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尼瑪潘多:透進病房的陽光
一
一束陽光透進病房,落在房子中央的空地上,碎出一片明晃晃的光。這和措的想象很不同,在她的想象中,病房應該蒙著一層陰郁的色彩。
在這間明晃晃的病房,措能感覺到24床不時的打量,但當她們的眼神相撞時,她又快速躲開,露出少女般羞澀的微笑。
24床和陪護25床的大媽很親。其實,兩人溝通并不順暢,24床的牧區方言太重,一溜言語滑過嘴邊,像音樂也像輕風,溫柔、好聽,只是完全聽懂很難。陪護大媽的玩笑話,到24床那里,也是一團云霧,總在笑點過后呵呵傻笑,讓措這個旁觀者,又著急又想笑。
措原本叫德措,寫過一些詩歌,發表時總擔心別人能從中窺見隱私,便用“措”這個筆名發表。她本想用“錯”這個字作為筆名,她覺得人生無不充滿錯與誤,比如命運、婚戀、職業等等。措的閨密知道她想用“錯”這個筆名,驚得瞪圓了眼說:“你這個擔心也太荒唐了,這年代還有人讀詩嗎?”不過,在病房,誰也不會叫她“措”,她叫26床。
措所在單位的婦委會組織女員工體檢,發現她的子宮有點問題。婦委會的負責人委婉地告訴了她這個診斷結果,并希望她盡快去復診。措愣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說:“平常又沒有什么不適,有可能搞措了,我就不去復查了,是福是禍,該來的自然會來?!陛氜D幾個星期后,措改變了主意,她覺得婦委會負責人轉達這個結果和直接把體檢單交給她,性質十分不同;況且,細細回想起來,自己好像也有過一些癥狀。于是,自己花錢又復查了一次,結果顯示相同,只是未知良性與惡性。一張小小的檢查單子,令一向清高、冷淡的措內心慌亂,然而,比這個更讓她苦惱的是,醫院不是她想住就能住進去的,一向不屑于社交、一直稱社交無效的她,竟然沒有一個門路可以馬上住進醫院,翻遍通訊錄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求助的電話,虧得此時閨密托人相助,才算替她解了這個難。
那天,辦完住院手續,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門邊的大媽,那時她還不知這位大媽是25床的陪護。她把小包放在床頭,坐在床邊整理病歷,辦手續的地方人多擁擠。那位大媽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突然明白似的站起來了。大媽的塊頭太大,似乎膝蓋也不好,手撐著25床的床架,嘴里喊著一二三,弄出很大的動靜,才勉強讓屁股離開了椅子。
“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么省事的病人,一個人一只小包就來了?!贝髬屢皇帜弥埍?,一手提著暖瓶,一瘸一瘸地朝措走來。措急忙從小包取出保溫杯,示意自己不需要。大媽完全無視她的舉動,往里挪了挪小包,把紙杯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倒了一杯濃濃的酥油茶,然后抱著暖瓶站在她跟前,說個沒完。大媽說她叫加洛。措突然想笑,心想這名字起得多名副其實。毫無拘束的笑聲,高寬均等的體形,不就是“加洛”——人胖性子柔的意思嘛。大媽好像一下子看出了措的心思,說:“我父母那年代,就希望能吃飽飯,長得胖一些,日子安心一點,很簡單。不過,我這人還真是遇事不慌,心寬體胖?!?/p>
加洛和措聊天時,25床窩在被窩里,頭都不抬,能看到的只有發量豐沛、黑發和黃發界線分明的后腦勺。若不是能頻繁聽到25床的手機振動聲,措以為她是個重癥患者。
加洛自我介紹時,管床醫生氣喘吁吁地小跑進來,他的模樣青澀,完全沒有大夫沉穩持重的樣子。和往常一樣,照例又是一堆問詢,在這方面,措已經很嫻熟,把在普通門診、專家門診主訴過的癥狀又說了一道。醫生樂呵呵地說,您還挺專業的嘛。措想說點什么,最終什么也沒說,她知道如果沒有感同身受,別人不會知道她在這段時間里,經歷了什么。
管床醫生剛走,加洛立馬回到26床的措跟前。措是個熱得很慢的人,沒有十天半月,沒法跟人熟絡起來,也別想從她的嘴里知道更多。加洛把底基本交清了,措卻一味回答是或不是。
“她這條命完全是從‘叔叔’手里搶過來的呢。如今這醫術了得?!奔勇搴痛氪畈簧蠋拙湓?,轉而給措介紹24床。在措的老家,管死神叫舅舅,在加洛嘴里卻變成了叔叔。隔幾座山幾條水,連稱呼都變了,措不禁在心里感慨。原來,24床在藏北一家縣城醫院產后大出血,被連夜送到市醫院搶救,才保住了一條命的。已經在這里住了一陣子了。
