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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9期|莫言:黑沙灘(節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9期 | 莫言  2020年09月10日06:51

    莫言,1955年2月17日,出生在山東省高密縣大欄鄉平安莊。1976年,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班長、保密員、圖書管理員、教員、干事等職。1981年,發表處女作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1984年秋,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5年初,發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而一舉成名。1986年,從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畢業;同年,在《人民文學》雜志發表小說《紅高粱》,引起文壇轟動。2000年,憑借長篇小說《酒國》獲得法國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2005年,長篇小說《檀香刑》獲得意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獎。2006年,獲得日本福岡亞洲文化獎。2008年,憑借《生死疲勞》獲得紅樓夢獎以及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2011年,獲得韓國萬海文學獎,并且憑借《蛙》獲得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11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

    在春節前的一次音樂晚會上,一個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愜意的神情和粗獷豪放的嗓門,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華北地區廣泛流傳的民歌。我一聽到這熟悉的旋律,心臟便猛地一陣戰栗,仿佛有一根灼熱的針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是的,這首歌的確沒有什么特別出眾之處,它不過抒發了翻身農民的一種心滿意足的心理,一種小生產者的自我陶醉。如果您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它至多不過能使那些已成為歷史的和平安寧的田園生活在您心中偶一閃現罷了。如果是年輕人呢?除了我之外,誰還能從這首歌里得到一種賦予特別意義的哲理性感受呢?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轱轆車呀轱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

    當這歌聲的最后一個音符在劇場富麗堂皇的穹頂上碰撞回折、繞梁不散的一瞬間,當那個儀表不凡的中年男演員優雅地對著觀眾鞠躬致敬時,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的腦袋沉重地俯在前排的椅背上。我溫柔的妻子一把握住我的手,驚惶地問:“怎么了?你?”

    “沒什么……我想起了一個人……”

    回家的路上,妻子挽著我的胳膊,悄聲問:“你想起了誰?”

    “場長?!?/p>

    “是個什么樣的場長,竟使你面色蒼白、眼眶里淚水直轉?”

    “回家告訴你?!蔽逸p輕地捏了一下她溫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布滿了灰蒙蒙的烏云,一輛解放牌卡車沿著渤海灣畔彎彎曲曲的公路飛馳著。我雙手緊緊抓住車幫,這兔子般飛奔的卡車令我這個出身農家的新兵膽戰心驚。然而我又是興奮的。飛馳的卡車把一輛輛手推車、馬車、毛驢車和突突突噴著黑煙的拖拉機甩在后邊。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頓的生活就像這些落伍的車輛一樣被甩在身后了。一種終于跳出農村的慶幸心理使我從心里感到自豪、幸福。

    你能體會到一個常年以發霉的紅薯干果腹的青年農民第一次捧起發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燉豬肉時的心情嗎?

    我的妻子搖搖頭。

    當時在我們那個地方,當兵像考狀元一樣不容易。我的曾經當過四年兵的表哥遵照父親的吩咐,把他在部隊幾年積累的寶貴經驗一一傳授給我。無非是一要聽話,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們都希望我能成為金鳳凰,飛出這爛泥塘,永遠別再回這窮得穿不上褲子的農村。當時,我可沒有這么大的野心,能吃上白面饅頭,吃上大白菜燉豬肉就令人十分滿足了。好好干,當四年兵沒問題,這就夠了,四年呢!因此,盡管新兵訓練結束后把我分到遠離要塞區司令部的黑沙灘農場,盡管新兵們一聽說分到黑沙灘農場就抹眼淚,盡管黑沙灘農場前來接我們的場長其貌不揚,我的老鄉郝青林還偷偷地罵了一句“狗特務”,我的心里卻很坦然。黑沙灘農場有什么可怕?不就是干活嘛!只要有我的饅頭吃、有我的衣服穿,我在哪兒都可以干一輩子。

