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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0年11期|曹軍慶:在美容院樓上
    來源:《芒種》2020年11期 | 曹軍慶  2020年10月14日06:59

    樓房背面與正面宛如兩重天,新城區都是匆促建成的。是用搟面杖建成的。像面團那樣沒完沒了地往外抻拉。拓展馬路,先把街區拉出去,再向四面八方延伸。這就有了新街,漫長的新街。馬路那面車水馬龍店面密集。后面,背對著的那一側則是荒野之地。菜畦、土坑、水塘以及無主墳堆。城市之光照臨此處,高樓大廈將立起來。紅綠燈、商場、吊塔、有軌電車和地鐵也將分布在這里。早晚會這樣,其他城區提供了現成的先例。城市就像張開的嘴,先把肉吞進去,隨后再吐出骨頭。土地就是那一片片的肉。至于骨頭,可以想象從土地里剝離出來的東西。這種剝離有時候需要年份,有時候不需要。年份骨頭。被嚼過的渣滓。城市之胃就在我們頭頂或眼前蠕動。

    這里是城鄉交接處,是前面說到的新城。焦家有棟三層小樓。很早就在這里了,那時候還是農村。舊房,尋常住所。為了做生意,重新裝修了房子。只有三樓沒有裝修,三樓是他們焦家人自己擠著住的地方。做生意的人是焦家小女兒焦美麗,她不讓家人從她的店鋪經過。不能打擾客人。他們只能從樓房背面,貼著墻壁從露天樓梯攀爬上去。這架樓梯是后來施工加上去的。鋼筋焊接在墻上,加上護欄,再鋪上水泥板。彎曲、狹窄、陡峭。焦美麗把工錢壓得很低,施工方不得不偷工減料,不得不使用低劣材質。這使得樓梯看上去銹跡斑斑,風雨飄搖。遠遠望去,就像扭曲著貼在墻壁上的蚯蚓,丑陋不堪。而正面的一樓和二樓,因為是門臉房,則顯得格外光鮮明亮。

    焦美麗開著美容院,名字叫睡美人。晚上,睡美人美容院的燈箱廣告在空曠的夜空照射到很遠處,幾條街外都能看到。廣告圖片和言詞極具誘惑。很多女人開車而來。她們為自己關于瘦身或整容的想象所折磨,甘愿在此一擲千金。焦美麗的生意火爆一時。美容院內房間寬敞,一樓和二樓上下有內樓梯,往返便利。這是經過改裝的原來的樓梯。原來也能通到三樓,但是通道在二樓被砌死。門里進進出出的,都是各色美女艷婦。她們并不知道樓房背面還有貧民窟似的樓梯,搖搖欲墜,也不知道有人從那里上到三樓。

    這天,有個瘸子登上了這架樓梯。不遠處,在一棵禿樹下面老袁正忙著。老袁——他的本名叫袁克隆——用帆布搭了個棚子。棚子旁邊是沒有水的池塘,底部早已干涸。袁克隆是個撿破爛的老頭,他在此處所待的時間,比焦家的這棟房子年代更久遠。撿來的垃圾需要分類。于是,他在板結龜裂的池塘底部捆扎挑揀好了的舊報紙。一抬頭,剛好看到瘸子往上爬。老袁不能確定他是瘸子,還用手在額頭上搭著涼棚仔細辨認。的確是瘸子。他拄著木棍,敲打著踏板往上走。另一只手還得死死拉住護欄。他走得很困難,歪歪倒倒,趔趔趄趄,老袁有幾次擔心他會摔下來。他停下來擦汗,順便喘口氣,這時也掉頭往外看,他也看到了袁克隆??赡苁窍肟吹酶宄?,他也拿手在額頭那兒搭涼棚。

