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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20年第5期|余松:“恍惚”系列
    來源:《西湖》2020年第5期 | 余松  2020年08月27日08:25

    一個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禮

    計劃原本是這樣的,提前一天,也就是周六,坐高鐵先到老家給母親掃墓,順道看看去年底成為鰥夫的繼父,第二天再坐車到北市參加他最疼愛的小侄女的婚禮,如果趕不上最后一班城際高鐵,就第二天坐周一早班高鐵回來,這樣可以從火車站直接去醫院完成最后一次化療。

    臨行前,他特意選了個酒紅色的線帽,嚴嚴實實地裹住因為化療而有些發白的腦袋。和其他的癌癥患者一樣,那些強力藥物讓人的面孔變得浮腫,蒼白,眼瞼暗紅,目光呆滯,渾身散發著射線照射后病懨懨的樣子。這次他的身體對新藥物產生了嚴重的不適,嘔吐、嗜睡,可是主治醫生覺得從各項指標來看效果不錯,是正常藥物反應。在一個月來反胃和焦躁交替折磨的日子終于就要結束的時刻,小侄女的婚禮帶給他額外的喜悅。

    在高鐵上,他還在想著小侄女這么多年的成長,仿佛從蹣跚學步一轉眼就長大成人了。她談過的兩個男友他都見過,比起這個已經在法律上成為她丈夫的人,他在心里其實對第一個印象更好,看起來踏實,不過女孩子都喜歡能說會道的,肯花小心思取悅自己的。他那些衰老的經驗在穿著露出四分之一屁股小短褲的年輕人眼里是病態的不合時宜、無能為力的潛意識詆毀——“你們老了!”

    何止!還病了!他苦笑著,望著旋轉著倒向后面的大地,那些樹啊,花啊,草啊,牛啊,人啊,掛在灌木叢上的塑料袋,疾馳而去的汽車……有限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在失去著,格棱,格棱,格棱……

    “叔叔,你為什么不再找個嬸嬸呢?”有一次小侄女嚴肅地問道,應該是在她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趁著出差去看她,在學校旁邊的一個中式西餐廳里請她吃飯。

    “哪有那么容易!”他笑道。

    “是不是怕了?”她突然笑著問。

    “嗯?呵呵,是??!”他用慈愛的目光望著小家伙,嘆了口氣,“其實我和你嬸嬸沒有那么不好,只是不合適吧。年輕的時候不懂這些,也想不到那么多,年紀大了突然就想明白了,還不算晚,要是能碰到合適的也未嘗不可在一起生活。不過這么多年覺得一個人也挺好的,免得妨礙別人?!?/p>

    “我還是挺佩服您的,就是不知道我到了您那個年紀有沒有那么大的勇氣?!?/p>

    “可不能這么想,你的美好生活還沒真正開始呢!”

    車廂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高音,保留節目又到了,舉著兩大袋草原特產牛乳片的推銷員開始蠱惑人心的宣講了。

    她的幸福生活就此開始了嗎?但愿吧,他想,總不會比自己還差吧,這就行了。

    過了兩站,天氣變得陰郁起來,他翻著手機里和母親的幾張合照,覺得有些困倦,那些藥物總會持續地傷害你的神經,也傷害人的興趣。這幾年他就總是覺得對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欲望于他就像奢侈品與流浪漢,給你也沒什么用!當一個人配不上欲望的時候,嘿嘿,那可真夠……無奈,悲哀,還是……窩囊?

    雖然才相隔了一年,走在小區里有種物是人非的陌生感。繼父看起來和去年相比并沒有變老,對他的突然到訪有點兒手足無措?!拔揖褪锹愤^這里,看看媽,也看看您,一會兒就要坐車去北市?!彼褍珊械鞍追酆鸵缓胁枞~遞給繼父,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四壁潔白,隱隱還能聞到潮濕的乳膠漆味道。

    “您挺好的吧!”

    “挺好的?!崩^父說著,在茶幾下給他拿了一個杯子。

    “您別忙活了,我待一會兒就走?!?/p>

    “這么急???”

    “我還沒去看看媽呢?!?/p>

    “哎呀,我這兒,正好一會兒還有點事兒,你要是早說要來我就……”

    “您忙您的,我自己過去就行了,打個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迸P室的門半開著,淡藍色的床蓋上并排放著兩個枕頭。

    “您把房子重新刷過了?”