    就這樣,在車上的十個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著遠處黛青色的丘陵在烏云中閃現、傾聽著灰藍色的海潮沖刷沙灘發出有板有眼的聲響的,大概就唯有我一個人了?!澳苷叨鄤?,智者多憂,無能者無所求”啊。我只讀了四年書,實在不會去為什么“理想”“前途”之類的空洞字眼費心勞神。比我多讀六年書的老鄉郝青林小臉陰沉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能說會道,會寫文章,會拉二胡。我們一塊參軍時,村里人的評價就是:梁家小子是個扛炮彈的材料;郝家后生是天生的當官的坯子。我自己也知道郝青林的前途比我光明若干倍。青林也滿心以為會把他分配到要塞區大院去干個體面事。那時候要塞區有個戰士文工團,聽說正缺能拉會唱的人才呢。誰知道怎么搞的,他竟跟我這個土撥鼠一起被分到了黑沙灘。

    那個在黑沙灘滾了十幾年的場長,就坐在駕駛樓里。他那又黑又瘦的臉,禿得發亮的腦門,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們這些新兵瞧不起他。還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遠變得又黑又亮的牛皮腰帶,總是吊兒郎當地垂在兩腿之間。我的場長,難道你就不能把那半截腰帶塞進褲鼻里去嗎?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卡車突然發出一陣“嘎嘎吱吱”的怪響——急剎車。巨大的慣性使我們這些沒有乘車經驗的新兵蛋子像一堆核桃般朝前滾去,擠成了一堆。司機老葛從駕駛樓里探出頭來,張開那張被汽車搖把崩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罵道:“媽的!找死嗎?!”

    車頭前兩米處,站著一個頭發蓬松滿臉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馱著個五六歲的女孩。女孩的腦袋無力地擱在女人的肩上,兩只大眼驚恐地盯著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背包上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兵劉甲臺睜開眼,低聲告訴我說:“瘋子,黑沙灘的瘋子?!?/p>

    “解放軍,行行好,捎俺娘倆一截路吧……”

    “不行,快讓開!”老葛怒沖沖地說。

    場長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駕駛樓,和顏悅色地說:“大嫂,上車吧?!?/p>

    司機老葛不高興地說:“到后邊去,快點?!?/p>

    “讓她坐在駕駛樓里?!眻鲩L把女人和女孩讓進駕駛樓,女人連聲道謝。場長推上車門,自己踏著車幫,爬到車廂里。

    卡車像一匹發瘋的牛犢,顛顛簸簸地向前沖去。場長坐在一個背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錢的“葵花”煙。我偷眼看著這個老頭兒,看著他那捏著煙卷的樹根般粗糙的手指。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車輛的震動,我看到了那只手在微微地哆嗦。

    大概豁牙司機的心火平息了吧,車子又終于平穩地前進了。路邊張牙舞爪的刺槐樹一排排向后倒去。車輪沙沙地摩擦著地面,發動機歡快地鳴叫著,排氣閥有節奏地嗤嗤排著氣。老兵劉甲臺閉著眼,腦袋搖晃著,仿佛囈語般地唱起一支調子耳熟、詞兒陌生的歌子。他自稱“老兵”,實際上只比我們早入伍一年,一副浪蕩樣子。歌聲像泥鰍般從他嘴里滑出來:

    黑沙灘云滿天

    黑沙灘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

    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里鉆

    黑沙灘啊……

    黑沙灘……

    這陰陽怪氣的歌子使我們這些新兵都大睜開眼睛,驚愕地瞅著劉甲臺那一開一合的嘴。連我這個只要有了饅頭白菜就不管天塌地陷的目光短淺者,心里也泛起一陣涼氣,汗毛都倒豎起來。難道我們要去的黑沙灘就是這樣一個鬼地方嗎?

    “劉甲臺,你胡唱些什么?!”場長發怒地吼了一聲。

    “場長,難道這不是真的嗎?”劉甲臺睜開眼,愛理不理地說。

    “你敢擾亂軍心,我崩了你!”

