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5期|伍世云:送伴(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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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來一樣,剛進小區大門,阿正就聞到了那股濃烈的氣味。不過,他沒把這種就像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告訴朵朵,因為向死亡之路走去的不是別人,正是朵朵患癌癥的父親。
或許朵朵也聞到那種氣味了吧?看著停下腳步轉身等待的朵朵,阿正帶著滿腹的疑慮掛掉姑母電話,追上去。見他追來,朵朵邁動腳步繼續往前走,但每走一步,余光都在留意阿正是否跟上來。朵朵的心思阿正知道,可能是出于男人的某種保護心理,抑或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把水果袋換在另一只手上,拉著朵朵沒有拿花的那只手往前走。前邊的草坪上有幾只啄食的鴿子,它們探起頭看他們一眼又低頭啄,啄兩下又抬頭看他們。也許鴿子根本沒看他們,只是阿正這樣覺得而已,至于朵朵,手被牽著,變得比之前輕快,說了鴿子是誰家喂養的后,接著講她的童年。
阿正有意無意地聽著,越往前走,那種氣味越發濃烈,趁朵朵不注意時,阿正聳肩嗅了嗅自己。這是阿正的習慣,每當聞到那種氣味時,總感覺那氣味是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其實不是,這只是過去那段特殊經歷留下的后遺癥,阿正一直想擺脫掉,可是很難。那“氣味”來自于夢,夢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阿正害怕做夢,從得知真相那刻起開始害怕,越害怕越做。
像每次夢醒后需要一根救命稻草那般,阿正捏緊朵朵的手,猜測朵朵可能也不想回這個家,但父親有今朝沒明日,作為獨生女不得不回。不過這樣的猜測似乎得不到驗證,朵朵雖比之前抓得更緊,但她的話語輕松,步子也輕快,只是他們剛走到樓下,就聽到了樓上病人的呻吟聲。朵朵剎住腳,喘著氣說好累,一副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
“是有點累?!卑⒄樋诨氐?。
兩人就這么靠在樓梯口,誰也沒有要先動的意思。這是朵朵的家,阿正覺得朵朵應該走前頭。至于他,才第三次來,一切都不熟,連幾棟幾單元都沒記住。阿正覺得自己確實不適合走前頭,如果他走前頭按了門鈴,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開門的人。前次來,朵朵的母親就親口說過:
“下次來,不要再喊什么嬸嬸了,要喊媽?!?/p>
姑母更是下了這樣的死命令。
阿正從未喊過媽,完全沒體會過喊媽的滋味,盡管私下里他曾對著鏡子練習過好多次,可真要喊時,還是會覺得很難。有時,他甚至絕望地認為他這輩子都喊不出一聲媽。有了死命令,這次逃不掉了,不過他希望能過渡一下,最好是等朵朵走前面去按門鈴,喊了媽后他再趁機喊一聲??煽炊涠湟蕾嚨纳袂?,是希望他走前頭。阿正決定先上樓,到了門口再退那么一到兩步,讓朵朵開門或是按門鈴。
這時病人又喊叫了一聲,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僵局,阿正故意咳兩聲。
“看來,爸爸又痛了?!倍涠湔f。
“走吧?!卑⒄f。
朵朵不再磨蹭,抿著嘴步入樓道。阿正猜朵朵肯定在心里罵他滑頭,不過滑頭總比走前面好。阿正跟在后面,朵朵按響了門鈴。
阿正注意到,前次門鈴的聲音是《好人一生平安》的伴奏,此刻他聽到的卻是叮咚響。那響聲和忐忑的心跳一樣,阿正數著心跳把水果袋換到另一只手,希望來開門的是個陌生人或是個小孩。但這個家里唯一的小孩朵朵都二十六了,至于陌生人,這樣的幾率跟中大樂透一等獎的幾率一樣。
門嚓的一聲開了。
剛打開,一股氣味就撲了出來。但開門的人好像聞不到,朵朵也好像聞不到。難道家里并沒什么奇怪的氣味,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阿正還在納悶,不覺間已進了門,根本不曾注意到朵朵有沒有喊媽。見朵朵忙著跟母親講路上撞車的事,阿正慶幸剛才真實又自然的走神。
“如果不撞車的話,”朵朵總結性地說,“我們至少早到半個鐘頭?!?/p>
“撞車?”母親很吃驚,“難怪我這眼皮一直跳不停?!?/p>
“那你的眼皮可能是為他們跳的?!?/p>
朵朵隨即把話題轉到父親身上。聽女兒說到叫聲,母親用一種極為肯定的語氣說:
“啞口了,哪里還能叫得出什么聲音,現在又睡著了?!?/p>
朵朵一愣,想說點什么,卻用兩個字結束了關于父親的話題。
“好吧!”朵朵說,然后哎呀一聲放下包,去給花瓶換水,插下車后買的百合。阿正把水果放在茶幾上,本想過去幫朵朵的忙,找點事干,省得像個木頭杵著不知所措。不料再過十多天就要去掉“準”字的準岳母喊他坐,還問他喝紅茶還是苦丁茶。
“天熱,苦丁茶退涼?!睖试滥附o出了指導性意見。
