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20年第7期|張弛:停電日(節選)
    來源:《紅豆》2020年第7期 | 張弛  2020年07月31日07:50

    席豐羽是在摸進走廊的時候,第一次泛起悔意的。他沒想到走廊里會這么黑。簡直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摸著墻一步一步試探著向前走。在心跳和喘息的間歇,偶然也能聽見劉效松輕微的腳步聲,他只能據此判斷劉效松在他前面大致多遠的位置。

    他就這么摸著墻,一步探一步地向前走,那堵墻似乎無窮無盡地向黑暗的更深處延伸下去。走著走著,不但眼睛感受不到一絲光線,耳朵也漸漸聽不到一絲聲音,腳也感覺不到在走著。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只有大腦中那紛亂明滅、此起彼伏的意識和念頭。有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這具身體,只剩下靈魂在黑暗中游蕩著。

    直到黑暗中傳來劉效松輕微的氣聲“到了”,這才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他抖抖索索地掏出班里的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二人摸進班里。待他轉過頭的時候,劉效松已經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爬上了窗臺。窗戶一打開,寒冷的夜風頓時倒灌進來。席豐羽站在窗前,倒灌的涼風仿佛能穿透身體。門在風的作用下,一刻不停地活動著。此時,席豐羽的膝蓋彎處,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劉效松已經爬出窗外,正站在窗臺上適應著高處的平衡。要不,算了吧!席豐羽終于下決心說。狗日的早不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那低沉而兇狠的嗓音,讓席豐羽在黑暗中也能想象到他兇惡的嘴臉。他不敢再說什么了。劉效松此時已經站在教學樓三樓外墻那剛好一腳寬的凸棱上,找好了平衡,開始向右移動。計劃的終點是隔三個窗戶的教導處辦公室……

    當天下午為迎接精神文明建設檢查,他到教導員王明德老師的辦公室打掃衛生。恰好碰見物理老師李學倫急匆匆地進來把一個U盤交給王老師。王老師還埋怨了一句,你下次能不能早點兒?他心里一咯噔,知道那八成是分班考試出的試卷。突如其來的機會讓他的心狂跳起來。他邊拖地邊斜眼瞟著王老師的動靜。見他去開電腦,他一時不知哪兒來的膽子悄悄靠近王老師背后偷窺,緊盯住他的手指,記住了開機密碼。打掃到最后,他趁王老師不備,將窗戶悄悄開了條縫……

    劉效松已經移出窗戶之外,全身緊貼著墻壁,兩手也一定緊扒著墻壁,像條超級壁虎似的緊貼墻慢慢移動著。

    光是想想,席豐羽就覺得一陣眩暈,不要說一部iphone6,就是十部,他也不會去干這個事。他不敢看,可是不看著點,任憑腦子去想象,他會想象得更加可怕。他硬著頭皮爬上窗臺,把頭伸進夜色中向右側望去,墻壁上那黑色的大壁虎正懸貼在半空中。他在移動嗎?幾乎看不出來……難道他也后悔了?可是他已經走到半路了,不管到目的地還是退縮回來,風險都一樣大。席豐羽越來越后悔這個荒唐的策劃,他的手緊緊地攥著胸口的衣服,手心里濕淋淋的一把汗。他在暗暗地祈禱著,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深處涌上來,越涌越多。他覺得越來越害怕,直到那黑影啊的一聲,他感到黑影從眼前一閃而過,接著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撲通……

