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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種》2020年第12期|黑鐵:無所依
    來源:《芒種》2020年第12期 | 黑鐵  2020年11月12日07:20

    趙蘭蘭身處日本憲兵隊的刑訊室,忽然瞪圓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梟,交稿子了!”

    我驟然驚醒,頸椎酸痛,滿頭大汗,心臟狂跳。因為壓在胳膊上時間太長,眼前一片模糊。當我終于看清了眼前的電腦屏幕上滿滿當當的五號字符,才想起自己身在編輯部,剛剛做了一場噩夢。

    我轉頭看見小馮站在桌邊,她輕聲道:“張哥,主任說今天下午稿子要送到印刷廠排版了,咱們互換校對的稿子……”

    我看著桌上的那一摞A4打印紙,點了點頭:“你的稿子一小時后給你?!?/p>

    小馮有點驚訝:“一小時?”

    我拉開抽屜,在一堆稿紙中翻揀出一支沒有帽的紅色水性筆。

    我說:“頂多一小時?!?/p>

    小馮將我的稿子放在桌上,轉回到對面的座位。

    我瞥了一眼,那一摞稿子干干凈凈,一個紅點都沒有。

    我心說,小馮剛畢業,就她那點經驗,能在我的稿子里校對出什么來?

    窗外響起一陣知了的叫聲,辦公室一角的落地扇,有氣無力地擺著頭,送來一陣熱風。我決定先去洗一把臉,再回來看小馮的稿子。

     

    一捧涼水潑在臉上,讓我清醒了許多。我心中盤算著,程老師要我明天交稿,昨晚熬到兩點,一集劇本已經寫了三分之二,今天下午看完小馮的稿子,再趕趕工,應該能趕出來。這是第十五集,夜梟、夜鶯和池田少佐在日本憲兵隊刑訊室的大場戲,要慎重處理,晚上再修改一遍。明天劇本交上去,六千塊就到手了。

    我琢磨著怎么制造戲劇沖突,走出衛生間,兜里的手機響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拎出手機,見來電者是王哥,便開門出了辦公室,走到院里。

    電話接通,王哥在那頭說:“小張,我這有個活,著急……”

    我答應著,不忘跟王哥客氣:“王哥,您離開本社進京高就好幾年了,還想著小老弟,我十分感動?!?/p>

    王哥打斷了我:“別扯沒用的。最近我們接了個日本戰國史的書稿,是部里退下來的老領導寫的。社里非常重視,準備列為重點書目,現在著急找個外校。時間緊任務重,兩周完工,不過報酬也高?!?/p>

    王哥的口音和五年前略顯不同,綿密而急促,很多音節尚未全部展開,便被下一個音節所吞沒。無處不在的兒化韻更是表明他已經徹底融入北京這座城市。顯然,他目前在我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是文化中心,已混得風生水起。

    部里,當然是王哥所供職的出版社的上峰,這樣的書被列為重點書目,也在情理之中。不過那個部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主管的領域涉及工業與能源,卻與文史無涉。這樣一位老領導寫日本戰國史,十有八九靠的是滿腔熱忱,而非學養。一想到要給歷史民科校對書稿,我不禁頭大。

    我心里打著小算盤,王哥卻在那邊循循善誘:“正常外校也就千字三塊,我給你爭取到了千字十塊,交稿即付。這么俏的活,別人搶都搶不到,你可別說王哥沒想著你?!?/p>

    也不知道這位老領導許了什么愿,讓王哥這么熱情。我心中有點膩歪,雖說都是兼職,可當外校點燈熬油,這點小錢跟當槍手寫劇本的收入比起來,簡直九牛一毛。

    我不好明說,只得佯裝謙虛:“王哥,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個雜志社的小編輯。這種大活,您得找專家啊,我可不成?!?/p>

    王哥說:“張天明,你少跟我這假模假式的,你是李老師的高徒,這點小活對你還算事嗎?趕緊把地址發過來,我馬上安排人給你發書稿,快遞,明天就到?!?/p>

    我還要推辭兩句,王哥卻搶白道:“也不用謝我,等我春節回來,請我一頓羊湯就行了?!?/p>

    王哥提到了李老師,仿佛觸動了冰川上一條微不可見的細紋,隨著一陣咔咔的輕響,冰川順著細紋的方向開裂,剝離,坍塌,露出了里面被冰封的往事。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還有人記得李老師,我都快把這老爺子給忘了。

    我第一次遇見李老師,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時候我跟小馮一樣,剛畢業不長時間,冒冒失失地按著一份人才市場門口分發的小廣告打了電話,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本社的一員。不過我那時候沒有小馮幸運——主要是沒有她那211名校畢業生的學歷,于是沒法剛一進社里就當文字編輯,只得從編務干起。

    那天我正忙著裝刊。牛皮紙信封是從發行部領來的,已經貼好地址,裝的時候按照標明的冊數塞入雜志,往下蹾蹾,然后捏住封口,用訂書器從左至右,依次釘三個訂書釘,再把信封倒過來甩甩,保證封口不會裂開,最后扔進旁邊掛在椅子背上的白棉布郵袋。

    這活沒啥技術含量,而且枯燥乏味,不過可以讓我顯得不那么無所事事。所謂編務工作,無非就是去印刷廠取送文稿清樣而已,每月只有下半月忙一些。

    編輯部門外傳來敲門聲,聲音不大,不急不緩,但清晰可聞,先是敲兩下,然后隔兩秒,又是兩下,兩秒后再兩下。

    王哥坐在門口位置,正占著全編輯部僅有的一臺電腦玩掃雷。他聽見敲門聲,起身開門,還轉頭喊了一聲:“李老師來了?!?/p>

    編輯部主任常姐和另外兩名文字編輯聽了王哥的話,都放下手里的活,站起來,望著門口,仿佛在歡迎貴賓。

    我看這陣勢,忙放下手里的信封,心想,李老師是何方神圣,搞得大家都這么莊重。

    王哥開門,把李老師迎了進來。

    彼時正值盛夏,和現在的天氣差不多,李老師拎著個黑色布兜子,頭上戴著白色尼龍涼帽,穿了件白色短袖襯衫,隱約可見里面穿著白色背心,下身是藍灰色紗料長褲,腳上穿著皮涼鞋,黑色皮條間露出白色的棉線襪子。

    眾人都輕聲跟李老師打招呼,語氣中透著尊敬。每當有人稱他李老師,他都要點點頭,圓臉上掛著微笑。

    常姐熱情地問:“李老師怎么來的?”

    李老師笑著說:“騎車?!?/p>

    “您老今年都七十了,還騎車?!?/p>

    “回去正好買點菜?!?/p>

    “梅老師又點菜了?”

