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2期|楊少衡:漏網記(節選)
那是早幾年的事情,那時候我還在縣里任職,處境比較尷尬。有一天下午開會,馬維問了我一句:“董副什么時候動身?”
我報告:“明天一早?!?/p>
他看了我一眼,沒吭聲,扭頭跟旁邊的縣長說話。
我斷定他有事交代,如果不是,他無須對我這么關心,董副什么時候動身對他無關緊要。馬維是所謂“一號”,私下里有人稱他“老板”,有人叫他“老大”。那些年不像現在,類似尊稱比較常見,一般不忌諱,盡管叫,只要當事者心里高興,自有人順桿爬,熱烈敬獻。所有這些稱謂表現的是同一個內容:馬維是本縣一把手,最大的,管事的,拍板的。馬維的重要性還不止于此,他與其他縣的一把手還有重大區別,比他們要高出一個頭:本縣向稱重鎮,是本市屬下地域、人口第一大縣,通常由市領導兼任縣委書記。馬維頭上加戴了一頂市委常委帽子,那可比縣委書記厲害。本市總人口近七百萬,僅有九頂那種帽子,本縣近百萬人口只攤上一頂,所以分量十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無法掉以輕心。
直到會議結束,馬維沒再跟我說什么。散會時他把靠背椅往后一推,站起身離開會場,縣委辦配合他工作的副主任小許從一旁跑過去替他收拾桌上的公文包和材料,我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考慮自己該怎么辦。此刻我當然可以參照執行,站起身一走了之,裝傻,像是什么都沒發生。問題是意外得到關心,不有所表示則近乎不敬,或許他瞇著眼睛正看著呢。鑒于當時處境,我得格外小心,畢竟對該領導還有所求。
于是我去了會議室另一側的書記辦公室,舉右手,拿兩根指頭背輕輕敲門。一聽里邊下令“進來”,推門便走了進去。
馬維獨自在辦公室里,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后邊,面前放著一個文件夾。
“什么事?”他問。
“馬書記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什么?”
“我明天一早走?!?/p>
他拿手指頭在桌上一敲:“對了?!?/p>
小許恰在這時拎著馬維的公文包走進辦公室。馬維要過公文包,從里邊翻出一張卡片,隨手丟在辦公桌上。不是什么特別東西,就一張身份證。
“要勞駕一下董副?!彼f。
身份證上的照片是個年輕人,小馬,馬維的兒子,高一學生,該小馬看來嘴上沒毛,丟三落四。幾天前,馬維的太太攜子從省城到本縣探親,過端午節,返回時搭便車,其子把身份證落在父親的宿舍里。過兩天小馬學校里有個什么事,需要用身份證,因此得請人把這東西帶去。
“董副剛好去開會,幫個忙?!瘪R維說,“我讓家人找你拿?!?/p>
我表示不必麻煩,我找個時間送過去就行。
“知道地址嗎?”他問。
我指著身份證:“應該是上邊這個吧?”
他即調侃,稱董副當年起名字沒搞對,什么中才,分明是個大才。
我跟他哈哈,說我父親書讀得不多,當年請了一位有文化的族叔給我起名?!岸诓拧蹦莻€“宗”是按照家族排行,與大小無關。只是這么一叫果真沒戲,不成大器。
“這個留待考查?!彼詭С爸S。
我把那身份證收起來,抓緊時間講了件事:“馬書記可以再去考察一下嗎?”
“什么?”
“縣一中那個禮堂?!?/p>
“董副很著急?”
“請書記關心?!?/p>
他把手一擺:“再說吧?!?/p>
一如既往,一點辦法都沒有,感覺尷尬。
我需要略做說明:馬維來到本縣時間尚短,此前本縣“一號”是一位女士,屬溫和型一類,有親和力,在任期間對班子里的同事和下屬相當關照。我是由于該女領導力薦,才從副縣長調任副書記,級別未變而排名略進。當時她讓我管一大攤子,充分信任,我自認為也很努力,無論急難險重,從來沒有二話。半年前這位女領導提拔到另外一個市高就,馬維接任。此前馬在鄰縣當書記,過來這邊還是書記,卻加持市領導身份,空間更大,權力也更大。馬經驗豐富,所謂“治大縣如烹小鮮”,來了后思路很多,動作很大,政策出臺幾天一變,干部調整動輒幾十上百。開會總是長篇大論,話很多,調子很高,而且喜歡大家跟著表示“很受啟發,很受教育”,等等。這大體還算標配,他比較特別的是總說半句話,讓大家去琢磨后邊的意思,叫作“深入領會”,例如他問“什么時候動身?”讓我自己去想,供其“考查”。作為副手我常覺得很難跟上趟,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有時稍稍提點不同看法,無論說得如何藏頭去尾,口氣如何和緩宜人,他都把眼睛一瞇,眼神灼灼,讓人不能不悄然噤聲。我發覺自己成了他鍋里那只“小鮮”,供“一號”鍋鏟烹來烹去。他不斷調整分工,一會兒宣布要親自管這個,一會兒又安排另外哪位管一管那個,弄到后來我已經不知道該管些啥,盡由“一號”臨時安排。