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6期|李宏:毛營長的不對稱對決(節選)
01 湯 懷
還是去年冬天的事情。
西北高原訓練基地,天寒地凍。A旅政治工作部組織了部隊撤回營地前的最后一場籃球賽,比賽以建制營為單位,誰奪了冠軍,獎勵一臺最新款超薄電視機。
獎品不重要,榮譽至上,軍人要的就是勝者為王這個面兒?;@球場上的廝殺已經進入了白熱化境地,對壘的發射二營和技術營分坐在簡易球場南北側。從場上的情勢看,技術營占了上風。但擔任裁判的政委鄭寶祚還是在二營四連連長毛春元投籃失手后的一瞬間,吹響了上半場終場的哨音。
記分牌上顯示,發射二營,三十六分。技術營,四十一分。
發射二營營長湯懷將毛春元叫到面前,一臉詼諧地說,論個人技術全旅沒有人能與你叫板,但我們的整體實力明顯比技術營弱。你是場上隊長,下半場放手打,若打不贏技術營,你今晚既不能“吃又”(吃肉),也別再做“男銀”(男人)了。毛春元聽湯懷這樣講,臉立馬拉了下來,我是不是“男銀”大家看在眼里,總不像某些領導,表面上鼓著大眼泡子豎著長眉毛演張飛不用化裝像個爺們兒系(似)的,一見到老婆臉色都變“飛”(灰)了。
營長湯懷的老婆是他在火箭軍指揮學院上學時通過軍營紅娘介紹的,武漢人,隨軍前在漢口開一家茶館,碼頭文化、江湖文化在他老婆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潑辣”是他老婆的代名詞。只要一提到老婆的彪悍潑辣,全旅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要一聽別人提到“老婆”兩字,湯懷臉上一下子就沒了在訓練場上的霸氣和光彩。
湯懷雖然是河南人卻個矮眼睛大眉毛長,號稱一米七實際只有一米六九的個頭,不會打籃球卻是足球場上的健將。相反,毛春元是四川人卻個高眼睛小,長了一米九二的個頭,是全基地著名的籃球中鋒。湯懷見毛春元真生了氣轉身要走,便一把將毛春元拽住說,你個頭這么大心眼咋這么小,你損了我就不算數???毛春元大聲說,不行!誰學我說話我就跟誰急。湯懷見毛春元在公眾場合讓自己下不了臺,臉上立馬就掛不住,但還是按住了心頭的火氣給毛春元道歉說,我錯了還不行嗎?打贏了技術營這場球我請你吃“羊油”(羊肉)。
聽湯懷仍在嘲笑自己,毛春元氣沖沖地將披在身上的迷彩大衣往地上一扔,轉身跑向空蕩蕩的球場中線,將抱在懷里的籃球砸向籃板上方。在籃球從籃板上反彈回來的一瞬間,沖上去高高跳起,準確無誤地將籃球扣進了籃筐,還故意將雙手在籃筐上吊了兩三秒后才瀟灑輕松地跳下來。
在A旅導彈旅,能雙手扣籃的,僅毛春元一人。
身后,圍觀的官兵們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衛生連心理醫生薛冬苓領著女兵們大聲喊叫起來,毛連長,帥呆了!在高寒缺氧的地方還能扣籃,簡直酷斃了!
