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0年第7期|裘山山:誰在講故事
1
我還記得那座樓的樣子?;掖u房,兩層高,建在一個山坡上。山坡下是條大路,大路下就是大江。四月里,我們一家從華北平原的石家莊,搬到了這個臨江小城,一時找不到地方住,父親的單位就把我們臨時安置在這個樓里了。這個樓原來是個幼兒園,幼兒園不辦了,樓空著。為什么不辦了,我不清楚,我當時11歲,讀小學五年級。父親把我們母女三人和一堆沒打開的行李丟在那個樓里,就趕去工地了。他是被處理到這里的,必須好好表現,否則有可能去到更偏遠更艱苦的地方。
母親便帶著我和姐姐在空蕩蕩的樓里住下,是二樓朝北的一間,可以看到江。獨享這么一棟樓,樓后有樹林,樓旁有草坪,不是讓她得意,而是讓她害怕,害怕到不愿意讓我們去上學。也許人的恐懼是源于經驗。我沒覺得害怕,反正有媽媽和姐姐。我就是無聊,母親命令不得下樓。樓下好歹有個臟兮兮的滑梯和蹺蹺板。白天我總是趴在窗臺上,看下面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少量的車?;蛘咴偻h處,看江面上隱隱約約的船。但天一黑,就什么看的也沒有了,只能早早睡覺。
每天晚上洗漱完畢,倒洗腳水是個大問題。因為廁所和洗衣房都在走廊盡頭,走廊上的燈全壞了,一盞也不亮,穿越過去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通常是我們母女三人一起出動,媽媽端水,姐姐打電筒,我湊人數。倒完水回到房間,三個人都要長出一口氣。后來,媽媽就改成從窗口潑出去了。反正我們樓下是個土坡,土坡下才是路。
哪知有一天晚上,水剛潑下去,就聽見樓下有個人大喊:格老子,第二回了!第二回了!
我們母女三人捂嘴猛笑。媽媽笑過后面帶愧色地說,這人也真是的,干嗎不走大路,要貼著墻根兒走???上次也是他。姐姐則學那個人喊,格老子,第二回了第二回了!姐姐的語言能力超強,學得惟妙惟肖。我們又一次開懷大笑。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是切切實實來到一個新地方了,是真的離開那個熟悉的親切的大院了。
媽媽終究還是怕耽誤我們學習,過了一周,就將我們分別轉到當地的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我當時讀五年級下學期,那個時候小學改成了五年制。我如果不去讀最后一個月,就進不了中學了。小學離家很近,就在我們那個灰樓后面的山坡上,爬幾十個臺階就到了。這里是江城,也是山城。房屋依山而建。我們的小學在山頂上,削了山頭,平了一塊地,修了兩棟樓,外加一個小小的操場,就成了。
我轉學到五年級一班。翻開課本,發現在我搬家轉學這個期間,他們已經把課本學完了。老師對我說,落下的課你也別補了,馬上就開始期末復習了,復習的時候認真點。
我才不擔心學業,哪有那么懂事,何況那時候小學到中學是一鍋端,那個讓如今家長們焦慮的“小升初”這個詞兒都沒出現。我發愁的是沒人玩兒。教室里全是陌生的面孔,滿耳朵都是不熟悉的語音,好像突然降落到了另一個星球,不是找不到北,是東南西北全找不到。我默默懷念著剛剛離開的大院,在那個大院里,左鄰右舍全是一起長大的伙伴兒。離開那天,他們爬上卡車送我們到火車站,火車一開,我便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仿佛火車碾碎了我的整個童年。
但是第三天,我就收到這個陌生星球的友好信號了。我的同桌,一個十分瘦小的女生對我說,我喜歡聽你說話,你說話好好聽。
我高興得臉都紅了。因為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在嘲笑我,他們學我說話,故意嗲聲嗲氣的??晌抑粫f讓他們感到可笑的普通話,我一開口,就把自己從人群中扔了出來。本來我那個年齡,也可以很快學會方言。我三歲從老家出來,一個月就丟了老家話說杭州話了;五歲到石家莊,一個月就丟了杭州話改說普通話了。但媽媽命令我不許學當地方言,她認為太粗俗了,小小年紀,動不動就是格老子、龜兒子、瓜娃子,你爬開!她連我說話帶個尾音都不讓,比如我說,我告訴你了撒。當地人都這么說,“找不到了撒”“搞忘了撒”。媽媽就說,撒什么撒?好好講話!