24床特別愛笑,恬靜的臉上,看不到與死神撕扯搏斗的疲憊或者憂傷。只要有人對她說什么,不管聽懂沒有,都報以微笑。措很少和24床搭話,她倆之間都是點頭示意眼神交流,這不是因為措聽不懂藏北方言;她曾在藏北工作過一段時間,簡單的交流并沒有問題,只是她習慣沉默。她與她之間的交流,是從24床的丈夫,那個留著牧人式劉海兒、喜歡碎步小跑的男人開始的。
這個男人頭發油膩,衣領和衣袖上也是污漬斑斑,有輕度潔癖的措,見他第一面,便心生惡感,然而,他去接一趟開水回來,措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這個男人碎步小跑著出去,在拐彎處原地踏幾步減緩慣性,然后,又碎步小跑回來,笑容滿面地挨個倒水。這個看似邋遢的中年男人,舉止卻像個孩童般可愛,措聽加洛喊他阿布。
阿布給措倒水時,附加了一個問題。他問她的屬相。措說她屬豬。他有些小興奮,指著他老婆說:“你倆一樣?!贝胍恢庇X得24床歲數很小,臉上雖也有曬斑和皺紋,但時時處處的微笑和羞澀,使她顯得特別少女。措問她的五行。他代回答:“金豬?!?/p>
措大吃一驚,感嘆道:“那我倆同歲,今年都四十八了?!卑⒉家徽窘浀胤瘩g道:“不,四十九了?!贝胫浪f的是虛歲,便沒說什么。加洛卻補了一句:“在單位上班的人,都愛往小里說,我們種地放牧的,就無所謂了,反正到點就得走?!闭f完三人一陣大笑,仿佛揭穿了措把年齡說小一歲的秘密。
24床和措同齡。以措的閨密的話說,就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是在生理上、精神上,正在失去水分的人。臉部肌肉開始橫長,抑郁和焦躁輪番登場,連子宮也只負責生長息肉和病菌???4床的臉上分明只有平靜,連說話的語調都那么綿長溫柔,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她的子宮,像一片肥沃的土地,在這個年齡依然能孕育出鮮活的生命。平常,措和閨密談論更年期、雌激素減少和絕經時,不假思索地認為,高原上的人比平原上的人老得快,常年生活在高海拔牧區的人,其衰老的速度比生活條件優越的城里人更快。她們覺得這就是常識。但措發現,24床是個反常識的存在,生活幾乎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沉重的記錄。
二
措在哭聲中醒來。
又尖又脆的聲音,讓她驚恐冒汗,一把拉開厚厚的床圍,只見天已大亮??蘼曇魂嚫哌^一陣,24床這才慢騰騰地坐起來,閉著眼睛掀開上衣,哭聲在最高處戛然而止,連哼哈的囈語都沒有。
放下床圍,措頹然倒在床上。作為一名詩人,她的詩歌被稱為具有女性的敏感和細膩的特質。然而,敏感的她卻忽略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這使她在大清早產生了極度的失落感。近段時間以來,她過于專注自己的身體,害怕聽到某種判決的聲音。她甚至停止了在朋友圈發布勵志言語。她的朋友圈的最后一個動態發布在一個月前,她寫道:“對生活沒有太多期許,命運賜予的照單全收,無論好壞……”現在看來,這像是某種預示,諷刺的是,她無法照單全收,在心里一遍遍發問:“為什么是我?”要說措對這個結果特別難過或者害怕,也談不上,她只是有一種深深的“無意義”感,她覺得人生至此又有何意義呢?有人說,痛苦出詩人,然而,這段時間,沒有一句詩跳入她的腦海。
措對加洛談不上有多深的好感,但這個話癆或多或少能轉移措的關注點,使她暫時忘記自身的問題。
25床的病人是加洛的女兒,加洛說是她四十歲那年生的。女孩有五個哥哥,一個嫁到遠方的姐姐?!凹矣序E馬萬匹,出門還靠老腿?!眲e人問起加洛有那么多孩子,為何她老人家親自來陪護,她總是這樣自嘲。
加洛說起自己生養的七個孩子頗為驕傲,口氣跟措的閨密很像,總是以“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開頭?!拔覀冞@個年齡的人,吃苦長大的,沒條件嬌氣,生孩子、種地、伺候老人、家務瑣事,都覺得是分內的事,總是把‘我’壓縮得很小,把‘別人’放得很重?,F在的人,不一樣,只生一個孩子,也稱把自己折騰成了老太婆,到底吃了多大苦遭了多大罪呢?其實也沒有,關鍵是把‘我’看得太重?!?/p>