    “這個撿破爛的麻木,還沒死啊?!?/p>

    在他認出老袁的同時,老袁也認出了他。

    “他不就是焦家的兒子嗎?”焦家唯一的兒子焦光忠。

    焦光忠前面有個姐姐,姐姐前面還有個姐姐,她們是他的大姐和二姐。后面是妹妹焦美麗。

    焦美麗大約是焦家僅有的經濟支柱,或者不如說是僅有的經濟來源。更刻薄一點兒說,正是她的睡美人養著焦家全家人。沒有她全家都將衣食無著。比如她要養著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他們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下崗職工。焦美麗為他們支付生活費,還要適當支付部分醫療費。他們的身體都不好,大姐夫腦瘤,二姐夫前列腺有問題。大姐切除了乳房,二姐切除了子宮。下崗職工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例證。而且不是孤證,姐姐和姐夫永遠在相互印證。他們就像跟命運賽跑那樣,身體的潰敗誰也不甘落后。但是誰跑到前面都會羞愧,因為那意味著自己需要花更多的錢,因此焦躁并厭世。

    還有兩個老人——焦父焦母都還活著,焦美麗養著他們毫無怨言,他們是這所房子事實上的主人。父母是房主,睡美人美容院占著他們的地盤。如果是別人的房子,另外還要交一大筆租金?,F在至少省下了這筆錢。大姐的兩個女兒都是睡美人的員工。二姐同樣有兩個女兒,一個也在睡美人,另一個在廣東打工。二姐最近老在找焦美麗,希望她能接收在廣東打工的女兒。她已經給她打過電話,要她回來發展。

    麻木袁克隆放下搭在額上的手,嘴角浮現不常見的笑容。他此時的笑容,掛在焦家樓房外壁上的焦光忠根本無法看到。

    焦光忠回到家就是個瘸子,他左腿斷了。聽說是吸毒時,為逃避警察抓捕摔斷的。傷處夾著護板,纏了繃帶。但凡手頭有點錢,但凡日子還過得下去,他是不會回來的。他長時間漂泊在外。吸毒者好像都是這個樣子。孤獨者,也是群居者。糟糕時在橋洞或公園草地上過夜,有了錢就住酒店。他們有相同的氣味和眼神,既獨來獨往又呼朋喚友?!岸居选备髯韵U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們是城市牙縫里的殘渣。這類殘留物有時候被牙刷牙線清理掉,有時候頑固地依附藏匿在褶皺里。他們在藏身處腐敗,發出變質的臭味。在城市的口腔里,他們等待自己的命運。如同秋樹的葉子,寒冬等在不遠處。但是焦光忠回家了。這是個意外,是個奇跡。他好多年都沒回來過,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回來的。

    他是焦家的禍亂之源,他不需要這個家,這個家也不需要他??赡苁丘B傷的緣故,不把腿傷養好他會死在外面。最倒霉的時候,最無處可去的時候,還是會想到家。所以,他拄著一根粗木棍又回來了。不回家我能去哪里?這幾乎不是領悟,而是經歷了若干次的事實。落難之時唯一能收留自己的地方不就是家嗎?

    粗木棍敲打著護欄上的銹鋼筋條,發出哐啷哐啷的脆響。家里人想,他戳根棍子是怎么歪歪倒倒走上來的呢?

    這里住著一大家子人,住著焦父焦母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除了焦美麗和姐夫們的女兒,其他人都住在這里,一共六個人。大姐夫和二姐夫輪流買菜做飯。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抱怨、看電視、吃藥打針和偶爾下去遛彎兒。焦光忠是那個突然多出來的人。他被安排在緊鄰洗手間的雜物間里。那里從前不住人,是擺放雜物的地方。焦光忠住在這里,發現了一些奇怪物品,比如焦父焦母扔掉的結婚證。這個國家早年的結婚證,現在看起來就像是珍貴文物。但是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結婚證是被誰扔掉的。什么時候扔掉的?另一個人知不知道他們的結婚證被對方扔掉了?在滿是灰塵的雜物間里,焦光忠從廢物中發現了不止一樣諸如此類的秘密。

    其他人對他都很冷淡,很明顯,這些人不歡迎他回家。對他有敵意,不信任他。他的劣跡不限于吸毒,還包括偷竊。他是個高明的扒手,從小學時起就精于扒竊之道。更讓他們費解的是,就連家里人他也多次偷過。

    大姐夫曾經說過:“小偷如果吸毒,就會無差別偷竊?!?/p>

    二姐夫表示同意:“他才不在乎你是外人還是家里人?!?/p>

    因此,家里的風聲忽然間收緊了。每個人都提高了警戒等級。所有可以上鎖的地方都被鎖上了。尤其是現金,收藏嚴密。

    焦父問焦光忠:“你回來干什么?”

