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10期|王昆:渡海登島(節選)
01
登陸艇沖擊上岸的片刻,一陣沙土被迎風卷起,金屬與石塊的撕裂聲劃過之后,登陸艇的前甲板狠狠地扎進泥沙里。機槍手紋絲不動,死死地盯守各自的警戒方位;甲板中央的高炮嚴陣以待,雙筒炮管如同兩把利劍,直直地擎向藍天。
一個胸前掛著藍牌牌的上尉,從尚未停穩的登陸艙內彈射一般奔出,伴隨保障的通信兵緊跟在身后。通信兵有點發胖,背后的電臺豎著一根長長的天線,隨著他的陣陣喘息一搖一晃。
登陸艇沖灘時形成的細細的波紋漸漸退去,而上尉的腳步卻越來越快,岸邊的一輛猛士指揮車早已等候在那里,當上尉和通信兵登車之后,迅疾旋起一陣濃煙,向著一處漁村駛去。
在漁村西邊的一頂軍用帳篷內,營長馬平三正專心致志地蹲在作戰沙盤前調整營屬兵力部署。離演習正式開始還有十二個小時,馬平三已把準備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
看到營部的作戰參謀從海島返回,站在一旁的教導員田飛半開玩笑地說:“我的馬王爺,來情況了?!薄吧肚闆r,還不是紅藍對抗的老一套,我都會背他們的腳本了,念!”馬平三拍拍手上的沙土,走到指揮桌旁邊,把一根吸了半截的煙重新點上。
“馬王爺”是營長馬平三的外號,馬平三是A基地王牌特戰旅特戰二營營長。他還是連長的時候,參加了一場軍部組織的軍事地形學比武。那場比武馬平三輸得很慘,他懷疑有人事先得到了情報信息。比武選手里,軍直警衛連連長曾經是作訓處的參謀,從理論上來說,他有事先得到信息的可能。僅憑這種猜測,馬平三竟和軍參謀長拍桌子叫板,要求重新比一次。
馬平三的要求合情合理,為了促進提升部隊戰斗力,再尖刻的建議都無可厚非。為了公平公正,軍參謀長親自出題重新比武??吹阶詈笕〉玫谝幻鸟R平三,軍參謀長豎起拇指說:“你不是馬平三,你是馬王爺,三只眼!”從那以后,“馬王爺”就成了馬平三在正式會議以外的稱呼。自從和他互拍桌子的軍參謀長當了A基地司令員之后,馬平三更要炫耀一下,這個外號的來歷非凡哩。
馬平三是這次實彈演習的“紅軍”偵察組組長。軍隊改革后,在營一級設置作戰參謀,等于營一級有了一定的作戰指揮權,對于馬平三來說,有了自己的作戰機構,也等于在一定權限內擁有獨立行動的權力。但是,對于這種營屬編成內的“機關”如何發揮“司令部”的指揮效能,眼下還不清晰,此次演習,A基地指揮部也強調了對這一方面能力的探索。但不管如何,當營長四年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司令部”,這讓馬平三興奮不已,他要展示一下這個營“司令部”不是擺設,為此,他有著一肚子想法。
在外人看來,馬平三這樣的精神狀態或許有些不可思議,經過新一輪軍隊編制體制優化調整之后,他這樣的老營長在部隊并不占優勢,已經步入“老同志”序列,按照通常情況,保持住安全穩定這個底線就足夠了。事實上,馬平三也早已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準備,只是他的性格不服輸,一定要打好這最后一仗,讓后來的小子們看看,三只眼的“馬王爺”絕非浪得虛名。
特種作戰二營:
敵人約一個營的兵力在竹山島機降,奪占表面陣地,并利用我坑道永備工事,分別在六十三點八高地、五十九點六高地,建立了偵察引導中繼站和通信干擾站,對我防區內重要目標實施偵察和引導打擊。海防第十四團第一營在作戰中損失慘重,已退守坑道作戰。
特戰二營在藍軍兵力編成內,主要任務是采取多點上陸、綜合毀癱、精兵奪控相結合的戰術手段,奪占竹山島,恢復防御態勢。戰斗中可得到海防第十四團一三○加農炮營、雙三七高炮營以及海軍航空兵第一師殲擊轟炸機二十架次的支援。
……