加洛對25床的溺愛,猶如面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每說一句總是努起嘴做出親吻的樣子。但這樣的態度,在加洛被主治醫生叫去談話后變了。加洛對25床的冷淡顯而易見,也不怎么再跟其他人搭話,病房的氣氛變得沉悶無比。當阿布邁著他標志性的碎步,滿臉堆笑,給加洛端去家人捎來的酸奶時,加洛也是幾次拒絕,實在拗不過,就接過來放到25床的床頭柜上,然后用手托著腦袋悶悶不樂,那個號稱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加洛消失了。
25床的床底下有一張掉落的白紙,加洛也不去撿。措曾聽她給阿布講,我們不識字的人,要把所有紙片片收好嘍,管他上面寫著啥。以前她到鄉政府報銷就吃過這個虧,紙片多了倒不要緊,人家會挑挑撿撿,不能報銷的,多一張都不會收。
查房時間段,所有的陪護都要離開,病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護工一遍遍地拖著地板,時不時發出一聲哀鳴般的嘆息,濃烈的來蘇水味道,掩蓋了早餐時留下的糌粑的清香。
順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措走到24床跟前,那個有著黑葡萄般大眼睛的嬰孩正骨碌轉著眼珠,嘴里嗯哼不停,頭發因為抹過太多的酥油,貼在腦門上,顯得腦門碩大。措忍不住伸手把孩子抱過來,嬰兒特有的乳香,在她心里升騰起一股久違的暖意。二十年前有過的激動和感慨,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而就在幾天前,一位即將分娩的小同事向她取經,她只能不停地說:“都忘記了,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蹦菚r的她,確實沒有任何隱瞞的想法,她苦苦想出來的場面,只有孩子的逆反與自己的抱怨。
看著抱著孩子的措,24床小聲說了幾句,措專注地逗弄著孩子,沒有回答,24床以為措聽不懂她的牧區方言,每說一句話都要比畫一下,措便看到了她綁手帶上的名字,拉宗。
這一天因為有內地專家來指導,查房時間比往常長很多。一到陪護開放時間,看望25床的同事一撥接著一撥,那些人跟25床年紀相仿,一時間病房里笑聲不斷,25床也破例把整個臉暴露在外,撐出一張笑臉,她的聲音有點啞,是那種叫煙嗓的類型。加洛也一掃先前的冷峻,談笑風生地接待著這群新潮青年,這位自稱一直住在半山腰、很少進城的農婦一點都不怯場,貼心又不過于熱情,把度掌握得滴水不漏,一點都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農婦。
送走了幾撥人后,25床的床邊堆起了牛奶、水果的小山。措靜等著加洛的評點,依她對加洛的了解,即使不做評點,至少也要介紹一番,然而,她卻一句話沒說,急急地把腦袋抵到25床跟前,低聲質問著什么。25床不耐煩地“嗨”了一聲,翻了個身,把后腦勺留給了她。
加洛這才回到凳子上,又回到雙目呆滯、一言不發的狀態,連喜歡跟她開個玩笑的阿布也不敢吭聲,阿布的寶貝兒子也不哭不鬧,病房里安靜得有些難堪。為了掩飾尷尬,措順手拿起床頭的書看起來,盡管書上的字一個都入不了心,盡管她與書之間隔著綿遠的距離,她還是一直堅持捧著,把它當作阻擋交流的門,直到她不能堅持下去,只有逃離。
盛夏的拉薩,連風都是暖的。樓下林蔭道邊的椅子上、草坪上的石凳上,都有人聊著天玩著手機,暖風吹拂著每個人,不分病人、陪護或者路人。措找了一處較遠的石凳剛剛坐下,心理琢磨著該不該給阿媽打個電話。自從措執意獨自生活,阿媽便很少與她言語。她一直覺得措太過于自我,把自己的感受看得太重,忽略了身邊人,常勸措把“我”稍稍收起來?!岸伎熳瞿棠痰哪昙o了,折騰什么呀,過日子哪有風平浪靜的,有時晴天有時陰天,有時刮風有時下雨,日子就這么過去了?!庇浀米詈笠淮闻c阿媽見面時,阿媽知道自己無法說服措改變主意后,憂傷地說:“可惜了,如果不執意分開,即使生個病也有人照顧?!倍@句話像魔咒,很快便應驗了。
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掏出手機輸入了一串數字,這是她記憶中少數幾個不用翻閱通訊錄就能輸入的號碼。撥號音還沒來得及響,那邊已接起了電話,剎那間,措的眼睛有些發潮。阿媽不識字,但她知道是措,措在她的通訊錄里代號為1。她倆誰也不先開口,僵持了一陣,最終還是措喊了一聲:“阿媽?!?/p>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問:“怎么了?”