    父親比上次見到時蒼老多了,他的臉龐像烙煳了的玉米餅。焦光忠答道:“我得找個地方養傷?!?/p>

    “你怎么就把腿摔斷了呢?”

    “警察追我,我從三樓窗口跳下去。窗外有棵樹,我落在樹枝上彈跳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上。那根樹枝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樹,我摔斷的就不是腿,肯定就沒命了?!?/p>

    父與子說話時,焦母也在。她眼神不好,瞳仁渾濁?!澳憧偸沁@種時候就回來了,沒辦法的時候,沒著落的時候你就回來。好的時候你從不回來?!?/p>

    “他哪有好的時候?!苯垢笓尠椎?。

    “這是我的家?!苯构庵艺f?!拔茵B好傷再也不出去了?!彼终f,“也不再吸了?!彼垢附鼓?,他的姐姐和姐夫全都縮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他們正在閱讀藥品包裝盒上面的說明文字,同時也在豎著耳朵傾聽客廳里的談話。

    “這話你說過好多遍了?!?/p>

    “誰都不信,你自己也不會相信?!?/p>

    “我不吸了,去找份工作?!?/p>

    “你是想讓我們開心嗎?”焦父說。

    “他總是這樣,為了讓我們收留他,他就發這種誓?!苯鼓刚刍刈约旱姆块g,她說,“他在?;ㄕ?,哄騙我們?!?/p>

    “你戒得了嗎?”

    “我戒得了?!?/p>

    焦母對焦父說:“他戒不了?!?/p>

    焦父嘆了口氣:“我也這么想?!?/p>

    腿傷一天好過一天,焦光忠想哪天能扔掉粗木棍自行走路就好了。他在家待不住,有空就下樓。他去找老袁,坐在老袁的帆布棚子里。坐上一兩個小時。老袁若在,他就坐那兒跟他聊天。老袁若不在,撿垃圾去了,他也在那,就孤零零地單獨待著,他愿意。帆布棚子敞開著,里面堆滿各種垃圾。老袁的床鋪在棚子角落,跟垃圾混在一起。猛一看,老袁就睡在垃圾里。再仔細分辨,那一塊兒大體上還是能找到某個床的模樣。長期躺過的印跡,看著和一張床鋪差不多。

    焦光忠覺得待在這里比待在家里更叫他安心。他老早就認得老袁,上學時就認得他了。大家都叫他麻木,這一帶沒人不知道他的名號?!坝衅茽€嗎?叫麻木來收吧?!?/p>

    可能只有焦光忠知道他叫袁克隆,是他自己告訴他的。

    那天,老袁扯著焦光忠的書包帶子,附在他耳邊對他說:“我不叫麻木,我有名字,我本名叫袁克隆?!?/p>

    焦光忠聞到了一股燒酒味道,還是清晨,清晨麻木就開始喝酒嗎?他為什么要告訴我?告訴一個正要去上學的小學生?“這名兒好,比麻木好?!?/p>

    “你可以叫我老袁?!崩显衩氐卣f,然后轉身走了。

    從那時起,焦光忠從沒忘記老袁的名字。

    “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老袁茫然地看著他,他又在捆扎垃圾。

    “你告訴我你叫袁克隆?!?/p>

    老袁搖著頭,“不是?!?/p>

    “你讓我叫你老袁?!?/p>

    還是搖頭,老袁說:“我是麻木?!?/p>

    老袁木訥,嘴拙,聽力也不好。這么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很困難。要么是他的記憶出了毛病,要么是他曾經在喝了酒之后隨意給自己起了個名字?;蛘呔拖駬炖粯?,他無意間在哪里聽到了一個別致的名字,便在幻覺中安在自己頭上。比如剛好那天他聽到誰叫袁克隆,這名兒不錯,他得撿回來。又剛好碰到焦光忠,他就告訴他了。

    焦光忠不想在這上面糾纏。他說:“你不嫌棄我嗎?”