馬平三從作戰值班參謀手里接過文件夾又仔細看了一遍,正如他說,演習腳本仍是老套路,攻防雙方的時間節點細節部署他也了然于胸。但腳本老套歸老套,演習流程還得遵從。把文件夾遞給教導員田飛后,馬平三迅速進入指揮狀態:“同志們,目前為止,敵機降了約兩個加強排的特戰力量,目前已奪占竹山島大部表面陣地,并建立偵察情報信息網,一一六、一一八、一一九、一二一坑道已被敵占領,我守島海防一營在敵火力打擊下,傷亡慘重,目前已退守至一一七坑道固守待援。上級命令我部迅速支援竹山島戰斗,大家談談看法?!?/p>
按照演習規程,各連連長和作戰參謀們對作戰部署展開討論。但這些討論都是基于演習腳本本身的闡釋和推算,這讓志在必得打贏這一仗的馬平三極為不滿,如果都仍按照這種老思路,這場演習也只能走個過場了,那他“馬王爺”也不過如此。
盡管腳本不值一提,但指揮部為他們設置的敵情不容樂觀,田飛認為,敵我雙方對腳本的熟悉程度是相同的,在無數次推演后的腳本上要想取得一點進展,都是充滿挑戰性的。但作為政治主官,田飛并沒有就作戰想定給出具體的操作性意見,和各個連長的語調一樣,他僅從戰略意圖上作了一番動員:“從當前的態勢看,島上守軍和第二堅守群均遭敵航空火力打擊,因此我部能否完成此次支島作戰任務,殲滅守敵,恢復島上防御態勢,直接關系到膠東半島北海岸的防御穩定和京津核心地帶安全,責任重大。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組織分隊展開各項準備工作。但怎么支援,還需要和上級指揮部溝通?!?/p>
“對手的準備相當充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硬打,肯定不行。如果智取,我覺得把握更大些……”馬平三接著說,“當前,島上陣地遭敵火力打擊受損嚴重,敵后續兵力隨時可能采取立體登著陸的方式,快速搶占竹山島,我分析下步可能出現三種態勢……”
馬平三掃視了一下眼前幾位干將,繼續分析道:“一是我先于敵到達竹山島,我可在守島分隊配合下迅速占領陣地,增強島上防御力量,阻敵奪占竹山島,對我作戰最為有利;二是敵先于我奪占竹山島,并建立較為完善的防御體系,我支島作戰難度將大大增加,對我作戰最為不利;三是敵雖先于我奪占竹山島,但尚未建立完善的防御體系,我可在??栈鹆χг褪貚u分隊配合下,殲滅倉促防御之敵,恢復防御態勢。敵軍武器裝備性能先進,機動能力強,如不迅速增強島上防御力量,很可能形成對我極為不利的態勢。因此,我認為應立即安排先遣戰斗隊先期上島,一是及時與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取得聯系,加強其作戰力量,為支島作戰爭取時間;二是組織好先期偵察,判明敵情,為下步我支島作戰提供情報保障。鑒于島上的特殊形勢,能否實現上級意圖,關鍵的關鍵就一個字:‘快’!”
田飛朝馬平三點點頭說:“我同意盡快派出先遣戰斗隊,但人數不宜過多,一個加強步兵班即可?!本o接著他轉向作戰參謀,命令道,“立即請示上級指揮部?!辈涣像R平三大臂一攔,壓低聲音說:“這個絕對不行,兵貴神速,更不能走漏消息。一旦指揮部知道我們的想法,敵方也可能知道了,那一切都成了不可能?!?/p>
田飛有些驚詫:“軍長會不……”馬平三明白田飛話里的意思。馬平三還是新兵的時候,軍長是軍里的偵察處處長。國際特種兵大比武——“愛爾納·突擊”那年,馬平三是跟著軍長出國比武的唯一一名義務兵。后來馬平三比武場上斬獲三項國際第一,提干成為軍官后,就一直沒離開過軍長的身邊。隨著軍長的一步步高升,馬平三也從一名士兵成長為營長,這不,都第四個年頭了。私人感情歸私人感情,但在任務面前,內心驕傲的馬平三不想和軍長扯上工作之外的關系。
田飛堅持說:“這是軍事行動啊,總得把作戰方案報上級指揮部吧?!瘪R平三堅決地擺擺手說:“絕對不能報指揮部!”田飛追問道:“為什么不能報?”馬平三停頓了一下,他原本想做個解釋,但在話出口瞬間,他做了修改。馬平三說:“我們營一級也是有作戰機關的,既然有作戰機關,那就發揮它的獨立作用,否則,那不成了擺設?對于營一級的作戰機構如何運行,誰也沒有定論,既然沒有定論,我們就來找找答案吧!”