如此,忽然聽到有人說我講話好聽,我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到不知如何表達。那一刻我太想向她示好了,掏心掏肺地想??墒俏叶道锸裁匆蔡筒怀鰜?,沒有糖(我已經很久沒吃糖了),更沒有小女孩兒喜歡的發夾之類。情急之中我脫口說,我給你講故事吧!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唯一的報答方式了。
她驚訝了一下,馬上問,啥子故事?你好久講吶?
我說,等放了學,你去我家吧。
2
我的講故事生涯就這么開始了,在那個初夏。
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個聽故事的人。上學前是父親講,上學后是同學講。我們樓下有個大男生,現在文雅地稱之為“學長”,他很會講故事。每天晚上吃過飯,尤其是冬天,不能外出玩兒,小朋友們就聚集到我家聽他講故事。我和姐姐的房間就成了說書場。其他孩子的父母是不允許在家聚眾的,只有我父母比較開明,允許我們呼朋喚友?!皩W長”講故事的時候,重點不在故事情節,而在營造氛圍,聲音時高時低,還佐以手勢,有時候還要燈光配合。記得有一次講到最嚇人的時候,他突然拉滅電燈,我們發出一片尖叫,他卻悄然離去。第二天,一臉的得意,憋著壞笑。
我肚子里的故事,有一半來自父親,有一半來自“學長”,幾乎沒有一個來自書本。我剛讀二年級“運動”就開始了,家里的書都被當成“四舊”收繳了。連環畫之外,只讀過兩三本字書,比如《小布頭奇遇記》《寶葫蘆的秘密》,還有《高玉寶》。
我講了第一個故事后,就把我的同桌給迷住了。她叫趙小珍。我記得第一個故事是“老虎取名字”,父親給我講的,而且我感覺是父親自己編的。大意是,四個動物去找老虎大王給自己取名字,其中小烏龜走得太慢,被大家嫌棄,那三個就讓它在原地等,答應給它捎一個名字回來。哪知三個家伙拿到名字后太高興,把小烏龜忘了。小烏龜很傷心,就哭了。三個動物因為羞愧,就從老虎給自己取的名字里,各拿出一個字給小烏龜。而送出的三個字組合起來,就恰好是聽故事那個人的名字。我講的時候,自然是把趙小珍的名字給編進去了,結尾是,小烏龜高興地說,啊,我的名字叫趙小珍!可把她笑壞了。
必須說,趙小珍是個特別好的聽眾,她總是跟隨我的故事情節做出種種反應,比如笑個不停,或者緊蹙眉頭,或者張大嘴巴,甚至還會蒙住臉。這讓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不簡單,還能調動一個人的表情。
趙小珍抑制不住興奮,告訴了她的好朋友。她的好朋友再告訴他們的好朋友,一傳五,五傳十,班上立馬有十來個同學申請要聽我講故事了。我都沒想到我這么快就爭取到了群眾。雖然我一開口說話,還是會把自己從人群中扔出來,但是,有人接住了。
聽眾驟增讓我開心,也讓我犯難。我帶一個趙小珍回家還可以,雖然她也是一口一個龜兒子,但如果我帶一屋子的“龜兒子”回去,我媽是肯定受不了的,肯定會讓我“爬開”(滾)。
我只能在學校展開活動了。
趙小珍立即出來主持工作,相當于現在粉絲群的頭頭吧,她真是無師自通。放學后,先招呼想聽故事的人幫我做清潔,讓我在一邊休息(這待遇讓我既享受又忐忑不安),然后講幾句開場白,好像報幕一樣,再請我講。
