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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2020年第9期|艾平:給豐收村的新故事起個頭
    來源:《作家》2020年第9期 | 艾平  2020年09月17日08:50

    中國農村叫豐收的地方應該很多很多。我說的這個豐收村,是赤峰市敖漢旗豐收鄉的豐收村。至于這個豐收村為什么叫豐收村,我不知道,無疑的是,這個村名是喜興的,飽含著殷切期望的。

    王振平和所有聽著這個村名進入豐收村的人一樣,滿腦袋里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當他在村口停下腳步的時候,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巴。頹房殘垣,探出一棵老李子樹的枯枝,柴扉之前坐著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顯然是家人們將他放到這個位置放風透氣的。在清冷的陽光中,他吃力地抬起頭,看著步履遲疑的王振平走過來,臉上微微地呈現一絲莫名的表情。離年已經不遠了,豐收村的日子卻有點無精打采。喝酒,打對調兒,曬老爺兒,串門子,這些就是豐收村的農閑,真的看不出“豐收”這兩個字,曾經或者即將給這個小村莊帶來過怎樣的歡天喜地。

    年富力強的人都像鳥兒一樣飛走了,飛走了就決意永不回頭,他們丟掉了土里刨食的日子,甚至都不愿做一只冬去春回的候鳥,一任故鄉兀自窮困潦倒,乃至自消自滅。有誰知道記憶是一塊會長牙的石頭,故鄉只要有人存在,記憶就是活生生的,讓人痛,還要衍生出些難以想象的故事,當然,在無奈的貧困之中,那都是些令人心酸和疼痛的故事。

    2015年的初冬,王振平作為扶貧工作隊的第一書記,迎著這些故事走進了豐收村。他雖然也是農村長大的孩子,但是一直是在城鎮上學,大學畢業后,又在中學里教書育人多年,2013年調入敖漢旗旗委宣傳部,任文藝宣傳室主任,主抓文聯工作。他對農村的全部記憶,一是小時候自己總是穿兩個姐姐穿小了的花衣服,招致村里的小伙伴起哄,嘲笑他為“花丫頭片子”,于是他回家找母親,母親將花衣服從他身上脫下來,找了件父親的吊兜中山裝給他穿上了,衣服太大,就用一條舊皮帶往腰上給他一扎,雖然邋遢無比,好歹也算個男孩子的模樣了;二是記得有一次放學回來,見到二姐坐在院子里哭,任憑他怎么喊二姐二姐,二姐就是不理他,后來他才知道,因為家里窮,供不起兩個孩子一起讀書了,于是選擇了供兒子,學習成績非常好的二姐失學了……許多年以后,王振平眼前還經常浮現二姐當時抽泣聳動的背影。雖然有如此這般不可剝離的生命經驗,對于中國農村農民這本大書,王振平還不曾真正讀過。在我和他的交談中,他說他這次入駐豐收村,無形中給自己開啟了深度認識農村的大課堂。如果說這次脫貧攻堅將徹底消滅農村的絕對貧困,是人類歷史上劃時代的創舉,那么自己參與到時代的大潮中,是成長的幸事,是人生的幸事。

    下村的第一個任務,是認門。王振平第一次入戶,是村干部帶領的,事先,王振平畫了一張地圖,把七十三個貧困戶的姓名注明在每一個坐標點上,第二次再入戶,他就不用人帶領了,每一家啥情況,也就大概摸清了。很快,哪家是貧困戶,哪家是低保戶,哪家在什么位置,就像在嘴邊等著一樣,他熟悉到一張嘴就能說出來。

    全村經濟基礎十分薄弱,地上沒有企業,地下沒有礦藏,農民只有單一的種植收入,村黨組織制度不健全,黨員沒有很好發揮帶頭作用,開個黨員會,就來星蹦兒幾個人,一問,就說家里有活兒。通知開會,要先通知今天開會發毛巾,發盆,這樣才有人來參加,但是,必須等到大家聽完課、座談結束才可以發東西,不然人們就拿著東西提前走了。村里的青年勞動力基本走光,留守者中老弱病殘占大多數,這就是當時豐收村的狀況。