    李老師笑著點點頭。

    我也跟著叫李老師,李老師見我,先是一愣,然后問身邊的王哥:“這位是……”

    王哥忙介紹:“小張,張天明,剛進社,是編務?!?/p>

    王哥又介紹李老師:“這是李老師,春山社的老前輩,給我們把關的?!?/p>

    李老師忙擺手:“老前輩說不上,大家都是編輯,同行吧。把關更談不上,就是外校,發揮點余熱?!?/p>

    李老師說完,跟我握了握手,說:“年輕好,后生可畏。小張同志是剛畢業的?”

    我低著頭說:“今年剛畢業,東北商貿?!?/p>

    我之所以低著頭說這話,是因為東北商貿實在算不上什么好學校,不過是本市介于二流與三流之間的那么所大學,教學樓低矮,宿舍破舊,教學質量也就那么回事,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學生食堂。

    李老師卻熱情地說:“我是省立沈陽商專畢業的,算起來我們還是校友?!?/p>

    我沒想到眼前這位七旬老者,會跟我是校友。

    一旁的常姐說:“小張,把你桌子拾掇拾掇,給李老師搬把椅子?!?/p>

    我這才注意,我占了編輯部東北角的一張空桌,原來這是給李老師用的。我忙把桌上的信封挪到一邊,又摘下郵袋子,拽到一邊,把椅子擺正。

    在我忙活的時候,李老師站在一旁,摘下涼帽,從襯衣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他的頭發稀疏,白多黑少。

    李老師略顯抱歉地說:“光顧著說閑話了,還是先說稿子?!?/p>

    李老師向我道了謝,坐在椅子上,從布口袋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印著春山文藝的名頭。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大摞稿子,稿子中間夾雜著長長短短的小紙條。李老師拿出一個黑色人造革的眼鏡盒,取出琥珀色鏡框的老花鏡戴上,再拿出一支鉛筆和一支紅色水性筆,才抬起頭,望著圍攏在桌前的編輯們。

    李老師看了看手頭的稿子,沖王哥點了點頭說:“先從小王開始吧?!?/p>

    我站在李老師身后,看見稿子上有鉛筆和紅筆兩種字跡,總體而言,鉛筆字跡居多,紅筆字跡則寥寥。我不明所以,不知為何要做兩種標記。

    我琢磨著,李老師已經講了過半,他音量不大,可能是年紀大了,口齒有些不清,再加上他說話輕聲細語,未免要聽者湊近了才行。于是王哥便雙手撐在桌面上,探著前身,看起來很虛心。李老師翻到一份稿子,上面附著一張小紙條。他用食指搓了兩下,有點兒費力地搓起小紙條,拈在手里看了看,我見那面上滿是鉛字,像是用作廢的文稿裁成的,更覺好奇,不知這小紙條意味著什么。李老師略頓了頓,將紙條翻過來,那一面的空白處,用紅筆寫著幾行小字。李老師見了那幾行小字,恍然大悟,像是記起了什么。

    李老師拿起紅筆,指著文稿中的一處鉛筆記號說:“小王,這個生氽丸子菜譜里,意思是‘將肉餡擠入水中汆熟’,可你用的是‘氽’字。這個氽,當油煎講,南方有個小吃叫油氽臭豆腐,就是用油煎臭豆腐干。我看你這個菜的做法,該是水汆,而不是油氽吧?”

    李老師望著王哥,不像是批評錯漏,倒像是求教。

    王哥撓撓頭說:“是水汆,可能是作者把這倆字弄混了?!?/p>

    李老師點頭:“你回頭和作者確認一下。不過這種事也難免,畢竟現在都是打印稿,不比我們那時候,看的都是手寫稿,宋體字的汆和氽太像了?!?/p>

    李老師替王哥找了臺階,王哥不住地點頭,而其他的編輯,包括常姐,莫不如是。他們一面被李老師指出錯誤,一面又坦然接受著他的開脫。不過在我看來,除了王哥,別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大多只在講自己文稿的時候,才認真聽聽。

    當李老師把常姐的文稿講完,常姐請李老師去總編室坐坐,二人走出了編輯部,剛將那一摞稿子留在桌上,就被幾名編輯瓜分殆盡。

    桌上還剩常姐的稿子,以及一小堆散落的小紙條。我閑著無聊,拿起常姐的稿子逐一翻看,上面鉛筆和紅筆做出的標記不少,甚至超過了王哥。

    我震驚于這些標記之多,因為這期交稿的時候,總編特意囑咐讓我通看一遍,熟悉熟悉,兼做學習。我看完覺得文稿編得都挺好,堪稱無懈可擊,可到了李老師手里,這些文稿居然呈現出錯漏頻出的另一面。

    老眼昏花的李老師是怎么敏銳地找出這些錯漏的?我不得而知,更無法想象。

    我沒注意到走廊里常姐送李老師出去的說話聲,甚至等她和總編走進編輯部,我都沒察覺,直到常姐抽走我手里的稿子。

    總編瞥了一眼稿子,說:“以后把統計編校錯誤的活也交給小張,這也是個學習的過程?!?/p>

    常姐點點頭,說:“小張,回頭我把統計表給你,我們幾個文字編輯每人一張,紅筆勾出的錯誤,統計一下,然后匯總交給我?!?/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總編對常姐小聲說:“小常,這個月錯有點多??!”

    常姐沒吭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總編轉身離去。

    剛才還挺熱鬧的編輯部,陷入一陣令人尷尬的安靜之中。

    常姐忽然啪的一聲把那摞稿子摔在了自己桌上。

    于是更沒有人說話,安靜就這樣持續著。

    我琢磨著剛才李老師坐在這張桌前的講解,沒發覺編輯部安靜了許多,連王哥都不去玩游戲了,專心致志在自己座位上改稿子。我將桌面上遺留下來的小紙條一一撿起,捋平。忽然想起,還沒來得及聽李老師說東北商貿的沿革,他就走了,不免心中有些失落。

    王哥說我是李老師的高徒,其實我從未有拜師的念頭,李老師也從未表示出要收徒的意思。我跟李老師嚴格意義上講,有業務往來,算同事。

    雖說初遇李老師那個上午,我被他老人家領進了一個新天地,卻不想在一腳踏進這個新天地之時,也惹上了麻煩。

    常姐將四張打印好的統計表交給我,將上面的項目一一指給我,教我如何填寫。都交代完了,她還特意加了一句:“紅筆勾出的是文字錯誤,統計到表里,但鉛筆勾出的是不妥之處,需要商榷,在改與不改之間,不必計入統計?!?/p>

