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0年第6期|黎晗:余溫
    來源:《天涯》2020年第6期 | 黎晗  2020年12月03日07:19

    去屋頂焚燒落葉之前,他把一個不銹鋼小鍋坐到電磁爐上。小鍋里錯雜塞著七個茶杯:三個青花敞口,一個帶把的、印著粉色小碎花,一個德化厚胎白瓷,兩個柴火燒。青花敞口的是清理上一批成套茶具后擇優留下來的,小碎花的是太太自己網購的,厚胎白瓷是幾年前去德化玩瓷時閨女的手作,柴火燒是廈門茶葉博覽會時跟一個創業的大學生買的?!皯撝С忠幌履贻p人,哪怕僅僅買兩個杯子?!碧敃r這樣悄悄說。他摁開了電磁壺?!爸恍枰环昼娋涂梢韵聛砹?,”他心里估算著,“頂多兩分鐘,把屋頂昨天傍晚收集的落葉、枯草再攏一攏,點把火——對了,要帶幾張舊報紙做火引——就可以下來看電磁爐怎么燒煮茶杯了?!?/p>

    屋頂有點風,做火引的舊《南方周末》拿在手上輕飄飄的。真是有心啊,當年看到《南方周末》報型瘦身,他很是贊嘆了一番:你看人家廣東,連報紙的外形都要改革。他用打火機點了報紙的一角。著了,但是火苗太小,燃不開,瞬間就熄了。把報紙卷成一個小圓筒,再點,還是燒不起來。應該一分鐘過去了吧?他蹲了下來,攤開那張《南方周末》,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女星,濃眉闊嘴,長發長腿,黑白印刷的大圖上,雙唇如火焰……哦,鐘楚曦啊?!耙Τ亢蜏ǖ暮象w”,《南方周末》并沒有這樣寫,是哪個自媒體上這樣扯的。真是胡扯,鐘楚曦就是鐘楚曦嘛,他隨手把報紙的一端撕成幾瓣細長條,再點火,火苗迅速燎開,鐘楚曦的長腿著了火。好了,他把剩下的鐘楚曦扔進落葉堆里,噗嗤,整堆枯黃的雜草和落葉頃刻間燃燒了起來。下扶梯的時候,他聽到了七個茶杯在小鋼鍋里跳躍的聲音。

    明年就不需要再訂閱《南方周末》了吧?手機上什么都有,指尖輕輕一點,世界如在眼前,別說是千門萬戶、千山萬水,就是一個人打嗝、呼氣、咂嘴的聲音,只要你好奇,點點滴滴都可以送到耳畔?!耙苿咏K端時代”,這是一個新名詞,有一期《南方周末》還專門探討過這個話題。也許不是《南方周末》,是《新周刊》。真是難為傳統媒體了,一邊記錄著讀屏時代的來臨,一邊惆悵著紙本空間的萎縮。這是一種尷尬嗎?他有時不免要替他們唏噓一把。然而好像也沒那么嚴重,優秀出挑的紙媒大咖,早已在各大新媒體平臺安營扎寨。況且,還是有人固守著手捧書冊燈下閱讀的美好習慣?!笆謾C太刺眼了,我要瞎了?!彼偸沁@樣嚷道。太太愛看《新周刊》,說是微信公眾號派送的內容太少,“這不就是信息繭房嗎?老這樣看手機肯定會變傻?!碧拇差^有個木架子,專門用來擺放各種雜志的過刊?!斑^刊”,兩個古典而陌生的字眼,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都不知道這個詞語的意思了。更多新的詞語從手機里涌了出來,“朋友圈”“飯圈”“夸夸群”“阿婆主”……“過刊”最初對應的甚至不是“電子文本”,而是“手寫稿”。他想起老家圍莊拆遷前抱回來的那些手寫舊稿,圓珠筆、鋼筆,大白紙或中學生寫作文的方格紙。那時候,他還沒有字數的規劃概念,靈感傾巢而出,一管鋼筆墨水可以寫滿一整本作文簿,甚至可以寫兩本。他記起在老家古井邊清洗鋼筆內膽的某些情景,從墨水內管末端往外吹氣,筆尖那里噗噗冒出的泡泡徹底透明了,那把鋼筆才算是真正通了。他愛做這件事,旋開鋼筆外管,輕捏塑料內膽,吸水,吸得滿滿的,輕擠內膽,渾濁的、沉郁的、帶著細微顆粒的墨水咕咕而出。再來,吸水,擠干,一遍兩遍,五遍六遍,終于,一種內在的絕對清澈出現了。他把內管末端湊近嘴邊,輕輕一吹……陽光照在筆尖的泡泡上,這個畫面充滿了象征的意味。