    村里貧困戶的致貧原因是各種各樣的,也是苦難深重。一些叫三十六歲的王振平無法想象的慘劇,真的就在現實中,就在豐收村的一個個貧困家庭里。

    什么叫萬箭穿心,在貧困戶馮喜仁家,在馮喜仁女兒馮曉偉的病床前,王振平體驗到了。

    這是一個四口之家,只有一個上高三的兒子是個健康人,其余三口全都是絕癥。馮喜仁的妻子癌癥,剛剛去世,馮喜仁本人是肺鱗癌,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他的女兒馮曉偉,年輕優秀,在上海一家財經學院學習,誰知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在一次洗牙的時候突然牙齦出血,無論使用什么辦法也止不住,失血導致這個女孩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到醫院一檢查,是得了惡性血液病。馮喜仁大放悲聲,毫無辦法,親戚朋友的錢都借遍了,已經無法再張嘴。敖漢旗醫院不久即給馮曉偉下了病危通知,他們家也實在沒有挽救女兒生命的能力,只好把女兒接回家里,放在床上,默默哀求死神不要降臨。

    焦急之下,馮喜仁病情加重,親戚們準備送他到赤峰治療,他死守著奄奄一息的女兒,說什么也不肯離開。親戚們說,還是救可能救的吧,你治好了,還可以照管你兒子。馮喜仁伸出手,在女兒的鼻前,試了又試,只感覺女兒的氣息已經細若游絲,馬上就要消失了,這個虛弱的父親,連哭喊的力氣都要沒有了。他拿出女兒的一個小包裹,里面是女兒自己挑選的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很鮮艷,仿佛一個少女鮮花般的生命。她說要穿這身衣服離開父親,離開家,走進一個沒有貧寒的世界。父親在女兒耳邊喊了一聲——丫頭啊丫頭,你穿上,安心走吧,這輩子爹沒把你照看好,下輩子你還當爹的丫頭……

    只見女兒的眼皮似乎微微一動,很快又紋絲不動了。馮喜仁一步三回頭,被親戚們送往赤峰市的醫院住院。

    也許是上蒼可憐哀傷的老馮,也許是命運憐憫那個年輕的生命。馮喜仁離開以后,親戚們守在馮曉偉的床邊,只要能撬開她的嘴,就給她灌藥喂湯,幾天之后,馮曉偉漸漸蘇醒過來,可是她依然不能起身,只能睜一下眼睛,看著家中布滿灰塵的天棚……

    貧困戶滕云祥家的致貧過程,應該從五十年代就開始了,那不是塵封在歲月里的故事,而是至今依然流血的傷口。

    我來到赤峰采訪,赤峰扶貧辦政策法規科負責人楊明霞給我看了一張存在她手機里的照片。她用了“優雅”這個詞,來描述照片的主人公林群意。照片上的林群意顯然不像一個長年勞作在烈日風霜中的農村奶奶,也不像個病人。她雖說已經八十五歲了,皮膚依然有幾分白皙,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呆滯,而是一種淡淡的冷漠,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打扮,一身衣服雖然帶著農村的時尚,但不屬于常見的那種土氣花哨,簡單又鮮亮,頭上那頂米色的針織帽子使她顯得相對年輕,那脖子上的圍巾,不是地攤貨,有些品質感。楊明霞說,你一定要見見這個老太太,她是香港人,五十年代嫁到了敖漢。

    ???香港——敖漢,五十年代!多么遙遠的空間,多么漫長的時間,這其中有怎樣的故事?說實話,來豐收村也算是臨時動議,起初我是想見見這個香港來的老太太,聽聽她的故事,沒想到在他們家遇見了糾葛在故事中的駐村第一書記王振平。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赤峰是革命老區,解放戰爭前后參加解放軍的青年人很多,敖漢有一個姓吳的年輕人也在其列。五十年代初,小吳隨部隊到廣東廣西一代剿匪。當時,年輕漂亮,像春天一般明媚的林群意大學剛畢業,她從香港來到韶關工作,是個售貨員。她和當時全中國姑娘一樣,崇拜英雄,喜歡解放軍。當英姿勃勃的小吳出現在她的視野,她的世界一下子布滿燦爛霞光,接下來就是一場生死不渝的戀愛,然后有情人終成眷屬。小吳復員,林群意毅然決然地跟著丈夫,坐了五天五夜火車,來到了內蒙古昭烏達盟敖漢旗豐收村。

    一切皆因愛情,然而純真的愛情沒有錯。

    命運之錯?有誰能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把握自己的命運?更何況當時林和吳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輕。