后來待遇進一步提高。他們做完清潔后,會用八張書桌圍成一個方形,再用八張書桌翻扣在上面,形成一個城堡。在里面擺好椅子,我就坐在城堡中央,給他們講故事,感覺還真是不一樣,不得不盡心盡力地講。
我的童年是沒有童話的童年。安徒生、格林這些童話作家,是我上大學以后才知道的。美人魚、灰姑娘、丑小鴨、青蛙王子、豌豆公主,還有夢游仙境的愛麗絲,這些名字也是我成年后才灌進耳朵里的。所以我講的大部分是民間傳說。比如田螺姑娘、魯班造傘什么的。講的最長的一個,就是《寶葫蘆的秘密》了。這故事本來很長,但被我講得丟三落四,幾乎成了個故事梗概,兩天就講完了。
我改變策略,開始在原來的故事里添油加醋,比如講到一個人,我就說那個人眼睛什么樣,鼻子什么樣,走路什么樣。天地良心,不是為了裝字數掙稿費,僅僅是為了對得起那個待遇。當然也是為了延長故事,不然的話,一天得講兩個。
3
連續好幾天,我放學回家都比較晚。開始我說做清潔,后來我說學校大掃除。媽媽起了疑心:你怎么總有事?我支支吾吾的,腦子靈光一閃,脫口說:那個,老師給我們補課了。
媽媽臉色立即緩和了:是全班同學都補嗎?我說不是,一部分同學。數學還是語文?數學。媽媽知道我語文沒問題,我得說數學。媽媽還是問,男老師女老師?我說女老師(這個是真的)。媽媽說她講得好嗎?我說沒有我們隋老師講得好(這個也是真的)。
隋老師是我小學班主任,而且從一年級教到五年級。更強悍的是,她同時教我們語文和數學,所以我說到隋老師的時候,前面一定有個定語,我們。我們隋老師。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老師可以這樣說。
一句謊話出來后,不得不跟出一串謊話。好在媽媽沒再追問。但我很心虛。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要趙小珍放學后陪我回家。因為我知道媽媽見到趙小珍,就顧不上責備我了。
趙小珍很樂意。趙小珍第一次去我們家的時候,我媽就對她表現出了無限的疼愛。因為趙小珍是孤兒,沒有爸爸媽媽,家里只有個奶奶,當地人叫婆婆。本來媽媽一直覺得我們母女三人孤苦伶仃的,趙小珍的出現,讓她覺得自己算不上可憐。
老實說,趙小珍告訴我她是孤兒的時候,我當即被驚到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的孤兒,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比如《三毛流浪記》里的三毛。但我立即覺得,孤兒就應該是她這個樣子,瘦小,臉色發白,頭發亂蓬蓬的。
我像獻寶一樣把她介紹給媽媽:媽,她是孤兒!
媽媽當時眼圈兒就紅了,菩薩心腸立顯。我們家拿不出糖果零食,她就把一個饅頭切成片,烤得焦黃,撒了點兒白糖,給我們倆當零嘴吃。走的時候還給了她一個饅頭,讓她帶給婆婆。
我問趙小珍,你爸爸媽媽去哪兒了?趙小珍說,死了。我說,那你想他們嗎?她說,我不記得他們了。我又問,你婆婆對你好嗎?她說好得很,從來不罵我。
我莫名其妙地有點兒羨慕她,我就沒有奶奶,也沒有爺爺,也沒有外公外婆。小時候我們家鄰居的莉莉有個姥姥(外婆),她媽媽一打她,姥姥就出來攔著,張開胳膊把她藏在背后。姥姥還經常從圍裙里摸出花生給她,而且總也摸不完,好像圍裙里種了花生??墒俏揖蜎]有。我還沒出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不在了。那我算什么?孤孫嗎?