    “不嫌棄?!?/p>

    “我也不嫌棄你?!苯构庵艺f,“我們是朋友嗎?”

    “朋友?!?/p>

    “那你不要再捆垃圾了,這樣捆老也捆不完,我們喝酒吧?!?/p>

    焦光忠從懷里掏出半瓶酒,不是正好半瓶,是小半瓶。老袁手搭涼棚看了看遠方,他在看什么?隨后他在床頭掏摸了好半天,摸出一小袋花生米。

    “你這兒倒是有寶貝?!?/p>

    老袁詭秘地笑著,一副極有城府的樣子。

    “還有煙?!苯构庵医又统鰺焷砹?,不是煙盒裝著的煙,是散煙。用紙張包著的若干根散煙,不同牌子的煙混著。焦光忠挑了根好點的煙遞給老袁,“你抽這個?!?/p>

    小半瓶酒沒多久就喝光了,焦光忠又掏出小半瓶酒。他懷中就像藏著個百寶箱。老袁臉喝得通紅,焦光忠臉喝得煞白。

    老袁指著他的臉,又指著自己的臉,說:“酒鬼?!?/p>

    焦光忠拍了拍自己的傷腿,“我跟你說說悄悄話?!?/p>

    老袁領會到他的意圖,把頭伸過去,耳朵遞到他嘴邊。

    “酒鬼也好麻木也好,我長著個鬼的鼻子呢。你知道嗎?我的鼻子跟鬼一樣。隨便一聞就能聞到錢的味道。你這兒有錢啊老袁。嗯嗯,我只要再聞聞就能聞到錢的位置?!?/p>

    “我沒錢?!崩显@慌失措地望著他的床鋪。

    “開個玩笑啊,我也知道你沒錢?!苯构庵揖玖司颈亲?,仿佛想把鼻子從臉上拔掉,如同鼻子是他臉上的酒瓶塞子,只要拔掉,就有酒涌出來,“你知道我這酒是從哪里來的嗎?還有煙,這煙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偷來的?!?/p>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想,老袁,你這個麻木?!?/p>

    “嘿嘿!”

    “可是,這次不是偷來的,不是?!苯构庵覔u晃著手指頭?!盁熓俏业o我的,酒是我媽給我的。他們夜里總要上洗手間,瞅著空,我爹就把煙從門縫里塞進來了。我媽也是,從門縫里把酒給塞進來了?!?/p>

    “他們?”

    “聽腳步聲我就能分清楚。知道給我煙的是我爹,給我酒的是我媽?!?/p>

    “我信?!?/p>

    “他們分別給我東西,偷偷摸摸給。但是他們不讓對方知道,一個人生怕另一個人知道自己在給我東西?!?/p>

    焦美麗回來過幾次,她回來看望焦光忠?!案缒慊貋砹司秃?,我一直盼著你回來呢,你回來了就不要再出去了?!苯惴蚪憬銈兌己芘宸姑利?,她說話總是滴水不漏。她還許諾,要把這邊的樓梯重新修一修,“要不然,再新修一架樓梯吧。也花不了多少錢,舊樓梯走著太危險了?!?/p>

    “我以后就在家里?!苯构庵冶WC說。

    “那就好?!?/p>

    “我去找份工作,粗活重活都行?!?/p>

    這話他跟焦父也說過。

    “傷好了再說?!苯姑利愡种旖切?,哥哥真貼心??!

    沒過幾天,事情終究發生了。不是意外,要發生的事總會發生。焦美麗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在三樓,在客廳茶幾上不翼而飛。全家人找破腦袋也沒找到。筆記本不能碰,都知道那是不能碰的東西,焦美麗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前天吧,就是前天,她來看望哥哥。兩人愉快地聊了會兒,結果筆記本落這里了。今天她要用,上來拿,卻發現已經沒有了。

    焦光忠也不在。他去了哪里?他在干什么?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我真不想懷疑他?!苯姑利愌蹨I都快出來了。

    這時,焦光忠剛好拄著那根粗木棍子哐啷哐啷上樓來。他臉色煞白,煞白得就像來自陰間。他的臉之所以煞白是剛在下面跟麻木喝過酒,可是其他人不知道這回事,也不會這樣想。

    “哥你出去了?”焦美麗盡量把話說得平和一些,在她發問時,焦父焦母和姐姐姐夫們齊刷刷回房去了。他們半掩上門,只留著很小的門縫。

    “出去了?!?/p>

    “你去了哪里?”