一起搭檔兩年多,田飛了解馬平三的性格,也知道他心里憋著一股子氣。兩個月前,國際特種兵機構向我國發出邀請,希望在捷克組織的國際特種兵比武賽場上能夠見到曾經一戰成名的特戰精英馬平三。但是,考慮到演習的需要,上級沒有批準他去參加這次的國內選拔賽。按照時間節點,這幾天選拔賽就要結束了,獲得出國比武資格的選手將會在選拔賽結束后,由捷克軍方派人現場簽署生死協議,這對一名偵察兵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在軍改的當口,也許馬平三就要脫下軍裝了,無論個人多么優秀,他也要服從組織的安排。當然,對于個人生涯來說,若能在最后的軍營時光里拿到這張生死協議,也算是給自己的軍旅生涯一個最好的交代了??上?,這個機會已經沒了。
營一級設置作戰機構,實際上只是分擔了上級作戰部門的一些現地研判職能。從表面上來看,營“司令部”雖有一定指揮權限,但顯然,一旦涉及具體軍事行動,仍然需要報備上級作戰部門。眼下,馬平三的想法并不符合演習的操作規程,作為一級軍事主官,這是有組織的擅自行動。軍事上來說,馬平三確實經驗豐富,但從組織上來說,畢竟田飛是黨委書記,對于馬平三的這個沖動,他必須制止。
而對于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馬平三來說,要想有效地實施這個想法,除了征得教導員的理解和同意,還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也就是說,要在演習總部知曉這個事情之前達到自己的戰術目的,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事情也許會有轉機,但這樣的做法,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風險不可謂不高。
教導員還在猶豫著,馬平三開始整理戰斗物資。他一邊披掛裝具一邊對教導員說:“書記,小分隊的行動由我親自指揮,給我這最后的十二個小時,我給你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你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兵了,難道還愿意繼續這樣的老套路?軍改路上,我們這些身處一線的指揮員,要拿出些實際行動了;如果將來要追究,我個人負全責。另外,這次行動的代號是:收割?!闭f完這些,馬平三在當天的軍事日志上記錄如下:
是日,營長馬平三帶領偵察小分隊前往竹山島實施“收割”行動。
02
打一場沒有演習腳本的戰斗,這讓馬平三的偵察小分隊無比興奮。小分隊于晚上六點鐘準時出發,他們配備了最實用的單兵特種裝備:
防毒面具一副 沖鋒槍一支(彈夾四個) 手槍一支(彈夾兩個) 反光鏡一個 攀登手套一副 凱夫拉鋼盔一頂 戰斗背包一個 多用途刀一把 指北針一個
除此之外,輕、重機槍,四〇火箭筒以及噴火器、手雷、信號槍,各類武器一應帶齊。除了營長馬平三,小分隊的組員有特戰骨干趙重天、郭正浩、林軼澤,還有兩名友鄰單位配屬的技術尖兵王海流和魯華,以及一名熟悉地形的當地向導海浮。為了記錄每一個行動細節,馬平三要求通信參謀架設無人飛行器進行跟拍,一是留取資料用于后期研究,二是在各個節點實施視頻監督。在這次軍事演習中,紅藍雙方使用的子彈有特殊規定,除負責雙方指揮部的警衛人員使用橡皮子彈外,其余人員使用的都是顏料彈。當子彈打在身上的時候,會發生爆炸,顏料沾染在衣服上,在此情況下,被“擊中”的士兵必須自動退出戰斗。
在地形復雜的海島,向導是必不可少的。海浮是一名漁家姑娘,她家所在的漁村正好是馬平三的營房駐扎地。那一次,馬平三注意到營房門口有個女孩晃來晃去,問明情況后,才知道女孩名叫海浮。