措說:“我想您了?!闭f完竟哈哈大笑起來,眼角滾出一行淚水。
三
每日清晨醒來,在24床和窗戶之間,措總能看見加洛敦實的身影,她把口鼻縮到衣領內,為窗臺上的七個凈水碗供上水,并對著窗外的布達拉宮做晨間祈禱。在她的晨間祈禱時間,阿布必須讓出他在窗前的位置,只能站在24床與25床之間,關注著加洛的所有程序,仿佛這是一場專門給他表演的獨幕劇。每次禱告完畢,加洛像吟誦劇終臺詞一般,對阿布說:“雖然我們的親人不幸住進了醫院,但他們跟別的危重病人比起來,沒有疼痛沒有生命危險,我們應當感恩三寶?!?/p>
阿布是個稱職的配角,也會輕輕地說兩遍:“是,我們應該這樣?!?/p>
然后,加洛費力地走出狹窄的空間,瘦小的阿布回到他的座位,這場儀式便落幕。
加洛突然變得沉默后,她每天清晨的禱告,又加了一項儀式——煙供,因為病房最顯眼處,明確寫著“病房內不準點香焚香”的告示,她的這項儀式總是鬼鬼祟祟,邊祈禱著邊回頭防備突然進來的醫護人員,每到這個環節,措也跟著提心吊膽,眼睛一會兒看著加洛,一會兒望著門口,像個哨兵。
正如加洛自己所說,什么事到她這里,都不是個大事,僅僅沉悶兩三天后,她又恢復到了原先的樣子。加洛說,她要感謝措幫她解開了心結。
措有些愕然,她還從未真正地說服過誰,在溝通方面,她只能算是個白癡。她在生活或工作中,總是為了某件小事,固執己見,得罪過不少人。如果真是措解開了加洛的心結,那也不過是衛生間門口幾句對話的意外收獲。
措一出衛生間,就看見了加洛,或許是她等待太久,臉上是一副著急的表情。加洛把措帶到樓梯口,對她說:“看您是個有文化的人,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p>
措知道有文化只是一種很泛泛的說法,不過愛較真的她,還是糾正了一下加洛的說法。她說:“我也就識幾個字而已,不能稱作是有文化的人?!?/p>
加洛說:“你每天捧著那么厚的書,你沒有文化誰有文化呢?”
本來措還有幾句話可以說,比如說什么叫識字,什么叫有文化。換一個談話對象,措能固執地探討一番,可這次住院以來,措那套交流方式總是陷入死胡同。上一次,是她跟阿布。阿布兩口子只有一個暖瓶,早上做茶下午倒水。阿布人勤快,總是幫措續水。措喝了兩口覺得味道不對,便直截了當地給他講,他的開水里有股酥油味,喝不下去。阿布愣了好一會兒,才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問她,你不是藏族嗎,你不喝酥油茶嗎?措知道阿布的不滿,他明知道措是藏族,也喝酥油茶的。措笑著不回答。他繼續說,酥油茶能喝,為什么不能喝有酥油味的水呢?措說,喝酥油茶我就喝最醇厚的酥油茶,喝水我就喝沒有一丁點油星子的凈水。阿布一聽,背都直了,眼睛發亮,雙手一攤問道,你說酥油茶是不是酥油和水做的。措堅定地點頭,是的。阿布高興地說,那就對了。說完帶著勝利的笑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還意味深長地看著措,措幾次想辯駁,他都笑呵呵地擺擺手,一副無法對話的表情。
加洛的問題比阿布的復雜很多,措一聽就不知該怎么回答。原來25床的真名叫倉木,才二十四歲。加洛“請教”措時,反常地用手搓著圍裙,聲音調低了幾個分貝說:“您說,得了婦科病做過手術的人,以后會不會影響生育?”
“她做人流了?”措脫口問道。
加洛大驚失色,四下張望一番,說:“不是的不是的,她還沒有結婚哪?!?/p>
措就是這樣,跟人交流總是不能順勢而下,繼續說:“現在未婚先孕的太多了?!?/p>
加洛顯然已經懊悔“請教”措了,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聲音也變得低沉:“向三寶起誓,我加洛的孩子是不會做那種壞事的?!?/p>
措渾然不覺,繼續說:“這也不能算壞事吧,情到深處在所難免?!?/p>
加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這沉重而絕望的嘆氣聲終于提醒了措,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挽回道:“也是,現在未婚得婦科病的也不少,那醫生怎么說的呢?”