    “哪里也沒去,就在樓下?!?/p>

    “就在樓下嗎?”

    “就在樓下,麻木那里?!?/p>

    “麻木是誰?”

    “老袁,袁克隆?!?/p>

    焦美麗望著焦光忠的眼睛,它們像兩枚釘子死死釘在他煞白的臉上。我不能再這樣問下去,否則會被他牽著鼻子走,永遠一無所獲。扯什么麻木,我必須直截了當。

    “你出去賣了什么東西嗎?然后又買了什么?”焦美麗目光如炬,她仍然是在苦口婆心地問著,不是審訊。

    不是審訊,妹妹沒有審訊我。審訊我見過太多了,這回不是。焦光忠這樣想,心里會好受些?!拔覜]有賣什么,也沒有買什么?!?/p>

    “可是我的筆記本不見了,我前天拿回來的,就放在茶幾上。以前也放那里。怎么就會不見了呢?這個家誰會拿我的筆記本?哥你替我想想,誰會拿?”

    “你懷疑我是吧?但不是我?!?/p>

    “那會是誰?”

    “不是我?!?/p>

    “哥我告訴你,不是筆記本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里面有資料,很重要的資料。有財務信息,還有顧客的個人隱私。她們不允許這些東西流出去?!苯姑利惗字?,蹲在地上,蹲在哥哥傷腿那兒,“你明白嗎哥,這個家里你什么都可以偷,就是不能偷我的筆記本?!?/p>

    “我沒偷?!?/p>

    “個人隱私,哥你明白嗎?那些女人誰也不愿意她們的隱私流出去。發生這種事,我的飯碗就砸了,徹底砸了。再也無法挽回,你明白嗎哥?睡美人不是我一個人的飯碗,是全家人的飯碗?!?/p>

    她撫摸著哥哥的傷腿,就像丟失的筆記本就藏在那里面,就像她所提到的那些隱私就在那里面。剛才在老袁那里,焦光忠也拍過傷腿,他拍著那里和老袁說悄悄話。

    “我和那些隱私沒關系?!?/p>

    “你要承認哥,你不能不承認?!?/p>

    她還是認為是我偷的,并非栽贓,是認定。推理性認定。如果我是她,又能怎么想?還會是誰?可不是我,我沒偷。

    焦光忠很憤怒,他不是被激怒的,而是因為絕望而憤怒。他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

    于是,焦光忠冷笑著說:“我沒偷,別說誰的隱私,就算筆記本里全是國家秘密又怎樣。不能因為重要不能因為神秘,就賴上我是吧?”

    “我容易嗎?”焦美麗突然說出這種話,“我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人容易嗎?你看看他們,他們也是你的家人。沒有我,他們能活下去嗎?”

    在那幾扇門后面,他們寂然無聲。他們在想什么?

    焦光忠一直在回想,回想這幾天的所有情形。他閉著眼睛,現在他想到了錢素素。錢素素是他從前的“毒友”,昨天下午曾短暫來訪過。他回家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她耳中,她表示一定要登門拜訪。來之前,她打電話說:“老朋友啊許久沒見,聽說你還傷了腿,我一定要上門來問候你?!?/p>

    “謝謝你的關心,不用看我,我還是老樣子?!?/p>

    “你的腿沒問題吧?”

    “沒問題,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p>

    “還是想當面看看你,你不介意吧?”

    “不勞你動身了,電話里聊聊也是一樣?!?/p>

    焦光忠反復拒絕錢素素,她還是來了。忽然間就在焦家現身了,這些人習慣于不請自到。

    剛進門,錢素素就高聲說道:“不要我看你呀,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既然如此,我倒還想讓你看看我呀。送上門來給你看,難道你不想看到我嗎?”