    我先收齊四位編輯的稿子,然后按照常姐交代的,逐一按人統計。我記著總編說的話,沒有只是統計了事,還仔細逐條讀了做標記處,不但是紅筆的,還有鉛筆的。我在諸如是“待在屋里”還是“呆在屋里”,或者“品味煎餅”還是“大吃煎餅”之類的差異中仔細推敲,以希找到它們的不同。有些顯而易見,但有些則不知所謂,我只好找了個筆記本,將不明白的一一記錄在案,想著下次李老師來,好向他請教。

    我這么做,除了求知之外,還有一點私心。我不甘心一直做一名編務,我羨慕編輯們的工作,羨慕他們有機會編輯整理稿件,稿件在下廠,排版,校對,付印,裝訂后,通過郵路分發到全國的讀者手中。在每篇稿件的末尾,都會印上他們的名字。我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去,好像是一個匠人的印戳,表明此產品出自本人之手,質量合格,技術過硬。堅定中透著驕傲。況且,編輯的工資要高出編務許多。

    應聘的時候,總編曾經說過,別小看編務,編務是多面手。編務做好了,以后當編輯不是問題。他說完這話,還補充了一句,說本社從來都是只看能力,不看學歷,能不能當編輯,工作表現上見。

    只可惜關于怎么成為一個編輯,并沒有誰教我,一切全憑我的觀察。從月初到月末,一個出版周期過去了,我默默地看著。我原以為我懂了,做編輯無非就是做選題,約作者,編輯稿子,審讀清樣,如此而已。今天李老師的到來,給我上了一課。我恍然發現,原來自以為懂的,不過是皮毛。至于做個文字編輯,我還差得遠呢。別說做選題和組稿了,連文字都不過關,遑論其他?

    我一邊研究一邊記錄,總算做完了統計表。我發現,無論每個人的文稿上標記有多少,紅筆勾出的錯誤卻不多不少,都是兩個。甚至是標記比別人多了許多的常姐,也是兩個。我當時只覺得是巧合,全沒往深處想。要不說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呢,假如我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就像小馮似的,馬馬虎虎干完手頭的活就盯著手機追劇,也不會給自己惹上后來的麻煩。

    常姐接了表格,逐一翻看過之后,簽了字,在桌上蹾了蹾說:“十元又沒了?!?/p>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一處文字錯誤是要扣五塊錢的。

    等我再見李老師,已經是下個月的中旬。

    依照總編的意思,李老師年事已高,讓他來回奔波實在于心不忍,而且路上出了意外,社里也是要負責的,于是由我每月把稿子送到李老師家。因為稿子返回來的時候,李老師還要逐一講解,所以還是要麻煩他來社里一趟。

    常姐給李老師打了電話,又跟我交代了李老師的住址。那時候雜志社在同澤街,老輕工廳的小院里。李老師住春山社的宿舍,在醫大后身,步行的話也就兩三站地。

    我走出雜志社的小院,迎面是兩棟小樓。小樓兩層,獨樓獨院。兩棟樓都已破敗不堪,木質的窗框上,灰藍色的油漆斑駁。原來應該是敷以青瓦的房頂胡亂鋪著油氈紙,三三兩兩地壓著碎磚頭,后砌的煙囪下面抹著灰色的水泥,上面是土黃色的陶筒,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樓的四周是一圈矮墻,因為是碎磚壘的,所以凹凸不平。墻上因為風雨侵蝕,一些紅磚已經裂解開片,漸漸剝落。取而代之的是墨綠色的青苔。

    兩棟小樓雖然殘破如斯,可依舊頑強地立在路邊,梁柱還在,格局還在。我猜當初它們也許是某個奉系大員的宅邸。隨著歲月流逝,小樓的主人從一個變為許多個,官員的宅邸變成百姓的大雜院。無人維護,或者說太多人胡亂地維護著,小樓才會淪落至此。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覺間已經走過了中山廣場,在醫大門口過了馬路向南,拐進一個路口,路北是出版局,路南是汽配城。再向東走,一片吵鬧聲傳來,那是一所中學。我順著吵鬧聲走到路口,轉進小區,順著電梯上到三樓,敲了敲左手邊的防盜門。

    隨著門里一陣腳步聲,門被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淺藍色綢衫的老太太開了門,我問是不是李老師家,她盯著我的T恤衫,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我解釋說,我是《保健指南》雜志社的,來給李老師送稿子。

    她轉頭對屋里喊著:“謙君,雜志社的同志來給你送稿了?!?/p>

    老太太把我讓進屋,穿著背心的李老師從屋里迎了出來。

    李老師忙給我介紹:“這是我愛人,姓梅,你就叫梅老師吧?!?/p>

    我小聲喊了句:“梅老師?!?/p>

    梅老師盯著我的T恤衫,嗯了一聲。

    李老師又介紹道:“這是雜志社的小張,也是我的小校友?!?/p>

    李老師發覺梅老師的心不在焉,問:“小梅,你看什么呢?”

    梅老師搖搖頭說:“畫得倒是不錯,可大紅配黑……還寫了這么句話,現在的年輕人怎么喜歡這個?!?/p>

    李老師輕聲提醒:“小梅!”

    梅老師說的是我T恤衫上的一幅老宣傳畫,那時候正趕上復古風潮,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宣傳畫忽然大受歡迎,于是它們被大批量地印在T恤衫上、馬克杯上、手機后殼上。那天我穿的T恤衫上,印的正是這個玩意。我只當好玩,卻沒想到引起一位老人這么大反應。

    梅老師在后面關門,李老師領我穿過兼做廚房和餐廳的門廳,走進寬大的書房。

    李老師小聲說:“你別介意,估計梅老師是又想起六六年了?!?/p>

    我來不及細問,跟著走進書房,看見西面是從地板直達房頂鋪滿了整面墻的書架。南面玻璃窗下是個長條沙發,前面擺著漆木茶幾,茶幾上放著一些雜物,但被刻意擺放過,顯得井井有條。與茶幾相比,貼著東墻放著的一個小書桌就雜亂多了,上面摞著幾摞稿子,幾本老舊的詞典夾在書立里,書立左邊是個小臺燈,右邊是個竹制的筆筒,里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紅筆。筆筒旁散亂地扔著一堆小紙條,就是李老師夾在稿子里做提示的那種。

    我從背包里掏出稿子交給李老師,他讓我在沙發上稍坐,自己坐在書桌前,戴好眼鏡,照著目錄逐一翻檢著稿子。

    我無所事事,側頭打量著書架,才發現書架被藏書塞得滿滿當當,豎立的書上又橫著塞進了書,每個格子都被填滿,沒有一點空間,書架暗紅色的隔板被壓得下彎。

    梅老師給我端了一杯茶進來,我忙起身雙手接了。

    梅老師見我盯著書架看,便說:“小張也喜歡看書?”