    當我見到林群意的那個片刻,真沒覺得在面對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反而感到有種親近,她喚起了我身上女人對女人的惺惺相惜,我為她流血又流淚的一輩子心痛。

    她坐在兒子滕云祥家的東屋炕上,那場景和照片上沒有區別,還是那一身衣服,脖子上還系著那條讓人看著挺得體的絲巾。

    我伸手摸摸炕,炕燒得熱乎乎的。我問她,身體還好嗎?她點點頭,我說不冷吧,她搖搖頭。我坐在她跟前,她并不畏懼或者拒絕。她的態度非常友善,我很希望和她長談,然而,她畢竟年事已高,我不能去觸動一個老媽媽結痂的傷口。

    故事在她和丈夫的美好愛情中,延續了兩年,似乎南北方的地理差異,都沒有成為任何障礙,和心上人在一起,喝涼水都是和蜜糖一樣甜的。事出突然,小吳病故,屬于心肌梗塞之類的不防之癥,林群意的天就這樣塌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他鄉徘徊,沒有人能庇護這個年輕的寡婦。她每天去小吳的墳頭上默默流淚,荒野無人,她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身后有貪婪的目光在跟蹤。

    在貧窮的土地上,愚昧和邪惡是孿生兄弟,人類的原始欲望常常變成獸性,被邪惡牽引著橫行鄉里。我見到的文字資料里說,后來林意群被迫嫁給了當時村里的治保主任。既然是被迫,她一定不愿意!她沒有想到回老家嗎?一定想過。故事在這里中斷了,但我還是能從她的兒子滕云祥和鄉親們的只言片語里聽出,林意群的第二個丈夫是個強悍之人。

    雪上加霜的是,林群意的第一個孩子夭折,在孩子還沒有冷卻的時候,被人們急忙丟棄在山林里,林群意瘋子一般跑出去追她的孩子,恰恰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從此人們都說她魔癥了,其實她是間歇性的精神失常,平時靜靜的,一言不發,突然之間就會又哭又鬧。

    到了滕家,她一連生了七個孩子,但是她不曾幸福過。這是一個受過教育,體驗過人生美好的女性,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境遇意味著什么。所以她每天都有逃生的愿望,又因為接踵而來的孩子,難以斷舍離,長此以往,抑郁是必然的。滕云祥說,母親一發病就往外跑,父親嫌她不干活兒,就追她打她,當自己長大了些,懂事了,就攔著,用自己小小的身子護著母親,不讓父親打母親……林群意的病越來越重,在外人的眼里就是一個瘋子了,可是她知道喂養自己的孩子,時刻呵護著自己的孩子……

    后來,騰云祥父親去世,母親動了開顱手術,又從床上摔下來,摔成腦水腫……這個家,苦苦地在歲月里掙扎,滕云祥直到四十歲才說上媳婦,媳婦小王也是個有智障的人,至今連自己歲數都不知道,家里原本就一貧如洗,還要給母親治病,養活兒子,滕云祥被貧困壓得愁眉不展。

    因病致貧,因事致貧,村里七十二家貧困戶的情況五花八門,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村里的人們,并沒有像秋日的落葉那樣,甘心情愿地隨風飄零,也曾窮則思變。五個貧困戶聯手組成了村里唯一的養殖合作社,但是由于缺少運作資金,缺乏科學技術指導,只能雇傭一些老人照管,由于飼養力不從心,很多羊身上有囊蟲,掉毛,吃毛,飼養員不懂小尾寒羊的習性,往往在母羊下了一個羔子后,不知道羊肚子里還有沒有分娩的羊羔,導致接羔成活率很低。豐收村人的致富夢想就這樣一開始就舉步維艱,后來依然舉步維艱。

    豐收村出產小米、黃米、黃豆、高粱、蕎麥等五谷雜糧,均為一季作物。由于夏日強烈日照、在種植方法上保持著傳統方式,這里的雜糧品質十分優良,一直以原生態的口感和營養著稱。但是賣糧難,卻是豐收村多年以來無法解決的問題。手里的糧食賣不出去,賣出去了賣不上價,也是豐收村村民難以致富的一個原因。

    治病難,住房沒有保障,貧困戶孩子就學沒保障等等諸多的問題,構成了豐收村人面前的一座難以翻越的山。面對這座山,年輕的第一書記驚呆了,犯難了,如此多的問題撲面而來,他真的不知道登山的那條路的第一個臺階在哪里。