但毛春元卻沒了往日露出一排大白牙的笑臉,虎著原本就黝黑的臉,拎了迷彩大衣,昂著頭顱,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球場。
中場休息的人并不知道湯懷與毛春元之間剛才發生的口角,全場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盯著毛春元的背影發愣。
而此時,被晾在一邊的湯懷臉色極其灰暗而尷尬,高原的寒風突然在他的耳邊刮出了“呼呼”的怪叫聲。
一直站在身后的旅政委鄭寶祚突然間冒出一串話來,好他個毛春元,這個刺兒頭得好好修理修理了,不能隨他這熊脾氣任意發展下去。湯懷見政委鄭寶祚認真了,便立即換了張笑臉替毛春元打起了圓場,毛春元這個人還是不錯的,訓練管理都頂呱呱,就脾氣壞一點。當然,我今天是嘴沒有把住門不小心說禿嚕了,不應該學他講話。
缺了毛春元的下半場球賽仍在寒風中進行,但賽事卻如同白開水煮青菜一般寡淡。喝彩助威的聲音也沒有了,衛生連的女兵們更沒了觀賽的興致,話題全轉移到了“男神”毛春元莫名其妙罷賽的話題上。衛生連女士官宮錦玉沖薛冬苓感嘆,這男神優點突出,缺點是皮膚太黑性格太倔講話口齒不清,有時翻臉比翻書還快,你今后怕是駕馭不了他。薛冬苓拎了馬扎站起來,壓低聲音批評宮錦玉,天寒缺氧,你還是省點勁吧!
因為缺了毛春元,在西北戈壁發射場上舉辦的這場籃球賽就這樣毫無懸念地結束了。技術營狂勝發射二營四十六分,技術營營長親自指揮全營官兵“喊”著歌曲《說打就打》,教導員親自抱著剛剛領到的超薄電視機走在前面,以勝利者的姿態列隊整齊地示威著,穿過二營的帳篷區凱旋。
這天晚上,湯懷的臉色一直呈鐵灰色。晚飯時,教導員徐揚閩將一大塊紅燒排骨挑到湯懷餐盤里,一臉輕松地為湯懷減壓,今年新兵下連前,咱們得提前到軍務科掛上號,多要兩個會打球的,一個球隊靠單打獨斗不行,需要團隊協作。至于這個毛春元,必須得找機會在全營干部會上做檢查,不爭第一也就罷了,還敢罵我們湯大營長,一不高興就撂挑子,這不是驢脾氣是個啥?關鍵時刻咋擔重任?
02 毛春元
參加演習的部隊,是在農歷臘八節下午從西北發射場撤回到中原腹地伏狼山區某營區的。
伏狼山區崇山峻嶺,谷深水清。A旅常年隱匿在伏狼山峽谷深處,雖然部隊通信地址是京都市二十八號信箱,卻遠離市區近四十公里。駐地夏天涼爽,冬天卻寒氣逼人,但與高原訓練場的環境相比較起來,伏狼山在兵們的心里已經算得上是天堂了。從訓練場回來,官兵們理發刮胡子洗衣服到文化活動中心打球打牌下棋,隨了軍的軍官和士官們抓緊回家屬區與老婆娃兒親熱,毛春元也趁機約了薛冬苓去小縣城唯一的海底撈火鍋店飽餐了一頓。雖然店里的毛肚被堿水泡發得如同爛抹布、茼蒿里面還存有沒洗凈的動物毛發,終究還是讓他倆吃出了滿頭大汗,解了兩個吃貨的饞。臨了,毛春元用長長的竹筷子為薛冬苓撈了一碗手搟面遞到面前,薛冬苓瞪著大眼球子喘著氣說,實在是吃不動了,再吃我真的成豬了!