    席豐羽的考前失眠癥是兩個多月前開始發作的。只有他心里清楚,這個考前失眠癥實際上來源于他的考場白癡癥。

    新學期開始,學校就提出實行考試常態化和加大考卷難度兩項教學措施,目的是讓大家逐步適應高考的氛圍。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一場接一場的考試就像一陣接一陣的驚濤駭浪撲面而來,弄得他這個尖子生都有種喘息不及的感覺。他的第一次考場白癡癥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發作的。當時他遇上一道讓他猛一看頭腦發蒙的數學題。那種緊張感就又發作起來了,而且演變成一種不祥的預感潛在心底,揮之不去。他試了幾種方法,可是解不下去,緊張感愈發強烈。他想起了所謂的應試技巧,放下這道題,先去做下一道??上乱坏酪膊皇悄敲慈菀?,他又被擋住了。他無法專注地解這道題,因為上一道題還在分他的心。他猶豫不決,也許再試一試就把上一道解決了。他回過頭,不由自主地把剛才試過的方法又試一遍。因為他懷疑解題的過程中出了什么差錯。但什么差錯也沒有,這些路子沒有一條能走通的……時間在分分秒秒地流逝……他意識到,周圍的同學都在奮筆疾書。他不想看他們,知道那會搞得他更緊張。但眼角的余光還是忍不住瞟了周圍一眼,果然都在奮筆疾書,他覺得他們都已順利越過那道題目?;蛟S有的人都快答完了,可他就是卡在這進行不下去。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焦躁地翻動試卷,發現他才進行了一半兒。他的雙腿開始夾動,腦子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可怕的結果。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強迫把注意力集中到題目上來,但腦子根本就不受控制。結果各種可怕的念頭撲向解題的思路,如同你死我活的敵人在進行生死搏斗,糾纏打滾,滾成一團。他的雙腿夾動得越來越激烈,大腦里最終呈現為一種白熱狀態,完全無法進行任何思考。只有各種紛亂的念頭在里面此起彼伏、明明滅滅。他的眼睛失焦了,空茫地看著前方,連監考老師都覺得不對勁,走過來掃了一眼他的試卷,然后用指關節輕輕地叩擊一下他的桌面,提醒他趕快答題。老師哪里知道,那一刻他已經成了考場白癡……

    這種從未經歷過的考場白癡癥,從此成了席豐羽心中的隱疾。他無法跟任何人說,只有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同學之間雖然表面上也說說笑笑,但骨子里保持著一種緊張和防范的關系。一個人的成績如果是憑著天生的智力取得的,那就比靠勤奮取得的更加光榮。為此有些同學白天炫耀自己那種連玩帶學的輕松狀態,動不動在公開場合嚷嚷著前天打球打了一下午,昨天上網一上一夜,夜里他們卻拉著簾子偷偷學,暗地里還參加各種補習班。在這種氛圍下,如果承認自己智力上不如人,簡直是奇恥大辱。更何況那種考場上發作的,近于白癡的狀態呢!這種事一旦傳揚出去,不僅僅是奇恥大辱,還等于把致命軟肋暴露給那么多的對手,天知道會引起什么無法預料的后果。

    跟爸爸媽媽也無法說。席豐羽覺得他們無法理解他那種狀態。他們知道了只能干著急,他們只會說些你別緊張啊、要自信啊、狹路相逢勇者勝啊、勝敗乃兵家常事啊之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廢話。這些隔靴搔癢的廢話如果有用的話,他早就好了,哪會一場接一場地發作?當你在考場上周圍都是競爭對手,頭腦里卻開始發作那種難以控制的病象時,誰能把手伸進去安撫住那千絲萬縷焦慮著、顫動著甚至痙攣著的神經,使其冷靜下來,恢復正常運轉?誰也沒辦法。那一刻你是孤獨的,就像一個人漂流在冰冷的大洋中間,只有靠你自己。

    他的成績開始慢慢下滑,八十多分漸漸成了家常便飯,甚至連七十多分都開始出現了。他加倍努力,成績卻不升反降。父母每次追問,他都只“沒發揮好”這四個字答復。他的話越來越少,眼神抑郁空茫,經常愣神不知在想什么。父母漸漸意識到,這孩子是不是腦子里出了什么問題,怎么突然變笨了?