其實天并沒有多熱。不過屋里好像確實縈繞著濃稠的氣味,阿正不想喝,想說口不渴,但準岳母說著就去泡茶了,他趕快站起來說:
“您忙,我自己來就行?!?/p>
“成天守著這么個活又不活死又不死的人,有什么好忙的?!?/p>
已經提到病人,阿正知道他該問一聲病人的情況,甚至是進去看看??蓽试滥敢呀涋D身泡茶去了,他又坐下,掃視一圈,目光落在病人臥室緊閉的門上。
里面的病人阿正六歲就認識了。他是縣城有名的大端公,個子高,嘴巴闊,有一副不知疲倦的好嗓子,有一個可以記住夢話的好記性,還有一片能哄來百鳥百雀的好舌頭。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說會道,能唱會跳,能掐會算,像什么尋龍覓穴,抓生替死,走陰還陽,禳兇祈吉,求財改命,姻緣八卦,全不在話下。由于有這么一手好本領,城里重要的婚喪嫁娶都會請他,連某些領導干部也會登門問個禍福吉兇、前途事業。
當初,阿正就是經他介紹才去當送伴的。老話中流傳著這么一種說法,病了很久都不能斷掉最后一口氣的老人,只要有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四陽”男孩子睡在身旁,送一程,不管他或她生前有多少牽掛,造了多大罪業,都會放下心,安詳離開。但四陽孩子百年不遇,而難以斷氣的老人有不少,他們就換了一套說辭,說用不著什么四陽孩子來當送伴,只要是火命的男孩子就行了。送伴的說法祖母也講過,不過阿正把祖母的話當成了故事來聽,完全沒想到從七歲起,“故事”竟然跟自己發生了關系。
那年,姑母覺得流年不順,就請大端公到家改風水。改過風水后,康大端公一高興,拉著阿正的手主動給他看手相,看過后,還叫阿正洗手拋銅錢占卦。占什么呢?阿正記得,大端公叫他想著最想達成的一件事拋三次銅錢即可。阿正想得到一把跟鄰居小朋友一模一樣的火柴槍,就認真地拋了三次,三次都是離卦。大端公很吃驚。
“離卦,好。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贝蠖斯f了幾句詩后繼續說,“離為火?;饚Ыo人光明,將來前途無量?!苯又蠖斯謫柍錾暝?。姑母作答后,大端公閉眼會心,拇指在其他幾根指尖跳來跳去,最后他鄭重其事地說:
“孩子爐中火命,打卦火焰成山,又是正午出生的,去當送伴渡人,功德無量,修無量功德?!?/p>
阿正沒想到因為大端公的這句話,姑母真讓他去當了送伴。更沒想到的是,多年后竟會和大端公的女兒走在一起,并將在今年的國慶結婚。這時朵朵說著話在旁邊坐了下來。阿正沒聽清楚朵朵說的內容,見她拿起刀要削蘋果,想說我來,準岳母卻端上茶過來了。阿正站起身接過茶,連聲道謝。
“都一家人了,還客氣?!睖试滥刚f,“你們聊,我去炒兩個菜就吃飯?!?/p>
“媽,我來幫您?!?/p>
朵朵將水果刀遞給阿正,像只貓跑到母親前面。等廚房的滋滋聲響起,阿正劇烈的心還沒找到???,倍感朵朵那聲“媽”像激起千層浪的巨石。但等石頭沉底后,他突然氣定了,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喊聲媽而已。
放下刀,看著在廚房里轉來轉去的朵朵,阿正猜她應該能感受到那氣味,畢竟她盡量裝點著屋子,還噴空氣清新劑。至于她母親,是開喪葬用品店的,每天都沉浸在這樣的氣息里,可能聞不到,就算聞到,對她來說也是“正常氣味”。
廚房里的娘倆說著話,做著菜,似乎忘了那個要死的人。阿正又把目光落在門上,里面的病人此時很安靜,或許他是真的啞口了,再痛也叫不出聲來。忽然,阿正感到不可思議,竟然想進去看看,不是因為那個人是朵朵的父親,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大端公。不過還是算了,里面的那氣味肯定濃得連呼吸都困難。前次來,病人眼圈發黑,虛汗直冒,喘出的臭氣鉆心鉆肺,看樣子熬不了幾天,不料他吊著最后一口氣,硬是拖到現在。上周末,朵朵一個人來,回去后就說父親手腳不會動,眼珠也不轉了,連家人都幾乎認不出來,可能只剩下一兩天光景了。
不知還會熬多久。阿正回憶著病人躺床的時間,卻想不起病人是哪天躺床的,只記得等病人躺床了,才從姑母那里得知朵朵的父親就是當初介紹自己做送伴的康大端公??赡菚r和朵朵的事已談妥。沒談妥的話,也不知道會怎樣,也許會不了了之,也許會繼續,畢竟和朵朵的脾氣難得很相投。阿正只是想不到,只是有點埋怨,埋怨姑母當初介紹時沒說朵朵就是康大端公的女兒。一開始就說清楚的話,肯定不會加她微信,更不會和她見面,哪怕如姑母說的那樣:不見,你會錯失一個好姑娘。
如今好像沒什么可怨的,至于里面的病人,好像更沒道理去怨,客觀地說,當初要不是他從中牽線引薦,讓自己去給那些臨終的人當送伴掙點錢,生活可能會更艱難。只是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把死亡趕出夢境,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另外,聞到異味,不用再疑神疑鬼。幾只鴿子咕咕咕叫著飛過暗淡下來的窗口。
……
作者簡介
伍世云,云南大關人。偶有作品刊發于《長城》《野草》《邊疆文學》等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