我拉住趙小珍的手說,以后你經常來我們家吧。
此后趙小珍上學時,就繞道來叫我。她在樓下一喊,我就撲爬跟斗地沖下去,和她相視一笑,然后手拉手一起爬臺階去山頂的學校。我在小城最初的快樂,竟然是一個孤兒給我的。臺階兩旁的山坡上有很多樹,松樹居多,還有桉樹、樟樹、杉樹、楓樹,和一些我叫不出來名字的樹。在此之前,我只認識楊柳槐。
我還在那個坡上第一次見到了棕櫚樹。趙小珍指著扇形的葉子說,你曉得不,蒲扇就是用這個葉子做的。我表示懷疑:這個葉片像手指一樣張開,怎么扇扇子???趙小珍說,你不曉得,到了夏天最熱的那個晚上,那些葉子就會一下子并攏,長在一起,嚴絲合縫的,就可以摘下來做扇子了。這下我信了,深信不疑。她又強調說,并攏的時候必須馬上摘下來,不然天一亮它們又分開了。我感覺好有意思,有點兒像神話,回去后馬上講給母親聽。母親笑笑說,瞎扯。
但趙小珍告訴我的大部分知識是靠譜兒的,比如:桉樹的葉子煮水洗腳可以治??;皂角樹結的皂莢可以洗頭;構樹的嫩葉子可以喂兔子。葉子上有豎條的草叫車前子草,煮水喝可以清熱解毒。她婆婆牙疼就喝那個水。后來我媽牙疼,我就去采了車前子煮水給她喝,媽媽看著一碗黑乎乎的湯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那時我們已經搬到單位宿舍,媽媽悄聲跟鄰居阿姨說,孩子的一片心意,就是有毒我也得喝呀。這話被我無意中聽到了,嚇了一跳,原來我還讓我媽擔了風險。當然這是后話。
我那個時候很愿意和趙小珍玩兒。她和我在大院里的伙伴兒不一樣。瘦小的身軀里似乎藏著很大的能量,讓我著迷。
4
一周后,我的故事就庫存不足了,又沒地方補貨,這讓我很焦慮。我講的故事通常都很短,有時候一天要講兩個才能喂飽聽眾。盡管我努力添油加醋,也無法滿足他們。他們總是說,再講一個嘛,再講一個嘛。我就好像歌星站在臺上下不來,心里又喜又憂。
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想,明天講什么明天講什么?我不能講“小蝌蚪找媽媽”“司馬光砸缸”這么低幼的,也不能講“三毛流浪記”“神筆馬良”這種人人皆知的??墒俏疫B看過的電影《小兵張嘎》都講過了?!陡哂駥殹防锩娴摹鞍胍闺u叫”也講了。真的是彈盡糧絕。我們的少年時代,既沒有書可看,也沒有玩具可玩兒,除了在操場上瘋跑,連個跳繩都沒有。我們只好玩兒自己,比如,對著書桌使勁兒撓頭發,讓頭皮屑雪片一樣灑落在書桌上,比賽誰的多。還比如,用嘴使勁兒在胳膊某處嘬,直到皮膚發紫,比賽哪個紫的面積大。如此,講故事就是比較高級的課余活動了。問題是,我的閱讀量,連半瓶水響叮當都夠不著。面對嗷嗷待哺的聽眾,壓力巨大。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一個激靈,忽然想到了一個還沒講過得故事,興奮得立即翻身起來,在房間里轉圈兒。母親說你這是干嗎?要喝水還是要上廁所?姐姐說,她肯定是在夢游。我傻笑說,嘿嘿,我有一個好故事。
這個故事是父親講的,“皇帝長了豬耳朵”?,F如今,關于皇帝長了豬耳朵的故事已經有好幾個版本了,結局也不太一樣。但我自認為我聽到的“豬耳朵”最有意思。
從前有個皇帝,長了一對豬耳朵,每個給他理發的剃頭匠一見到就會忍不住驚叫:啊,豬耳朵!為了保守秘密,不讓天下人知道,皇帝就殺掉給他理發的剃頭匠。但有一次,那個剃頭匠理完頭發后一聲不吭,若無其事地打掃干凈碎頭發?;实蹎?,你看到什么了嗎?剃頭匠說,碎頭發?;实蹧Q定放過他,但還是警告說,你在這里看到的任何事都必須爛在肚子里,連老婆都不能說。如果你說出去就沒命了,全家都會死。剃頭匠說,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也不會說的。
其實這個剃頭匠是看到豬耳朵了,但他屬于反應慢半拍的,他在回家路上忽然反應過來了,哦,皇帝長了一對豬耳朵。他越想越好笑,一路笑回家。但進門一看到老婆,趕緊把嘴巴抿得緊緊的,樣子很奇怪。老婆說,你怎么了?他說沒什么??墒?,皇帝長了豬耳朵這件事,在他肚子里開始發酵,讓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憋了三天后他就急火攻心,牙疼,胃疼,渾身都出毛病了。終于有一天他忍無可忍,就在后院挖了一個大洞,可以把頭埋進去那么大。等夜里全家人都睡了,他就趴到地上把頭伸進洞里,大喊,皇帝長了豬耳朵!皇帝長了豬耳朵!皇帝長了豬耳朵!大喊三聲之后,他的火就消了,第二天,身體恢復正常,也敢咧開嘴笑了。