加洛終于緩過神:“這孩子心思太重,先開始沒有告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告訴我的,手術時候我都不在場,我是在你住院前一天趕過來的,她的朋友給我講,手術很順利,過幾天就可以出院?!?/p>
“那就行了,如果有什么后遺癥,醫生都會告訴病人和家屬的,過幾天能出院,您就不必這么辛苦?!贝氡M量用輕松的口氣說。
“我倒是不怕辛苦,就是……”加洛欲言又止。
“那您還擔心什么呢?”措嘴上這么問著,心里很清楚加洛最擔心什么。
“倉木住院的消息,除了我家里的小兒子和媳婦外,我誰都沒說,連其他幾個哥哥姐姐都不知道,那幾個小青年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加洛說話時滿臉狐疑。
加洛是藏著心事太累,憋不住想找一個不相干的人尋求一些慰藉,不想遇上了敏感的措。措答非所問地說:“是這樣呀,怪不得家里的千匹駿馬沒來?!?/p>
加洛也沒有再追問,順著措聊到別處去了。措像彌補自己的過失一般,最后又講了一堆自己都不信的大道理,算是補償加洛對自己的信任。
措知道講大道理自己講不過加洛,加洛突然宣稱措幫她解開了心結,措蒙圈了幾分鐘,但很快明白過來了。也許,加洛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合適的臺階或者說辭,不過讓措不明白的是,加洛的眼神和語氣都特別真誠,這跟措眼中的加洛差別很大。
四
總是獨來獨往,在社交上情商不高的措,這一趟醫院住下來,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請客吃飯,一起吃吃喝喝還真能產生一種奇妙的融洽感。
阿布兩口子從不到病區食堂吃飯,也不訂餐,都是買些現成的餅子饅頭就著酸奶吃,有時,阿布到病患廚房熬一鍋糌粑肉粥或煮幾塊肉,抓一碗糌粑吃。他倆沒有定時吃飯的習慣,一有空閑就撕點餅子饅頭,你一半我一半,也不言語交流,吃得津津有味。只要他倆想吃東西,病房里人人有份,通常都是阿布拿著個塑料袋或竹籃子,請大家分享。加洛跟阿布兩口子好像在暗中競賽似的,阿布送過來一碗酸奶,她就遞過去一張餅子,阿布過來給她倒一碗酥油茶,她就讓他們嘗嘗甜茶,當然也少不了措的一份,就這樣,措的桌子上堆滿了各種吃食。
措住的不是傳染病科室,但在病房用餐,心里還是有些顧慮,況且她在飲食方面一貫節制,過甜過酸過咸都不碰,無論什么樣的養生知識,都愿意實踐一番,是屬于保溫杯里常年泡著紅棗枸杞的那類人??烧l又能在孩子般的阿布和熱情的加洛前,保持那份距離呢。阿布端來的酸奶上,足足澆了兩大勺白糖,而且顆粒非常粗,若在平常,她是絕對不碰的。她吃了一口,粗粒的白糖在齒間咬碎的聲音格外響亮,讓阿布兩口子也不由得朝她看過來,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貪嘴的小女孩子,不管不顧地大口吃起來,很多個白糖顆粒在齒間壓碎,發出更大的聲音,阿布也學著措的樣子,用牙齒碾碎白糖,發出了更大的喳喳聲,惹得加洛和拉宗哈哈大笑,連保潔小姑娘也放下拖把,來病房查看發生了什么。
吃來嘗去,措以破紀錄的速度融進了這個圈子,這對措而言,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多少回培訓或出差,周遭已打成一片時,措總還游離于圈子之外,措笑稱自己是熱得慢型,等她的溫度上來了,大伙都散了。幾天時間里,就能和病友們“把酒言歡”,可以載入她的人生歷史。
在這間病房里,24床總是顛覆措的認知,在她心里,一個虛歲四十九的牧女,應該是被時代的激流沖到岸邊的那一類,但拉宗不是,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牧女刷著抖音,通著視頻電話,聽著印度音樂。
拉宗每次通視頻電話,絕對是病房的大事,她喜歡拿著手機把病房里的人掃一遍,聲音比平常高出好幾度,加洛早已習慣了這架勢,她已經能通過聲音,辨別出是拉宗的哪位親友,有時還插上幾句話。
這會兒,拉宗躺在床上與女兒視頻聊天,又開始用手機“掃射”,25床總是縮在被窩里,26床的措就暴露在鏡頭中。拉宗拿著手機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降低音量和對方說了幾句。措估計拉宗是在告訴對方,這個就是那個和我同齡的、子宮里長了東西的女人。
隔著手機,能聽到藏北六月呼呼的風聲,聽到對方拉長語調的問候。措開玩笑說:“你把我拍進去了,你也要讓我看看說話的這位?!崩诋斦姘咽謾C遞過來了,措趕緊擺手,無奈加洛已接過手機舉到措眼前。
