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0年11期|梁慧賢:聽說城南花已開(節選)
1
我生在陰歷六月初六。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媽開始肚子疼。我媽是個皮實人,生頭胎也沒哭叫一聲,我是她第三個孩子,以為生起來像摘瓜一樣輕便,誰知露了頭卻又卡在產道里。我媽渾身大顫,汗淌得像剛從河里撈上來,最后眼里都出了血,昏死過去。眼看大人孩子都活不成,我奶奶把我媽頭發往大梁上一挽,摟起我媽后腰用膝蓋一頂——我落生了。
命都是拿命換的,哪個賤?我奶奶說,活著難,再難也難不過你媽生你??傻煤煤没?。
您奶奶說得真好。陳凡一邊推著輪椅陪老人劉明秀在老年公寓花園里散心,一邊跟她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聽老人叨叨,陳凡偶爾接一句,有心或無心。這是陳凡第一天到這里上班,之前她也來過,是做義工,還捐錢給這所公寓,現在卻是做護工掙工資,還有避難的意思。
我媽可不是這么說的。老人笑道,我媽說我奶奶命好,命好的人嘴里盡是漂亮話,掉到地上就黃了,蹦都不蹦一下。她說人都是人,是不應該有貴賤之分??墒侨烁艘坏┫嘤?,心里就會生出一把尺子,這里一量,那里一量,就算是一家人,同在一個鍋里攪稠稀,也會用不同的方式對待,貴貴賤賤也就擺在了明處。你好受也得受,不好受也得受。
您母親這話也說得好。陳凡又接了一句。
花園里只走她們兩個。因為是星期天,過半老人都被接回了家,留在這里的又因為剛吃過早飯想休息一下,或者由于身體和心情的原因不想出來,花園于是顯得很寬展,感覺比平時大了許多,鳥聲也格外嘹亮,能聽出有十來種鳥在叫。
你會夸人。老人很健談,開頭主要講她以前的幾個護工,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有什么特長和缺點,她喜歡她們哪一點,不喜歡哪一點。慢慢又說到自己身上。
依我看,別人拿什么尺子量你不重要,活得越久,越覺得那不重要。人應當自己心里有把尺子,自己在心里給自己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不能高,也不能低。你拿穩了,心里就踏實了,做人做事就有板有眼,哪怕到了再難的境地,過再苦的日子,身上也會透著幾分貴氣。
這個不容易做到吧?園子里傳過一串黃鸝叫,傳到了云里。陳凡抬頭看。天上的云各自孤獨飄著,邊界清晰,再過一百年誰也不想跟誰粘的樣子。
不容易,也容易。老人朝太陽瞇起眼,永遠拿自己當人看就好。
有誰會不拿自己當人看?陳凡回過神,心想,只有不拿別人當人看的。
我有過。老人扭頭望著陳凡,你沒有嗎?
陳凡沒說話,推著輪椅順著小徑轉了個彎。
初夏時節,到處開著薔薇。陳凡家院子也有幾棵薔薇,白薔薇,陳凡前年在網上買的苗子,今年爬滿了籬笆。陳凡眼里全是白薔薇,零亂堆在地上。高靖戴著帆布手套,揮著剪樹剪刀咔嚓咔嚓剪著,說好好的籬笆,偏要栽上刺,讓人一進門就扎心。陳凡站在家門口,臉遮在一片陰郁的樹影中。那是一棵金桂樹,也是前年,高靖不知從哪兒弄回來的。陳凡建議栽在院子中央,高靖堅持要栽在靠西的籬笆邊,正對他們臥室窗口的地方,還叫她扶著樹苗,自己跑進臥室試驗躺在床上能不能看見它。陳凡很難忘掉他當時歡天喜地的樣子,就像身體里換了一個更年輕有趣的靈魂,而那個靈魂與她卻是陌生的。
別人不拿我們當人看沒什么,在他們眼中他們也未必是人。老人掏出一塊花手絹擦了擦鼻子繼續說,我們自己不拿自己當人看,本身就不像人樣兒。