那一段時間,馬平三正在為一次渡海登島滲透偵察做準備,因為海風太大,幾次渡海都未能成功。正當他發愁的時候,海浮主動跑來,說她有起風打漁的經驗,可以試試。在海浮的引導和協助下,偵察兵們終于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順利抵達對岸;并且在偵察任務完成后,又穩妥地回到了漁村駐地。
馬平三覺得海浮這一點就比正兒八經的偵察兵要厲害得多,還專門讓海浮給偵察兵們講了那天渡海的經驗。海浮在部隊里很開心,性格越來越開朗。她不時提醒偵察兵們,要想渡過大海,最應該警惕的是海里的涌,而不是浪。在大海里,浪在上涌在下,浪的大小和涌沒有直接關系,風平浪靜的時候,有可能是涌最大的時候,涌在海面之下就像一條龍,四處翻卷,如果這個時候下水,看起來平靜的水面有可能翻船,涌的吸力很大。反而,浪大的時候可能比較安全。但是,船頭必須迎著風浪走,迎風才能破浪,絕對不能避讓,一旦避讓也會翻船。
海浮的一番見識,也讓陸地上的“馬王爺”恍然大悟。馬平三覺得,如果把這個女孩留在偵察組當向導,一定會提高偵察兵海上作業的效率。于是,經有關部門允許后,在馬平三的安排下,海浮住進了伴隨保障的衛生隊女兵帳篷。
天空混沌,一行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進發了,為了躲避“紅軍”的無人機偵察,馬平三和隊員們繞道進入一片茂密的森林。陰森的風在耳邊呼嘯,危機四伏。在浩渺的森林里,人竟顯得如此渺小,想著在帳篷里執意要實施“收割”行動時的豪情,馬平三心里陡增一塊陰影。但是時間和現實情況不允許他胡思亂想,他面對的是一場須自己做出決定的戰術決策。
在廣袤的森林里一邊行走一邊判定方位,時間并不寬松,馬平三他們要一直處于小跑的狀態,還要有正確的方向判斷。但二十多年的偵察兵生涯,也讓他似乎總有用不完的智慧。出發前的地圖就是他制作的,那可是件非常精細、復雜的工作。軍用地圖要求的精確度更高,失之毫厘,謬之千里。他憑著在指揮部開會時零碎信息,最大限度地繪制了較為準確的地圖。
月色朦朧,高聳的山梁、陡峭的崖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錯,重重的露水把山道抹了一層油,山道一側是黑黢黢的深溝。除了馬平三還會有點特別的感觸外,相信誰也沒有心情去觀賞。
從傍晚出發,已經在這片充滿詭秘的森林里奔跑了兩個小時。根據大致路線方位圖,在側后警戒的郭正浩發現了一條掛在樹枝上的破毛巾,馬平三和隊員們一致認為,這是“紅軍”偵察員經過的痕跡,也就是說,這條路是對的。
七月的海邊叢林五彩繽紛、滿目生機,綠的是搖曳拔節的青紗帳,紅的是綻蕾怒放的大麗花;那黃澄澄布滿地面的,則是一望無際的“卷地藍”。海浮說這是在別的地方少有的草本植物,在枯萎的過程中會由黃變藍并結出紫色的種子,當風吹過,遍地流金,并有彌漫醉人的芳香散發出來。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一種境界中,如果不是懷揣著如此的心情在完成如此殘酷的任務,林軼澤想,自己一定會深深陶醉在這美得讓人迷情的夜晚,他也想和他可愛的女朋友來一起分享。林軼澤是小分隊里唯一的大學生士兵,在大學里他學的是中文。
盡管夏天的時差很大,天黑得晚,但小分隊用肉眼已經看不見指北針和地圖了,只有憑著對地圖的記憶和現實的地形地物辨別自己的位置和通往目標的路程。根據大致的方位,出了這片叢林之后,他們將在一片丘陵中穿行。
