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相信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并不在于辦重點學校，正如它的教學方法也絕不是灌輸和死記。

我是受過“填鴨式”教育的，我腦子里給填滿了所謂孔孟之道，可是我并沒有相信過那些圣賢書。人們從來不教我開動腦筋思考，到了我自己“開竅”的時候，我首先就丟開那些我背得爛熟的封建糟粕或者封建精華。我總是順著自己的思路想問題，也只能順著自己的思路想問題，那些填進去的東西總不會在我的腦子里起作用，因為我是人，不是鴨子。

——巴金

2019年夏天，我去了一家新興的國際學校。

那時我剛寫完《鄉村教師》不久，發現自己意猶未盡，對中國教育的現狀也如鯁在喉。我又走訪了一些學校，接觸了許多不同層次和類型的孩子，尤其是去了川藏丹巴、青海直亥、貴州黔東南等西部貧困落后地區的幾所學校，看到那些雖身處教育資源匱乏之地，卻依然陽光積極、勵志向上的孩子，感觸很深?；剡^頭來，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當下被許多家長看好并追逐的國際學校，看看倡導“中西合璧、全球視野”的精英教育，會具有如何不一樣的新思維、新方法。

我去的這所國際學校，據說教學理念十分前衛、新穎，具有國際視野。更難能可貴的是，一些在中國傳統教學中不被看好，甚至覺得無可救藥的熊孩子，在這所學校里卻獲得了青睞和改變。

學校從全國甚至海外，網羅了一群很另類的奇葩老師，他們的教學，幾乎個個都不按常規套路出牌，而是八仙過海，各有招數。在不少人眼中，這樣的野路子教學，未免出格，太離經叛道，可沒想到卻深得孩子們的喜愛。我想做一個潛伏者，會會這些奇才高人。

在那里，我遇到了巴大叔。

“巴大叔”其人

我是在校園里的水八仙池邊和巴大叔相遇的。

水八仙池是我很喜歡的去處。池子不大，鑲嵌在學校初高中部兩棟灰色的教學樓中間，設計簡約，呈長方形，池水清澈，綠意盎然。傍晚時分，臨池而坐，涼風習習，看池中八仙子相擁搖曳，很是愜意。

水八仙池名字的由來也很有意思。這所學校的創始人之一是文學中人，且是五代鄉廚世家出身，喜歡植物，尤愛水八仙，他最為得意的獨家秘笈菜肴，就是“八仙九品湯”。據說此湯不放一滴油和味精，卻清洌爽口，鮮掉下巴。我曾問過這位鄉廚后人，為什么“八仙”卻冒出了“九品”？他說那是因為其中一仙出二品，蓮花不僅產蓮藕，其明艷的花，子房還能結蓬產蓮子。建校初期規劃校園時，他就提議設計了這個池子，并著人在池子里種下水八仙：莼菜、茭白、蓮藕、菱角、芡實、水芹、荸薺、茨菇。他說，這八種水中植物是江南一帶的傳統食物，又叫水八鮮，既可做菜，又可生吃，還可觀賞。孩子們讀書累了，到水八仙池邊坐坐，吹拉彈唱、聊天說笑，就不會想家了。

水八仙蓬勃生長之際，正是這所國際學校首批學生開學之時。當時，有一件事讓新入學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都很興奮：那就是剛剛獲得“全國十大科技傳播人物”、上了央視和《中國新聞周刊》的陳耀老師，出任了學校少年科學院和少年工程院兩院院長，大家都期待著他會給同學們帶來別樣的科學教學理念。

果然，陳老師上任伊始就有大動作，創建設立了“創客之夜”，打破了住校生一般都在教室晚自習的傳統，讓同學們離開書本、走進生活、發現問題、尋覓答案，其嶄新的教學內容和另類的走讀方式，一下子就吸引了眾多孩子加入，到后來連家長們都紛紛參與進來。