我到現在都覺得這故事有意思。人是憋不住話的。憋話是會內傷的。果然,趙小珍他們聽了,也笑得很開心。走出教室還一起喊,皇帝長了豬耳朵。有個同學還說,我老漢兒是耙耳朵(方言,耳根軟的意思),不是豬耳朵。
5
其實我還有個鎮庫之寶:《神鳥講的故事》。那個故事之所以一直沒講,是因為我擔心把自己講哭。我聽的時候是哭了的,那是我第一次因為聽故事掉眼淚。我很不好意思,假裝摸鼻子,順便用一根手指把淚水抹掉,那種有點兒悲傷又有點兒愉悅的感受,至今還記得。
我賴了兩天沒講,我說自己肚子疼。趙小珍以牙還牙,笑嘻嘻地說,你講完故事就不疼了撒,跟剃頭匠一樣,你不能憋著撒。
這個《神鳥講的故事》,我竟然忘了是從哪里聽來的,只記得聽故事的心情。實在不應該,就好像讀到一個好小說,只記得小說,忘了作家。我確定不是語文課本里的,我們那時候的課本沒有神話。如今的小學課本已經有了。但我看了一下,和我聽到的有很大差異。
從前,有一只聰明伶俐會說話的神鳥……那個時候講故事一定會有“從前”,要么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是標配。我曾猜測過,為什么人們只講很久以前的故事呢?得出的結論是,大家都不知道從前的樣子,比較好編。
被逼無奈,我又坐進“城堡”中,講從前。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有個同學竟給我帶來個毛桃,作為我講故事的獎勵。毛桃乒乓球那么大,綠綠的,一口咬下去酸倒牙齒,但畢竟是水果,我離開大院后就沒吃過水果了。
聽故事的人又增加了,趙小珍不得不把“城堡”開個口子,讓幾個新粉絲坐在桌子上聽??吹酱蠹乙浑p雙饑渴的眼睛,我真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變成故事給他們。
我原打算把這個故事分成三天講,神鳥剛好講了三個故事。我也想節約存貨,拖延時間??墒撬麄兟犕甑谝粋€故事后堅決不走,一個勁兒央求我接著講。聽完第二個又繼續央求。我做出為難的樣子說,回家太晚,我媽媽要罵我的。他們還是不管不顧地說求你了求你了。我就一口氣把三個故事全講了。
其實他們不知道,故事講一半,聽故事的人難受,講故事的人更難受。更何況這個故事,就是有一種讓人非要講完的魔力,人一次次地辜負動物,讓動物一次次地發生悲劇,誰聽了能不嘆氣。
我講完以后,趙小珍也眼圈兒發紅,她用小臟手撥拉了一下劉海,順帶抹了眼窩。這個故事不好,太難受了。她說。我說我喜歡。難受才是好故事。想來那是我第一次表達對故事的看法。
晚上回到家,我毫無懸念地挨了罵。實在是太晚了,天都黑了,我不敢再甩鍋到老師頭上,只好如實說,我在給同學講故事。媽媽說,講故事?你可真有閑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望眼欲穿?什么叫心急如焚?我茫然地看著她。我第一次聽到這些詞兒,也是第一次知道媽媽嘴里居然能說出這么多四個字的詞兒。
不管母親怎么訓斥,我也沒覺得委屈,講完故事后獲得的滿足感,足以抵擋耳邊傳來的怒吼。雖然趙小珍說,這個故事不好,太難受了。但我覺得她說的是反話,她一定是喜歡的。
我唯一擔心的是,明天真的沒有故事可講了??墒俏也辉敢獬姓J我沒有故事可講了,同學們總認為我肚子里的故事是無窮無盡的,他們是因為這個才簇擁在我身邊的。無論如何,我必須維護這個來之不易的局面。
我打算再次提出去趙小珍家玩兒,以便停工兩天。我已經提出過好幾次了,想去她家玩兒,每次都被她婉拒?!拔覀兾蓊^一點兒都不好耍,黑黢黢的?!薄拔覀兾蓊^啥子好吃的都沒有?!彼@樣回答我??墒俏也⒉皇窍氤允裁?,就是想看看她奶奶。再說我不相信她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我認為她奶奶應該能從圍腰里拿出吃的來,像莉莉的姥姥那樣。對我來說,奶奶是個神秘的存在。
6
下午一放學,我就急急地往廁所跑,不是拉肚子,是想擺脫講故事??墒菑膸鰜?,還是被趙小珍拽回了教室,“城堡”已經壘好了。趙小珍說,你今天再講一個,明天我們就出去耍。
危急關頭,我腦子里靈光一閃,想到一個故事:“三兄弟分?!?。這個故事是父親給我講的,作為工程師的他,講這個故事顯然別有用心,是為了啟發我的數學思維。于是我開始講:從前有個老父親,去世前,要把家里的19頭牛分給三個兒子。他的分配方案是這樣的:大兒子二分之一,二兒子四分之一,三兒子五分之一。那么,在不殺牛的情況下該怎么分?