馬平三走在隊伍最后面,年輕的隊員們則急速行進在前面。排頭的趙重天既興奮又謹慎,作為一個第八年的老兵,他參加的軍事活動不算少了,但之前的每一次演習都是一板一眼的像演戲,按照固定的腳本去走套路。這一次完全不同,“馬王爺”親自帶著他們去摸敵人的“老巢”,這讓趙重天激動不已。作為對手,“紅軍”指揮部的最高指揮官曾經也是叱咤風云的偵察英雄,但十二個小時之后,一切都會改寫。
山里的氣溫變化,總是陡升陡降。幾座山頭過后,小分隊開始轉入農田阡陌間行走。不久,皎潔的月亮從東方悄悄升起,水一般滋潤著寂靜的田野,高低錯落的山林及掩映在山林間的村子被涂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月亮越升越高,夜色越來越深,濕氣也越來越重,在不知不覺中,山谷悄悄蕩起了一層霧氣。漸漸地,霧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濃,不多一會兒工夫,滿天星辰和皎皎明月仿佛疲倦了,都悄悄躲進水霧中休息去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
突然,一團濃霧從東邊山坡上涌了過來,濃霧裹挾著細細的雨絲在空中揮灑起來。悄然間,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龐向下流淌著,衣服很快被打濕,山風吹來,陣陣寒意陡然襲來。仿佛突然走進迷宮之中,地形地物悄然消失,眼前只剩下飄逸的濃霧和不停飄落的細雨,小分隊只得在雨霧中摸索著前行。
到達指定的前沿陣地至少需要八十公里,這些都要在黎明前全部完成。沒有月光,但可以感覺到直至視野盡頭也是望不到邊的田野。遠處有隱隱約約的漁家柴犬的吠叫聲,此起彼伏。腳下蜿蜒的小徑兩旁,層層疊疊的植物影子漆黑如墨。路邊的蟲子似乎為隊員們腳步所驚擾,暫時停止了鳴叫。夜,像平靜的湖面一樣,只聽得見農作物和戰士們衣褲在行走交錯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海島地區的地形極其險惡,趙重天在前面大膽地跳躍著,以免傷到腳踝。海浮和他一樣,敏捷得像只小豹子。趙重天聽得見她的小藥箱發出“嘩嘩”的藥片碰撞聲。除了向導,海浮這次還擔負著臨時衛生員的職責。
這一片樹林與之前的森林完全不同,灌木叢低矮而密集,地面上倒著橫七豎八的枯枝。林子里更顯得陰冷潮濕,一股霉變的味道直刺隊員們的鼻腔里。腳底下堆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葉,走在上面軟綿綿的沒有聲音,不時會有踩斷的枯枝發出蒼老而清脆的聲音,在陰森靜寂的空谷里久久回響。
月光劍一樣從茂密的枝葉間射進來,目光所及之處全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圖形,在眼前明晃晃的一片,那種潮濕和腐爛的枝葉及動物尸體糞便的味道、熱帶叢林谷底里面低氣壓的味道、霧氣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斷地刺激著大腦,讓人產生昏昏欲睡的感覺。
馬平三有些恍惚,感覺像在夢中,明明正站在一道溝壑的邊沿,怎么眼睛一閉再睜開,自己就到了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
這是溝壑的底部?茫然四顧,月光柔和,遠近都是疏疏落落通體漆黑的樹,虬根彎卷,所有枝葉邊緣都極為鋒利,朝天上指,劍拔弩張,不知道是什么怪品種。不過一旦清醒過來,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站起身來活動一下,還好,一切正常。