    “哦,剛刷完一個禮拜,原來有的地方都起皮了?!?/p>

    “挺好的,看著像新房一樣。小華常過來吧?”他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一直有種無法解釋的隔膜,上個月她還打電話想借五萬塊錢,也不說做什么用,她似乎在一次次給他拉近彼此關系的機會,真遺憾。

    “以前半個月來一趟,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呢!這都有二十多天沒過來了?!?/p>

    他從繼父家下來,電梯一打開,一個穿著米色長紗衫的略微有些富態的老太太站在旁邊,搭著一條長長的綠色絲巾。是她嗎?

    小區西門正好有輛出租車在下客,他走過去彎腰問道:“東華墓園去嗎?”

    “去??!”

    他在后面坐下,對年輕的司機道:“順路先找個花店?!?/p>

    “環城路西郊出口那邊有好幾家呢?!?/p>

    他拿著一束混合著百合和黃玫瑰的花在母親的墓前站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整個墓園只有他一個掃墓人,四周的樹上鳥鳴啾啾,遠處一個工人拿著手動除草機在一塊草坪那里彎腰打理著,隨風飄過青草新鮮的氣味。

    從墓園到火車站的出租車上,他翻看著手機里的信息,在他們初中同學群里滾動著一條訃告:原三班的同學古惠敏因病去世,葬禮將于6月10日8時在縣殯儀館舉行。

    古惠敏?他看著那張帶黑邊的面帶微笑的遺像,在記憶的深處搜索著,只有這個名字發音帶來的極其模糊的一點感受,實在沒有什么印象了。

    “古惠敏是哪個?”他問班長老何。

    “從郊區轉學過來的那個女生,聽說她爸爸因為挪用公款被判刑了?!?/p>

    他還是無法把這種關聯性和她鏈接在一起?!翱偤忘S曉捷在一起,‘敏捷’二人組?!彼坪跤悬c印象了。

    他開著車從市區環城路直接上到高速時,天空已經鋪滿了鉛灰色的陰云,兩邊的楊樹開始在風里有節奏地輕輕搖擺著。老款的馬自達6在油門的頂壓下發出突突的回應,總是要一直踩到底才能穩定輸出,稍一松油速度就明顯降下來,不如租那個手動檔的凱越了,雖然太臟了,動力應該好些。

    希望它能順利地跑完這三百三十公里的高速路,別把他這把老骨頭扔在半路上??丛茖拥臉幼佑陝莶粫?,天氣預報說的雷陣雨很可能變成一場磅礴的大雨,給未知的一切再增添幾分神秘。

    班長老何在群里問過之后,沒有人說會去,畢竟那么遠,又要帶著哀傷,何必呢!“那么你呢?為什么要去參加一個并不熟悉的同屆同學的葬禮,為什么?”

    “為什么呢?”他想,自嘲式地輕輕哼了一聲。轉過一個彎,前面一輛紅色的京東廂式物流車斜著停在應急車道上,一個人邊打電話邊用腳踢了踢已經癟了的左后輪。雨點已經落在前窗上,風更大了,要不要回去?

    他按下收音機的開關,扭動著音量鍵,發出滋滋滋的電流聲,換了幾個波段都是賣藥和賣保健品的廣告,好不容易有一個評書聯播的,單田芳老先生正用沙啞的嗓音說著“咱們下回分解”,接著還是廣告。他扭動著旋鈕,滑過一個嗲聲嗲氣的女聲,用嬌膩兮兮的聲音和藥托兒打情罵俏,令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在直播間里也許一邊半躺在椅子上玩手機,一邊在撩撥著聽眾的神經。節目已經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了,看來自己是真的老嘍!

    雨并沒有下起來,一陣陣的疾風過后,云層似乎明亮了一點。他突然想起父親的葬禮,那時候他剛上初二,那天的天氣出奇地晴朗,蔚藍色的天空上沒有一絲云彩,溫暖耀眼的陽光照耀著圍在那里的一小群人,他想表現得足夠悲傷,讓眼圈里一直有眼淚在打轉,或者無聲地流下面頰,都行。令他感到局促不安的是,似乎這些能搞些氣氛的東西都被抽空了:悲哀啊,痛苦啊,崩潰啊什么的,都抓不住,或者都沒那么具體,心里面只是感到很茫然,站在棺槨旁,想象著里面只放著一個小小的骨灰盒,想到,這個人就是爸爸嗎?他就這么死了。以后在自己的生活里就沒有他了,真是有些奇怪。他扭頭看著媽媽,她似乎比他難過,皺著眉頭,用一塊手帕捂著嘴,旁邊的小姨扶著她的胳膊像在悄聲安慰著。有人望向他,他趕緊避開對方的視線,望著前面幾尺遠的地上,心里想,自己現在該怎么樣才合適?要哭出聲來嗎?