最初有一期“創客之夜”的活動，就是陳老師帶領學生們在池子邊圍繞水八仙展開的。兩旁教學樓里打出的霓虹燈光投射在池子的水面上，展示出如夢如幻的水幕電影，而影片的主角們就是水八仙，池子四周響起的“荷塘月色”的美妙音樂，更是讓孩子們如癡如醉。其時，池中八仙尚缺一位仙子“芡實”，因為這一植物如今已日漸稀少，很難找到。既無實物可視，名字又是八仙中最冷僻陌生的，孩子們都記不住“芡實”這一植物。有家長建議給孩子們看照片，不必一定要看實物。而執拗的陳老師連連搖頭，“照片和實物能一樣嗎？”二話不說，出了校門。等他再次出現在孩子們面前時，滿身泥巴，光著腳丫，手中卻捧著一株不知從何處找來的渾身長滿銳刺的芡實。原來陳老師早就發現水八仙池中缺失“芡實”，他利用課外的業余時間走遍了學校周邊的鄉村田野，甚至跑到了良渚古城遺址的老稻田，愣是找到一株狀似雞頭、渾身尖刺的野生芡實。他知道這株芡實將是水八仙池中唯一的“種子選手”，擔負著繁衍后代的責任，不能有任何閃失差池。他怕倉促移栽至此，這株芡實不適應，故一直悄悄地養在校外荒野處的一個水塘里?！八讼蓜摽椭埂?，這株珍貴的“芡實”才露出真容。他告訴孩子們，芡實有一個很好記的別名，叫“雞頭米”。這一下，孩子們不僅認識了芡實，還記住了它的名字。陳老師又請學校食堂的大師傅專門為這次“創客之夜”活動做了和水八仙相關的食品，讓孩子們親口品嘗：煮菱角、清蒸茨菇、醬爆茭白、油炸蓮藕夾肉、雞頭米莼菜羹湯……舌尖上的水八仙，不僅讓同學們了解了傳統江南美食和其不同的養生功效，還讓他們愛上了植物這門課程。

我不知道那位提議設計水八仙池的鄉廚后人辦學者，是否和陳耀老師有知音相逢之感，但他那天晚上受陳老師之邀，特意趕來給“水八仙創客之夜”站臺做演講，顯然彼此是認同和贊賞的。他用文學的語言鼓勵孩子們，用自己的雙眼去發現；用自己的雙手去實踐；永遠保持好奇心，張開思想的翅膀，踏上人生的探索之旅，尋找未知世界中無盡的新奇和喜悅。

那一期“水八仙”現場教學活動之后，“創客之夜”名聲大振，一大批小創客在學校各個年級誕生，孩子們精靈古怪、神思飛揚的無限創意噴涌而出。

我一到這所學校，就聽說了陳耀老師和“水八仙創客之夜”的故事，便想先采訪這位不同尋常的老師。

打聽到他的電話以后，便立馬給他撥打。第一次無人接，第二次撥通了，電話是別人接的，說陳老師正在做理療。第三次再打，他又說自己人在醫院，另約時間吧。聲音很寡淡，不像人們傳說中那個活力四射的“大創客”。

一再吃閉門羹，我并沒有氣餒，反而更加激起自己了解他的欲望。我決定迂回繞道，先從孩子們口中了解這位陳老師。

可以看出，他是許多孩子心中的偶像，但奇怪的是，幾乎沒有人叫他陳老師，而各種五花八門的稱謂又會讓你覺得，孩子們和這位老師之間尊卑不分、沒大沒小，諸如：巴大叔、陳導導、陳淘寶、陳特、耀哥等等。

我向孩子們打聽這些稱謂的由來，也私底下問過他們，這些稱謂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孩子們噼里啪啦地告訴我不同的說法：

叫他“巴大叔”，是因為他很像《窗邊的小豆豆》里“巴學園”的小林校長，可他不是校長，只是一名科學老師，叫他“巴大叔”更親切；另一種說法是，他常給我們講《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大家最喜歡聽《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覺得陳老師就像故事中聰明善良、足智多謀的“阿里巴巴”，于是就叫他“阿里巴巴大叔”，簡稱“巴大叔”。

“陳導導”的稱謂，來自幾個航模興趣班的小調皮，他們也是陳耀老師眼中的高足和愛徒。因為陳老師喜歡研究無人機，經常帶孩子們導演、航拍一些微電影，這幾個小調皮就打趣說陳老師是“假導演”，但比真導演有創意，于是就起哄叫他“陳導”。后來有孩子覺得“陳導”容易讓人誤解成“導師”，而他們最不愿意有什么導師在耳邊指點人生，所以就開始琢磨給“陳導”換一個名字，不知誰最開始叫出了“陳導導”，大家都覺得這個稱呼雙字疊加，順溜上口，戲謔幽默，于是就叫開了。

“陳淘寶”的綽號是誰起的，已經無人記得，只知道有一段時間，陳老師經常領著學生去垃圾堆里找廢棄物，用來做一些科學小實驗的原材料，美其名曰為“淘寶”，這一來，“陳淘寶”的稱謂就很流行了一陣；而“耀哥”這個親切的昵稱，則是高年級同學和陳老師摟肩搭背稱兄道弟時脫口而出的，在他們心目中，陳老師就像一個會帶著他們玩的大哥哥，一點也沒有老師的架子，叫聲“耀哥”，表達了他們視陳老師為“鐵哥兒們”；至于“陳特”，本來是對陳老師榮獲“特級教師”的尊稱，可“陳特級”多俗??！叫個“陳特”，能讓人聯想到“特工”“特務”，這才好玩呢！