海浮說:“大家被沼氣迷住了。這些地方常年無人來過,枯枝爛葉堆在一起早已發霉了,這種氣體呼吸多了,就會頭暈、惡心,一定要遮住嘴巴和鼻子?!贝蠹亿s緊把防毒面具拿了出來,并在外面把衣領也豎了起來,盡量地加固防護。
林子之外仍是林子,林子盡頭還是林子。他們進入了山林深處,所到之處,全是無法叫出名字的灌木,渾身長滿的刺不時伸過來,在隊員的臉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等汗水滑進血痕,總是火辣辣地疼。
馬平三從隊尾走到隊伍中部,感覺兩名加強的技術偵察兵有點跟不上,便催促他們趕緊跟上:“這一帶叢林地形復雜,不要掉隊?!奔訌娺^來的兩名戰士,一個是技偵大隊的骨干王海流,另一個是通信連戰士魯華。再厲害的偵察兵,如果沒有“眼睛”和“耳朵”,也沒有戰斗力可言,他們的電臺可以瞬間接通藍軍大本營。
但是,正如出發前教導員擔憂的,作為技術兵,王海流的軍事素質一般,未必能跟得上隊伍。而且,最為重要的是,王海流是技術骨干調整,從對手紅軍師那里調到軍部技偵大隊的,教導員總覺得有點讓人擔心。在前期的互相偵察中,各種情報力量滲透嚴重。雙方展開的情報工作也各有斬獲,就藍軍來說,被對方俘虜了六名情報人員,但也抓獲了四名對方偵察尖兵。正如這場演習的總司令事后所評價的那樣,這才是真實達到了戰場練兵的效果。但落在具體部隊身上,僅在偵察滲透階段,藍軍的扣分就大大多于“紅軍”,這讓教導員比較著急。因此,像王海流這樣的外調人員,他多少有點放心不下。但馬平三哈哈大笑地說他多慮了,真是被“紅軍”偵察兵嚇破了膽,教導員只得作罷。
由于隨時都可能遇到冷彈射擊,小分隊必須加強警戒,及時發現可能的游動敵兵。為了有效地防范被“紅軍”偵察員反偵察,擴大沿途搜索和防護范圍,馬平三將七名隊員分成了兩個小組,由趙重天、林軼澤和魯華擔任前哨警戒并負責搜索合適的通道。馬平三憑著記憶為他們畫定了大致的線路圖,趙重天負責中路地帶的搜尋、查找敵兵可能出現的區域,林軼澤和魯華分別負責左路和右路的搜尋任務。三人呈三角形陣勢向前推進,后方的則是馬平三和郭正浩、王海流,海浮走在兩組人員中間。
在二營駐地向西的六十多公里處,蜿蜒的山路和迷霧的山谷,讓人感受的不是臨戰前的恐懼而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海浮小聲說,這一處是養殖村,這兒的漁民不用打魚,只靠養殖業,比如海帶、貝殼類的海產品。郭正浩說:“這里也太好了,不僅空氣好,而且天天吃海鮮,這一趟就算旅游了?!?/p>
從養殖村再向西二十公里,是竹山島對面的一處山谷,山谷森林茂密,河流豐富。經驗豐富的馬平三知道,這里肯定藏有“紅軍”的偵察兵。隊員們陸續抵達,趙重天和魯華都已經到了河谷邊緣??吹匦伪容^安全,馬平三讓郭正浩和海浮在前面先行通過,隨后他讓王海流利用偵察儀器仔細偵聽了一會兒附近的信號,但沒有聽到可疑情況。趙重天走到馬平三跟前,近乎耳語地提醒道:這種情況下,是不是讓魯華負責這樣的偵聽?誰知道馬平三眼睛一瞪,馬上批評他這樣的想法不對,然后告訴大家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為減小目標,兩組人員繼續拉開距離前行。趙重天一步步探著可以踏住腳的地方,海浮緊挨著一步步向下滑去。過了河谷之后,她加入到第一小組。趙重天側著身子,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海浮弓著身子正面往下,她有些緊張,險些絆倒,下面又是一段陡峭異常的滑坡,趙重天向海浮伸出手:“下面危險,抓住我?!?/p>
海浮不小心觸開了頭燈。趙重天一聲斷喝:“快關掉!”但已經晚了,游動的“紅軍”偵察兵瞬間捕捉到了這邊的細微動靜,空中突然一聲呼嘯,一道亮光閃來,“紅軍”的子彈呼嘯而來。