    只有席豐羽自己知道,他已經越來越深地陷入一場難以自拔的精神危機。因為他的那種無法克制的緊張感已經從考試當中向考試之外的生活蔓延。先是臨考前他開始出現入睡困難。他腦子里老是忍不住去想第二天考試是否考場白癡癥是否發作。他暗中祈禱,卷面上不要過早地出現那種讓人腦子發蒙的偏、難、怪題。同時他一遍遍地自我模擬心理訓練,一旦碰上,如何迅速地把它甩到一邊,心無旁騖地去做后面會做的……如此一來,往往要個把小時才漸漸迷糊。然而,某次考試前,他在走廊里偶然聽到兩個同學議論一個中學生跳樓自殺了。據說是因為睡不著覺。就是這么飄忽而過的兩句傳言,其中的三個關鍵詞中學生、自殺、睡不著,深深地刺激了他。當天晚上他陷入了那個思維的怪圈:我會不會也演變到這一天?他感到非??膳?,因為這是有可能的。最近以來,他的睡眠越來越差。為了排除這種可能性,他必須盡快睡著。他閉上眼睛,把四肢攤平,盡量使之處于最自然、最舒適的狀態,但是他的意識卻無法像四肢那樣說放松就放松。他忽然發現,一個人的意念和情緒,是無法像四肢那樣隨意控制的。如果你想讓四肢做一個什么動作,立刻就可以做到。但頭腦中的意念就不同了,它仿佛是獨立于你身體之外,甚至是獨立于你意志之外的一種存在。你無法控制它。就像在考場上,你的意志是不要緊張,冷靜地分析解答,不行就扔到一邊不想,去做下一道,但你控制不了你的意念和緊張情緒,最終的結果是它在控制你、擺布你。那么睡眠呢,是否也變成了另一種類型的考試?完全由意念和情緒做主?意念和情緒不讓你睡,你永遠也別想睡?他心里泛起了一陣恐慌,絕不能允許考場上的緊張蔓延到睡眠中來。他努力地回想以前他是怎么睡著的,忽然發現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任何人都無法弄清,在那最后一刻他究竟是如何進入睡眠狀態的。因為入睡似乎不是一件靠努力就能完成的任務。折騰到半夜,他越是驅趕那種種令他緊張和恐慌的念頭,這些念頭越是驅之不去。他就像被群狼包圍,手里揮動著火把,焦躁恐懼、一刻不停地揮動著?;鸢阉街?,群狼暫時退卻,只要他一停止,它們就齜著獠牙,流著涎水圍上來……

    劉效松沒來。

    席豐羽偷偷瞟了一眼最后一排空出的那個座位,心里一哆嗦。班級的最后一排少了個人,別人也許根本沒注意到,卻加劇了他隱秘的恐慌。

    他怎么了?他不敢想,但又忍不住生發出各種可怕的聯想。

    那天夜里,在黑暗的樓梯間里,他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從三樓滾到一樓,最后從樓道西頭的窗戶爬了出去。然而,半路上經過那個通向大廳的甬道口的時候,他看見有手電光在向這頭掃射著。他乘著掃射的間隙從甬道口一閃而過。但就在那一瞬,他看見了懸浮在手電光光圈里的那張臉。那張臉扭向甬道口這側,額頭、鼻尖和顴骨從黑暗中浮凸出來,其余部位沉浸在黑暗中,這使臉上的表情詭異難測。那張臉發現什么沒有?聽到什么沒有?會不會走出大樓,走到劉效松墜樓的位置去?