    “場長,安穩地坐著吧您。紙里包不住火,黑沙灘是個什么樣,這些小兄弟們一到便知?!?/p>

    “閉住你那張臭嘴,閉住,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眻鲩L嗓子喑啞,眼睛發紅。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蓋上。

    劉甲臺不唱了,卻把適才那曲調用口哨吹了起來。他的口哨吹得相當出色,悠揚,圓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復著那曲調,適才他唱出的那些詞,卻像冰涼的雨點砸在沙地上一樣,有力地撞擊著我的心田。

    劉甲臺把我們折磨夠了,黑沙灘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來冰涼潮濕的風,使這早春天氣竟然砭人肌膚。我遠遠地望見了幾排暗紅色的瓦房,望見了離開瓦房一箭之地,有幾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個村莊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狹長的沙灘,沿著大海的邊緣不盡地延伸開去。

    “為什么要叫黑沙灘呢?我只見過金黃色的沙灘、暗紅色的沙灘,夸張點說,還有蒼白的沙灘,卻沒見過黑沙灘?!蔽业钠拮舆@樣問我。

    是的,截至目前,我也沒有見過一片黑色沙灘。黑沙灘的沙灘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了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傊?,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我曾帶著我妻子般的疑問,問過我們農場的百科全書老兵劉甲臺,他不屑一顧地說:“新兵蛋子,真是個新兵蛋子!沙灘是暗紅、金黃、紫紅、玫瑰紅,就不能叫黑沙灘了嗎?黑的難道不能說成白的,白的難道不能說成綠的、紅的、雜色的、烏七八糟色的嗎?你呀,別管這么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灘,你也只管叫它黑沙灘拉倒?!眲⒓着_這一番哲學家般的高明解釋使我這個新兵蛋子確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為黑沙灘正名的念頭。

    我們黑沙灘農場理所當然地坐落在黑沙灘上,緊傍著農場的是一個雖然緊靠大海卻經營農業的小小村莊,村名也叫黑沙灘。聽說黑沙灘現在已經成了相當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當兵的那些年頭里,那里卻是一片荒涼景象。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里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跑幾百公里拉來大量的大糞干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盡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我們走了“五七”道路,這就夠了,這個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后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

    七六年春天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平常的春天,我們一到農場,就趕上了反擊“右傾回潮”的“偉大”運動。我至今仍難以忘記王隆指導員那長篇的、一環扣一環的理論輔導課,也永遠忘不了他那間小屋里徹夜不熄的燈光。我曾經進過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擺在桌子上的、床頭上的那些打開的、未打開的、夾著紅藍鉛筆的、燙著金字的經典著作,令我這個從泥土里爬出來的孩子目瞪口呆。天生不怕官的老兵劉甲臺曾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一定不要碰到指導員的肚子,他肚子里全是馬列主義詞句,一碰就會嘔出來。這些話,郝青林曾向指導員匯報過,指導員一笑置之,也沒給劉甲臺難看。

    我遵循著堂哥傳授給我的寶貴經驗,開始了兵的生涯。一連兩個月,我每天早起打掃廁所,話不多說,干活最多。但是當黑沙灘農場團支部從新兵中發展第一批團員時,我竟然“榜上無名”,我的同鄉郝青林卻“名列前茅”。這對我不能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把郝青林與自己進行了仔細的對比。論出身,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而郝青林的爺爺當過國民黨鄉政權的管賬先生。論模樣,郝青林尖嘴縮腮,演特務不用化裝,而我端正得像根樹樁。我打掃廁所,幫廚,下地勞動每次都放大汗,連場長都拍著我的肩膀夸獎:“好,牛犢子!”郝青林呢?懶得要命,干活時總戴著那副用熒光增白劑染得雪白的手套??墒呛虑嗔志瓜任叶雸F。他不就是會從報紙上抄文章嗎?他不就是會在黑板上寫幾行粉筆字嗎?就憑這個嗎?媽的。

    我躺在床上“烙餅”,床板咯咯吱吱地響。躺在下鋪的老兵劉甲臺不高興地說:“新兵蛋子,怎么啦?想媳婦了吧?”