    多奇怪的感受??!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他只是變得有些沉默,對于一個剛剛失去了爸爸的孩子,不能笑,不能看起來若無其事。別的同學似乎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對他的同情,有兩次小型的聚會都沒有通知他。直到那天夜里,他從睡夢里醒來,躺在黑暗中,不知怎么地,突然悲從中來,淚水止不住地流著,他翻身趴著,用枕頭壓住自己的腦袋,臉抵著床單,嗚嗚嗚地哭起來——你這個沒有爸爸的人!

    在還有一百公里的時候,他注意到前面的路況顯示屏上寫著“前方五公里處因修路不通行,請提前改道”。怎么回事?他狐疑著,繼續往前開,沒走多遠又一塊顯示屏上寫著同樣的內容。到了路障處,只有禁止通行的一個藍色的臨時牌子,沒有人,他把車慢慢停在出口旁邊,拿起手機在地圖里查找著路線,還有不到一百公里,沿著一條縣道一直走,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

    雨是從他下高速走了不到一半時開始下的,一直下,直到他早晨六點半從賓館醒來的時候還在下著,他按照地圖的指引到達位于西郊的殯儀館時稍微小了一些,中午吃飯時又大了起來,等他返程時才逐漸停了下來。他一邊在縣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駛著,一邊回想著,拼湊著她那短暫而奇特的一生。

    殯儀館現在更像是個沉默的行為藝術展廳,這里每天在上午都人頭攢動,一波接著一波,走過場的人和悲傷的、不那么悲傷的人混雜在一起;活著的人、患病的人,和死去的人在一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在一起。人們穿著各異,說說笑笑,像一個輕松隨意的聚會。躺在玻璃罩下的她看起來還是那么陌生,和遺照頗為不同,平躺在綠色的絨布上,看起來有些臃腫,眼睛微微欠著一條細縫,妝容有些夸張。哈啰,陌生的人,我們曾經在一個年級,你不認識我,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一部分的你。

    在吃午飯的時候,他發現沒有一個面熟的人。奇怪!沒有一個同學來參加她的葬禮嗎?他默默地吃了幾口,聽著同桌的幾個人說著古惠敏的往事,沒想到她的一生竟然如此曲折,據說……據說她結了三次婚,每次都沒有持續多久?!八墒莻€好人,這可沒得說,就是總選錯人。第一個是個小混混,生了孩子,沒過幾年進去了,人家都是努力改造好好減刑,他倒是還加了兩年,就這么地離了?!?/p>

    第二個還不錯,可惜命不長,晚上跑長途時累得打盹,大貨車直接沖到橋下面去了,于是她就有了兩個孩子。

    她仍舊堅韌地活著,過了三年,又結婚了,最后的一次婚姻似乎耗盡了她的生命。她的丈夫看起來也沒有特別悲傷,取骨灰時,他看到這個捧著骨灰盒的男人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車子繞了一段路,終于駛上了高速公路。怎么和侄女解釋呢?他們并不熟,也沒怎么打過交道,但自己卻莫名其妙地冒雨趕了三百多公里路去參加她的葬禮,是因為從來沒有完整地參加過一次葬禮嗎?還是想看看自己葬禮的預演?相比于做作的愛情表演,也許一場冷清、頹喪的葬禮讓人感覺更真實。

    其實人死了最好的歸宿就是走進一座大山,不停地向上攀登,等走不動了就找一棵大樹,當作自己的墓碑。多好!