    他一鉆出窗戶,就往家跑去。他悄無聲息地進了家門,衣服都沒脫就鉆進了被窩,在無窮無盡的恐怖聯想中度過……

    物理老師李學倫在講臺上踱步,在窗戶射進的光柱子里進進出出。偶然可以看見幾粒唾沫星子像流星一樣從光柱子里劃過。他的嘴巴不斷在發出聲音,但傳到他耳中的僅僅是聲波而已,因為大腦已經停止了對聲波的意義進行解析。大腦一直在聯想,劉效松會不會突然一聲報告,然后從門外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如果那樣,他如何面對他?他似乎都看見了他那猙獰的表情。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近,眼睛死死盯著他不放松,嘴里還咬牙切齒地、無聲地嘟囔著什么。當他一把薅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只有按昨晚想好的,說他被值班室的老漢抓住了,被盤問了大半夜,差點交保衛科……他的聲音會不會打戰發抖?他會相信嗎?一時間,他似乎都不愿意劉效松再出現在他眼前了,永遠都別再出現……這時他的心中不禁一哆嗦,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意識到,如果放任那種利己的本能聯想下去,他會陷入多么可怕的境地!他懸崖勒馬,開始向另一方向聯想,一絲暖心的希望進入腦海:那只是三樓,或許劉效松只是跌傷了腳,最多是個骨折。但這么一想,可怕的現實問題又涌上心頭:劉效松會怎么給家人解釋?給學校解釋?他會把他供出來嗎?如果真那樣,他這個曾經的優等生可就聲敗名裂、無地自容了,往后他可怎么活下去?他手心里沁出了一層冷汗。他伸開手掌在衣服下擺上擦干。這時手掌感覺到口袋里的iphone6。這促使他聯想到有利的因素,他們是共謀。按照他那種稟性,誰也別想撬開他的嘴。不行,他得盡快把這部iphone6送到他手中,以加強他們之間的共謀性,堵住他的嘴。

    課間的時候,同學們照例三五成群地在樓道里圍成一個個小圈子放風。他一個圈子一個圈子地挨近,一聲不吭地凝神諦聽著。希望能聽到關于劉效松的只言片語,但什么也沒有。大家要么在議論馬上要開始的分班考試,要么在交流各自補習班的優劣,再就是說著那幾個特級老師的好壞。他越來越來失望,失望最后演變成了憤怒。一個人消失了,竟然沒有人察覺,或者察覺了,連議論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他終于意識到,大家的神經都很緊張,都高度集中在分班考試上,像劉效松這號坐最后一排的劣等生,消失就消失了,沒人關注。

    想要打聽到他的消息,除非到他們那個劣等生的圈子里去。

    他下樓來到校園西北角的那排樹林后面,果然在墻角處看見婁世玉、汪子函等幾人在那里抽煙。他暗暗地調整著表情,盡量自然地走上前去。他們幾個略顯困惑地盯著他,他不是他們這個圈子的。

    劉效松咋沒來?他看著婁世玉問道。

    婁世玉疑惑地看著他,住院了,咋的啦?

    住院啦?他略顯詫異地問道,他咋啦?

    看著婁世玉那暗含懷疑的表情,他心跳如鼓,他不會把事情告訴了這個死黨吧?他裝作隨意地拍拍口袋,有個東西要給他。

    婁世玉看著他說,聽說是腳受傷了。

    看樣子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他很想問一下傷到何種程度,但又生怕暴露自己與這件事的關聯,于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靜默片刻,問出關鍵的問題,他住在哪兒?

    建工醫院。

    當初,他暗中留意過治療失眠的醫院,結果發現失眠??凭谷辉O在精神病醫院。他被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到了進精神病院的程度。他迅速地打消了這個不祥的念頭。他想到了以前曾經聽說過的辦法——數綿羊。

    一到夜間,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數綿羊。邊數邊想象著綿羊那毛茸茸、暖烘烘的身子。按照那種說法,數到最后,腦子里就會逐漸舒適放松,直到最后迷迷糊糊,失去意識。但不知何故,這個辦法對他毫無作用。他邊數邊等待著那種感覺來臨,可那種感覺就是一直上不來。他越等越焦急,心里懷疑自己與他人得的不是一種毛病。為什么對別人管用的,對自己就不管用?一直數到四千多,他終于數不下去了,焦躁地坐起身子,感到渾身燥熱,忍不住掀開被子讓自己涼下來。

    后來他想,與其干躺著著急,不如干點其他事情,分散一下焦慮的心情。但在這夜深人靜、孤身一人的時刻,企圖通過做些什么就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純屬自欺。后來漸漸發現,那種睡眠焦慮開始向白天蔓延。也就是說,整個白天他都在為晚上的睡眠擔心。不管做任何事,那種睡眠焦慮就像剝離不掉的背景噪音一樣始終在那里嗡嗡作響,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在別人眼中,他經常愣神,答非所問,或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些不對勁兒了。而這一切的根源在于他的失眠問題。