    “不是,老劉,不是……”

    “唉,你呀?!眲⒓着_坐起來,悄悄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給你兩種辦法:一是跟我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什么團員方員,請我入我也不入;二是跟郝青林學,大批判積極發言,不管對不對,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說,這樣,我保你三個月入團,一年之后入黨?!?/p>

    啊,我的天!老兵劉甲臺又給我上了一課,這一課與“黑沙灘”問題一脈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驚肉跳。我堂哥的寶貴經驗過時了,我爹娘從小教給我的做人準則不靈了。劉甲臺還警告我:“要是你還是這樣傻,兩年就會讓你復員。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入伍的,巴不得早點回去找個工作。你呀,學聰明點吧……”

    是的,我一定要盡快聰明起來,為了這白面饅頭,為了這大白菜燉豬肉,為了爭取跟地瓜干子“離婚”……

    每逢節日,我的眼睛就要發亮,胃納就出奇的大。這是在黑沙灘養成的壞毛病。黑沙灘農場每逢節日,都要殺豬宰羊,搞上十幾個菜。這種饕餮般的進食后來使我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當護士的妻子的嚴格控制和冷嘲熱諷。她多次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雖然也是所謂的“作家”,可見了好吃的,眼珠都不轉了,恨不得把盤子都吞下去。

    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滿桌魚肉,并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端坐桌旁飽吃一頓,這機會是黑沙灘農場賜給我的,不過那次我的胃口并不好。這個日期——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就像我一生的一個重要紀念日一樣令我終生難忘。那些日子里,老兵劉甲臺給我開了竅,我再也不早起打掃廁所了,干活也不甩掉棉衣滿身冒汗了。我向兼任團支部書記的指導員遞交了第二份入團申請書。這份申請書寫了九頁半紙,其中有九頁是從報紙上抄來的。我積極要求參加農場理論小組,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雖然我這個半文盲狗屁不通,但還是被理論組接納為組員。此時,郝青林已經成了理論組的“首席組員”,不時發表一些嚇人的高論。劉甲臺暗中表揚我:“小子,有門了,不出三個月,入不了團我買煙請客?!庇捎谶M步有望,心情愉快,再加上從下午兩點鐘起,食堂里就飄出一陣陣撲鼻的香氣,我的身體就像躺在溫熱的細沙里一樣舒服。炊事班長讓我到大門外的菜地里去挖大蔥,我嘴里哼著小曲,樂顛顛地去了。一出大門,我看到黑沙灘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營房周圍轉來轉去。我看到白色的浪花一層層涌上沙灘。我看到沙灘上那一片馬尾松林,松林外邊的麥田里,麥子已經打包孕穗。一頓豐盛的晚餐竟使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輕飄飄起來。

    “至于嗎?”妻子問我。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為我不會騙你。如果我會魔法,把你放到那個年代里去生活十年,不,一個月,你會連我都不如?!蔽覍ζ拮诱f。她不以為然地把靈巧的鼻子皺了皺。

    下午四點鐘,飯菜上桌,眾人就座。我早已是饑腸轆轆、躍躍欲試了——從早飯起我就留著肚子。好不容易等到指導員的祝酒詞結束,好不容易等到指導員要我們為粉碎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干杯。我迫不及待地咂了一口馬尿味似的啤酒,抄起筷子就下了家伙。

    “慢著點吃!”場長突然低沉而威嚴地說。我的手一哆嗦,夾起來的肉丸子又掉進盤里。

    “大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眼睛……”場長對著玻璃窗指了指。

    那是十六只眼睛。十六只黑沙灘村饑腸轆轆的孩子們的眼睛。這些眼睛有的漆黑發亮,有的黯淡無光,有的白眼球像鴨蛋青,有的黑眼球如海水藍。他們在眼巴巴地盯著我們的餐桌,盯著桌子上的魚肉。最使我動情的是那兩只又大又黑、連長長的睫毛都映了出來的眼睛。瘋女人就有這樣兩只眼睛,這是瘋女人的女兒。在這種像刀子一樣戳人心窩的目光下,無論什么樣的珍饈美味,你還能吃得下去嗎?