    我答道:“就是平時看點閑書?!?/p>

    梅老師點點頭,卻沒說話。她盯著滿滿當當的書架,輕輕嘆了口氣。

    我有點意外,本以為她會說年輕人應該多讀書多學習之類的老生常談。

    李老師翻檢完了稿子,把稿子在桌上蹾了蹾,隨手拿起個印著春山文藝名頭的舊信封,把稿子裝進去,又拿起鉛筆,在信封上寫了日期。

    李老師說:“三天以后是周五,我上午把稿子送去?!?/p>

    我原本想把筆記本拿出來,向李老師請教一下,可茶幾上的電子表響起了鬧鈴聲。

    李老師起身關了鬧鈴,打開旁邊放著的透明藥盒,從里面的格子里掏出兩片藥,放在梅老師手里,又到廚房倒了杯水。

    李老師端著水進來,抿了一小口,然后滿意地說:“小梅,吃藥了?!?/p>

    我不便打擾,只好和李老師道別,梅老師說:“謙君,替我送送小張?!?/p>

    出了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李老師猶豫著,仿佛是有話要說,等提示燈閃亮,電梯門打開,他才開了口。

    李老師:“小張,下次來,能不能換件衣服?算是照顧照顧梅老師,她見不得這些?!?/p>

    我爽快地答應,走進了電梯。

    在電梯里,我琢磨著,以李老師的性子,怎么取了個“千鈞”這樣的名字?

    李老師再來的時候,和上次一樣,針對每個人的稿子,一個錯處一個錯處仔細地講。編輯們依然心不在焉地聽著。

    等李老師講完,又去財務那領了勞務費,我送他出門。

    我問:“李老師,為什么您能發現那么多問題,我卻看不出來呢?”

    李老師順著腰間的鑰匙繩,在褲兜里掏出鑰匙,剛要開車鎖,聽我這么問,停了下來。

    李老師看著我,仿佛是想找到問題的答案,可在我看來,他也沒什么把握。

    過了一會兒,李老師緩緩道:“還得多讀書吧,全靠經驗和積累?!?/p>

    我有點兒失望,不相信答案會這么簡單,又追問了一句:“還有呢?”

    “還有……”

    李老師欲言又止,我更急了。

    他看到我的熱切,猶豫了一下說:“做校對,不要輕信,不光不能相信別人,連自己都不能相信。遇事多存疑,還要多想。有了疑惑去翻翻工具書,再想想工具書給出的解釋是不是合理?!?/p>

    李老師說完,就忙打開車鎖,跟我揮了揮手,騎著車遠去,把我扔在門口。

    等我琢磨明白他說的話,他已不見蹤影了。

    騎得那么快,就跟逃跑似的。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李老師說的都是中肯之言。對文字的感覺,就像是刀鋒,只有不斷用文字和懷疑磨礪,保持鋒銳,才能無往不利。這些都是慢功夫,一個剛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例如當年的我,想做到這些,很難。如果我能穿越回過去,面對那個滿臉困惑年輕的我,要說的,也和李老師差不多。

    不過我懶得說,因為現在已經沒人在乎了。

    當小馮剛入職的時候,總編曾經語重心長地說,新同志來,經驗不足,像我這樣的老編輯要多幫忙。因為他這一番話,我還糾結了一番,心想自己忙著寫劇本,每天昏天黑地,要不要再抽出時間精力幫新同事一把。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多慮了。

    小馮對于文字編輯這份工作,并沒有多大熱情,大多數時間是敷衍了事。上班時忙著追劇和逛淘寶,稿子編得錯漏百出。

    我盯著小馮的稿子,未免有些氣惱??僧斘铱匆婏@示器上的文檔,是自己正在趕的劇本,不由得暗罵自己矯情。自己忙著在工作時間渾水摸魚,有怎么好意思要求別人一心一意?在夕陽中努力飛奔,只能比別人先一步抵達暗夜。在紅海中奮力撲騰,只能比別人早一點被巨浪吞沒。

    在一個暮色沉沉的行業中,一個行將就木的雜志社,那么認真給誰看呢?因為認真吃的虧還不夠嗎?

    當初我怎么就沒把李老師當成反面教材呢?早如此,學王哥早點抽身離開,也不至于漚在這里一點點發霉腐爛。

    現在看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李老師走后,我一面琢磨著他的話,一面做統計表。和上個月一樣,每人兩個錯處,不多不少。這是李老師給出的最終結果。

    可我卻覺得這個結果非??梢?,于是我又核對了一遍,發現在鉛筆勾出的標記中,有幾處確定無疑,就是錯誤。我精神為之一振。果然要有懷疑精神,包括對李老師。

    受到鼓舞的我跟王哥借了本《現代漢語詞典》,將鉛筆標記挨個查了一遍,又發現了一些,而且以常姐居多。

    面對赫赫戰果,我頗為得意,于是興沖沖地將那些揪出的問題一一列入統計表。

    等我做完了統計表,交給常姐。常姐忙著給兒子打印補習材料,把表隨手放在一邊。

    我不好提醒,只好坐回自己的座位,挑了一冊兩年前的合訂本,佯裝學習,可一邊翻著合訂本,一邊瞄著常姐那邊的動向。

    常姐終于忙完了,隨手拿起統計表,低頭看著。沒等她看完第一張表,就把我喊了過去。

    常姐把表扔在桌上指著說:“小張,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那張表格正好是她的,心臟跳得厲害,仿佛是上學時偷偷預習了課文,迫不及待地等著老師上課時候提問。

    我說:“常姐,咋了?”

    常姐盡量壓低聲音:“李老師畫出來的錯誤只有兩個,你怎么統計出來這么多?”

    我說:“我核對了一遍,覺得里邊有幾處的確是錯誤,是李老師漏了?!?/p>

    常姐冷笑道:“你核對過?誰讓你核對的?李老師漏了?你才來社里幾天,比李老師還有經驗?”

    我跟常姐的對話,吸引了其他編輯的目光,我感覺如芒在背。

    常姐見我不說話,于是把表格和稿子一起扔到我面前:“重做!”

    這時編輯部的門響了,總編側著身跟王哥說:“小王,打火機借我使使?!?/p>

    我聽見總編的說話聲,忽然鼓足了勇氣,指著表格說:“蒜蓉的蓉,明明是草字頭加個容易的容,用鹿茸的茸是錯的。鹿茸的茸,意思是草初生纖細柔軟的樣子,現漢上寫得清清楚楚?!?/p>

    我說的特別大聲,仿佛不是爭辯,而是求助。

    我說完,又轉身從桌上拿過《現代漢語詞典》,翻找茸字那一頁。整個編輯部寂靜無聲,只有我嘩啦嘩啦翻書頁的聲音。

    我終于翻到了那一頁,遞過去,常姐卻沒接。

    總編走過來問:“小常,怎么回事?”