    他開始嘗試藥物。一開始他不愿意吃藥,因為他很擔心藥物依賴。他才十六歲,如果這個年紀就開始依賴藥物,吃到最后,會把他吃成什么樣子?但一個多月后,他挺不住了,偷偷地跑到小診所開安定。

    安定確實能帶來一陣迷糊。一開始,他借著那陣迷糊勁睡著了。但后來,他發現他開始早醒。先是睡四個小時后醒來,然后三個小時,再后來是兩個小時!他的心情越來越緊張,覺得那股迷糊勁越來越靠不住了。他開始加量。加到最后,小診所的那個紅鼻子醫生也以警覺的目光看著他。醫生問他為什么睡不著。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最后憑著本能,簡單答道,從考試緊張開始的。

    紅鼻子醫生看了他一會兒,做了個等等的手勢,就進了里屋。從里屋出來后,醫生遞給他一本包著皮子的書,讓他回家后再看。

    他對這本書很虔誠,看作上天所賜的救命稻草。到了晚上他準備上床時,才虔敬地拿出書,打開書皮一看,上面赫然寫著《神經癥及心理治療》。他的頭腦中瞬間遭到一記重擊:我真的成了神經病了嗎?

    建工醫院是以骨科著名的醫院。住院部大樓從七樓到十四樓住滿了各類骨傷、骨折的病人。席豐羽從七樓開始一層一層樓地打聽劉效松的病房。一路上所見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病人個個繃帶纏身、輪椅桎梏、哎喲呻喚。直到十四樓,才打聽到劉效松的病房。此時席豐羽不但肉體上氣喘吁吁支持不住,精神也快到了崩潰的邊緣。腦子里老想著那個躺在推車上任人擺布,除了兩個眼珠能動,再無一處能動彈的高位截癱病人。不知為何那個病人的眼珠子陰森森地盯著他,跟了他一路,一直跟到樓梯拐彎處看不見為止。難道是他蹭蹭蹭跑上樓的動作刺激到他了嗎?劉效松會不會也成了這副模樣?越走近劉效松的病房,他越是恐慌害怕、猶豫不決。萬一劉效松成了那副模樣,他還能露面嗎?他如何面對他?

    他慢慢地挨近那個病房,假意把手機拿出來貼在耳邊,做出一副接聽電話的模樣,慢慢靠近那個門縫。門突然拉開,一個護士一頭扎進來,險些撞個滿懷。他電打了似的朝后一閃。護士唉喲一聲,瞪他一眼匆匆離去,門都忘了關。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心跳平復后,他慢慢朝前挪著步子,讓病房里的情景在門扇邊沿和門框之間的空隙中慢慢移動著:先是兩只腳露出來,其中一只裹著石膏繃帶;接著兩條腿移過去,那只傷腳的石膏只打到腳踝上去不到5公分處;再接著就是斜靠床頭的上半身。等臉一露出來,臉上的兩只眼睛赫然正盯著他,那嘴角邊也擠出了一絲邪惡的微笑。席豐羽一哆嗦,他早看見了,剛才護士出門他就看見了。他硬著頭皮準備進門,這時卻從門扇后邊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拿著一個削好的蘋果送到劉效松面前,手上戴著枚綠戒指。他頓住了,意識到他媽媽在里面。等劉效松又轉過臉,他把食指豎在了嘴邊,隨后轉身到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來。

    接連幾晚的徹夜不眠快把他搞垮了。劉效松事情不大,讓他一下松下來,他坐下就睡著了。睡過去不知多久,被門口動靜弄醒,他看見一個女人拉好門離開。他看了眼女人手上的綠戒指,起身進了門。

    怎么樣?他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著劉效松問。劉效松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說為了你們這破事,老子險些送命!哎喲——我靠!他媽的咋這么疼!劉效松齜牙咧嘴地仰臉叫喚起來,身板一下挺直欲抱腳,他趕忙貼上去,卻手足無措不知朝哪兒幫他。

    劉效松叫喚罷,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頹然仰倒在背垛上。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從口袋里拿出那部iphone6遞給他。