    教師出身的王振平,有一個良好的習慣,遇到問題,就去查資料,翻書本,求教于別人的經驗。他的妻子曾經是他的同事,也是個優秀的教師,雖然家中有公婆和孩子,都需要她的關愛和照顧,但是她非常理解丈夫的心愿,深明扶貧攻堅的大義,經常和丈夫交流探討,但凡丈夫憂慮的問題,她都會設身處地,廣開思路,為丈夫提供信息和建議。

    想想咱們手里有什么資源吧,妻子提示道。對呀,王振平分管的旗文聯,真的是清水衙門,除了四面八方的文學藝術家朋友,還是這些文學藝術家朋友。他們并非腰纏萬貫的大款,但是他們的創作影響力,就是最大的財富和資源。2016年,王振平面對馮喜仁一家的狀況,請來一位文學藝術界朋友,拍攝制作了視頻,在水滴平臺上為馮喜仁一家發起籌款,籌集到捐款兩萬三千元。雖然這點錢,對于馮喜仁一年十二萬的治療費來說,還是杯水車薪,但是足以讓王振平的眼前一亮,腦洞大開,原來在熙熙攘攘的網上森林里,鮮花盛開,陽光流淌,只要你尋覓到通路,愛心就會像奔跑的春風,來到你的身邊。2019年,女兒馮曉偉突然病重,馮喜仁家的境遇雪上加霜,王振平再次發起網上求助,通過今日頭條和水滴平臺,呼喊求助,讓更多的人聽到了這父女二人渴盼救治的聲音。他日夜拿著手機,急切地盯著那個一點點一滴滴由小變大的數字,半個月過去了,他的呼喚得到兩萬六千位愛心人士的響應,籌集到捐款五十四萬八千元!王振平在欣慰的同時,十分緊張。他知道自己是使用現代科技手段的新手,操作起來稍不注意,可能出錯,籌集到這筆錢的最終目的,是及時讓患者得到治療。一切都需要法律保駕護航,為了能合法及時使用這筆捐款,不出紕漏,他請教專業人士,起早貪黑學習了好一陣子,網上的操作過程,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很快的了,對于心急如火的王振平來說,卻是猶如油煎火燎一般難熬,終于,一切理順,馮曉偉得以到天津血液病醫院治療,很快病情轉好,馮喜仁也開始了又一輪的化療,雖然他每天服用的藥需要二百元的費用,但是在大病救助政策之外,有了這筆捐款,徹底解決了他的后顧之憂。

    在這期間,馮喜仁的兒子馮海濤,順利通過高考。家境瀕臨絕地,父親危在旦夕,姐姐重病在身,馮海濤不由萬念俱灰,每天無精打采。一個農村貧困家庭的孩子,需要付出多少超常人的努力,才能踏上大學的門檻!王振平想起當年因貧失學的二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進大學校園時的心情,便安慰馮海濤說,現在有這么多的好政策,你爹會有人管,你就放心走,到了學校安心學,有困難找王哥。他和馮海濤一起坐在電腦前,琢磨了幾十次,把適應海濤就讀的學校、專業、地區和獎補情況,掂量來掂量去,搞定了高考志愿,又一起申請了大學生補助、大學生貸款,直至馮海濤踏上了求學的旅途,王振平才放心。時代給予了自己怎樣的幫助,我們相信年輕的馮海濤不會忘記。

    如果說對于馮仁喜一家的幫助,屬于一蹴而就,關鍵在于找到愛心通道,資金來了,問題基本解決,那么王振平對老滕家的幫助可就難上加難了。心地善良,憨厚老實,在重重困難面前勇于追求好日子的滕云祥,表面上看,性格里有一點軸,細思一番,那不是什么軸,而是在他自己都不易察覺的內心深處,依然埋藏著歲月留下的傷痕。光陰荏苒,時代步步更新,記憶常?;腥舾羰?,像舊電影的鏡頭般飛快地閃現,在與現實的撞擊中,猶如隱形的烏云,遮擋住了老滕前行的目光。