鏡頭在不斷搖晃,傾斜的天地間,六月的草原還沒有完全返青,呼呼的風聲和粗重的呼吸聲交織,一個圍著粉色圍巾的牧女終于入了鏡頭,她的半張臉隱藏在圍巾之中,精心描繪過的眉毛和一雙羞澀的眼睛特別醒目,措朝她揮揮手,問候了一聲,她卻不言不語,直接將鏡頭切轉至天空,而后是白云,最后出現了一汪藍得無以復加的湖泊,湖畔處有羊群移動,鏡頭不斷抬升,遠處的白云即將掉入這沉沉的藍色中。她所站的地方,無疑是觀湖的最佳位置,她不停地變換鏡頭,讓措看到更美的風景。措向往的遠方,就在別人的日常中,這段時間升降機式的情緒波動,讓她有一種逃離的強烈愿望。而手機那端的她,好像心有靈犀,不斷用鏡頭誘惑著她。
“不要看湖了,我們要看看你?!奔勇迥没厥謾C,學著藏北方言對著手機大喊。因為對方網絡不佳,手機另一端定格在傾斜的天地間,再無反應,加洛卻不罷休,對著毫無反應的屏幕又喊了幾次。
關于拉宗的女兒,加洛提到過好幾回,但似乎漏了一個重要信息,她在將手機還給拉宗時說的一句話,讓措得到一條驚愕不已的信息:拉宗的女兒下個月也要生孩子了。措這年紀,按理說,千奇百怪的事情聽了不少,母女倆同時生孩子的事,也不是頭一次聽說,但這件事發生在和自己同齡且同住一個病房的人身上,還是吃驚不小。措認真地看了一眼拉宗,正巧她也看著措,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措卻從這張熟悉的笑臉,看到了不一樣的內涵?!斑@個瘋狂的女人?!彼谛睦锖莺莸卣f了一句,繼續捧起枕邊的書。
“你看的什么呀,那么著迷,一有空就捧起來,也不跟我們聊天?!崩陔y得開口,說話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努力靠近拉薩話。
“就是故事書吧,像格薩爾王,或阿古頓巴之類的,消磨時間?!?/p>
午后的病房悶熱異常,仿佛一場大雨即將登場,一只悶壞了的蒼蠅上下左右亂躥,企圖闖出一條活路,煩躁的嗡嗡聲,讓人難有睡意。加洛啞著嗓子說:“那給我們講講吧,讓我們也消磨消磨時間,什么事都不干,時間特難挨,感覺比干活還累?!闭f完又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對復述故事很不在行,如果阿布看過這本書,也許會講得更好?!贝胍恢庇X得阿布是個說話的能手,他不緊不慢的語速,抑揚頓挫的語調,豐富的面部表情,一定是個好的敘述者。
“阿布要是能看書,也不會那么老實巴交的,早折騰開了,男人那點心思誰不知道,是吧?”加洛抬起頭問拉宗。
拉宗呵呵笑著不應,措用眼神期待她對加洛的話做個接應,她卻突然說:“戴著眼鏡看書的女人很美?!?/p>
“我這眼鏡取下來,就是半個瞎子,要是生在你們牧區,那真是誰家都不愿娶,一根蟲草都撿不到的?!?/p>
“我這眼再大再清楚也沒用,一個字也不識,墻壁上這么多字快扎進眼睛了,也不知道個什么意思?!崩谥钢鴫Ρ谏稀罢埼鸫舐曅鷩W”幾個字大聲地說。
“那你倆交換一下嘛,一個跟著阿布去放牧,一個戴著眼鏡去上班嘛,誰也不要羨慕誰?!奔勇逭f完自己先呵呵地笑起來。
加洛在大家庭的主心骨角色,在每個時段、每個場景都能顯現出來,在每次的聊天中,她總喜歡扮演評點和下結論的角色,如果她的地位有所動搖,就喜歡說些嘲諷的話。在這樣的時候,啃噬她清醒神經的瞌睡蟲都不敢打擾她。
加洛的這番話,讓剛剛熱起來的聊天情緒冷了下來,寂靜中,25床被窩里傳出的叮叮聲,更加響亮、密集。加洛不滿地咳了一嗓子,那聲音猶如開關鍵,叮叮聲立刻消失了,過了一會兒,25床從被窩里鉆出來,理了理頭發,這個二十四歲的女子有著和年齡不相襯的滄桑感,她對加洛說:“小哥和卓瑪……?”
“來就來唄,難不成……”
“不是的,我是怕您……”
“怕?開玩笑……”
“那你不要對人家……”
母女倆像約好了一樣,刻意把半句話含在嘴里不說出來,拉宗一臉茫然,措卻聽出了其中的一些意思。這時,病房門輕輕推開,加洛的小兒子和兒媳婦提著一堆東西進來了。加洛的臉瞬間繃得很緊,連一聲招呼都未打,這個舉動讓兒媳婦訝異,她挑起眉毛用眼神問她的老公,這是怎么了?她老公卻看也不看,像犯了錯的孩子坐在加洛身邊,連病中的妹妹都不問候一下。兒媳婦反應很快,她立馬提著暖瓶,給加洛倒了一碗茶,給25床梳了梳頭發,夸了夸她的氣色,順便還問候了措和拉宗,不管她倆怎么推辭,給她倆的床頭柜上各放了一個蘋果。25床也破天荒地露出笑臉,迎合著她的嫂子,努力讓氣氛活絡起來,從天氣、交通,一直聊到病房的條件,她倆聊得小心翼翼,就是話題聊到醫生聊到病號服,也沒有涉及病情。措從她們之間的寒暄中,又得到了一個信息:25床和她的嫂子就是同學。無論兩人如何努力聊天,加洛一臉不悅的樣子還是沒有得到改變,病房里的空氣,越來越讓人感覺呼吸不暢,措很想出去走走,無奈衣衫不整。好在這時,24床的嬰兒“懂事”地哭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哭得那么歡暢,那么嘹亮,讓人如釋重負,加洛的兒媳婦也以一句“我們吵醒了孩子”為由,得以匆忙溜走。