    他接過來,看了他一眼就擺弄起來。邊擺弄邊說,那事我是搞不成了,要搞你自己搞吧。他馬上說,是的是的,不會再麻煩你了。那天,我是被值班老頭抓住了,盤問了大半夜,差點送保衛科。你是咋講的?他警覺地從iphone6上抬起臉盯著他。我講我是復習睡著了。他相信?反正我始終堅持這么講。

    他看了他一眼,似乎放心了,又開始擺弄iphone6,嘴里喃喃道,他媽的,老子是自己拐著回去的,當時不知道骨折了,只認為是崴著了,疼得鉆心啊,那三公里地,簡直折磨人??!他媽的這下好了,半個學期不用上課啦!他邊喃喃邊興奮地玩著游戲。

    席豐羽至此徹底放下了心。

    劉效松忽然停下手說,約一個人前來,晚上你兩個陪老子喝兩杯!連躺了幾天,悶死了!

    他不想再待下去,但此時不能違拗他,只好怯怯地問了句,你約的誰?生怕他把他那幫社會朋友約過來。

    別怕,華乃強,跟你一樣的優等生。

    他吃了一驚,怎么會是他?!

    席豐羽和華乃強把劉效松攙到醫院花園,又張羅好酒和下酒零食時,已是華燈初上。

    幾杯酒下肚后,席豐羽就看出劉效松對腳腕骨折一事并不在乎,反而為后半學期不用上課、不用考試而分外高興,有種保外就醫的興奮勁兒。他一個勁兒地大罵考試害人,說他是不打算考大學的,等把高中混畢業了直接跟他爸爸學做生意,照樣發財。接著就絮絮叨叨地講社會上的新鮮事,講他爸爸那個廢舊金屬回收公司里發生的古怪事。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怎么的,這個夜晚席豐羽覺得非常放松。那種神經系統極度緊張的感覺,仿佛打了麻藥似的隱約了、模糊了。在這個夜晚、這個小圈子里,學習、競爭第一次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整個身心都有種攤開了、泡軟了,甚至靜靜地懸浮在無重力太空中的感覺。劉效松講的那些社會上的新鮮古怪事,都是書本和學校里從來接觸不到的,對他這種人有種特別的吸引力。他相信華乃強也是一樣,你看他的兩個眼珠子在黑暗中亮晶晶地懸浮著,一眨不眨地盯在劉效松正吹得天花亂墜的嘴臉上。

    華乃強是為什么呢?這個一貫前五名的優等生,怎么會和劉效松沾上邊的?這個疑問像個警覺的獵犬一直蹲伏在心里。直到他看見了那個小動作,華乃強趁他不注意,悄悄把一個扁東西塞到劉效松手里。

    借著幾分酒勁,他索性挑破這個啞謎。他直起身子看看他們二人,啥意思這是?

    劉效松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大笑地拍著他肩膀,啥意思?跟你一個意思!你兩個優等生啊,這回可都求到老子頭上啦,哈哈!

    他心里一震,難道華乃強跟他干的是一樣的事?他不由想起劉效松剛才在病房里的一句漏氣話:為了你們這破事……

    他看見華乃強尷尬地躲避著他的眼神,同時既埋怨又無奈地盯著劉效松,嘴里發出不滿的嘖嘖聲。

    劉效松則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要怕。如今他與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兩個誰也不會告誰的密,與其各懷鬼胎、互相猜疑,還不如敞開心扉、坦誠相見。

    他愣愣地盯著華乃強那張尷尬的臉、那飄忽不定的眼神,忽然悟道:難道他和我犯了同樣的毛???他不禁聯想起最初那段艱難的日子里,他一直渴望找到一個同病者。因為只有找到同病者才能消除那種可怕的孤獨,也只有對同病者,才能敞開了談這件事……

    他是被華乃強那憤憤不平的叫罵聲拽回到現場的。

    他們這是非法的!我要到教育局告他們去!