    老滕二十歲上,母親精神失常,父親也病重,在家種地已經不能養家,他只好遠行到錫林郭勒草原,放羊打草,把掙到的錢一分不剩地捎回家,讓一家人過活。我見過和他一樣在草原上打工放羊的農民,夏天風沙干旱,肌膚曝露,連皺紋里都是沙子,只有一條臟兮兮的舊毛巾圍在脖子上,算是勞保用品,冬天,放羊的鞭子上落一口吐沫,即刻結冰,太陽出來了,像個畫餅掛在天上,空氣里依然除了冷就是雪,放眼望去,天和地扣在一起,猶如沒有縫的大冰柜,羊群混在雪原上,被雪吞沒,感覺唯一會動的就是自己。收牧了,把羊趕進圈,回到蒙古包,點燃牛糞,喝上一口奶茶,已是夜半。所以,我想老滕是遭過罪的人,對于勞作,他是不怕的。但是從他的故事里,我們總是能感覺到一絲畏葸,一絲歉疚。

    我來到老滕家的那天,王振平也在場。上半場,老滕給我講家史,下半場,大家講老滕。當初老滕一貧如洗,母親每個月要花幾百塊治病,兒子上學每月也要花幾百塊錢。那狀況大家可以想象。

    現在,老滕滿臉笑容,言辭質樸,只有“感謝”二字不絕于口,還特地告訴我,他聽王書記的聽對了。

    王振平說,我也曾被他們兩口子的孝順感動……

    這樣的一個貧病交加的家里,每每會出現這樣的情景——老母親生病了,需要靜脈點滴,一扎針,老人便十分緊張,于是犯病,不管不顧地拼命往外跑,那失控的力氣一般人攔不住。這時候,滕云祥兩口子,就一人抱住母親的上身,另一個人抱住母親的兩腿,一抱就是幾天幾夜,直到治療結束,把醫護人員都感動得落淚。

    跑,已經成了林群意的本能,甚至在剛剛做完開顱手術之際,也會從病床上起身跑出去。

    這是當初落下的心結魔障。忍受屈辱之時,她無數次地逃跑過,又被找回來責打,所以,逃跑這個想法,每一天都在她心底悸動。人們說是憐憫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久病床前無孝子,身邊有一個這樣瘋瘋癲癲的人,一般人很難做到初心不改,只有深深地理解她的人,才能始終如一地照顧她,保護她。在滕云祥一家人的心里,這個老人,不是拖累,而是心尖上的寶貝。

    小滕云祥十三歲的妻子王鈴梅,雖然永遠說不清自己的年齡多大,見到生人從不敢說話,眼神空洞,看似失魂落魄,好像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但是她在老人面前卻是個好兒媳,老太太每天吃好穿暖,收拾得干干凈凈,有她的一份功勞,難怪,當我們一行到她家的時候,她直愣愣地坐在我們面前,滕云祥看看她,眼光卻是那么疼愛。

    騰云祥兩口子在自家大門前

    滕云祥的兒子健康懂事,正在上高中,楊明霞告訴我,奶奶的小帽子、小絲巾,都是他給奶奶買的,她知道奶奶一輩子都愛美,即使是犯病的時候,也知道穿戴整齊。人們說奶奶是個魔癥,可是奶奶只要見到她的大孫子,立刻、永遠都是笑容滿面。我看到一張照片,是這祖孫倆的合影,孫子摟著奶奶自拍,奶奶戴著過生日的“王冠”,沉醉在幸福之中。無疑,沒有愛,老太太不可能活到現在。歸根結底,是有孝心的滕云祥營造了家里的氛圍,給全家人做了一個好榜樣。

    滕云祥在村里人緣極好,哪家有活兒,他都帶著去媳婦去幫忙,還總是搶著最臟最累的活兒干。鄉親們紛紛夸獎滕云祥人好厚道。一些高齡老人,還記得浩劫年代的一些往事,說滕云祥隨他的病媽媽,她媽媽沒有病的時候,見人不笑不說話,不管見到誰家的孩子,都要把自己孩子手里的食物分出來一些給他吃,可惜了……

    滕云祥這個好人,是在母親的苦難里,懂得了一定要做個好人。

    老滕一家的故事,整日在王振平的心里翻滕,如何把這個故事終結,幫住他們一家創造一個幸福的新故事呢?想來想去,王振平想到了養羊這個項目上。老滕以前放過羊,雖然當年的草原游牧和如今的棚圈養殖有很大區別,但是對他來說,沒有隔行如隔山的難題。他和老滕一商量,老滕同意了。經過審核,老滕得到了扶貧專項款的支持。