我站起來說,你們先回去想想吧,明天我再講答案。
聽故事的同學很失望,趙小珍說,你這不是故事,是算術題。
我說,當然是故事。明天接著講,后面可好聽了。
大家無奈,只好散了。趙小珍說,今天那么早,我們去挖野菜吧。我婆婆喊我挖點兒灰灰菜回去。
這個建議深得我心。我喜歡挖野菜,趙小珍也一定知道我喜歡挖野菜,我跟她說過。小時候每年春天一到,還沒脫掉棉衣,母親就會遞個籃子給我,里面還有一把剪刀,讓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挖薺菜。雖然挖回的寥寥無幾,喜悅卻是滿滿的。熬過了漫長的寒冷的冬天后,能在春天的田野里瘋跑,和野花泥土滾在一起,真是最最快樂的事了。估計母親也沒打算吃我挖的薺菜?!按禾殳傄化?,好長個子?!彼绱烁赣H說。
趙小珍似乎有備而來,書包里塞了兩個圍裙,我們一人系上一個,再把下擺兜上來,挖了野菜就裝進去。她還帶了兩把小刀,我告訴她剪刀更好用,她說她家只有一把,婆婆不讓拿。我們倆跑到每天上學下學都要路過的山坡上,那里草木很深,郁郁蔥蔥,好像藏著另一個世界。
畢竟五月了,很多野菜都開花了,清明草、蒲公英是黃色的小花,薺菜、灰灰菜是白色的小花。我發現但凡能吃的野菜,極少開紅花。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尋找著,主要是找灰灰菜。我的野菜知識,都是在趙小珍的指導下獲得的,起碼有七八種了,以前我只認識薺菜和蒲公英。我一眼看到一片擠擠挨挨的灰灰菜,就撲了過去。小時候的快樂馬上回來了。
這時,趙小珍忽然開口說:你曉不曉得,我媽和老漢兒其實沒有死,他們藏在一個地方。
她說這話時,輕描淡寫的,絲毫沒有要驚嚇我的意思。而我,也跟那個反應遲緩的剃頭匠一樣,沒有發出尖叫,回過頭,很淡然地問了一句,藏在哪里呢?
她站起身,指著山下我們家那棟灰樓說,就在那兒。我問,是我們家住的那個樓嗎?哪個房間?她搖頭,不在樓里,在地底下。
驚恐漸漸浮上心頭,我也站起來,望著坡下。我不擔心母親會看到我,她說“望眼欲穿”也就是形容,我們的窗戶朝北。我擔心的是趙小珍的父母。難怪夜里有時候,很安靜的時候,我會聽到樓下有動靜,咣當一聲,或者刺啦一聲,難道他們經常跑出來?
忽然,我想起夜晚那個叫聲:“格老子,第二回了第二回了!”難道是他爸爸在喊?難道他爸爸每天晚上都要鉆出來貼著墻根兒走?恰好被我們潑了水?