    華乃強的白眼仁在黑夜中鼓突出來,十分扎眼。他顯然也喝多了,語氣流露出一種優等生中從未見過的粗野勁頭。

    什么……非法了?他茫然地問。

    分班考試!

    在劉效松那里見到華乃強以前,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發作了這種詭異而又可怕的毛病,因此他沒法兒跟任何人商量。那本《神經癥及心理治療》他一直沒敢看。潛意識里,萬一里面真說中了他的那些癥狀,他將無法接受,也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而在表層意識中,他就不斷地安慰自己,這是一些偶發的刺激引起的,是暫時性的,他終歸能夠通過自我調節解決這個問題。他開始深入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態,覺得現在之所以睡不著,是因為對睡眠過于擔心造成的。他不斷說服自己,睡眠本是人的一種自然機能,只要你不刻意想這件事,它自然而然會來臨的?,F在他每天晚上為了睡覺而在心理上背負那么沉重的壓力,怎么能睡得著呢?他決定試著摒棄所有的念頭,既包括那些讓他恐怖的聯想,也包括那些努力試圖入睡的念頭??偠灾?,任何刻意的念頭,在上床之后都不能有,有了就把它逐出意識之外。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旦有了任何念頭,他就搖搖頭,將念頭驅離。這似乎產生了一些短暫的效果。那些令他緊張、恐懼的念頭,通過這個儀式化的動作,總能離開那么一會兒。當它們再次滋生出來,他就再次搖頭將它們驅離。就這樣迷糊了幾個晚上。但那些念頭十分頑強,你每次驅離它們,仿佛都助長了它們再生的活力,它們很快就在頭腦中再生出來,就像割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而且越遭切割,它們就越瘋長起來,再次卷土重來,會給你造成更嚴重的焦慮和恐懼。

    他的那種搖頭的動作越來越頻繁,像癌細胞一樣從夜間轉移到了白天。他的那種精神上不對頭的癥狀,已經日益明顯,自己都覺得快要藏不住了。

    終于一件事把他刺激著了。班主任把他從第二排黃金位置調到第五排李相坤的座位,而他的座位則由李相坤占據了。他知道這是學校不成文的規矩,意味著他已經被淘汰出一線尖子生的行列。但偏偏是李相坤把他淘汰下來,這讓他更受不了。李相坤是那種因為學習拔尖而從外縣引進的尖子生。這種從外地揳進來的尖子生,總是讓人特別不舒服,成天板著臉一聲不吭,腦子里仿佛除了學習什么都沒裝。有時甚至讓人覺得他那個腦子就是一部為學習而專門設計的機器,從來體會不到緊張、恐懼和厭倦,甚至連人的基本情感都沒有。你看他那一對黃熒熒的眼珠子,就像美國大片里的機器人似的,除了動物式的應激反應,一點人類的情感都看不出來。他一進來,就讓席豐羽感受到巨大威脅。那時他使出吃奶的勁頭才勉強把李相坤壓住,但仍時時感到岌岌可危。如今呢,李相坤已遠遠把他甩在后面,但真正讓他深受刺激的是他們找的那個理由。黃金位置留給一線尖子生,這老規矩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們偏還要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他上課老是晃腦袋,干擾了后面同學的聽講……

    他再也不能掩耳盜鈴地拖下去了,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去翻那本書。結果發現,書中所說的神經癥,并不是通常人們所說的神經病。通常人們一說神經病指的就是精神病,即病人已經出現幻想,主客觀已混淆的嚴重的精神類疾病。而他的癥狀屬于神經癥的范疇,包括神經衰弱、焦慮、恐怖、強迫、疑慮、抑郁、人格解體等若干種類。病人的神經系統出現一些功能性障礙,如睡眠障礙、注意力集中困難等。但病人主客觀未混淆,對自身病況有清醒的認識。