    “干杯?干個屁!老百姓都填不飽肚子,這些孩子像餓貓一樣盯著我們,這滿桌的酒肉……”場長的黑臉痛苦地抽搐著,他沙啞著嗓子喊道,“劉甲臺、梁全,去把這些孩子請進來,讓他們坐首席!”

    “場長,這不太妥當吧?”指導員委婉地說。

    “閉著眼吃才是最大的不妥當!”場長說。

    這時,我大吃一頓的欲望沒有了,心窩里像塞進了一把爛海草,亂糟糟的難受。這些孩子的眼睛使我想起了我的遠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妹妹。我和劉甲臺跑到窗外,孩子們一哄而散,只有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嚇傻了,站在窗外,呆呆地望著我和劉甲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姑娘。她瘦得像棵豆芽菜,見到她就讓人的心像被尖利的爪子撓著似的疼痛。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兩只孩子的眼睛,像一泓被烏云遮蓋著的憂傷而純潔的湖水。她定定地望著我們,不說話。我不敢再看她。我生怕自己哭起來。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她不哭也不鬧,腦袋軟綿綿地俯在我肩上,然后,臟臟的小手向著房子一指,說:“餓……我餓……”我喉嚨里像堵上了一團棉花,哽哽咽咽地說:“小妹妹……我抱你去吃……”

    劉甲臺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那沿著大海蜿蜒曲折的沙灘,西斜的陽光照得沙灘呈現濃重的紫紅色。黑沙灘村頭上的高音喇叭里又響起了口號式的歌曲。他一腳把一顆白菜疙瘩踢出去十幾米遠,徑直走回宿舍。當天下午,他兩眼大睜著躺在床上,連一口水也沒喝。

    小姑娘像饑餓的小野獸一樣咻咻地喘著氣,很快吃掉了夠現今同年齡獨生子女吃兩天的食物。她的眼睛還貪婪地盯著菜盤,鮮紅的舌尖舔著嘴唇。農場的衛生員對場長說:“不能再給她吃了,否則要撐壞的!”

    “是的,不能再給她吃了,餓壞了的人如果攝入過量的食物,會引起嚴重的后果,甚至死亡!你們這些傻大兵,簡直是荒唐透頂!”我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妻子又開始訓斥我了。

    要是現在誰把我們的獨生女兒抱去給她塞一肚子大魚大肉,我妻子是會跟他拼命的。但小女孩的母親、那個瘋女人,卻給我們下了跪。她從村子里凄厲地喊叫著向營房跑來。她聽到跑回去的孩子說,她的女兒被解放軍抓走了。她呼喚著:“秀秀!秀秀!我的秀秀!”沖進了我們的營院,闖進了我們的宴席。女人怔住了,雙眼睜得圓圓的,她的嘴唇翕動著,看著正抱著她的女兒的場長,撲通跪倒在地:“解放軍,行行好,把孩子還俺吧,孩子不懂事,是個傻瓜,像她爹一樣,像她爹一樣,是個傻瓜……”她的神經似乎的確有毛病,那雙眼里閃動著驚恐絕望的光,使人感到脊梁陣陣發涼。

    場長悄悄地從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剛領到的工資——塞進小女孩的口袋,把女孩遞給女人。

    “謝謝親人解放軍……謝謝親人解放軍……俺孩子她爹是個好人……解放軍是好人……”女人抱著孩子,喃喃地說著,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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