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2期|楊小凡:某日的下午茶(節選)
深秋的一天下午,具體哪一天記不太清楚了,暫且叫做某日吧。
為一樁小三害死恩人丈夫又反告恩人的狗血官司,我在南方某城連續工作了二十多天,雖然還未開庭,身心都已疲憊至極?;氐郊依?,睡了十幾個小時。過了午,覺得該起床了,腰身依然倦怠得很,倚在床頭時又無端地覺得煩悶和失落。為了朋友的一句托請,為了少得可憐的代理費,怎么就接下了這樁官司呢?活著是累的,也庸俗得很,總歸是免不了情與錢。
一邊洗漱,一邊這么胡亂地想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實。
半個月沒進書房了。搖開落地窗簾,窗外梧桐樹的金黃撲過來。啊,已然到深秋。拉開玻璃,一絲桂花的沉香也飄進來,金黃的桂花雖已干成一團團深褐色,卻依然殘留著余香,這就是萬物皆留香吧。
這時刻,喝茶是最相宜的,我確實也有些渴了,是那種久睡后來自身體深處的干渴。
這個時節,午后提神破悶,武夷山的肉桂是最適合的。牛欄坑的“牛肉”當然更好,馬頭巖的“馬肉”也還不錯,琥珀色的茶湯骨力蒼勁,收斂而霸道,如一股開闊自由的山風迎面入喉,能浸透全身。
在冰柜里翻了半天,竟沒找到肉桂。按我的習慣,這個時候喝紅茶是有點早了,溫熱適中的烏龍是相宜的。烏龍也沒有找到,只好順手拿了盒綠茶。解渴就行。
這是春天遺留的一小盒太平猴魁,為什么沒有喝呢?
我突然想起太平鎮上的那個春日下午,以及朱山木。
那個春日的下午,我專門到朱山木的太平鎮,是為了探尋朱山木所說的,那樁三十多年前三兄弟結拜的糾葛嗎?似乎不是。那段往事與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作為一個愛茶人,我當時就是沖著猴魁茶去的。
太平鎮是朱山木的老家。鎮街上臨水而建的“太平道”茶社,是典型的前店后坊的老店鋪式樣,朱山木平時也常常住在這里。
春天就要過完,離立夏沒幾天了,正是炒制猴魁的最忙時節。
上午采,中午揀,下午必須制完,十幾個工人都在后院安靜地制作。朱山木拿出新采制的猴魁,沖泡。一邊泡,一邊給我講解猴魁炒制的流程和品賞的茶經。頭泡茶果然香氣高爽,蘊含幽雅的蘭香,這個時刻是不容你多說話的,入脾的蘭香讓你只有靜心品味。
第二次泡后的茶,味道便醇厚濃烈起來。
朱山木放下茶杯,突然說,就因了這茶葉我結識了兩個朋友,快三十年不見了,但他們卻像卡在我喉嚨里的兩根魚刺,吐也吐不出,去也去不掉。
我敏感地覺察到這里面是有故事的,便端起茶杯說,可以說說嗎?
朱山木也端起茶杯,笑了一下,他并沒有喝,而是放下茶杯。
我喝了一口茶,也點上一支煙,望一眼街上匆匆而過的行人,對朱山木說,如果方便的話,說說吧。
他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然后才說,朋友啊,就像這茶,靠的是緣分。有時越品越香,有時越喝越淡,有時還能喝出苦來,但最終是水里來水里去。
朱山木嘆了口氣,開口了。
那年歲末,離春節也就十來天了。那年合肥的天氣出奇地冷,小雪接著中雪、中雪接著大雪下個不停,我住在旅社一間三床的房間里,連取暖的火爐也沒有,更不要說空調了。房門側面放一張床,對面放兩張床,對著門的那個角里堆著我沒賣完的茶葉,有七八個蛇皮袋。大街上的行人幾乎都小跑著,生怕寒風凍壞了耳朵,商店里的人也稀稀拉拉的,茶葉一天都賣不出幾斤。一到下午,我就不再出門,就窩在房間里,捧著熱茶杯不停地喝,可還是覺得一股冷氣貼在脊梁溝里。
那時的黃山毛峰、猴魁才是真正的有機茶,茶樹連化肥都不施的,更不要說打農藥了。朱山木穿插著說。他當年才二十二歲,但已經賣了五年茶葉,初中畢業那年就開始背著茶葉賣。那時,茶葉在城市里也很少人喝的,當然價格也便宜。