薔薇在老年公寓的花園里無限延展開來,陳凡家的籬笆也在高靖暴躁的情緒中漸漸祼露。薔薇苗還會長出來。望著堆在地上仍然被滿鮮花的枝條,陳凡安慰自己,卻見高靖將薔薇連根拔起,甩在那些花上。陳凡這才意識到自己生活的某個領域被侵犯了。她說高靖,你是因為薔薇纏到金桂樹上才這么做的。她以少見的潑辣向他跑去。她知道薔薇不過就是薔薇,就像金桂不過就是金桂,她如此憤怒甚至恐慌,似乎與這些植物無關。她以為高靖會躲開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跳過地上的薔薇枝打開柵欄門逃之夭夭,看到的卻是高靖扔掉剪刀,氣狠狠站在那里等她過去。她的腿軟了一下,感覺自己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它關系到她的幸福,原本在高靖那里,可他把它弄壞了弄丟了,她也不想要了。她繞過那些薔薇打開柵欄門跑了出去,一邊想,原來她的薔薇只是薔薇,而高靖的金桂卻不僅僅是金桂。
想什么呢?老人輕輕戳了一下陳凡。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陳凡不想談自己,接到陪護您的通知,我查了您的資料,還犯過愁呢。
怕我難伺候?老人側過身,好讓陳凡能看清她的臉,怕我又聾又瞎,一副嚇人的死相?不怪你,我畢竟九十三歲了。
您可不像那么大歲數。陳凡隨口說。
我一輩子顯年輕。記得我第一次離婚又再婚那天晚上,那人悄悄問我,你二十幾?當時我已經三十六了。老人再次朝向太陽,明亮一笑,我結過三次婚。
2
陳凡停在那里,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輪椅旁開著一叢粉紅的薔薇。
這顏色跟荷花一樣。老人拉過一枝花嗅嗅。我老家城南有座荷花池,每年六月荷花連天映日,惹得地上的樹影都生了香。離開老家以后我常常想,王母娘娘的瑤池大概也就那景致吧?最多就那樣。老人皺巴巴地笑了,眼淚落了一臉,掉在衣服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淚,一味低頭用手絹擦衣服,說我曾經夢見荷花從我們老家城南一直開到我面前,就像起潮一樣。
陳凡幫她擦干了臉,撫慰她說,我如果夢到那樣的美夢也會哭的。
我沒哭。我醒來時,窗紙透著亮,午夜剛過,月亮正在中天。我以為自己還在做夢,看到沉睡在身邊的那人,才想起自己又度新婚之夜,而那人從認識到現在只跟我說過一句話:你二十幾了?我卻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
陳凡端詳著老人。她算不上一個美人,但三十六歲是個恰到好處的年紀,如一杯已經沉淀過卻仍然非常鮮活的水。
我推開那人搭在我身上的腿,挪到前炕邊。月光照得我渾身奇白。我把手貼在窗紙上,細看每一節手骨的暗影,再度確認我已經從夢中醒來,這時夢里荷花的香氣才散出來,滲入我的鼻子嘴巴,連腔子里都是。我到處看,到處都黑黢黢的,只有窗前我躺著的地方有一片兒亮,好像另一個世界。人們都說夢是反的,我把臉也貼在窗紙上,心想,不是城南的荷花開到了我夢里,是我在夢里跑到城南看荷花去了。
原來夢還可以這樣反呀。陳凡想起自己最近常做的一個夢:一片剛抽穗的麥田,空無一人。她看不見自己,但可以肯定自己站在一個土丘上,用一雙讀畫人的眼睛審視著那片麥田。藍天從四面傾瀉而下,把她和那片只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麥田囊括一起,清晨尚未炎熱起來的陽光和麥田甜涼的氣味無處不在。那是哪兒?每次夢醒她都會問自己。也許那是她曾經熟悉卻再也想不起來的一個地方,也許只是她曾經從某個車窗里看到的一處風景,也許就是夢中的一個地方,只有在夢里她才能看見它。但是它對她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因此她才會不可控地反復夢見它。如果反過去理解這個夢,像老人說的那樣,又該如何反,又能反出怎樣的意義呢?