兩天以后,A旅重又回到了莊重肅穆、戰味十足的生活狀態。因為臨近年終,按照旅機關的安排,各營級黨委將年終總結和演習總結放在一起同時進行。鄭寶祚政委在總結部署會上講,成績不講少不了,問題不擺不得了,這次的年終總結,評功擺好的事往邊上放一放,重點梳理清楚“能不能打勝仗”的問題。
二營的總結會火藥味十足,往年的評功擺好沒了市場,搞得湯懷常常滿頭大汗。會議結束前一天下午,人高馬大的毛春元捧著三張提前準備好的稿紙在全營大會上做了檢討。
連長在全營大會上做檢討,在全旅還算得上是新鮮事。
毛春元原本黝黑的臉上表情極其嚴肅。會場上的人都微張著嘴,以各種不同的心態和眼神在期待著毛春元開天辟地的炸響。毛春元卻不緊不慢一本正經,先是盯著墻上的鐘表看了一眼,然后又清了清嗓子,才開始了他帶有川味的“椒鹽”普通話進行的檢討。
三張紙的檢討,一頁紙檢討自己不顧大局不守紀律不爭榮譽,關鍵時刻臨陣脫逃,還頂撞了湯營長,在籃球場上讓發射二營丟了臉面。而剩下的兩頁紙,卻成了對營長湯懷和平常嘲笑自己講話“肉又”“人銀”“灰飛”分不清的戰友的討伐和狡辯。講到激動處時,毛春元竟然將稿紙扔到一邊,揮著手剖析起了全營在演習時的四處短板和十八個問題,刀刀見肉,針針見血。
毛春元演講時,飽滿光亮的頭頂冒出了細細汗珠,高大的身軀始終前傾著,用力揮動著右手。而湯懷就不一樣了,臉色蠟黃,牙齒咬合得很緊,隱約可以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教導員徐揚閩的表情表面很鎮靜,但屁股卻在椅子上來回扭動,前來參加總結大會的參謀長李盛華一邊點頭一邊在本子上飛速地記錄著。坐在湯懷背后的老士官胡忠福一口陜西話在嘀咕,這哈慫,表面在做檢查,實則是報復。
三頁紙的檢討,毛春元脫稿發揮了十分鐘。毛春元的檢討做完了,會場內一片冷清,有人低著頭笑,有人驚訝,新分來的一個排長還悄悄對毛春元豎起了大拇指,但全營官兵沒有一個人鼓掌。臺上的毛春元注意到,湯懷的臉已經由蠟黃變成了豬肝色,更灰暗了。散會后徐揚閩搖了搖頭低聲嘆息,這頭倔驢,這是成心要給發射二營抹黑出丑呢!李盛華卻說,別看這家伙在籃球場上很糙,在訓練場上卻很細,我們沒琢磨到沒看到的他都用心了。
毛春元的檢討也算是在全營甚至全旅風光了一把。在一些人眼里,“有點二”成了毛春元的第二個標簽。好在這時薛冬苓回家休假了,不然,又得挨訓。
春節前一周,心理醫生薛冬苓從上海打來電話,邀請毛春元去一趟上海,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當面商量。去還是不去?毛春元猶豫一晚上也沒拿定主意,去還是不去上海?這是個煩人的問題。突然間,這個讓他渴望已久的喜事遲遲來到了,他反倒拿不定主意。他一如既往地起床、出操、早飯,直到離開飯堂時才最后作出決定。毛春元第一次在吹了上班號后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教室或操場,而是認真填寫了探親報告,去找營長教導員請假。
湯懷看見毛春元有些驚訝,以往若沒有召見,毛春元是很少主動出現在營長教導員房間的。湯懷以冷嘲熱諷的口吻說,上一輪改革時,我倆是競爭這個營長崗位的對手,我算是暫時贏了。但年終總結時,你當著上級領導的面把我們全營的臉都丟在地上粘了一臉的泥,你們連的集體三等功也被你搞丟了,是不是意猶未盡還想向我開炮?因為在高原訓練場演習出現的若干紕漏,我昨天已經在旅黨委會上做了檢查,你是不是心情特別舒爽呀?這下好了,我倆的恩怨應該算是扯平了。毛春元面對湯懷的奚落,少有的堆了一臉笑,嬉皮笑臉地開玩笑說,大人不計小人過,營長您知道我這人皮厚臉糙但心不壞,一切都是為了能打仗打勝仗,絕無私心。聽毛春元這樣講,湯懷也沒了脾氣,長長地嘆息一聲后說,有這認識就好。按計劃你們連今天不是上專業課嗎?跑我這來有啥事?毛春元紅了臉,掏出早已寫好的探親報告遞上前去說,我想休假。
湯懷一聽這話,原本已經平淡的表情又不淡定了,聲音立馬提高了八度,你小子不傻吧?第一輪改革時,把你這個當了三四年的副營長高職低配安排當了連長,我就不相信你對當前的職務就一點想法沒有?