以我體會,副書記這頂帽子好比迷彩貝雷,戴起來相對靈活,可以往左歪,也可以向右傾斜,或者正戴,怎么戴主要看主官意思。例如前任女書記很看重,那么就把帽子戴正一點,多管點事?,F任馬書記不動聲色“烹小鮮”,那就擺正心態,別計較帽子左歪右斜,盡管讓他“烹”去。除此之外沒有他法,因為“一號”兼市領導,既是唐僧又是如來,巴掌了得,孫悟空都能一掌壓住,何況“中才”而已。我這個人大體屬于看得開之輩,定力也算可以,順風順水時不會太張狂,處境尷尬時也能自我排遣,不至于棄婦般怨天尤人。但是如本地一句土話所說:“皮鞋夾腳,自己知道”,也就是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那段時間里盡管像是無所謂,該吃飯吃飯,該說笑說笑,從不顯得太悲壯,心情卻實在不怎么樣,因為畢竟有難題還得面對。尷尬境地于我有如魚刺扎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難受不已。
我馬上就后悔了,自己確實最多只算“中才”,難成大器。所謂沒事找事,這回真是自己給自己找事,一找找了個麻煩。
回想起來,當時別管什么“下半句”,裝傻最合適,應當在散會后拔腿就走,不該主動上門。我覺得自己至少有兩大錯:首先是敲門,為什么沒有及時收起那兩根指頭,拍拍屁股走開?另一錯就是自告奮勇,人家已經明確表示讓家人找我,我卻那般貼心,自愿找時間送去。如此勇挑重擔,真是自己找死。
我是離開“一號”辦公室后才發覺事情有點復雜。表面看很簡單,不就是一張身份證嗎?找個時間送過去有什么困難?省里會議是明天下午開,當晚并無安排,叫個車從賓館過去,最多一小時搞定。問題只在這是去哪里?會議室嗎?菜市場嗎?都不是,是到人家家里。盡管馬維不在,畢竟是“一號”官邸。馬維家在省城,由于以往工作沒有交集,我從未到訪過馬宅,曾自嘲人家官大邸遠,有心踮腳尖偷看,畢竟遙不可及。這一回突然給自己意外爭取了一次上門機會,問題馬上跟著來了:既然是首開先河,是不是得講點禮節?以我這種水平,實在更愿意把兩手插在口袋悄悄前去,把那張身份證從馬氏官邸防盜門下邊的門縫塞進去了事。但是顯然不可以,畢竟我不是哪家公司的快遞小哥,我是“董副”,馬維領導下的本縣副書記,我得表現出足夠的禮貌,但是怎么做才算有禮貌就復雜了。具體說,首次登門,是不是應該人之常情點,隨手拎個什么作為上門禮?例如抓一只叫個不停的土雞,或者濕漉漉兜一條野生活魚去?這么說當然是調侃,那類東西無論怎么綠色如何活蹦亂跳,都早已過時,上不了臺面。問題是換上其他東西同樣未必合適。這要看人,如果人家不光不喜歡那個,而且還另有喜歡,那就非常麻煩,或稱討厭。不投其所好,怎么著都適得其反,想表示客氣禮貌,卻反讓人家真心嫌棄。那么就投其所好?我能那么做嗎?
我是在繞彎子,因為這種事不好直說,“潛規則”要點在“潛”?!皾撘巹t”大約許多時候許多地方都可能存在,表現可能有所不同。那些年“潛規則”特點比較“鮮艷”,或稱“通貨膨脹”,也就是常與金錢有涉,好比純金戒指成色較足。
那天也巧,吳涌泉來了。吳涌泉是我表弟,他母親是我大姨,他比我小幾個月,家在我們隔壁縣。我小時候曾被母親送到大姨家生活過大半年,在那邊讀小學,那段時間都跟吳涌泉睡一張床。上大學時我讀文科,他修農業,而后各走一路,吳現在是他們縣的農技推廣站副站長。吳妻的娘家在我這個縣,岳母近日做個大手術,妻子請假回娘家照料老人,吳本人因之在兩縣間跑來跑去,抽空便跑到我這里。
“剛好,找你問問那位?!蔽艺f。
他握雙拳做蹄子狀:“馬?”
彼此哈哈。吳涌泉曾告訴我,他們那邊小干部流行比畫蹄子,暗示馬維。
馬維在調到本縣前,在吳涌泉他們那邊干了數年,先當縣長,而后轉任書記。當時吳涌泉就曾說過此人不好。馬維剛調過來那時,吳還打電話替我擔心,說這個馬特別會折騰人,當他副手可難,千萬小心。此刻我想知道的不是馬怎么折騰,該風格以前早有耳聞,如今親身領教,已經不新鮮。我想知道的是“通貨膨脹”,也就是錢的事。
“記得聽你說過,他拿?”我問。
吳涌泉點頭。
據說馬維有個“三分之一”高論,出自私下調侃,意思是他手下用三種人,各占三分之一:第一種是關系特別硬,上邊重要領導交代的,這個不能不用,因為自己的帽子也在上邊;第二種是工作特別賣力特別能干的,這種人不能沒有,要是沒人做事或者做不成事,那肯定得壞事;第三種就是特別敢買敢送的,原因不必多說。凡志在進步者都要自我對照,三條路哪一條適合?你有多硬關系?你有多大本事?或者你有多少錢?統統沒有或者資源不足那就老實待著,不要沒頭蒼蠅亂竄,蠢蠢欲動。
……
楊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和省直部門工作?,F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