    老滕樂了。白雪團兒似的基礎母羊進家了,咩咩的叫聲,讓院子里立馬有了生氣,數數,一只、兩只……一共二十五只,還有一只又高又壯的種公羊。王振平給老滕算了一筆賬,一個羔子賣八百元,這個品種的小尾寒羊,一胎可以下倆羔子,一年下來收入個三兩萬,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正常情況下,老滕家脫貧指日可待。

    同時,王振平給老滕一家三口申請了低保,為老滕的兒子申請了三千元的助學金。恰好旗政府在豐收村創辦了一個脫貧攻堅講習所,對全旗村民進行思想文化和農業技術培訓,王振平讓老滕參加養羊的技術培訓班,老滕說,那時候在草地放羊,夏天往有水有草的地方一撒,看著別讓狼進群就得了,雪天趕著羊群找馬蹄子踏過的地方就有草吃了,剩下的我啥也不懂,科技指導員來講課,那就是天上掉下了及時雨,萬萬不能錯過。便穿戴得整整齊齊,去了。

    這廂王振平正忙得團團轉。一方面要把村里的黨建工作抓到實處,成立聯合黨支部后,推行固定黨日、黨員集中學習,營造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的氛圍,自己帶頭講黨課,倡導開展以“振興鄉村,支部引領,黨員帶頭”的活動,讓中央脫貧攻堅重大舉措,在全村上下每一個村民心里落地生根。另一方面要按照上級的安排,承擔農民講習所的管理和教務工作。為了不斷調動農民積極性,讓他們參與到文明鄉村的建設中來,王振平還學習外地經驗,在旗委宣傳部的支持下,創辦了豐收村愛心超市……

    工作千千萬,就看干不干。王振平從陌生到熟悉,從不知道怎么下手,到一件事一件落實到位,體會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不易,也獲得了成功的喜悅??傊?,忙起來了,動起來了,就沒有閑下來的空兒了,說的是駐村干部五天四宿在村里,雙休日回家休息,對王振平來說,一個月四周,能回家一次,已經是常態了。每當雙休日,上頭沒有督查考核,他總是在村民的家里地里轉,哪個村民家有什么事,他總是比這戶村民的親戚知道得還早。他給村民辦的好事越多,村民便越信任他,每天找他的人一個接一個,他們向他求助的事,也是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甚至讓他哭笑不得。什么小公雞見面掐架,掐得滿雞窩都是雞毛和雞血;什么熱水器放不出水來怎么辦,放出來的洗澡水冰涼怎么辦;什么上了農民講習所,發現以前和婆婆打仗,賭氣回了娘家,現在一想不對了,想回來,婆家不來人接怎么辦……

    這不,半夜三更的,電話又響了。他拿起手機一看,是老滕,有一陣子沒去老滕家了,莫不是老太太有啥不好?

    老滕在那頭都帶哭腔了。王書記啊,不好了,我得報個案。

    什么?什么事?老滕語無倫次,看來是太著急了:我家羊……我家羊死了一地,個個都是大母羊,說話就揣羔子了……

    王振平一聽也急了,咋死的,受傷了?羊圈進狼了?

    不是,不是,是有人投毒了。

    怎么可能?

    王振平一個翻身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老滕家跑。

    果然,六只大母羊倒在圈里,體溫還有,眼睛還水汪汪的,但是的確已經死了。說話間,又有兩只母羊在抽搐蹬腿,很快也停止了呼吸。

    王振平按按羊肚子,發現都是膨脹的。

    老滕急得原地打轉轉,接著像暈倒了似的,一屁股坐在了草堆里。

    半晌,老滕才冒出一句話:“都怪我爹當年傷人太狠了……”

    老滕非要去報案??粗坏厮姥?,找不到什么原因。他的直覺里,這就是一種報復,村里當年的老人還在,他們還記著當時受到的傷害,怎么會愿意看著老滕家過上好這日子。童年的記憶已經造成了深深的負罪感,成了老滕心中治不好的傷。

    王振平年輕,他的頭腦里沒有那不可饒恕的歲月,一時有點發蒙。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但是他覺得投毒的說法太荒唐,抬頭看看,羊圈里還真安裝著攝像頭。于是他說,老滕大哥,天亮了,咱們先找獸醫,保住活著的羊。