我們想念任何地方都是在想人。老人說,我想念城南那些荷花是在想念馬精誠。我和馬精誠初次在城南約會時,他說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那時池里的荷葉才生出來,跟水面的光斑一樣。我和他經過一座原木小橋走到湖心的八角亭,空中飄來斷續的琴弦聲和咿咿呀呀的歌唱。前面東山的牡丹園開園,請了南方的一家戲班來唱戲。我本來跟姐姐明貞說好一起去看牡丹聽戲,卻收到馬精誠的信,約我去荷花池見面。我想,四月剛半,城南一池涼水,有什么好看。我要來戲單。牡丹開園頭一天,原以為會唱《牡丹亭》,不料竟是《竇娥冤》?!陡]娥冤》,苦戲,我不想看。我扶著八角亭的紅漆欄桿對馬精誠說,我怕苦。馬精誠說明秀,我一輩子都不讓你吃苦。
陳凡暗笑。人生滋味苦辣酸甜,苦排第一,有苦不就得吃嗎?誰又能替了誰。
你見過苦娃子嗎?一種灰藍色的鳥,個頭兒一拃長一點,一對紅爪子經常受冷似的縮在的肚膛上,春天叫得最兇。那天馬精誠正說著不讓我吃苦的話,便傳來一陣苦娃子叫,就在對岸一棵才發了嫩芽的老榆樹上。馬精誠告訴我,傳說苦娃子本來是人,后來活活兒冤死了,變成了鳥。我有些難過,再聽苦娃子叫,真像什么人在喊冤,讓人心驚肉跳的,仿佛它們肚子里裝的全是苦。馬精誠說苦娃子的苦只能裝在自己肚子里,你的苦可以裝在我肚子里。明秀,我這輩子保證不讓你苦。
他真會哄女人高興。陳凡的心微微一動,回想高靖以類似方式哄她高興的片段,卻發現高靖沒哄過她。她很吃驚,她從認識高靖那天盤點到她從柵欄門跑出去,竟沒找到那樣的回憶。陳凡很不舒服地抖了下肩膀,像是有什么掉在了上面。
那年我十七歲,在老家女子師范讀書。馬精誠是我父親給我挑下的人,大我五歲。正式來我家提親之前,他偷偷看過我兩回。一回在師范講堂,裝成一個聽課的新教員,在我后面坐了半堂課;一回是在師范門前大馬路上,裝成一個賣棗的,面前正經放了一麻袋紅棗。他相中了我,才托人把自己的照片轉給我父親。這些都是他后來對我講的。
我和馬精誠第一回見面是在我家。柳絲蒙蒙的,院里的兩棵紅梅打了朵還未綻開,像結了兩樹紅櫻桃。我藏在祖母屋里,聽見有人說來啦,便湊在玻璃格子上瞧:馬精誠走在五六個人中間,瘦長臉,小個子,一領黑藍長袍幾乎拖到地上,連腳都看不見。我心里一陣堵,扔掉手中的照片撲到炕上哭了,感覺就像有人許了我一個寶貝,卻在過手的剎那換成了贗品。我哭得正傷心,有人推了我一把,明貞斜坐在炕沿兒上,說馬精誠個子不小。咱家房高院低,從高處往下看,人就顯低,看上去怪怪的,頭大腿短。明貞最懂我的心思,她拾起地上的照片,說馬精誠是個好男人,她拉開門縫瞧過,他鼻梁高挺,跟照片上一樣,眼睛明亮有神,也跟照片上一樣。父親看上的人不會有錯,將來準成大器。
我和馬精誠第二回見面是十天以后。馬家請劉家吃飯,宴席擺在一街新建的明德樓。明德樓中式建筑,內里卻很洋派,走廊上吊著玻璃燈,大白天也亮著,飄飄地垂在半空,人打下面走過,立刻就像帶了幾分仙氣。馬精誠在飯廳前面迎接我們。這回細看,個子果然不小,兩頰雖然略長,卻顯得格外剛毅。我不由得抿嘴笑,卻被明貞看在眼里。落座后,趁雙方親友寒暄之際,明貞對我說,見上三回,你就更覺得他好了。
第三回見面便是在城南的荷花池,東山牡丹開園那天。馬精誠穿著照片中的軍裝,我老遠看見心就怦怦直跳。我告訴明貞,這次與馬精誠相見,真覺得他更好了,又問明貞為什么。明貞堅持要等我跟馬精誠結婚以后才告訴我。
你們結婚了?陳凡想確定馬精誠就是老人的第一任丈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