    常姐將臉別到一邊,嘟囔著:“讓他自己說吧?!?/p>

    總編望著我,我申辯著:“李老師校對后的稿子有漏的地方,我核對后就都列進統計表了?!?/p>

    總編伸手,我把統計表和稿子遞給他,他對照著統計表和稿子翻看過后,輕輕在稿子上拍了拍。

    總編對常姐說:“下午一點,編輯部全體開個會?!?/p>

    總編說完,沖我點了點頭,轉身出了編輯部。

    下午的會,開得不算長,也就十幾分鐘。主要是總編講,我們聽??偩幭仁腔仡櫫吮究?999年創刊以來,艱苦創業的歷史,接著又強調,編校質量一向是社里重視的問題,所以才請了李老師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前輩來給把關??偩幫葱募彩椎卣f,李老師是拐杖,是我們學著走路時候用的,可抱著拐杖不撒手,就想這么跌跌撞撞走下去,那可不行。李老師年事已高,我們不能依靠他一輩子。這期稿件質量很差,錯漏這么多,就是習慣依靠李老師的惰性在作怪。在這方面,各位老同志還不如我這么個新人有覺悟。

    總編頓了頓,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語。

    總編點了支煙,繼續說,這期的稿子依照小張的統計結果,該扣多少錢,就扣多少錢,絕不姑息。以后也是如此??偩庍€特意叮囑我,讓我代為轉達,以后李老師看稿子,不要用兩色筆,只用紅筆。統計的時候見紅就錄入。

    會就這么開完了。我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陣虛脫。對于總編的認可,我高興不起來,因為編輯部里的沉默一步步向我逼近,陰冷而沉重。

    我點燃了一根煙,蹲在樹蔭下,看黑色的工蟻為一小塊餅干渣來回奔忙。

    看來王哥在北京混得不錯,已經樂不思蜀了??赡芨隽瞬块T領導有關,已經習慣于將自己的好惡附加在下屬身上。不過他忘了,首先,我不是他的下屬;其次,我已經很久不吃羊湯了,因為聞不得那股腥膻味。

    再去李老師家,是九月末,中山廣場四周搭建的花壇上,已經擺滿了鮮花,沿路兩側的電線桿上都懸掛了國旗??赡苁且驗槭粚⒔?,就連街上人們的臉上,也都洋溢著笑意。陽光給街道和人們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黃,節日的氣氛仿佛一夜之間充滿整個城市。

    不過我走在街頭,卻瑟瑟發抖。最近有臺風一路北上,帶來了連綿數日的云雨,氣溫也隨之下降,天氣一下從中秋過渡到早冬。不知道看天氣預報增減衣服的我,只穿了件長袖T恤衫,抵擋不住早來的北風。

    我打了個噴嚏,琢磨著怎么跟李老師轉達總編的意思。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路口。我嗅到路邊小飯鋪里飄出的香氣,寒冷讓饑餓變得格外鮮明。我透過玻璃窗向里面望著,氤氳的蒸汽中,一個男人坐在折疊桌旁喝著羊湯,他對面那個,則守著一盤餡餅和一小碗羊湯,仔細地剝著蒜。玻璃中映出我的倒影,我忽然想起李老師的囑咐,看了看那個倒影,確認自己今天穿的T恤衫上中規中矩地印了一排白色的METALLICA,雖然首尾字母的筆畫有些劍拔弩張,但絲毫看不出有什么政治意味。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到了在電話里和李老師約定的時間,但我決定還是進去來一碗羊湯,兩張餡餅。

    不一會兒,餡餅和羊湯就端上桌了。羊湯熱氣撲臉,我舀了一勺,抿了一下,很燙,只好用薄鐵片一樣的湯勺攪拌著,以期能涼得快一點。

    小飯鋪外隱約傳來一陣陣狗叫聲,雖然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與其說那些狗在叫,不如說是在哀嚎。聲音尖厲 ,尾音拖著拖著,就拖出了下一聲,連綿不絕,就像這幾天晝夜不停,黏黏糊糊的雨。

    剝蒜的男人把剝完了的蒜握在手心里,拇指和食指掐了一瓣,一口咬下,然后一邊嚼著一邊喝了一口羊湯,閉著眼睛,神情享受。

    他對面的那位則沒那么超然,趁著老板上湯到時候問了一句:“那邊是干啥的,這么多狗叫?!?/p>

    老板上完了湯,一邊抹著桌子一邊說:“醫大存實驗材料的地方?!?/p>

    “實驗材料?”

    “狗、兔子、青蛙啥的。聽說是給學生們練手用的?!?/p>

    我聽了老板的話,羊湯的腥膻味升騰上來,撞進鼻子,攪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不敢再去看那奶白色的羊湯,把碗推到一邊,匆匆吃完了兩個餡餅,結賬走人。

    老板詫異地收了錢,然后將那碗羊湯端回后廚。

    我走出小飯鋪,沒拐進旁邊的小區,而是迎著風向前走了很久,又兜了個大圈子,才往回走。

    我渾身冷汗,在風中瑟瑟發抖,不過還好,身上的腥膻味已經被風吹得干干凈凈。

    到了李老師家,依然是梅老師開的門,這次她認出了我,也沒受這件長袖T恤衫什么影響。她把我讓進了屋,轉身去廚房,叨念著給我來一杯熱茶。

    我說:“梅老師,不用客氣了?!?/p>

    梅老師伸手用手背碰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也不多穿點,凍得冰涼,不喝點熱茶怎么行?!?/p>

    梅老師的動作有點突然,而且熱情,于是我沒躲開。

    我把稿子交給李老師,李老師照著目錄核對。我沒坐到沙發上,而是站在書桌旁。

    我說:“李老師,這期遇上黃金周,出版周期得往前趕趕?!?/p>

    李老師點頭:“是,跟去年一樣?!?/p>

    話說完,該轉達總編的意思了??晌覅s張不開嘴,只好掏出了那個筆記本。

    李老師核對完稿子,抬頭看看我:“有事?”

    我的兩個拇指摩挲著筆記本的硬殼封面,說:“李老師,您看過的稿子中,有些標記我不明白,想向您請教一下?!?/p>

    李老師抬了抬眉毛,額頭的皺紋明顯了許多:“好啊,年輕人愿意學習是好事?!?/p>

    梅老師端來了熱茶,紅色的,應該是紅茶。

    她把我和李老師讓到沙發坐下,茶幾旁,李老師對著筆記本上我記錄的問題一一作答。

    他認真地講著,我認真地聽著,可一句也沒聽進去。

    或許是為了掩飾緊張的情緒,我喝了口茶,不但是紅茶,里面還放了紅糖,甘甜,溫暖,直抵肺腑,更讓我覺得難受。

    終于,李老師講完了,我得以擺脫煎熬。跟李老師道了謝,揣好筆記本,我起身要走,卻被李老師攔了下來。

    李老師摘了眼鏡,緩緩地折起眼鏡腿,仿佛那眼鏡腿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會破碎似的。

    李老師:“小張,是不是還有事?”