    找來了獸醫,解剖了死羊,老滕傻了。原來是他用喂豬的方法喂羊鑄成的大錯。羊的胃適合吃草反芻,可以加一些玉米秸稈和糧食合成的精飼料,但不能用其替代飼草。老滕的羊,全部吃精飼料,導致胃酸過多。獸醫打開羊肚子一看,胃黏膜全部脫落,羊就是這個原因死的。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老滕懂得了科技的重要性,每天精心照看他的羊,三天兩頭,就給村里的技術指導員打個電話,請教一下。他的手機是廣東的親戚淘汰的老款機,裝手機的皮套,是他在垃圾堆里撿來的,他把手機放在皮套里,系在腰上,非常自信地說,管它新的舊的,只要能找到王書記,找到技術指導員,就是最好的手機!他養羊有了收益,后來一想,反正也是不出院門的活計,索性又抓了一只母豬養起來,果然是豬肥羊壯,豬仔羊羔滿圈。到了2017年底,一算賬,收入了一萬多元。老滕拿了幾張百元大鈔給母親,神志不清的母親恍若夢醒,一把抓過了鈔票,要兒子藏起來,苦難的記憶像揮之不去的病毒,時刻讓她處于處于恐懼和戒備中。

    這一來,老滕家的院子就顯小了,恰好房子后面還有一塊空地,王振平建議老滕蓋個帶棚的大羊圈。老滕現在是徹底服了,王振平說什么他都接受,他說凡是王振平給他出的道,都是亮堂堂的好道。他仰起滿是皺紋和汗珠子的臉,像孩子依賴大人似的問王振平:“書記,沒錢咋辦?”

    是啊,沒錢咋辦。王振平幫助老滕撰寫好清晰客觀的信息,在中國社會扶貧網上發起社會眾籌,一夜之間,就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內蒙古互聯網+社會扶貧信息中心的負責人,第一時間聯系了王振平和滕云祥,并聯系滕訊新聞攝影團隊,到敖漢豐收村,現場拍攝了滕云祥一家的生活生產狀況,在他們的聯手推動下,兩萬塊錢迅速到位,羊圈蓋起來了,寬敞暖和,羊不用踩著自己的屎尿走來走去了。老滕說,這樣養的羊,肉不膻。

    王振平放心了,轉身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之中。

    自從2016年駐村以來,他就幫助村里的建宇農民種植合作社,流轉土地一千余畝,種植有機小米,帶動153戶農民增收,令貧困戶43人直接受益,他又開始籌備將貧困戶種的有機雜糧大黃米,交由合作社統一包裝銷售,讓建宇牌小米登堂入室,通過淘寶、天貓、拼多多走到全國消費者的生活中。

    敖漢旗脫貧攻堅講習所成立以來,一直由王振平具體負責,兩年多的時間里,已經培訓來自全旗的四千多名貧困戶,扶貧先扶志,王振平安排的課程,總是使用接地氣的方式,讓貧困戶改變樂因循守舊的觀念,看到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光明前景,同時學會了新的農業生產技能。

    對于村里的貧困戶各式各樣的困難,他帶領工作隊的同志們,不遺余力,想方設法,一一解決,先后通過赤峰市和敖漢旗殘聯,幫助豐收村的殘疾人落實了培訓項目,解決了三十臺輪椅,二十臺坐便器,二十個助聽器,一一發放到需要者的手里。還特別為殘疾人劉瑞亮安裝了價值九萬余元的假肢,為殘疾的張楚晗小朋友落實了就學問題。

    豐收村的每天都有喜人的變化,每一戶貧困家庭,都體驗到了天天都是好日子的滋味兒,王振平的心里無比欣慰,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兩不愁三保障,危房改造是一項硬指標。半農半牧地區的農民,骨子里是不大注重建房子的,我在赤峰所見,歷史上除了王爺府,幾乎見不到一般人家留下來的像樣的老屋祖屋,移民而來的農民,一來就是弄個小窩棚委身其中,把心思都用在開荒種地上,民以食為天,而后才是住行,好幾百年,這里農民的吃飽飯的問題,是在改革開放之后才有所改善,所以他們特別能將就,有個破爛不堪的土房茅舍遮風擋雨,便心安理得了。他們還有一個小心眼兒,不愿意動用手里好不容易存下的那幾個錢,我在很多村子都聽說了這種情況,有的農民直接就說了:“如果國家把錢包了,我們痛快就扒(舊房)?!?/p>