天忽然暗下來,像是被嚇著了似的。我抬頭,不知何時天空已烏云密布。不是那種簡單明了的烏云,是變幻多端的有城府的烏云,深灰與淺灰糾纏,明明與暗暗穿插。烏云也和趙小珍一樣,一副很有故事的樣子。到現在,我一看到這樣的天空仍會想起趙小珍,想起當時的情景。
因為害怕,我開始質疑她,我說,不可能,你騙人。她說,絕對不騙你,他們真的是在地底下藏起在。為什么要藏地底下?我繼續質疑。她說,我婆婆說,有壞人要抓他們。我說,可是我們那個樓根本沒有井(那時候我覺得一定有個井才能通到地底下)。她詭異地笑了笑:你又看不到欸,只有我才看得到。
趙小珍的笑容讓我真正害怕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對笑容感到害怕,那個笑容的意思是,我跟你說不清?;蛘?,我有好多秘密的事,說出來嚇死你。
風把枯草一樣的頭發吹拂到她臉上,她撩了一下,重新蹲下去挖野菜?;叵肫饋?,我們那一代的孩子,頭發多是枯黃的,缺乏營養所致。到了夏天,孩子們亮出來的腿極少有筆直的,多數是O形的或者麻稈一樣細細的,仿佛一敲就會斷?,F如今,筆直的健壯的小腿隨處可見,黑亮的頭發也隨處可見。
我也重新蹲下去,蹲到她身邊,卻沒了挖野菜的心情。我心里很慌亂,還有些癢癢難耐??謶趾秃闷娼豢椩谝黄?,讓我迫切地想知道“后來呢”。
我央求說,他們真的藏在地底下?你給我講講嘛。
她說,講了你也不信。
我連忙說我信我信。我體會到了她求我講故事的心情,于是我許諾,如果她告訴了我全部,我會找姐姐借書看,然后講給她聽,書里的故事很多,講不完的。
她想了一會兒說,好嘛,我告訴你,你不準跟別人說,你發誓,哪個都不說。你媽媽你姐姐都不能說。
我當然發誓,我還舉了拳頭。我發誓,我向毛主席保證。
7
到現在我也無法判斷,趙小珍是早就想好了要給我講這個故事,還是臨時決定講的??傊驮谀莻€陰云密布的下午,她給我講了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故事。但她的故事不是一口氣講出來的,是在我的詢問中完成的,就好像我們做了一次訪談。
她先是慢條斯理地問我:你們家樓后面,是不是巖石嗎?在她的方言里,巖說成挨,挨石。
我腦子里立即浮現出了樓后面那片石壁,長滿了綠綠的青苔,還有從縫隙里冒出的花草。小城的很多房子,就是把山坡削成一個L形建的,房子一面靠巖石,一面朝坡下。樓和石壁之間就一米多寬,所以一樓的房間通常很暗。我曾到樓后看過,那里扔著一些壞了的桌椅板凳和垃圾。老實說,我曾試圖在其中找到一些玩具或者文具,但除了差點兒滑倒,什么也沒發現。
那里什么都沒有,我去過的。我這么說,心里卻沒底。難道那些破桌椅下面藏著一個洞?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略帶嘲諷地說,未必你從石頭縫鉆進去?
她說,嘁,怎么可能嘛。我肯定有高級辦法撒。
“高級”是我們那個時候的頂級形容詞,“高級餅干高級糖,高級老頭兒上茅房……”這就是我們的兒歌。我又想了一下,那片巖石很大,邊邊角角也用水泥砌成墻了,不可能有洞口。你在哄我。我用方言激她。哄就是騙的意思。她的口頭禪是,哄你是龜兒子!
哄你是龜兒子!她果然這么說。
她再次站起來,指著坡下說:我跟你說,我只要走到個“挨石”,“挨”中間就會咝啦一下裂開一道口子,里面就會射出一道很亮很亮的光,亮到刺眼睛,比一百瓦的燈泡還要亮。我閉上眼睛,往前一跨,那個光就把我吸進去了,吸到地底下,一分鐘都不要。
這個我完全沒想到,有點兒被驚到了。后來呢?我傻傻地問。
后來嘛,我一睜開眼,就已經在地底下了撒。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第一次心如鹿撞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繼續問:地底下是啥子樣子呢?
她又蹲下去了,挖出一棵灰灰菜,拿起在手上轉了一圈兒,然后丟進圍裙,不慌不忙的,好像告訴我,她的主要工作依然是挖野菜,不是講故事。
為了聽故事,我開始順著她說:那你下去后見到你爸爸媽媽了吧?你給他們送飯了嗎?