    他按照書中的理論和案例進行深度的自我分析,最后判斷自己偏重于焦慮。起病原因是所謂的心理沖突。而“越想睡越睡不著”只是一種表層沖突,它是深層心理沖突的表面化的變體。也就是說,表面的、直接的原因似乎是“越想睡,越睡不著”引起的一種焦慮,而實際上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沖突是,他不愿意面對當前的生活。這種生活以考試為手段,使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競爭關系。從小到大,他接受的培養和訓練,就是讓他拼盡全力在競爭中超越別人,從而帶來優越感。只有這種優越感,才能帶來滿足和快樂。一旦被超越呢?那就只能帶來自卑和沮喪。在這種劇烈的競爭中,人要么傷人,要么受傷,沒有第三種選擇。這有點像羅馬角斗場里你死我活的角斗,不過是精神上的。長此以往,這種觀念滲入了骨髓,一輩子都難以掙脫。不是他一人如此,而是個個都如此。于是人與人之間都是潛在的敵人。每個人都在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載沉載浮。他的那種過度緊張,那種所謂的考場白癡癥就是在這種長期折磨下發作起來的。

    他有種醍醐灌頂般的徹悟,不由得開始回溯自己不長的人生,從中尋找病根。于是他記起第一次發作這種痛苦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個叫張俊如的女同學,學習突然就超過他了,每次考試成績都比他高。眼看著這種本來不如你的同學,忽然之間踩著你的肩膀越過去了,心里特別難受,尤其她還是個女的,更添了一種說不出的壓抑、痛苦的滋味。張俊如那個小姑娘為人十分張揚自信,這一點在他看來是富于挑釁性和攻擊性。她說話總是嗓音嘹亮、指天畫地,一走入人堆里,馬上就會成為中心人物。漸漸地,他一看見她就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本來與別人聊得挺高興,她一加入進來,他就不自覺地沉默下來,最后趁人不注意默默離去。發展到后來,他一看見她就覺得特別反感。后來他發現,眼中釘這個詞用來形容當年她留給他的感受真是再貼切不過了。他不得不躲著她,但她又十分活潑,事事都有她摻和,到處都有她的聲音,他被排擠得幾乎無處容身。

    那么眼下,他如何從焦慮癥中擺脫出來?思想觀念上的問題,恐怕一時是改變不了的。短期內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跟考試絕緣,求得一個心理上的療傷和過渡期。

    自從下定這個決心之后,他就開始千方百計地實施這個計劃。也許是被焦慮性神經癥給逼急了,他自己都意識不到,他的膽子越來越大,在這條邪路上越走越遠。搞試卷的行動挫敗后,他并沒有死心。那天聽了華乃強酒后憋出的這句分班考試非法,要到教育局告狀瘋話,他竟然動起了搞黃分班考試的大膽念頭。

    當時的他只有一個想法,短期內無論怎樣他不能再參加任何考試,否則他會精神崩潰。

    席豐羽目前還是班里的學習委員。盡管這個頭銜已經開始讓他感到羞恥和巨大的壓力,但今天卻幫了他的忙。他利用幫班主任李恩培統計分數的機會,進入了他的電腦。

    當李恩培交代完畢離開他的視線后,他開始迅速地搜索華乃強近期的各科成績,并做分析。他發現,華乃強的成績,尤其是數學和物理,近半年來持續下滑,而且下滑呈加速度之勢。他一場一場地仔細分析,發現越是大考,成績越差。

    他明白了華乃強為什么和他一樣要干那件下作事。一定是劉效松和自己商定好條件后,為了多得好處,轉頭又去找了他,把他也給說動了。不知為何,當一切都自圓其說,篤定了他的分析判斷后,他的心頭竟滾過一陣溫暖。他終于有一個同盟軍了。

    然而,不知是神經過敏還是怎么的,他老覺得華乃強在躲著他,盡量避免與他單獨在一起。他一直找不到機會與他談那件事??礃幼?,他還念念不忘他是個優等生。那天夜里被劉效松當場揭穿,一定成了他的奇恥大辱,成了他心底深深的痛。他不愿再提起,也不愿再面對任何一個知情人。

    ……

    張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十月》《花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雜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多次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群氓》、小說集《改造城市的一個女人》《沉重的肉身》等。著有電影劇本《離海最遠的孩子》《勸君莫撒野》《牧場新娘》等。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