    “小家伙,你不會怪我吧!”他斜靠在座位上,略帶愧疚地說。

    “我當然怪你了,你知道我多希望你能來參加??!”她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多少有點失望。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他道。

    在出兌的咖啡館

    在他死亡后的第三周周四下午兩點一刻,我在街角那個櫥窗上貼著“出兌”的咖啡館門口碰到他。我們進到屋子里,坐在“出兌”下面,昏暗的大廳里除了一個身邊放著個碩大旅行背囊、正在吃一塊慕尼黑森林蛋糕生氣勃勃的小伙子,還有一對幾個月前在著名的波音737 MAX失事中死去的情侶,頭挨著頭在竊竊私語。我照例要了一杯難喝的美式,他仍舊是半糖半奶的拿鐵。

    “真是抱歉,我知道你的事時,已經過去幾天了?!蔽铱粗晕⒂行┥n白的臉,誠摯地表達著沒有出席葬禮的歉意。

    “沒什么,不過是個儀式罷了。參加別人的婚禮、葬禮,別人參加你的婚禮、葬禮?!?/p>

    我抖動了一下眉毛,表示贊許。我望著他,陷入一段短暫的沉默。本來有很多話想說,似乎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是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的奇怪感受。一只貓從窗外的灌木叢里鉆出來,左右看了看,又鉆了回去,接著一個人走過來,又一個人,又一個人?!澳悻F在看我們,是不是覺得挺可笑的,這些待死的可憐人!”

    “其實差不多吧。有些事并不是靠這種界線來解決的?!彼f罷往后靠了靠,向窗外張望著,似乎在等著什么出現。

    老板親自把咖啡送了過來。

    “我們會一直懷念你的咖啡館的?!蔽艺f。

    “沒辦法,現在是資本的時代,星巴克大肆擴張,旁邊商場里的店已經開始裝修了,還有那個不停燒錢的森林動物也在附近開店了,像我們這樣踏實做點小生意的被逼得只好關門了?!崩习蹇嘈Φ?。

    我把錯放在面前的拿鐵遞給他,“希望還是你熟悉的味道?!?/p>

    他微微笑著,雙手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你怎么樣?”

    “除了少了一個好朋友,老樣子,能有什么變化!”一日三餐、越發提不起興致的工作,還有可能永遠都擺脫不掉的那些來自“愛”的束縛,即使他有興趣聽,我都懶得說。

    呵呵!他欲言又止,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門吱呀一聲,一個人探著頭向里面看了看又縮了回去。遠處路邊的兩個人叉著腿站著,高個子用手指著咖啡館,又向四周指了指。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問問,他真是像大家傳言的那樣,因為承受不了戀人的意外死亡,連句遺言都沒有留下就從十七樓一躍而下?

    “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我不介意?!彼闯鑫业木綉B,攤開手道。

    我尷尬地笑了笑,還是不確定那是不是禮貌的、得體的,“你還記得在小雅的葬禮上我們說過的話嗎?”

    他抿著薄薄的嘴唇,默默地點著頭,眼神變得游離不定,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陰郁的午后時刻,我站在人群右側,望著小雅安睡的棺槨慢慢沉入墓穴,他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旁邊長兄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希望陰沉的烏云這時候把雨下起來,驅散盤亙于胸的傷感。

    “你一直很堅強,比我堅強?!蔽疫€是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接入主題。小雅的意外身亡其實在當時并沒有對我造成那么強烈的沖擊,只是覺得很可惜,一位交往并不很深的朋友就那樣被一個不負責任的出租車司機將生命終結于鐵軌之上,而他卻只受了輕傷,據說若不是拖延被捕都不用住院?!澳愫弈莻€人嗎?”

    “嗯?”

    “那個出租車司機?!?/p>

    他好像比以前更靦腆了,不時報以極淺的略帶苦澀的微笑,“當然恨他,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為自己的膚淺感到羞臊,急于表現得正常一些,反而更加語無倫次,“悲劇有時候未嘗不是一種難以預測的前奏,我們又能怎么樣呢!”

    “其實,我當時處于一種很奇怪的狀態,有些不知所措。小雅的意外對于我,怎么說呢?我知道自己應該堅強起來,做點什么,或者干脆就極度痛苦也行,雖然大家都會勸我要堅強,要樂觀,其實那才是大家覺得我作為她的男朋友應該有的狀態?!彼O聛?,長吁了口氣。我承認,他說得沒錯,我們需要的是陷入極度痛苦的,需要安慰、需要指引的他。

    “我當然很痛苦,只是似乎沒有你們想象的,或者說沒有自己原來以為的那種程度,這也讓我感到羞愧和困擾。我真是說不清楚,好像錯進了時空,一切都被彎曲了,連憂傷都是,只是很奇怪,我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會那樣?!彼麚u了搖頭。