    我想起,此行最關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事到如此,不說也不行了。

    我把總編的話原原本本重復了一遍。

    李老師沒說話,他終于折好了眼鏡腿,將眼鏡輕輕握在手里。

    我靜靜地坐著,努力讓自己呼吸得輕一些。

    李老師伸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說:“那就按總編說的辦吧?!?/p>

    我如釋重負。

    李老師又說:“小張,下期的稿子,交給我之前,你先看一遍,覺得有問題的地方,用鉛筆標出來?!?/p>

    我詫異地看著李老師。

    李老師說:“多學點本事總沒錯,要做編輯,基本的文字感覺不能少?!?/p>

    我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這一次,李老師沒有送我,只是望著那張凌亂的書桌發呆。

    梅老師送我出門,問我社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變動。

    我強忍住沒說出上次因為統計惹出的風波,以及編輯部的那個會,只是說一切如常。

    梅老師沒再說什么,等我走進電梯,才輕輕關上了防盜門。

    給小馮看稿子,我多花了點工夫。

    其實也并不費勁,因為小馮稿子上的問題,都是那種明睜眼露的常識性錯誤。只是從前我嫌麻煩,不愿意逐個標出來。除了那些必須改的錯別字,其他諸如用詞不恰當或者語法錯誤,我都會輕輕略過去。真要全都標出來,不如讓我動手重寫一遍。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我手中的紅筆仿佛擁有了自由意志,開始不受我的掌控,從標了第一處開始,便再也停不下來。那勁頭,就像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個十一過完,又開始忙起來。我先是在雜志社和印刷廠之間來回取送清樣。等簽字下版付印后,有一個多星期的空閑時間。說是空閑,其實編輯們已經開始準備下一期的稿件。而我則被指派到發行部,先用不干膠紙打印訂閱讀者的地址,然后裁切,逐一貼到牛皮紙信封上。這樣的信封還要另外多做一批,那是給全國各地中小學以及廠礦免費發放的樣刊。信封里裝上幾年前的舊刊物,再塞上我們自己打印的A4征訂廣告。等裝完樣刊,雜志也出廠了,接下來是新刊清點入庫,裝信封,和樣刊一起按地區分裝,運到郵局的大件局。

    等這一切忙完,下一個出版周期便會啟動,編輯們的稿子已經編輯處理完畢,過了三審的流程。我按照李老師囑咐的,用了一天半時間把稿子統看了一遍,用鉛筆將其中的問題全都標了出來,然后準備送到李老師那過一遍外校。

    我也是在這個時候得知李老師摔傷的。

    那天我收齊了稿子,準備給李老師打電話約定時間,卻被總編叫到了總編室。

    總編先示意我坐下,又拿起煙盒,抽出支香煙,叼在嘴里。他忽然意識到我還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于是把煙盒向我伸了伸:“小張,來一支?”

    我忙擺手說:“您抽您的,我不會?!?/p>

    總編點了點頭說:“不抽挺好。抽煙沒啥好的,費錢還傷身體。不過干了這一行,沒一口煙,干活沒精神?!?/p>

    他說著,在一堆稿紙下找到了一盒火柴,抬手在耳邊晃了晃,里面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滿意地打開火柴盒,抽出一根劃了,用雙手攏住,點燃香煙。

    他把手上的火柴桿晃了晃,用手指在稿紙下鉤出煙灰缸,扔了進去。

    總編吐了口煙,煙卷夾在食指和中指間,拇指在桌面上輕輕地敲著,像是在斟酌著要說的話。我不便開口,只好盯著對面那個刷了綠漆的鐵皮卷柜,上面貼著一張已經褪色的征訂廣告,2001年的。廣告擴印了本刊2000年某期的封面,封面上那個眼睛很大的女明星雙手捧著一串葡萄,做驚喜狀,廣告的上部印著大紅色的宣傳語和郵發代號。我回憶著2001年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每天都一樣,白天上課,下午打球,晚上跟同學去網吧組隊打《三角洲》。臨考試的時候忙著背考點,那時候根本沒想到會選擇這么一份職業。

    “小張,你跟著李老師時間也不短了,覺得怎么樣?”總編忽然問道。

    我摸不準這話是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地答著:“挺好,和李老師學了不少東西?!?/p>

    總編把煙灰彈了彈,說:“可也不能就這么一直學下去。李老師從創刊的時候就幫我們,這一晃五六年了。李老師歲數一天比一天大,總有力不從心的那一天,你說呢?”

    我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不知何時,舌下蕩漾著口水。我咽了一口,空氣卻比口水多。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不過總編倒是沒勉強我,說:“梅老師十一的時候住院了,李老師每天醫院家里兩頭跑,結果在醫大門口讓車給刮了?!?/p>

    我忙問:“李老師要不要緊?”

    總編說:“李老師打電話來說沒什么大事,只是崴了腳,行動不便,在家靜養,由他小兒子照顧。傷在腳上,看稿子不耽誤。不過這個月的稿子,你得辛苦辛苦,送完還得再取一趟?!?/p>

    我說:“那沒啥,離得又不遠?!?/p>

    總編點點頭:“行,勁頭不錯,跟李老師多學學,以后用得上?!?/p>

    總編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說:“去財務把李老師這個月的勞務費領了,給捎過去,再領一百塊錢,買點東西,算是社里的一點心意,我打過招呼了?!?/p>

    我起身離去,總編隨手抄起一份文件,在桌面上揮了揮,剛才掉落在桌面上的煙灰被掃落在地。

    我先給李老師打電話約好時間,又按照總編說的,去領了錢。李老師的勞務費裝在一個小號牛皮紙信封里,封口釘著訂書釘,信封上寫著“李謙君”三個字。

    我這才發覺,此謙君非彼千鈞,謙謙君子,人如其名,倒是我想錯了。

    等到了李老師家,正趕上他小兒子要給梅老師送飯。我跟他小兒子寒暄了幾句,又轉達了社里對李老師的關切。當然,還遞上了四樣水果。他小兒子感謝不已,幫我提了東西,引我進了書房。李老師半躺半靠在長沙發上,身上蓋著毯子。他正在讀著一摞稿子,看見是我來了,忙放下稿子打招呼。

    他小兒子把我剛才的話說了一遍,李老師說:“給社里添麻煩了?!?/p>

    我客套著,他小兒子搬來一把椅子,就是李老師書桌前那把。

    我看著那椅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椅子上,聽李老師說著那天車禍的經過。

    他小兒子插話,說要去醫大給梅老師送飯,沒什么事,一會兒就回來。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說:“沒事,您放心去,李老師這邊有我呢?!?/p>