    錢素素咯咯笑著說,她努力想要笑得更曖昧一些。她這么說有原因,老早以前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非同一般的關系。那還在他們都是正常人的時候。正常人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反正有過那種時候。他愛她,只是她沒有應允他。她那時候是個清高的女子,牙齒干凈,額頭發亮,頭發也沒有脫落。

    她此時狀態不好,非常不好。她為什么要跑過來呢?像個病入膏肓的臨終病人。她膚色暗黑,兩只腳抬不起來,每一步都像是在空中飄浮。說話經常停頓,不停地喘息。她像探視病人那樣握了握焦光忠的手,這才落座。

    “你們家樓梯很危險?!卞X素素說。

    “我沒覺得,我們一家人就生活在這上面。從那里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倒是方便?!苯构庵译p手交疊著擱在肚腹上。

    “那當然,那當然?!卞X素素趕緊附和,“倒是方便?!?/p>

    “我瘸著腿也能上來?!?/p>

    “還疼嗎?”錢素素摸了摸焦光忠的傷腿,“下面是睡美人,這里,你們住的地方算是睡美人上面的閣樓嗎?”

    “不是閣樓,是一層樓,整整一層樓哇,就是三樓?!?/p>

    “哦哦,是這樣,我還以為只是閣樓。以為是孤島,是懸浮在繁華美容院之上的一座孤島呢。這樣想有意思嗎?”

    說到這里,錢素素又一次咯咯咯地笑。在他們都還正常的時候,錢素素熱衷于寫詩。閣樓、孤島是她寫詩時經常用到的詞語。

    “你把我帶回到了你寫詩的年代?!?/p>

    “我寫過詩嗎?”

    “寫過?!?/p>

    “樓梯雖然危險,但是太有趣了。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吱吱嘎嘎?!?/p>

    “我可以告訴你,美容院里面的樓梯是很好的樓梯。我們的睡美人有內樓梯,就像高檔酒店的樓梯那樣?!?/p>

    “我知道,我知道。光忠,我的日子可能不多了?!?/p>

    “別這么說,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愛這么說?!?/p>

    “也是,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愛這么說,都愛危言聳聽?!?/p>

    “不是危言聳聽?!?/p>

    “不是危言聳聽,有些人說著說著就沒了?!?/p>

    “你不能這么想?!?/p>

    “可是我手上沒‘糧食’,很久很久都沒‘糧食’了。光忠你能借我點錢嗎?剛見面就跟你借錢真不好意思,可我沒別的辦法。有別的辦法我也不會來找你。你隨便借我點好吧,能借多少借多少。我不在乎多少,只要能借我點就好?!?/p>

    錢素素邊說邊吞咽口水,焦光忠知道她所說的“糧食”指什么。原來她不是來探視他,也不是來問候他。她是來借錢的,她走投無路了。

    “我沒錢,這種情況我怎么可能有錢?!苯构庵液鼙?,他確實沒錢。

    “真不給我面子?!?/p>

    “這不是面子的事兒?!?/p>

    錢素素說:“好吧,那我走了?!?/p>

    錢素素就那樣走了。焦光忠想到這里,終于明白了。一定是她走過客廳時順手牽羊拎走了筆記本電腦。他根本沒注意,想不到錢素素在扒竊高手眼皮子底下居然也能偷走東西。如此說來,焦美麗并沒有冤枉他。他有什么理由憤怒?錢素素偷的和他偷的又有什么區別。事實已經這樣子了,難道還不夠嗎?

    焦光忠打電話找到錢素素。電話打通了,他先不開口,等著她說話。

    錢素素軟和和地說:“光忠,你還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呀,難得難得?!?/p>

    “還沒死啊你,你不是說你日子不多了嗎?”

    “快了快了,指不定哪天呢。你干嗎這么性急!”

    “還不是因為你干的好事,你在哪里?”

    “先不著急說我在哪里,說你吧,你還困在那間閣樓上嗎?”

    “為什么你總說那是閣樓?好吧好吧,我還在閣樓上?!?/p>

    “或者你還在孤島上?美容院樓上的孤島啊,你還在上面嗎?”