還回到那天下午吧,朱山木接著說。
那天應該是臘月二十三,農歷的小年。馬路兩邊的胡同里從早上到下午,都有零星的鞭炮在燃放。我本來是想回老家太平鎮的,可還有這么多茶葉沒賣掉,路上也結冰了,去了兩次汽車站都沒有買到車票,真是又急又冷。我正捧著茶杯發愁,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又聽到服務員大姐鐵環上幾十把鑰匙嘩嘩啦啦的響聲。門被打開了,服務員對旁邊的高個年輕人說,就是這房間。
房間里住進一個人,我是高興的,有人說話也是可以驅寒的。這人就是東北的辛寶,個子有一米八多,兩只腳很大,腳上的棉鞋有一尺多長。我拿出茶葉給他泡上,兩個人便聊了起來。他是來學開卡車的,駕校放假后,沒地方住了,他卻沒有買到火車票,只能先找到這里住下來。吉林人為什么會到幾千里外的合肥來學開車,原因應該是挺復雜的,也許當時他說了,但我現在記不清了,畢竟過去三十年了。
朱山木說,他與辛寶很投機。辛寶當年二十八九歲,不主動說話,偶爾接起話茬兒也是很能說的,尤其說到他十來年在社會上四處走的見聞,還是很新鮮的。當天晚上,我倆就在馬路盡頭街角的小飯館喝起了酒。那晚,我倆喝了一瓶古井玉液。說是我倆喝,其實我喝了最多二兩,辛寶顯然比我的酒量大多了。邊喝邊聊,老板要關門了,我們才離開。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但我卻沒感覺冷。酒驅了寒,也驅走了寂寞。這一天,我第一次知道,心與心也是可以相擁取暖的。
幾杯茶喝下去,朱山木慢慢興奮起來。
他遞給我一支煙,又接著說與賈大白相遇和他們三個人結拜兄弟的事。
臘月二十六那天下午,天空中下起了雪粒子,落在樹枝上、雪地上,發出沙沙的響聲;風吹過來,雪粒撲到玻璃窗上,不一會兒,外面就霧蒙蒙的一片灰白。傍晚時刻,賈大白就被那個女服務員送到了我們房間。賈大白很能說,他一進屋,就開始罵天氣,罵一個什么人不守信用,害得他找人找不到,回去又買不到車票。
那天晚上,我們仨又去了那家小飯館。賈大白點了菜,辛寶讓店老板拿瓶古井玉液,我那時身上有賣茶葉的千把塊錢就說由我來出錢。賈大白大手一揮說,喝,這酒香,今天他剛住進來,酒菜都由他全包了。那晚,我們仨喝了兩瓶酒,我還是只喝了二兩多后就有點暈了,剩余的肯定是他們兩個喝了。賈大白那天晚上說的話最多,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說。他說,他是河南的,是中學教師,是詩人,是來合肥《詩歌報》找人的。我和辛寶都只上過初中,對賈大白說的那些詩歌和詩人什么的真是不懂,就任他邊喝邊說。
那年年底真是邪門,雪就是不停地下。我們三個人到年三十那天都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那時的合肥,到了除夕大小飯店差不多都要關門的。我們仨早晨就跑到七里塘菜市場,買了一些熟菜、包好的餃子和幾瓶酒,為年夜和初一做了準備。
那年三十,我們三個人真是守夜,一整夜都沒有睡。那時沒有電話,跟家里人聯系不上,家里人肯定擔心死了。街上不時響著鞭炮,空氣中彌散著肉香,可我們三個人開始也都愁苦著臉。冰天雪地,人困旅途,又有什么辦法呢。隨著酒越喝越多,我們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了。
新年的鐘聲快要響起時,賈大白提議我們三個人結拜成生死兄弟。他的提議立即得到了我和辛寶的贊同。按年齡排序,辛寶是老大,賈大白是老二,我排行老三。外面的鞭炮聲接連響起的時候,新年到了。我們仨舉起酒杯,賈大白帶著我和辛寶起了誓:兄弟結義,生死相托,福禍相依,患難相扶,天地作證,永不相違!