還有更多的稱謂，孩子們走馬燈似的甩給陳老師，陳老師也都來者不拒，一律笑納，孩子們叫他什么他都應，但他心里最認可也最喜歡的稱謂，還是“巴大叔”。

巴大叔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什么一名普通的溫州小學科學老師，會被這所名師濟濟的國際學校相中，并費盡周章將其挖來，擔任學校的科學教育領頭人？

深入了解巴大叔背后的身份和業績之后，我大為吃驚。

雖然在學校公開課的講臺上，你很少能夠看到他；星光閃耀的名師秀場里，他似乎也寂寂無名。但他很忙，從教二十多年，他很少在教室里給學生上課，他覺得藍天大地才是最好的課堂。有人叫他“科學瘋子”“科學狂人”，但更多人稱他為“科學獨行俠”。每逢周末或寒暑假，這位“科學獨行俠”就會帶著一群孩子行走在鄉間田野上，出沒在山水自然中，做各種各樣的科學考察和研究，他開壞了自己的兩輛汽車，行程數百萬公里，踏遍了溫州的山山水水。

很久以來，我們鮮少在主流媒體上見到他的名字，《中國教育報》曾經有一篇關于他原來所在學?？茖W教育改革的報道，他在其中只是個模糊的背影。

但他卻是學生們最喜愛的老師，他親自輔導過的學生有數千人，累計獲得了大大小小計約九百多項國家級、省市級科技創新大賽的各種獎項；他發動成立的“一千零一夜家庭實驗室”目前已經有兩萬多個，抖音號上粉絲無數，影響力遍布全國；他主持設計的“山水田園課程”，改變了一所山村小學的生存狀態，讓那些曾經對落后、貧瘠的鄉村教育心生絕望，幾乎都想離開的校長、老師們又一同堅守下來；他創意搭建的“印象巴學園”“創客之夜”“茅山論劍”等科學研討和探索交流平臺，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生和家長，參與者與日俱增。

2015年，他被評上全國僅十位的“杰出中小學青年教師”；2016年，他又入選“中國十大科學傳播人物”，上了央視。和他一起獲此殊榮的，有兩位是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和國家天文臺的研究員，三位分別是中國科學院和工程院院士，其他還有大學教授、醫院專家、著名科普作家、科技館館長，只有他是唯一一位來自基層教育一線的小學老師。

榮譽和教育成果等身，為什么在這個時代依舊聲名寂寂？

這僅僅是一個教育創新的科學老師的個人際遇，還是中國科學教育長期被邊緣化的現實縮影？

有人告訴我，這位在不少人眼中特立獨行的“科學狂人”，有個天大的夢想，他把實現這個夢想的時間設置在2049年，他希望到2049年，他的學生中能誕生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將此稱為“2049計劃”，而有人稱其為“2049空想”。

難道這真的僅僅是個空想嗎？

空想之中，有沒有“中國教育之路究竟該如何走”的深沉思考？會不會帶給我們一些別樣的啟迪？我們能從“巴大叔”的教學探索實踐中，找到一些“教育該如何改革”的答案嗎？

等到終于在水八仙池邊見到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巴大叔時，他的模樣和狀態都讓我有點出乎意料。

他手中撐著一根帶著三角底座的不銹鋼支架，腰間束著半尺寬的厚厚的護腰帶，眉宇緊皺，身子微微傾斜，左手還托著腰。

我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他說，腰椎間盤突出。常年在野外科考，老彎腰，把腰傷狠了。最近疼得厲害了，不用支架和護腰，走不了路。

我說，怪不得約你采訪那么難，總說在醫院，我以為你是矯情，或者是躲我呢！

他笑了，說，躲的成分有一點，我覺得自己也沒做什么，沒啥好說的。頓了一頓，他又加了一句，你可以多寫寫我的學生，這些孩子太可愛了，里面絕對藏龍臥虎??！這不，今天就是有學生找到我，說水八仙池里出現了綠藻，擔心會破壞水質，讓我過來看一看。其實，“水八仙創客之夜”的教學中，我并沒有講到水質對水生植物的影響，更沒有提及過綠藻，可孩子們思維打開以后，常常自己會去更多地發現問題，尋找答案，這是最讓我欣喜的，因為他們開始有了好奇心。

他撓了撓腦袋，又說，我可以先給你提供一些孩子的名單，你去采訪他們，一定會大有收獲。

我說，孩子們我當然要采訪，可是你能不能先說說自己呢？做了那么多年的小學科學老師，教學方法與眾不同，培養出來的學生又獲這獎那獎的，聽說其中還有一些不被傳統教育體制看好的學生，你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條教學之路？這條路明顯和傳統教學方法相左，走得艱難嗎？你會不會一直走下去？

在我一連串的追問下，巴大叔封緊的嘴巴，總算被我撬開一條縫，但他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先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仔細觀察油菜花的孩子 【袁敏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