    “好吧好吧,也還在孤島上?!?/p>

    焦光忠明白,這時候得順著她說話。若不順著她,若跟她擰著說話的話,她隨時會把電話掛掉。錢素素在笑,笑聲變了。不再咯咯地干笑,而是咕咕地笑,有些濕潤。她笑得像鴿子。不是一只鴿子,而是一群鴿子。一群鴿子咕咕咕。錢素素很少這樣發笑,她笑得很有感染力,笑得無拘無束。

    “我正嗨著呢,你要不要也來搞?”

    “搞什么,還好意思嗨?你是不是偷了我們家筆記本?”

    錢素素繼續咕咕笑,笑了老半天?!澳遣皇峭的鞘琼?,那也不是順,那是借。沒那筆記本,我現在還嗨不起來呢?!?/p>

    她在嗨,還用說嗎?聽到她的笑聲,他就知道她在嗨。

    “少他媽扯!趕緊還我?!?/p>

    “怎么還你?還筆記本嗎?你也太幼稚了吧,你是毛孩子嗎?我不是正在嗨嗎?正在嗨你聽不懂嗎?”

    “你賣了?”

    “賣了賣了,早賣了。不賣哪有錢嗨呀!”

    “好吧好吧?!苯构庵腋嬲]自己要冷靜。我得知道她賣到哪里了?!班税?,我只是想知道你賣給誰了,我說的是筆記本?!?/p>

    “你說的是筆記本,我當然知道你說的是筆記本?!卞X素素咕咕笑著,“你好啰唆,你真啰唆。筆記本賣給老開了,老開你也認識的,我們的老熟人。你應該記得他,以前我們偷回來的東西都得賣給他?!?/p>

    記得記得,焦光忠感到惡心,想吐,“老開給你多少錢?”

    “老開你還不知道哇,他摳得很,只給了八百?!?/p>

    “八百嗎?你跟他說,我要買回來?!?/p>

    “我沒聽錯吧?你要花八百塊錢再把筆記本買回來?為什么?那破筆記本值嗎?你自己找老開吧,我才不管這事,你跟他說好了?!?/p>

    焦光忠又去找老開。老開聽說后,聲稱筆記本還在,還沒銷售出去。不過,他要價一千塊。老開說:“你要買回那個筆記本嗎?這么說,是你的筆記本?我們也算是兄弟吧,我們之間的事好說好說。一千吧,一千塊錢我給你?!?/p>

    “可是錢素素說,她賣給你是八百塊錢?!?/p>

    “沒錯沒錯,她賣給我是八百塊錢?!崩祥_說,“可是我不能也八百塊錢再賣給你呀,我要是再八百塊錢賣你,豈不是個大傻瓜!”

    老開在銷贓這個圈子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到哪里去弄一千塊錢呢?我要盡快把筆記本贖回來。老開有眾多耳目,一旦驚動了他,就會起疑心。我后悔沒弄到錢就跟他講了。他會不會去動那部筆記本?他會查閱里面的資料并把它拷下來嗎?把資料賣給需要的人,或是以這些資料要挾我出更高的價錢?我能想到的事情老開能做出來,我想不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出來。我得火速弄到錢,一千塊錢,可是去哪里弄?

    焦光忠開始焦躁,同時他還難過。他現在唯一的念想是把焦美麗的筆記本還給她。就像籠子里的老鼠,都已經被關起來了,還有人拿著燒紅的鉗子,伸進籠子里來夾它。夾它的人是在取笑它,娛樂它。他在玩耍。拿鉗子的人發出嘲諷的笑聲,高大的身影橫亙在遠方。焦光忠此時就是那只老鼠。他需要錢,需要贖回贓物。那才是他的避難所,他的逃逸之路。只有拿到一千塊錢,關押他的籠子才會自動消失,燒紅的火鉗也才會消失。否則,他將被永遠關在那只籠子里。

    籠子。哪里沒有籠子???

    兩天后,毫無指望的焦光忠突然想到了老袁,麻木老袁。怎么沒有早一點想到他呢?還是原本不想動他?撿垃圾的老袁,麻木袁克隆不就是天遣的靈感嗎?不期而至的旨意。就像一道勝利的閃電劃破夜空。他是前來拯救焦光忠的人。是他的貴人,是施與他恩典之人。帆布棚子,以及埋沒在垃圾堆里的床鋪。天哪,焦光忠確信那里收藏著老袁一生的積蓄。起碼也是部分積蓄,賣垃圾的錢都在那里。他的鼻子嗅到過錢的味道,也嗅出了錢的位置。天哪天哪,老袁對不起??!