五
措特別喜歡拉宗家的嬰兒,特別是他用哭聲化解病房里的尷尬之后,就更喜歡這個孩子。每當措的阿媽來看她,談到她今后的生活,阿媽都要紅一紅眼眶,似乎想用這種心痛的方式挽回什么。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措就把孩子借過來讓老人家抱著。這孩子仿佛懂得自己的使命,不哭不鬧,用轉動黑眼珠的方式,成功轉移老太太的關切,但這個可愛的孩子也著實讓他媽媽吃了不少苦頭。
拉宗右乳乳頭內陷,孩子吃不到奶,她自己又被漲奶折磨得疼痛難忍,醫生建議斷奶治療,拉宗一直不肯,左乳喂奶,右乳忍痛吸奶,乳頭仍出現了化膿的跡象,主治醫生申請了外科會診。外科派來一位年輕羞澀的漢族醫生,他連說帶比畫,要她撩開內衣。拉宗把孩子抱到胸前就是不肯,還問有沒有女醫生。加洛隔著床嚴肅地說:“醫生說什么你就聽什么,醫生跟前哪有隱私,別說什么男醫生女醫生之類的夢話,你是從縣城醫院轉來的,你可不知道,現在在城里,想住進醫院的都排著隊呢,都盼著我們早走,你這邊還沒收拾好,那邊要住院的病人就進來了,你趕緊吧?!?/p>
不知是被嚴厲的言辭說服,還是被嚴峻的形勢征服,拉宗把孩子交給措,撩起衣角,眼睛卻望著窗外,一副舍生忘死的樣子。年輕的醫生“呀”了一聲,然后輕聲說了一句:“你怎么那么能忍呀,都化膿了?!边@位年輕的醫生建議轉外科繼續做治療,又教授了一些提拉按摩手法。拉宗原本也能聽懂簡單的漢語,可大夫的話中有太多專業術語,她那幾個詞語根本不夠用,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急得差點撩起自己的衣服比畫了??粗谥钡臉幼?,加洛捂嘴笑得不能抑制。笑,很具傳染力,年輕的醫生嘴角不停地發顫,眼里全是笑,強行保持著鎮定,嚴肅地做著示范,嘴里還說:“搞不懂你了,你還能跟著笑出來?!?/p>
醫生走后,措對拉宗說:“這么遭罪,干嗎呀,應該享福的年紀?!?/p>
“他來了,能怎么辦呢,總不能讓他變成四處游蕩的孤魂?!?/p>
措一時沒有聽懂拉宗的話,以為她說的是阿布:“阿布怎么會甘心成為孤魂呢,他那么能說會道,沒有你,他還會有別人?!?/p>
拉宗皺了一下眉說:“我是說孩子?!?/p>
“孩子?”措還是不明白,但她俯身將孩子還給拉宗時,一絲煨桑煙供過后留下的香味撲鼻而來,這縷香氣如醍醐灌頂,讓措突然明白了拉宗的話,問道:“你說的是無法投胎的靈魂?”
拉宗點點頭,措便“哦”了一聲。兩人關于靈魂進行對話時,加洛黯然地回到她的座位,重新拿起了念珠,這個舉動讓措想起了加洛的晨間儀式,想起了幾年前叔父去世時,用紅色陶罐整日整夜煨桑煙供的情景,嬸子那時告訴她,這樣,叔父的靈魂才不會迷失方向。這樣想來,措更加確證了自己對25床為什么住院,做了什么手術的判斷。
阿布辦事回來,卻把票據一張張放在措的床頭,不知是請措檢閱有無差錯,還是向她展示自己的能力。
自從識字的女婿回去照顧妻子后,需要辦理的手續都歸阿布跑。加洛一直喊著世界變化太快,再過幾年,我們這些人都將困在家里,寸步難行。她對阿布說:“你就請措幫幫忙吧,現在掛號繳費什么的,都是一臺機器等著你,你跟它說話不行,你跟它打手勢不行,要急死個人呢?!?/p>
阿布剛要小跑著離開,停下腳步,回了一句:“鼻子下面是什么呀?”沒等加洛反應過來,阿布已一臉壞笑邁著他那標志性的碎步跑遠了。
阿布用大半天時間,辦了幾件小事,這期間看到的冷眼聽到的冷語,變成了他和加洛之間的幾句俏皮對話:“別看那鐵疙瘩挺唬人,只要用手指頭點幾下,就呼呼地吐出一堆紙來?!?/p>
“關鍵是你沒有那個能點出紙的‘手指頭’呀?!?/p>
“鼻子下面那個動一動,‘手指頭’隨之就來,有時你都可以挑三揀四?!?/p>
阿布就是這樣,那些數落或者輕蔑的嘲諷,怎么也打不倒他。他總是邁著碎步喜慶地走路,遇到坡坎沒有抱怨,最多原地轉幾圈,又想辦法跨過去。這就是措越來越喜歡阿布的原因,她夸拉宗眼光好,拉宗不言語只是笑。
加洛搶先向阿布轉達了醫生的建議,阿布想都沒想就說:“那是一定要治的,這么好的機會和條件,何況又是醫生的建議,哪有不配合治療的道理,既來之就安心治療,不要老惦記著家里那點事?!?/p>
六
措住院幾天來,基本就是各種檢查,通過各種關系找醫生詢問。親朋們也通過各自的關系,打探這種疾病的治療。這么一搜羅,竟然找到了一大堆受過子宮困擾的病友。措沒有想到有那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事,特別是她從小熟悉的親人,或者曾共事的同事,都經歷過類似的艱難時期時,心里的滋味真是無法言說,既有對她們獨自承受困難期沒能給予哪怕是言語上的溫暖的內疚,又有一大幫人站在身后的踏實感。