那夜,我們仨都喝醉了。賈大白喝得最多,也是第一個醉倒的。
現在,朱山木是猴魁的第一大莊家。他在茶葉行多年的經歷,經濟實力就不用說了,尤其家住太平鎮這個獨特的優勢,每年最好的太平猴魁都要過他的手。這么說吧,我敢肯定,他送我的這茶一定是上品。
水燒開了。我洗凈水晶杯子,夾起一片兩端略尖的茶葉細瞅,茶葉通體挺直、肥厚扁平、均勻壯實,蒼綠中披滿白毫卻含而不露,豬肝色的主脈宛如橄欖。這是上品猴魁,不是用地尖、天尖、貢尖、魁尖冒充的。
每一款茶葉對水溫都有自己的要求,水溫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甚至上下差一兩度都可能廢了茶的韻味。太平猴魁要九十度的水,這水也一定是沸后降溫的,不沸的半生水是決然不妥的。水沖進去,也就一分鐘的光景,芽葉便徐徐展開,繼而舒放成朵,兩葉抱一芽,或沉或浮,如一個個小猴子在嫩綠明澈的茶汁中搔首弄姿,煞是可愛。
品嘗這樣的上品,自然是要音樂的。
我打開墻角的唱機。找到王粵生的黑膠片,古箏獨奏《高山流水》雖然不是王粵生最得意的作品,卻是我的最愛。
這時,唱片機里,虛微、渺遠的古箏曲,從高山之巔、自云霧叢林,時隱時現地飄出;杯子里如幽蘭的茶香也溢出來,慢慢地彌散開,和著古箏的聲音撲過來。
我微瞇著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混著音樂和茶香的氣息。這時,與朱山木談話的那個春日下午,又浮在了眼前。
朱山木說,他們三個分別后他的茶葉生意似乎有了轉機,甚至比往年賣得更多了。
那年八月底的一天晚上,快十點了,賈大白突然來到旅行社。朱山木點上一支煙,又接著說。
賈大白見到我時,火急火燎的,好像被人追著一樣。他給我說自己在外面出了點事,得出去躲一段,要向我借點錢。我想問詳細一點,他卻說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不能連累你,你借我錢就行了,我一定會還的。
看那樣子,他真是遇到了麻煩。我就把身上的八百多元錢,全掏給了他。他接過錢,就離開了旅社,說要去趕到東北的火車。我送他到××路口,看他消失在街頭,又抽了兩支煙,才回到房間。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怎么睡著,一直在想,他一個老師,還是什么詩人,不會犯下殺人放火的事吧!
自此,有兩年多再也沒有賈大白的消息。
第三年初春的一個晚上,茶葉賣完了,我高興地回到旅社。剛一進院門,那個胖胖的女服務員就詭秘地朝我一笑說,有個女的抱個孩子等你一天了。
啊,這是誰呀?自己去年談的對象在老家太平鎮啊。
這個女的二十歲上下的樣子,像個沒結婚的學生,手里扯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孩。我還沒開口問,這個女的便哭了起來。我把她引進房間,這個女的說她叫曹秀霞,是賈大白的學生;她懷孕后賈大白就走了,臨走時給她寫了字條,讓她有事來合肥找我。說著,曹秀霞把賈大白寫的紙條遞給我。那個字條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朱山木生死兄弟合肥市××路××旅社。
那天晚上,我把曹秀霞娘倆帶到街角那家小飯館。點了兩個菜,我自己要了瓶啤酒。曹秀霞左胳膊抱著孩子,邊吃邊流淚地說,她得去找賈大白,聽說他去了廣州,自己帶著這孩子在老家沒法待了。我說,這兩年多我都沒見他了,廣州那么大到哪兒去找呢。曹秀霞就停下來不吃了,一直哭。我勸了一會兒,她又接著吃起來,顯然一路上她沒有吃好,是餓著了。
一瓶啤酒快要被我喝完的時候,曹秀霞說她要方便一下。小飯館北邊十幾米的地方有個公廁,她把孩子遞給我,就出去了。
等了十幾分鐘,曹秀霞沒有回來。我抱著孩子去找,最終也沒有見到曹秀霞的影子。那天夜里,我哄孩子睡的時候,從她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張紙條:朱大哥,你是好心人,先替我照顧著閨女,我要去找賈大白。
記得朱山木給我說到這里時,他自己突然苦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淚了。他說,我是上輩子欠賈大白的債了。他和那個曹秀霞都是提前給我設好了套。很顯然嘛,曹秀霞見到我之前就把紙條寫好了,她是一定要把孩子這個包袱甩給我的!
聽朱山木講著這些,我也覺得一切都像注定的結局。
……
楊小凡,男,1967年生,安徽亳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等刊物發表作品四百多萬字,多部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出版長篇小說《酒殤》《窄門》《天命》《樓市》,中短篇小說集《藥都筆記》《玩笑》《歡樂》《流逝的面孔》等多部,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冰心圖書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