    焦光忠直奔帆布棚子而去。

    老袁又到外面撿垃圾去了,棚子里空無一人。沒有哪個地方上鎖,到處都敞開著。老袁毫無戒備之心。沒有人去偷竊一個撿垃圾的人,也沒有人相信撿垃圾的人值得一偷。老袁把自己活成了一塊垃圾,沒有戒心是正常的。他不欠這個世界什么,他是被扔掉的,誰會把他撿起來?焦光忠鼻子發酸,想抽自己的臉,狠狠地抽自己的臉。他厭棄自己,另一方面又感激老袁。危難時刻,冥冥之中還是老袁在幫他。

    他掀開床鋪,里面的景象讓他驚呆了。他的嗅覺是對的,他能準確嗅出金錢的味道和位置。這是他的天賦,他的嗅覺沒有欺騙他。破爛的襪子、袖管、手套、內褲、破布條、爛手帕??傊?,所有那些能夠纏裹鈔票的東西,那些能夠盛裝的器物,里面都零零碎碎地塞著些鈔票。有零票子,也有整票子,還有鋼镚兒。它們混在垃圾中,也像垃圾,無法清理。焦光忠將拿到手的錢攏在一起,攏成一小堆。他只取了老袁積蓄的一部分。據目測,大約有他所能看到的三分之一或一半。他坐在那里,慢慢清點細數。很難數,各種額度的鈔票和零角子。這一小堆金錢,共計一千三百二十多塊。

    焦光忠只拿了一千塊,剩下的錢他又鋪在床鋪下面。

    一千塊錢就這樣到手了。我偷了老袁,我他媽偷了老袁,但是我一定會還給他。

    老開信守承諾,收到贖金,就把筆記本退給了焦光忠。

    焦光忠懷抱筆記本上樓,就像懷抱著昂貴的戰利品。焦美麗把它說成是飯碗,全家人的飯碗,他不能砸了它。這會兒他想到要給錢素素打個電話,讓她安心。接電話的人卻不是錢素素本人,而是另一個人。她很平靜地告訴焦光忠,錢素素昨夜去世了。焦光忠站在樓梯上有些恍惚,這不是他愿意聽到的消息。他的本意只是想告訴錢素素,這件事情他已經處理妥當。他絲毫沒有責備她的意思,相反他要請她不必在意,更無須愧疚。

    錢素素已經聽不到他說什么。她的結局證明之前她所說的話并非危言聳聽。焦光忠手搭涼棚看著下邊,看著遠處。他記得回來那天,也是站在這里,也是手在額上搭著涼棚遠望。正是在這里,他看到了老袁。當時,老袁在干涸的水塘底部捆扎垃圾,也是這樣手搭涼棚望著他。他們望著彼此并認出了對方。

    焦光忠拿下額上的手,繼續往樓上走??赡苁潜еP記本,也可能是平衡出了問題,他從二樓那個地方摔了下來。樓層并不高,焦光忠傷得不太厲害。沒有傷及生命,只是他另一條腿可能也會瘸掉。幸運的是筆記本被他牢牢抱在胸前,并且不是那里先落地,所以筆記本也沒有損壞。

    焦美麗是最先趕來的人之一,她首先查看了哥哥的傷情。還好,他還能說話,意識也算清醒。

    焦光忠說:“筆記本我贖回來了,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賣的,但我還是贖回來了?!?/p>

    焦美麗先接過筆記本,再伸手扶起他。

    “贖筆記本的錢也不是我偷來的,是我借來的。因為我給麻木寫了張一千塊錢的欠條,欠條就壓在他床鋪里面。我是認真的,有借有還。他不一定能看到,但欠條我肯定寫了,也給他了?!?/p>

    “麻木是誰?”

    “老袁,袁克隆?!?/p>

    曹軍慶,生于1962年,現居湖北武漢。主要從事小說創作,出版過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共發表文學作品三百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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