空氣經歷了瞬間的凝固?!熬褤羰?!”大家齊聲低呼。趙重天話剛落音,又是一聲呼嘯而來的子彈,打在他面前的一棵樹上?!芭P倒!”趙重天大聲喊道,迅速按下海浮的腦袋。安靜了幾秒鐘,趙重天屏住呼吸,他甩手扔出一顆煙幕彈落在狙擊手的大致方向,煙幕彈噴出白色煙霧。
“偵察員,報告自己的方位?!蓖鹾A鞔蜷_無線電,低聲對著第一小組的通信兵魯華呼叫,沒有回音。馬平三感覺情況不妙,帶領王海流和郭正浩一陣狂奔趕了過去。
人員聚攏在一起,更增大了暴露的系數?!澳沁呌袀€土坑!”馬平三喊道,“都進土坑!”郭正浩和趙重天迅速在土坑里做好了偵察防御,馬平三一邊呼呼喘氣,一邊說:“現在咱們還不知道這是‘紅軍’的散兵還是小股部隊,如果是散兵,沒什么,要是小股部隊就麻煩了?!笨纯创蠹覜]人發表意見,馬平三又說,“我出去看看,誰和我一起去偵察?”王海流把電臺卸下說:“我和你去?!?/p>
草叢中,兩個身影幽靈般鉆出來,兩支冰冷的沖鋒槍槍口也悄悄地撥開草叢警惕地瞄向前方。馬平三和王海流直起腰,向前方縱身躍去。子彈是從哪個方向打來的,他們的經驗輕而易舉就能判斷出來。
前方一棵枝丫密集的大樹旁邊,有個人影一晃而過。馬平三對王海流耳語:“看見了?就一個?!蓖鹾A鞯吐曊f:“看到了?!瘪R平三壓低聲音果斷地說:“一定瞄準了,確保一槍干掉。他已經發現咱了,如果回去報信,可能會被對方猜出咱們的意圖?!?/p>
馬平三對王海流說:“確定一下目標?!蓖鹾A鲿?,摸起一顆小石頭“颼”地拋過去?!芭?!”石頭砸在樹干上?!皣}噠噠?!比朁c射,紅軍開火了。馬平三迅速舉起沖鋒槍,連連射擊。
對方槍也響了,但黑暗中一聲慘叫“??!”緊接著一個重物“嘭”的一聲砸向地面。由于動作過大,對方把身下的枝丫壓斷了,掉了下來。趙重天收起槍:“走,看看去!”
槍手已經躺在草地上了,看著眼前的對手,無奈地說:“我犧牲了,退出戰斗?!壁w重天把對方單位姓名登記好之后,便讓他按照指定的路線返回收攏點。
海浮安靜地匍匐在草叢里,趙重天伸手想把她拉起來,海浮卻揚揚手,示意趙班長她很好不必擔心。趙重天返回土坑,隊伍都出來了。馬平三打量了一下:“還好,是單個偵察兵,說明對方比較麻痹,這種情況對咱們有利,但戰場上瞬息萬變,要全速前進!”
一片密集的灌木叢,仿佛下面是一片黑洞,看著大家有些猶豫,林軼澤“撲通”一聲跳了下去。正當大家愕然之際,緊接著“哎呀”一聲,灌木叢里的林軼澤禁不住腳下一陣劇痛,一屁股坐在一個小土坑中。他在一顆石子上踩滑了,崴傷了腳。灌木叢底下比較潮濕,苔蘚很多,王海流剛把手遞給林軼澤抓住,卻腳下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被抓的林軼澤不由得被王海流帶著直往下落去,在灌木里翻滾好幾次才停了下來。
海浮為王海流擦了藥,做了一些消腫措施,王海流表示可以繼續行走。這時天已經黑透了,他們邊走邊抬頭看天找獵戶星座,摸索大致的方向。鉆出河谷,走到一片寬闊的河灘上,月光也緩緩地亮了起來。
“跑步通過?!壁w重天向前面的王海流他們傳過話去。人員便在河灘上借助草莖的掩映向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山峰沖去,那里就是竹山島的主峰了。幸運的是,在海灘上,他們找到了一艘破舊的小船,馬平三檢查了一下,覺得還能使用,就對趙重天說:“你們收拾一下,咱們就用這個?!焙8】戳丝刺炜蘸秃C?,算了算日子說:“現在這個時間正好是漲潮,渡海比較難?!钡R平三堅持要試一下,并對海浮說:“你和林軼澤去看看有沒有別的路,我們先試一試?!?/p>