她說,你好好笑哦,他們才不要我送飯,他們有好多好多吃的,簡直吃不完,天天都是大米飯回鍋肉,還有臘肉香腸,還有雞蛋,還有米花糖、江米條、花生粘,還有西瓜,還有汽水,到處擺起,隨便拿。而且他們都穿燈草絨,衣服褲子都是燈草絨。他們過的就是共產主義生活,你曉得不?就是我們老師說的,按需分配,需要啥子就拿啥子,不要錢。
這一部分她講得非常流暢,還咽了下口水。
我很難想象天天吃大米飯回鍋肉是什么感覺。不過我覺得最好吃的應該是紅燒肉。我們已經很久沒吃了?,F在媽媽買半斤肉回來,切成肉絲,用醬油炒好放在那兒,每次炒菜時放一點點進去,半斤肉要吃好幾天。
那他們晚上在哪兒睡覺呢?我被一堆吃的給悶住了,問了一個不太有質量的問題。她說,他們不睡覺,一天到黑就是耍,耍安逸了。打撲克,聽收音機,看電影,嗯,還講故事,他們有個故事大王,故事永遠都講不完的。那他們什么時候上來呢?我又問,其實是想落實那個夜晚喊叫聲的出處。她又一次不屑地“嘁”了一聲:他們才不上來,下頭那么好。
我稍稍安心,還想再問,她打斷我說,要下雨了,搞快回去。
果然有雨點打在頭上。我們往回走,沒走臺階,直接從土坡跌跌撞撞地往下跑。坡不算陡,不到四十五度吧,對我們這樣的丫頭來說,真不算個事。跑到灰樓跟前她沒有停,繼續要往大路跑。
我一把拉住她,你不要走嘛,帶我去看看。
我必須把她帶到那個“挨石”去,讓她證實她故事的真假。如果不能證實,我今天晚上就別睡覺了。她拉了警報,就得解除警報。
她說不行,我婆婆在等我。
我還是拉著她不放。
她終于說,哎呀,你不要那么急撒。我們兩個耍那么好,我肯定要帶你去撒。但今天不行。
我問,那什么時候?
她想了一下說,要到最熱的時候。
我問,是放暑假的時候嗎?
她說,反正就是最熱最熱,熱到出不贏氣的時候。對了,就是那個蒲扇葉子長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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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是沒等到那個時候。
就在我為樓后那片石壁提心吊膽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回來搬家。單位終于空出了宿舍。
父親回來前,無法寫信也無法打電話,所以很突然。那天晚上我們剛吃過飯,房門正好開著,猛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把我們母女三人都嚇住了。我尤其嚇得不輕,因為趙小珍說她父母就藏在地底下的陰影還沒散去。一個多月不見,父親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完全像變了一個人。還是母親最先認出了父親,畢竟她認識父親的時間比我們姐妹倆長多了。等我認出了父親,大松一口氣。
我們很快就搬走了,離開了那座灰樓。到我走,趙小珍也沒兌現她的承諾:“天還沒熱的嘛?!彼偸沁@么說。再后來畢業了,整個暑假我都沒見到趙小珍。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兒,她也不來找我,她明明知道我搬到哪兒去了。
夏天最熱時候,晚上扇扇子也睡不著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趙小珍說的,熱到出不贏氣的時候,棕樹葉子就會長攏。于是我一大早就跑回到學校去了,直接跑到山坡上,一來想看看棕樹葉子到底有沒有長攏,二來希望能遇見趙小珍,說不定她會來采摘那個葉子做蒲扇呢。但是,我徹底落空了。棕樹的葉子依然如故,大大張開手指,絲毫沒有要留住風的意思。而趙小珍,我連她的模樣都開始模糊了。
我汗流浹背地站在樹下發呆,知了在林間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總覺得知了是天地間的傳情者,所以每到酷暑,天和地就親熱地黏在一起,把人也黏進去了,出不贏氣。我慢吞吞地下坡,終于接受了一個事實:趙小珍給我講的那個故事不是真的,就像父親給我編的那些故事一樣??墒?,我真希望她接著講下去。我想聽。
再后來我進了初中,趙小珍沒能繼續成為我同學。
我向班上那些曾經是小學同學的同學打聽,他們說,趙小珍的婆婆去世了,她被接走了。接到哪兒去了?無人知曉。
我最后一次來到灰樓。沒想到灰樓里竟然住上人了,而且還不少。樓下有一群孩子在玩兒,滑梯和蹺蹺板也擦干凈了?;覙蔷拖袷亲兞藗€樣子。樓后面的巖石下,垃圾全部清理走了,看上去一點兒秘密也沒有。
我和趙小珍就此別過,至今未見。
2020年谷雨,于成都正好花園
裘山山,1958年生于浙江杭州,1976年入伍,在成都軍區某通信部隊服役。1979年考入四川師大中文系。1983年畢業。先后任部隊教員、刊物編輯等。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遙遠的天堂》等四十余部。作品曾獲第七屆和第十五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及《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年度獎、《人民文學》小說獎、《當代》小說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若干獎勵。原為成都軍區創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F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