    拆房子的事阻力重重。有的人家說,重建的房子不如原來大,兒女過年過節回來,沒地方??;有的人家說老兩口活不了多少年了,沒必要改善住房了。王振平沒想到的是,最大的一個難題,竟然會出現在老滕家。

    村干部和工作隊一進院,老滕就一個不拆,兩個不拆地打斷了干部們的話,他媳婦王玲梅,不知道啥時候,把家里一些看著值錢的東西死死抱在懷里,好像干部們會把她家的東西給扔出門外,強拆他們家的房子似的,正說著話,精神病老奶奶,手執一把水果刀猛然就沖了出來,她的勁頭沒人攔得住,大家無功而返。

    問題還是在老滕身上,可能是他的思想沒有轉過彎來。這兩年賣羊,他手里有個一兩萬是沒問題的,但是他不想花,死攥著,就怕有個為難遭災的時候兩手空空。對生活的沒有安全感,使他的精神世界依然處于幾十年留下的陰影里。

    王振平特意請老滕吃飯,席間有幾盅小酒相佐。

    王振平說,老滕哥你不是說,我給你指的都是亮堂道嗎?

    老滕說,可不是,沒有你的幫助,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王振平說,那我讓你改建房子,你為啥不聽?

    老滕說,還不是舍不得手里那一腳踢不倒的兩個錢。

    王振平說,你留著錢干啥?你看你院子里的羊多好,以后賣的錢會翻幾番。

    老滕說,用錢的時候在后面呢,看病的事兒雖然在你們的幫助下不愁了,兒子還得上學,還得娶媳婦吧?

    一聽老滕說娶兒媳婦,王振平不由噗哧一笑——我說老滕哥,就你家現在的破房子,誰家丫頭愿意嫁給你們家?咱家兒子好小伙子一個,要是在大學里領個對象回來,敢進咱家的破房子嗎?政府給你機會你不把握,有你后悔那一天!

    老滕不吱聲,臉通紅。

    “你難道也想讓你兒子跟你當年一樣?”

    王振平知道這句話戳老滕的心,想了想還是說了。說完了又有點后悔。

    說到底老滕是明白人,他眼淚在眼眶里轉,說,我知道書記為我好。便把手里的酒杯端起來,還是心心念念那點錢:“王書記啊,我可就聽你的啦,要是把錢花光了,遇到難處,我還得指望你拯救我……”

    那你就放心吧,有政策在,有這么多共產黨員在,哪能讓你回到脫貧攻堅前呢。

    二人一飲而盡,事就定下來了。

    老滕事先把老母親哄到門口的廂房里,安頓好,讓她看不到院子里發生的事情。人和機器一起上,那座不堪一擊的舊土房很快夷為平地,新房的地基隨即開槽。這下老滕家可熱鬧了,村里人感念老滕兩口子為人敦厚,幾十年來,誰家有事,他們都跑在前頭,如今終于有了回報的機會,一家伙來了一百多人幫忙,上房梁那天,按習慣主家是要請大家酒宴的,鄉親替老滕著想,一個個帶著酒,帶著肉,帶著蔬菜和年糕,喜氣洋洋地在老滕的新房子框子里痛飲了一頓。

    兩間新房子國家補助四萬五,老滕拿出七千多元接了對面屋中間的大廚房。新家寬敞,暖和,干干凈凈,老太太好像也明白了,當人們把她從廂房里扶出來,她面對著新房子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便樂樂樂呵呵地進了屋。

    過年的時候,老滕撿了二十塊自己做的豆腐,裝了二十多個自己種的黃米蒸的黏豆包,至誠至愛地給王振平送到宿舍。

    他貼著王振平悄悄地說,從蓋房這事兒看,鄉親們沒記我們家的過,你看都來幫忙了。

    王振平明白,折磨老滕幾十年的陰影消失了。

    疫情來了,老滕沒二話,立馬掏出了二百元捐款,放下家里的伙計,參加環境整治的勞動。

    作為第一書記,王振平好不高興。2015年到2020年,他駐村已經五年,他的計劃還有好多沒有實現,他覺得在振興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道路上,豐收村已經走出了舊故事,而五年來自己做的這些事,正是給豐收村的新故事開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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