“絕經之后,大部分人的體內雌激素含量降低,肌瘤逐漸萎縮,這部分人適合保守治療,繼續觀察就是?!边@是措聽到的關于年歲漸長的唯一益處,這個一直追求個性的女詩人,這個時候特別希望那個主宰命運的大手,將她歸攏到大部分人中間。
措決定出院保守治療的那天,還沒將消息告訴病友們,24床這邊就亂了。
照例是起床后的電話,但這次不是視頻電話,也不是拉宗主動撥出去的。24床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響起時,拉宗正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綠意繁盛的大樹,享受著清鮮的空氣。她是從高海拔牧區緊急轉院,所以只有一身厚厚的皮袍在身,為了適應拉薩的熱夏,她將皮袍圍在下身,一件單薄的套頭秋衣,包裹著飽滿的上身,一頭小辮子在腰部用銀飾束成一股。她喜歡就這樣望著窗外,但措從來沒有感覺到今天這樣的美,就像掛在展覽大廳的油畫。
接完了電話的拉宗,“啊”了一聲,便陷入了慌亂,一連串濃重的方言,急促焦灼,掛了電話就開始收拾東西。阿布邁著碎步打好早茶掛著笑臉進來時,迎頭撞上了拉宗從未有過的責怪表情。
拉宗的女兒因早產跡象,已送到縣城醫院。阿布覺得拉宗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勸她安心治療,女兒那邊有他找親戚朋友們幫忙?!安皇悄阕约旱暮⒆幽阌肋h不會心痛?!崩诤孟窆室庖》康娜丝辞灏⒉嫉拿婺?,把這句話說得特別大聲。這句話在措的耳朵里,變成了一道裂隙炸開的聲音,這個小小的裂痕,最終會變成什么,將取決于生活的走向,好在阿布似乎馬上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又邁著他那碎步去面對那些冷漠的人或熱情的機器了。加洛替要離開的拉宗惋惜,一直在一旁說著城里和縣城的差別,拉宗的回應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我要和她在一起?!?/p>
總以為會最后一個出院的拉宗要第一個走了,加洛的感慨沒完沒了。措抱著拉宗的孩子,讓她騰出手收拾東西。25床輸液結束后,破例沒有窩在被窩,她的個子高挑纖細,把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病懨懨的樣子立馬不復存在,她在自己的儲物柜翻找了幾下,找出了一條綠色碎花的絲巾,笑吟吟地圍在拉宗的脖子上,霎時,花朵開滿拉宗的胸前。25床要求幾個人站在窗前,她自己舉著手機留下了一張合影。
送走拉宗一家,措和加洛在院內的小花園走了一圈,一通關于生命的感慨之后,加洛突然說:“我年輕時候,其實一直也很自我,從沒有斷過逃離家庭的念頭,真想擺脫所有的紛擾,一個人躲到山洞里修行,想著等孩子大一些,我一定要離家出走,可是一個剛懂事又有一個小的,怎么都沒空檔實現這個念頭?!闭f著,她自己啞然失笑。措很好奇加洛為什么要告訴她這個,加洛猶豫了一下,便不好意思地說,我聽到了你和阿媽的對話,我知道你現在很難。說著像做了錯事一般低下了頭。
為這句話,措一直很感動,一想到加洛回到山上的家,這一段病房友誼就會畫上句號,于是她主動加了25床的微信,措發現喜歡窩在被窩一言不發的25床,其實是個發圈達人,幾乎每天都要發朋友圈,有時一天好幾個。措像一個偵探翻看25床的朋友圈時,發現了一個問題?!獛滋烨?,25床發了一條信息:“在最困難的時候,最渴望的是友情而不是愛情?!迸鋱D是一張寫有她名字的輸液瓶和25床的床頭。措“呀”了一聲,這個時間正好是那群小青年前來探望25床的前一天。
措感到有些遺憾,正想著要不要在離開前,把這件事告訴加洛,25床又發了一條信息:“生命中注定有許多低谷,感謝命運讓我與她們相識,學會了感恩,學會了接受?!迸鋱D是25床用手機拍下的那張合影,一束陽光落在地上,映得每個人都明晃晃的。
尼瑪潘多:藏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藏作家協會副主席?,F供職媒體。作品曾刊于《長篇小說選刊》《民族文學》《作品》《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紫青稞》,被翻譯成少數民族語言藏文、維吾爾文,及英文出版。曾獲《民族文學》年度小說獎、第六屆西藏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