按人員定位,小組的一號為趙重天,位于漁船前側,負責前方觀察警戒、船首繩子及前進方向;二號為王海流,位于漁船右中側,負責船中錨的放置及右側觀察警戒;三號為郭正浩,位于漁船左中側,負責船中物資放置及左側觀察警戒;四號魯華,位于漁船后側,負責船后物資放置及右后側觀察警戒;馬平三是五號,位于船尾,擔任船長職務,負責全船指揮。
洶涌的波浪把漁船沖擊得搖擺不定,海浪戲弄似的蹂躪著,并不時地把大片的海水傾入船內。馬平三像翻飛的白鰱一樣,在漁船的翻動下疲憊不堪。趙重天努力地抓住纜繩,身體重心懸出船體,海浪直沖上他的頭頂,又在他后背上落下,有好幾次差點甩出船頭,虎口扣緊繩子的地方盡管長滿老繭,但還是磨出了鮮血。
又一個浪打過來,漁船瞬間立了起來,趙重天就勢穩住繩索。但一排浪打了過來,趙重天把小船一端的繩子緊緊抓在手里,然后站在小船一端使勁拉動著繩子使另一端迅速蹺起來,像是要把胳膊拉斷了一樣,另一端竟然直豎著站了起來,然后“轟”的一聲巨響,又拍打在翻滾的海浪上。
“上去壓住,壓??!”馬平三疾呼。王海流站立不穩,身子直接向海里撲去。趙重天撲倒在船舷前端,雙手緊緊抱住,魯華在撞擊中顛簸到船頭位置,抓住了纜繩之后算是暫時安全了。馬平三飛出去幾米遠,隨著浪一起一伏被洶涌的浪濤卷向岸邊,胳膊一陣劇痛。在飛出漁船瞬間,船舷的木茬割傷了他。再一次波浪卷來的時候,馬平三就勢向小船靠近。趙重天身子窩在船艙內,雙手死死地把住兩邊邊沿??瘩R平三游了過來,趙重天把船槳伸了出去。馬平三爬上來之后,浪濤也失去了它的瘋狂。馬平三看了看船艙,問道:“王海流呢?”大家于是四下尋找王海流。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在那里翻騰,馬平三說:“快點劃過去,把他拉上來?!?/p>
這是,一陣機器的轟鳴聲由遠而近。馬平三抬頭看了看,大聲說道:“不好,是‘紅軍’派出的三角翼飛行器,他們的偵察兵在上面,大家趕緊躲進水里去?!庇谑谴蠹矣质且魂嚀渫〒渫ㄏ铝怂?,手扒著船舷躲在水里。三角翼橫著海面來回飛了兩趟,“紅軍”偵察兵從上面射下的強光手電筒在小船上來回晃動著,可能覺得沒有什么,不大會兒,他們就飛走了。
王海流把腦袋靠在船舷邊緣,氣喘吁吁地說:“拉……拉我上去……”趙重天把他拖了上來。魯華坐在船艙里,直搓大腿,海水太涼了,皮膚應急過敏,長出一層硬疙瘩。
幾個人在岸上擰著衣服的時候,海浮一個人從前面探路回來了。一見到大家,海浮就快要哭出來,說:“林軼澤被對方抓了俘虜,本來他是可以逃脫的,但是為了保護我,他被抓住了,這下怎么辦?”馬平三趕緊安慰她說:“不要太過擔心,會有辦法的?!?/p>
馬平三又問了海浮偵察的地形情況,海浮說:“在前面一公里處,有個峽谷,但實在太陡峭了?!瘪R平三說:“我們就在那里突破?!壁w重天趕緊補充了一句,“林軼澤剛剛在那邊被抓的啊?!瘪R平三說:“兵不厭詐,而且,林軼澤被抓也不代表那條峽谷不安全,就去那里!”
……
作者簡介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種部隊、步兵旅、警備區、偵察大隊等,現供職于聯勤保障部隊某部,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研究生班在讀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十月》《青年文學》《文學評論》《解放軍報》《文藝報》等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與發表著作《終極獵人》《我的特戰往事》《UN步兵營戰事》《六號哨位》《天邊的莫云》《絕非兵家常事》等六部。獲多個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