    “也許死亡是最好的測試?!蔽蚁?。那一對情侶站起身,從我們身邊路過時笑了笑,消失在轉角處時兩個人還互相擠著仰頭大笑起來。

    “有人說,當明顯的極度痛苦襲來時,有的人會立刻移情到肉欲之歡上,有的人求助于宿醉,而有的人則會在潛意識里出于自我保護讓自己的神經變得麻木作為最后的防御?!?/p>

    “也許吧,都是為了逃避。我們都是膽怯的人?!?/p>

    “面對這種傷痛,沒有人能堅強到屹立不倒。雖然我并不贊同,你最后還是以悲壯的方式給你們的愛情賦予了永恒的意義。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惋惜之余在內心羨慕著你們。我真心敬佩你的選擇,這可是需要極大極大的勇氣,要有多堅貞的愛情才能讓自己做出那樣的決定??!反正我是永遠做不到,也不敢。其實后來我想,還不僅僅是勇氣的問題,那其實涉及很多,家庭??!親人??!朋友??!還有那些觀眾??!沒有人能完全不考慮這些,也因此選擇妥協,不得不帶著痛苦的無奈,獨自一人上路,即使又找到相愛的人,結婚了,有了孩子,可是那種遺憾終究會陪伴一生,不管你承不承認,它都永久地駐扎在你的心里,時不時地,無論在你高興還是悲傷的時候,會突然從心頭閃過,像根針一樣扎你一下。

    “這種感受是我母親去世留給我的。當時我沒有守在她身邊,本來我應該趕回去,哪怕開上六個小時的夜車,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我,她最疼愛的兒子,在她已經昏迷過一次后,居然因為沒有買到當日的機票決定第二天回去。我買好了機票,定好了鬧鐘,又再三叮囑賓館前臺,四點鐘務必叫醒,趕最早的航班,在她吃早餐的時候出現在病床前。

    “然后,我又借著這段空檔見了一個剛從匈牙利回國的同學,我們高中時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也已經有小十年沒見了。你看看,設計得多么完美,一點時間都沒有浪費,友情、親情都照顧到了。分手時我和他緊緊擁抱,半個小時后,我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母親已經走了。我欲哭無淚,心里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后悔,自責,傷心……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平靜。我趕緊從出租車里出來,站在街頭,毫無方向感,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悄悄遠離我。

    “我繼續往一個方向走著,好在沒走多遠看到一個教堂,就走進去,眼睛一直望著前方的圣母像,坐下來后才發現在最左側還有個人,雙手扶著前面椅子的靠背,整個臉埋在雙臂之間。直到我出來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我低頭祈禱,懺悔,突然就想起母親的過往,哭了起來,模糊的圣母像是母親站在那里冷冷地望著我。這種懊悔一直困擾著我,希望等見到她時再請她原諒吧?!?/p>

    他靜靜地聽著,有時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有時候神思渙散,似乎沒有理解其中的意思,等我停下來有半分鐘,才說道:“我們都無法理解生命,即使死亡也不行?!?/p>

    門又開了,咖啡館老板迎了過去,和進來的人握手,先是在柜臺邊介紹著,又領著他們四處看。我倆也趁此安靜下來,都拿起咖啡喝著。

    “再多一倍的痛苦也都過去了。我們常說‘生不能同眠,死要同穴’,痛苦的代價還是值得的,你們現在終于不用再擔心什么了,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還有什么結果比這更好呢!”我滿帶真誠地對他說。

    “事實上,我們……”他有些難為情,一小片紅潮從肌膚下涌上蒼白的面頰,很快又隱去。

    我露出問詢的神色,沒有說話。

    “我和小雅現在并不在一起?!?/p>

    “嗯?怎么?我以為你們在一起。是那里的規則不一樣嗎?”