    他小兒子道了謝,忙拎著保溫飯盒出門了。

    我從背包里拿出稿子,交給李老師。

    李老師接了,跟往常一樣,按照目錄檢查稿子,只是這次他把稿子放在了毯子上。

    我看著那個漆木茶幾,上面堆滿了雜物,比平時凌亂了許多。茶幾旁堆著我拎來的東西。沙發旁倚著拐杖。一雙布拖鞋隨意地擺在地上,相隔甚遠。書房里除了原來的紙墨味,又多了一些別的氣息,最刺鼻的是跌打膏藥上的藥味,然后是生豆油夾雜著雞蛋的腥氣。

    梅老師離開這里也就一個多星期,整個房間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李老師檢查完稿子,又看完了我標出的問題,點頭說我有進步,要堅持下去。這些話說完,他小兒子還沒回來,我不便離開,忽然想起之前他說起,我們曾經是校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了東北商貿的來歷。

    李老師放下稿子,摘下眼鏡,輕輕放在稿子上。

    李老師:“東北商貿是1958年并校之后的名字,之前是三所學校,其中最大的一所,就是省立沈陽商專。省立沈陽商專在1945年以前,也就是偽滿時期,叫奉天省立商業學校。要是再往前推,是錦州同文商業學校,是日本人建的學校?!?/p>

    我不由得贊嘆:“李老師記得真清楚,這些校史上都沒有?!?/p>

    李老師苦笑道:“當然記得清楚,當年運動時寫材料,這些都得交代得清清楚楚?!?/p>

    李老師指著小書桌上的一個相框,我取了過來,交給他。

    李老師指著一排站在東北商貿圖書館門口的老人說:“這是上次校慶時候我們幾個同學拍的合影。說是參加東北商貿的校慶,其實我們都是省立沈陽商專的同學。那是我們畢業后參加的唯一一次同學會。之前不敢,是因為我們畢業于省立沈陽商專,都在運動里吃過苦頭。之后不敢,是因為大家年齡大了,日漸凋零,不知誰還在,誰已經走了?!?/p>

    我看著那張照片,上面印著金字:“東北商貿四十年校慶”,那一排老人男多女少,能有十幾個人,全都表情嚴肅,鮮有笑意。李老師站在邊上,背著手,嘴緊緊抿著,盯著鏡頭。

    我問:“李老師,你們都是普通學生,為什么會挨整?”

    李老師盯著手中的照片,緩緩道來:“1945年日本人戰敗,蔣特派員代表國民政府接收東北,曾在奉天省立商業學校巡視過,他將學校名改為省立沈陽商專,還親手題寫了校名。在我1946年入學的時候,校長還曾指著那塊刻了蔣特派員手書的牌匾,要我們要努力學習,為建設新東北奉獻心力。省立沈陽商專是在國民黨省黨部掛名的政工教育模范?!?/p>

    李老師沒說完,他小兒子就開門進屋了,他不再說下去,而是讓我把相框放回原處,然后戴好眼鏡,跟我約定,三天后取稿子。

    三天后我取回稿子,交給常姐。

    常姐翻了翻,發現稿子中的標紅和上個月差不多,就拉下了臉。

    我說:“常姐,李老師交代了,他不方便來社里,讓我代為把這期稿子里的問題講講?!?/p>

    常姐瞥了我一眼:“都明明白白地標著,還講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去翻詞典?!?/p>

    常姐說完,逐一點名,把稿子分發到了各位編輯手里。

    我還想爭辯,卻被王哥拍了拍肩膀。

    王哥把稿子扔在桌上,跟我使了個眼色,轉身出了編輯部。我跟了出去。

    王哥點燃一支煙,蹲在墻根,撓著一只野貓的肚子。那只黑白花的貓毫無戒備地趴在地上,任由他撓著,還用兩只前爪捧著他的手,時不時輕咬兩下。

    我走到王哥身邊,說:“王哥?!?/p>

    王哥叼著煙卷吐了一口煙:“你啊,差不多就得了?!?/p>

    “啥意思?”

    “原來每個月就扣十塊錢,自從你來了,每月二十都擋不住??坼X就夠說的了,你還要給常主任上課?!?/p>

    “李老師特意交代……”

    “李老師老糊涂了,你也跟著糊涂?這個字錯了,就扣五塊錢,至于怎么錯的,你以為誰都想弄明白?你以為死摳字眼就能當好編輯?”

    “可文字工作者得對文字負責,有義務普及語言文字的標準用法?!?/p>

    “你得了吧你,那套玩意也就你這樣剛畢業的才信。小張,我跟你說,編輯就是個職業。你知道這是啥意思嗎?”

    “不知道?!?/p>

    “我猜你也不知道。職業就是拿錢干活,拿多少錢干多少活。別扯什么責任義務,就這么回事。這么較真,社里能給你發獎金是咋的?”

    “……”

    “我知道你肚子里那點小九九,好好表現表現,讓總編早點把你轉崗到編輯的位置??赡惝斄司庉嬘衷趺礃??李老師當了一輩子編輯,是發大財了還是出大名了?挨了半輩子整,低頭編了一輩子書,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可除了那一面墻的樣書,他得著啥了?挺大歲數不還得給幾家雜志社看稿子,從稿紙里摳點錢,好給老伴治???”

    “王哥……”

    “所以啊,人還是想開點吧。人生苦短,差不多就得?!?/p>

    王哥說完,把煙頭在地上擰了擰,站起身。那只小貓也爬了起來,在王哥的兩腿間轉著,用頭和尾巴親昵地蹭著。

    “王哥,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我盯著地上的煙頭說。

    王哥詫異地問:“你不是不抽煙嗎?”

    “想來一支?!?/p>

    王哥掏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用手掐著遞給我。

    我接了,放在嘴里吸了一大口,熱辣的煙嗆得我大聲咳嗽個不停。

    小貓聽了聲音,嚇得飛快逃走,跑出院子,縱身一躍,翻過矮墻,消失在那座小樓的陰影里。

    王哥拍了拍我的后背,說:“不會抽還抽那么一大口,慢點!”