毛春元紅了臉說,當營長當連長是組織上的事,休不休假是我個人的事,我想與不想有個啥用?我整天想著當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可能嗎,我每天抱著枕頭想媳婦,會有嗎?湯懷見毛春元又有些急了,再次平和了聲調說,據我所知,過完年第二輪改革調整就要開始了,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電子對抗營營長和基地新組建的導調營營長的位置,你已經被列為考察對象,在關鍵時刻提出休假,典型的腦殘。再說了,你們指導員前天剛走你就提出休假,你準備把連隊扔給誰?毛春元猶豫半天后仍然堅持說,我知道這時候不應該休假,可我真的有些急事要處理,而且我去年的假只休了一半就被召回來執行任務去了。
湯懷雙手抱在胸前,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兩圈也沒有拿定主意,將探親報告遞回毛春元說,我這可不是公報私仇,你休假這事我做不了主,你還是去找找教導員吧!他是黨委書記,看他什么意見再說。
毛春元的小眼睛在湯懷臉上盯了一陣,點了點頭嘟噥出一句“不作為”,便硬著頭皮去找教導員。
教導員叫徐揚閩。他到任教導員時曾介紹自己是三代軍人世家,因為生在揚州跟父親隨軍到了福州,所以父親才為他取了徐揚閩這個拗口的名字。徐揚閩講話時不是閩南腔但很江浙味。由于他剛從機關副科長位置調來當的教導員,大家對他的了解并不多。只感覺他平常為人性格柔和,很善于把握平衡大局,背地里官兵們都偷偷地稱他“徐娘娘”。毛春元找到徐揚閩時,徐揚閩正趴在電腦前做課件。毛春元給徐揚閩敬了禮遞上請假報告,又拎了開水壺為徐揚閩茶杯里續了熱水,才筆挺地站在徐揚閩面前等回音。
過了一分鐘,徐揚閩才停下手里的活兒,看了毛春元的報告又扔到一邊,并不抬頭,仍埋頭一邊敲擊電腦鍵盤一邊問,上級規定很明確,春節期間營連必須有三分之二的干部在位,必須有一名主官值班,你得給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毛春元猶豫了一陣說,我是全旅掛了號的大齡青年,過年就整三十三歲了,我準備去上海相親。
徐揚閩抬起頭來,瞪著毛春元的臉看了一陣才問,相親?上海?是不是我們的“旅花”薛冬苓?毛春元一臉緋紅,說,實不相瞞,是高旅長牽的線。薛醫生探親之前告訴我,如果她父母同意見我,我倆的婚事就基本有戲了,她就打電話讓我去上海。這不,她昨天來電話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見面談。
徐揚閩從椅子上一下子彈起來堆了一臉笑說,你小子有福啊,這么輕松就搶到了我們的“旅花”?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據我判斷,應該是薛冬苓的父母同意了。這樣吧,我先跟營長商量一下,然后去給旅首長做做工作,爭取準你的假!毛春元有些遲疑地問,那旅長政委問起我們連隊沒有主官值班的事咋辦?徐揚閩說,實在不行,我春節期間去你們連代職當指導員。但我也有個條件,這次去上海相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回來連續值班三個月,不準請假進城。
出人意料,僅僅兩小時工夫,毛春元請假去上海的事,高旅長鄭政委就雙雙簽字了。
得了這個消息,毛春元第一時間從網上搶了機票后立即給薛冬苓發了酸酸的微信,親愛的,明天上午十一點,上海虹橋機場見,到時別忘了“啵兒”一下喲!