    “那倒不是?!?/p>

    “我有點糊涂了?!?/p>

    “說來話長,很多事其實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p>

    “是??!我們對他者的想象又有多少會變為真實呢!不過我倒是很想聽聽你這個長話?!?/p>

    “呵呵,其實也沒什么?!彼畔驴Х缺?,略微沉思了一下,接著道,“你知道,我和小雅認識很長時間了,正式戀愛也有差不多三年多了,其間分分合合的也有那么幾次。不過人就那樣,分開了又舍不得,在一起又覺得虧得慌。(哈哈?。┻@也是我們為什么一直沒有結婚的原因,總覺得缺點什么,直到她出事之前兩周,我們才最后決定在年底結婚,然后就……

    “我不愿意讓人整天安慰自己,那其實等于每天在提醒你趕緊趕緊,痛苦的時間到了。我沒有那么堅強,所以幾乎是整日買醉,直到那天,我從西郊的酒吧回到家里,吐了兩次,頭疼得厲害,睡不著,也不想回朋友們的電話,就又打電話叫了一打啤酒,邊喝邊看新出的美劇??赡苡趾攘巳窟€是四瓶了,就開始打雷,然后刮大風,陽臺的窗戶被吹得咣當直響,讓人心煩,我趔趄著走到陽臺,還把那盆小雅最喜歡的蝴蝶蘭碰倒摔碎了。這時候已經掉雨點了,我搖搖晃晃去拉窗子,風太大了,窗子被風頂得拉不動,我就拿過凳子站上去,一手扶著窗邊,伸出另一只胳膊探著身子去夠窗子把手,剛費勁兒地拉過來一點,雨點掃得眼睛都睜不開,一股大風,又把窗戶吹開了,我也不知怎么的沒有松手,就被帶出去,從樓上摔了下去。就這樣,想不到吧!”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希望這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繼而又稍許有些安然。他停下來,等著我的震驚慢慢退去。

    “這簡直太出乎我的預料了(太有意思了?。?,真的??!我天!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p>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他看著我問。

    我輕哼了兩聲,問道:“然后呢?”什么才是真相呢?

    “經歷了那么多,我們都覺得再在一起似乎并不合適。所以,就分開了?!?/p>

    “這么簡單!”

    “哪有那么復雜?!?/p>

    我突然想起那首歌里的一句,“即使死亡也不會將我們分開”。

    “那現在……小雅……”

    “她也有自己喜歡的人了?!?/p>

    “我認識嗎?”

    他搖搖頭。

    “你呢?”

    “我當然也不甘人后嘍!”

    我們倆都笑了。故事到此就應該結束了,我打算起身告辭,他卻又道:

    “我其實有時挺羨慕你們倆的?!?/p>

    “我們?有什么好羨慕的,平淡得像沒燒開的自來水,溫吞無趣?!?/p>

    “也很好,欲望和不幸總是一體的?!?/p>

    “是??!我們都已經分開睡三年多了,真是成了有夫妻沒生活那種最無奈的形式了?!?/p>

    “起碼你們是一致的?!彼f完又不懷好意地笑了。

    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你有沒有想過做些改變?”他語帶真誠地問。

    “還能怎么變?”

    “比如說認識一個女友什么的?!?/p>

    “你是說找個情人吧!”

    “差不多,也許一個伙伴,別說你沒想過!”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認,誰沒想過呢!看樣子他很享受現在的樣子,不過他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女人,另一個,不是小雅,她是誰?什么樣的一個人?如果他倆仍舊在一起,這符合我們的期待,可是在那個世界里怎么逃離?畢竟在死亡中是無法再次用死亡來——得脫的。

    他用眼神鼓動著面前的這個人。

    我們沒有再說話,又過了幾分鐘,他道:“不能和你多聊了,她在等我?!?/p>

    我們站起身,握手告別?!爸x謝你的坦誠?!彼f。

    “你比我更坦誠。希望有機會再見?!?/p>

    “再見?!?/p>

    我仍舊坐在那里,看著他走遠、消失,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我應該告訴他見那個匈牙利回來的同學的真實目的并不是因為我們是高中最好的朋友,我們確實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因為一個女人而漸行漸遠。如果不是因為她也一起回來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興趣見他,說心里話,我不會為了什么當初的狗屁友情而不顧老娘的病勢留下來見面,我只是想見見她,想見證他們婚姻的不幸,或者即使是平淡也好。我是不是挺高尚的?

    余松,1973年出生于吉林省輝南縣,現為自由寫作者。2018年出版長篇小說《故鄉》,入選2019年2月“新浪好書榜”,3月“華文好書榜”、“中華讀書報月度好書榜”,第二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初選名單。2020年出版長篇科幻小說《定制時代》,入選“中青閱讀5月推薦書單”、《深港書評》“好書周榜”、2020年5月“綠茶書情·好書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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