    我把煙遞還給了王哥,坐在了墻根下。

    王哥接了煙,站在我身邊,默默地吸著。

    煙霧從他的口中噴出,輕飄向上,先是白色,然后是淡藍色,最后融入空氣,消失不見。

    王哥彈了彈煙灰:“這年頭,也就錢靠得住,至于別的,還不如這么支煙實在?!?/p>

    王哥抽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后轉身回屋。

    我盯著那兩個煙頭,想起上午在李老師家,明顯憔悴了許多的李老師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跟我解讀了稿子中的錯漏,然后讓我代為向編輯們轉達。

    我還清楚地記得,李老師對常姐文稿中一處,“味之素”這個詞,講得很細。他說,“味之素”并非固定用法,是日文“味の素”以訛傳訛的非規范用法。他在偽滿的時候,在小學堂學過日語,所以能夠發現這個問題。の是五十音之一,讀作no,做助詞。李老師說到這,還讓我在書架中抽出一本老舊的漢日詞典,他翻到味の素那處,指給我看,中文的標準用法就是味素。

    可這種事誰在乎呢?

    我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站起身,又抬腳在煙頭上蹍了蹍,確定已經熄滅,轉身走進編輯部。

    我把煙和打火機扔在桌上,抄起那摞看完的稿子還給了小馮,小馮看到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校對符號和紅字,臉紅了。

    我心說,還知道臉紅,算是不錯了。

    我說:“小馮,我雖然畫得多,但也不都是錯誤,有些是細微的文字調整?!?/p>

    反正如今本社已經沒了外校,統計錯漏扣錢的制度也荒廢了七八年,估計小馮除了一點難堪,也不會損失什么。

    我轉回自己的位置,把那本《現代漢語詞典》塞回到書立,可書芯卻掙脫硬殼封面,掉落在桌面上。摔脫了線,泛黃的書頁散落開來。

    我看見詞典扉頁上那方鮮紅的“謙君藏書”的印章,想起這是李老師用過的詞典,他小兒子送給我的??蛇@詞典和李老師一樣,已不堪再用。

    我逐一將書頁撿起,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春節來得特別早,才一月,就已近小年??偩帋е液统=?,連同幾樣年貨去看李老師。

    梅老師剛剛過世,李老師的兩個兒子忙完喪事,準備把李老師接到撫順,方便照顧。時隔不到一個月,我幾乎認不出李老師,他原本不多的頭發所剩無幾,全部變成雪白色,如同枯草一般伏在頭上。李老師瘦了許多,眼窩深陷,兩腮仿佛失去了支撐,向內凹著,原來的圓臉如今變成了長方形。

    常姐坐在李老師邊上,抓著他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著,時不時還吸著鼻子,用手抹抹濕潤的眼角。

    總編坐在李老師的另一邊,問起李老師的近況,李老師卻聽岔了,絮絮叨叨地說起他編的一本《戰爭論》:“那是1976年,我剛恢復工作不長時間,接了這么個書稿。作者是普魯士的馮·克勞塞維茨,譯者是個老同志。書稿是從日文版本轉譯過來的。這位老同志的日文水準不高,所以譯稿的錯漏很多。社里覺得我的日文不錯,還算有點經驗,于是把書稿交給了我。我是想把社里交給我的工作干好,不辜負領導對我的信任,所以特別認真,幾乎是把書稿重新翻譯了一遍。我只顧著書稿,沒注意小梅已經病得不輕了。要是當初沒耽誤,早點送她上醫院,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李老師就這么說著,總編和常姐間或插話,他也充耳不聞。

    于是總編只好生硬地打斷了李老師的話,帶著常姐跟我匆匆告別。

    李老師的小兒子送我們出來,跟總編道歉,說自從梅老師走了以后,李老師意識就漸漸變得糊涂起來,耳朵也越來越不靈,每天就是坐在書房里,對著書架,絮絮叨叨說那些陳年往事。

    總編說李老師給社里幫忙這么多年,也不容易,早該歇歇了,只是社里年輕人多,一直需要他幫助,才拖到了今天。社里的同志們也都希望李老師能歇歇,安享晚年。

    的確是這樣,聽說梅老師去世的消息,常姐就第一時間在編輯部召集了個小會,中心思想是,梅老師的去世對李老師打擊很大,他自己雖然還堅持做外校,可身體和精力未必跟得上,所以她想跟總編反映一下,把每期外校改為內部互換交叉校對,問問大家什么意見。

    編輯部里先是一陣沉默,常姐盯著王哥,王哥禁不住那眼神的凝視,小聲表示同意,接著是另外兩位編輯。常姐沒等我表態,就起身去了總編室。

    幾分鐘后,常姐回來宣布總編同意了大家的意見,她把“大家”兩個字咬得很重,口氣中還帶著些許得意與輕松。

    我不知道李老師驟然變老,和這個消息是否有關,但對我而言,實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總編說完,常姐遞過去一個信封,說這是李老師最后一個月的勞務費,因為趕上過節,所以是雙薪。

    李老師的小兒子道了謝,將我們送出門。

    等電梯的時候,我盯著那道防盜門,心想這是最后一次見李老師了吧。

    后來我繼續做編務工作,不過接了《休閑世界》欄目,雖然只有兩頁,里面多是幽默笑話以及象棋殘局,但總算是接觸編輯工作了,這讓我興奮不已。

    再后來,校對的時候,我們恢復了用紅筆和鉛筆兩種標示方式,而每位編輯的紅筆錯漏,都穩定在兩處。

    皆大歡喜。

    我把那一摞書頁摞在一起,塞進封面,扔到一邊。

    我深吸一口,想讓自己把精力集中到夜鶯和夜梟身上,可總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壓著,讓我呼吸困難。

    我走出屋,撥通了王哥的號碼。

    王哥在那頭急赤白臉地說:“小張,地址怎么還沒發?”

    我打斷了王哥,問道:“王哥,你還記得李老師的書嗎?”

    王哥在那邊一愣:“什么書?”

    “就是李老師過世后,留下的藏書,他在遺囑里說要捐給東北商貿的圖書館。我記得因為你有個作者是東北商貿的領導,捐書的事還是你幫著跑的?!?/p>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這么一回事?!?/p>

    “王哥,后來那批書怎么樣了?”

    “你問這個干什么?”

    “就是想知道?!?/p>

    “圖書館那邊說,這些書大部分都沒啥價值,只留了兩本民國時候出的工具書,放在校友書架里展示?!?/p>

    “其他的呢?”

    “不太清楚,應該是處理了吧?!?/p>

    “處理?”

    “對,他們圖書館定期都會清理一批殘舊圖書,直接拉到紙廠?!?/p>

    王哥說完,又催促我把地址發來,我說最近家里有點事,不方便接校對的活,沒等王哥回答,就掛了電話。

    我回到電腦前,不再胡思亂想,靈臺一片清明,思如泉涌,手指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擊著。

    很快,第十五集的大場戲就寫完了,其中還有情節大反轉和夜梟的決絕背叛與冷酷無情,程老師應該會滿意吧,我想。

    黑鐵,本名劉洋,1981年生,沈陽人,期刊編輯。作品見于《中華文學選刊》及豆瓣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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