這一天,毛春元臉上全是笑容,走路更是挾著風帶著雨。一向五音不全的毛春元,嘴里還不停地哼起了《堅決打勝仗》。他先去縣城的土特產超市買了準備送給薛冬苓父母的當地土特產,又特意為自己購置了一套西裝,在縣城最牛氣的“木易造型室”理了標準的“板寸”,站在理發室照照鏡子,感覺自己雖然沒有穿沙漠迷彩服時英武,卻多了一身文氣。臨到開飯前,才攔了出租車,回到連隊,連夜召開了一個短暫的連務會,安排完春節期間的戰備值班和安全工作才舒了一口氣。
03 薛冬苓
在A旅,戰士和軍官們公開或私下都將薛冬苓稱為“旅花”。說實話,薛冬苓并不漂亮,細細看,臉上還有幾粒雀斑,右嘴下角還有一顆痣。但她有氣質,女軍人特有的氣質,似乎女軍人的軍裝就是量著她的腰和胸圍為她設計的。無論什么時候,她的身體始終挺拔著,臉上總帶著一分淡淡的笑,講話和聲細雨不急不慢如同清澈的溪流。她是心理醫生,又還兼顧著開處方看病。但也有人說,薛冬苓到伏牛山區的軍營當個普通軍醫,就如同郁金香怒放在了荒漠里,可惜了。
因為天氣原因,中原機場飛往上海虹橋機場的飛機延誤了一個多小時。
出了廊橋才發現,這大上海與中原西部伏狼山區的天氣還真有些異同。伏狼山里的霧是淡的是甜的,上海的霧是濃的是潮的帶有咸腥味,再仔細品,還有些霉味兒。毛春元左手拉了拉桿箱、右手拎了紙箱從機場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薛冬苓。雖然這天薛冬苓著一身運動裝,但她那高高的個頭,頎長的身材和在部隊雙休日不訓練時愛梳的丸子頭,一下子就抓住了毛春元的眼球。
實際上,從頭天晚上開始,毛春元的腦子里就設計好了與薛冬苓見面時的場景,毛春元迅疾從機場走廊疾步走出來,在到達大廳時放下手中的拉桿箱和紙箱,大庭廣眾之下,深情地將一臉嬌羞的薛冬苓緊緊抱在懷里,薛冬苓如同溫順的小貓,久久依偎著不舍分開……
而現實呢?卻一點也不浪漫。薛冬苓還是軍營里不冷不熱的表情,甚至還少了江南女子的溫柔委婉,眼睛將毛春元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咧了嘴笑了笑,伸手在毛春元肩膀上重重地搗了一拳,調侃說,咋看都沒有穿軍裝帥氣,本來這身名牌西裝還不錯,可一混搭了軍用皮鞋拎個紙箱子,一下就沒有品位了,活像一個鄉鎮企業家。毛春元原本很高興的臉上一下子就有些掛不住,回話說,我本來就是個鄉下人。薛冬苓當然捕捉到了毛春元一閃而過的表情,但她并沒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命令道,走,我們先找個酒店住下,晚上陪你在黃浦江邊賞夜景吃本幫菜。
說完,薛冬苓順手搶過毛春元手上的拉桿箱,昂著頭大步流星地奔車場去了,搞得毛春元一腦子蒙圈。
毛春元拎著沉重的紙箱一步不離地跟在薛冬苓身后。薛冬苓還是部隊那個技術十一級的心理醫生,仍然邁著每分鐘一百一十六步的標準軍人步伐,領著毛春元在到達大廳通往停車場的人流中左穿右繞。在蒙蒙細雨中行走了十多分鐘,才在一輛高配置的奔馳車前停了下來。
一位西裝革履的長者見到薛冬苓和毛春元,便很專注地盯著毛春元的臉行了注目禮,然后才有條不紊地打開汽車后廂蓋,幫助毛春元將拉桿箱和紙箱裝了進去。
薛冬苓坐到副駕駛位置上,毛春元坐后排。
薛冬苓系好安全帶后扭過頭有點調皮地對毛春元介紹說,這是我家司機老薛。接下來就對司機老薛講起了吳儂軟語,說了什么,毛春元幾乎一句話也沒聽全乎。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薛冬苓是在向司機老薛介紹毛春元的情況,而且偶爾能聽明白“毛春元”“飛灰”“肉又”“人銀”之類的話。
毛春元原本滾燙的心情如同窗外的雨天,被冬天的陰雨澆得一下子就不爽朗了。他心里在不斷地追問,這司機與薛冬苓究竟什么關系?她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還有專職司機還開如此豪華的車?她為什么要與司機聊我毛春元的隱私?更讓毛春元猜不透的是,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需要在上海見面?
坐在車后座的毛春元開始有點后悔自己春節前這次上海之行了,他內心隱約有了點被愚弄的感覺。薛冬苓,你究竟要干什么?
也就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車穩穩停在了新世紀百貨大樓附近的一家老式酒店門口,酒店大堂的門楣上刻了“國際飯店”的招牌。一身白褲子紅衣紅帽的門童推了車過來接行李時,司機老薛并沒有如接機時那樣得體地下車打開后備廂,而是示意薛冬苓打開后備廂幫助拎下了行李。
插圖:劉志剛
毛春元說,紙箱就別往下拿了,紙箱里是你父母最愛的鐵棍山藥、伏狼山香菇還有一條曬干了的黃羊腿。薛冬苓笑著將紙箱重又放回車后備廂,隨口問,你咋知道我父母愛吃這些東西?毛春元說,你不是每年休假都帶這些土特產嗎?而且你講過,你父母曾經在伏狼山區當過知青。薛冬苓說,沒有想到,你這籃球場上、訓練場上的壯漢,還真是個細心的暖男呢!給我帶啥好東西了?毛春元說,人都歸你了你還想要啥?小縣城的東西你瞧不上,需要啥明天在大上海給你買。
奔馳車開走后,薛冬苓領著毛春元走進早已預訂過的國際飯店大廳。毛春元壓低了聲音說,在上海這樣的現代化大城市,竟然還有這樣的老式酒店,旋轉門還是用手推動的木門,廳也不及小縣城大賓館豪華。薛冬苓壓低了回應,你個土老帽閉嘴,這酒店可是上世紀初民國的大人物和外國人才住得起的酒店。很多你在書上電影上知道的名伶都在這里吃過飯唱過歌,就你今晚住宿的房間,還是老薛通過關系托了人才訂上的,我也是刻意為了讓你體驗一下舊上海的風情才決定你住這里,別不識好歹。你知道住一晚上標間多少錢?毛春元猜測說,少說也得七八百元!薛冬苓不屑地說,一晚上一千二百八十八。
毛春元回應說,你這就是燒包,還是住快捷酒店省錢方便。
辦完入住手續,毛春元站在老式電梯前停住腳步說,這么貴?明天還是換一家快捷酒店吧!也許住民宿更能體驗上海風情。薛冬苓一臉霸氣地回絕說,你敢!抓緊洗漱休息一下,我晚上在外灘為你接風。記住,晚上少講話少喝酒多笑多吃。毛春元站在門口猶豫著不進電梯,卻被先進了電梯的薛冬苓一把拽了進去,一臉不悅地埋怨說,人生不僅要學會奉獻,也要學會享受。
……
作者簡介
李宏,國家一級編劇,大校軍銜。四川旺蒼人?;鸺娫娨曀囆g中心主任,現為火箭軍宣傳文化中心網絡室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第五、六屆理事,第六屆全國“德藝雙馨”電視藝術工作者。曾在《萌牙》《黃河文學》《解放軍文藝》等發表作品。三次獲得解放軍文藝獎及新作品獎。主要作品:《激情》《尋找蘇曼》《和平時光》《愛上牡丹亭》《九天雷》《彩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