    他用裝高級茶葉的禮盒存放那些圍莊舊手稿。這些舊稿中的一小部分已經發表,更多的斷簡殘篇停留在半生不熟的青澀狀態。他有過閉門專心整理這些文獻的念頭,也許從里面,多少能打撈出某些值得再造的靈感。他老是有這種幻覺,說是信心也可以。然而這件事一拖再拖,那兩個嶄新精致的茶葉包裝盒甚至有點褪色了,他還是沒有動手。有一天,在微信上跟一個大學女同學聊天,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話頭,他突然不高興了。女同學在美國多年,他們之間其實并未有過激烈的辯論或爭執,他只是很平靜地表達了某種觀點,甚至那都不叫觀點。這幾年,他盡量克制自己,已經很少跟別人爭辯什么了。他好長時間不吭聲,對方可能剛好在忙,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之前,他還半開玩笑地答應她,等她回國探親,他要去福州國際機場接她。實際上機場就在她老家長樂,離她母親家僅三公里,卻離他這里有一百多公里。她聽出了他玩笑里的用心,一個勁地說好啊好啊,我有二十年沒回家了,就坐你的車回家吧?!斑€要我給你帶圓珠筆嗎?”她接著說道,這句話后面跟了一個調皮的微信表情。圓珠筆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美好記憶,當時她還在日本。她寫信問他,有老鄉要回國,需要給你帶什么?他回信說,圓珠筆。日本的圓珠筆是全世界最好的,這是當時《南方周末》告訴他的,他是《南方周末》創刊年代的忠實讀者。他用她托老鄉帶回來的日本圓珠筆在大白紙上寫作,這種圓珠筆筆尖溫和,出水柔順,“特別適合寫散文”,他在下一封信里這樣告訴她。他沒有告訴她的是,用圓珠筆在大白紙的光面上寫字,那種感覺就像大學時和她在黃昏散步的那種愜意和從容。

    他終于打開了那兩個茶葉禮品盒里塵封多年的舊手稿。他擇取了一些字句,用楷體分節編排出來。每一節的后面,他慢慢拓展了開來,那是一些說明、勾連和生發,看起來就像是和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的一次漫長對話。這個部分用了正統的宋體。這項工作進展得很快,他原來以為至少要一兩個月的,沒想到一個星期就整理好了。再過幾天,集中焚燒屋頂花園角落那株百香果的落葉時,他把那些舊手稿一把火燒了。那把火燒得特別快,實際上他只點了一片舊紙的一個角,呼,整堆落葉和舊手稿瞬間燃起,里里外外痛痛快快,不出一分鐘就燒光了。

    太太愛看的《新周刊》是她自己郵購的。新刊貴,過刊便宜,她總是在第二季度通過微信購買??爝f一次送來一大包,沒幾個月,家里東一本西一冊,隨處都是花花綠綠的雜志。有一天,他隨手抓過一本《新周刊》,漫不經心地翻著。太太經過他身旁,隨口說道:“你怎么把舊手稿都給燒了啊,我還想看看你年輕時候寫的鋼筆字呢!”“???”他茫然地抬頭看她?!安还苣懔?,可你別發神經把這些《新周刊》都燒了?!碧λκ肿唛_了?!斑@是銅版紙,燒不開的?!彼畔码s志,拿過手機點開微信,剛好看見廈門茶博會上認識的那個做杯子的大學生發出來一條朋友圈:一張他們創意工作室窗外的芭蕉樹圖片,芭蕉樹寬大的葉片橫過了窗戶,上面用漂亮的字體設計了幾句詩:“她剪一頭齊耳短發/眼珠烏黑/有兩條健康而勻稱的長腿/她的名字動人/一直到今天/都是一個敏感詞?!?/p>

    那是他寫給那個美國女同學的一首詩,之前發在朋友圈。他嘴角悄悄動了一下,嘟囔道,這孩子,引用別人的詩句也不標注一下。

    他有一處漂亮的房子。是一處,不是一套。在一些對家居裝修懷有好奇心的朋友眼里,那處居所還頗有名氣。十三年前,新居落成舉家入住時,當地一家地產雜志以《在城市復刻鄉村》為題做了一期報道?!胺孔游挥谛〕亲顬闊狒[現代的街區新涵大街北段,隔街百米,離地五六層,隱身于面目復雜的樓群之中,卻獨得一份別樣情趣。復式兩層250個平米的房子和150平米的兩層露臺……此處也成為朋友們平日‘流水般雅集’的一個心儀去處?!蹦瞧恼逻@樣描述。更具體的細節還有:“杉木門框門扇、杉木欄桿、杉木樓梯、杉木餐桌餐椅、杉木衣柜、杉木臺子,所有的木頭一一裸露著原木的素樸和溫馨?!薄叭绻f在一層生活起居空間,主人側重的是溫馨簡約,那么在這個二層的空間里,主人的文人雅趣得到了充分表達,黃色主基調之外,紅磚和‘白灰砌縫’這種最經典的莆田建筑工藝被廣泛使用,北面墻壁,東南向弧形陽臺立地柱子,陽臺、露臺地板,到處都是暖人心眼的莆田傳統四角、六角紅地磚,它們和青石片、梅花狀磚雕老窗格、老水缸、筷子籠、民俗金木雕花板、魚簍草帽竹管制作的燈罩等,共同營造了濃郁的莆田鄉土文化氛圍?!?/p>

    “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像是作家主人的一本新書?!弊鲞@個專題采訪的是這家雜志的新任年輕女主編,第一次見面,她特別強調,“我姓周,周迅的周,不是鄒韜奮的鄒?!彼犃斯恍?。這個地方的人普通話方言口音重,常常分不清翹舌音和平舌音,她特意這樣介紹自己,顯然是在強調自己的某種特質:女性的、文化的、時尚的、活潑的、幽默的。后來周主編邀請他去她們公司給員工們講述地方文化。他去之前做了一番功課,但是聽眾卻只有三位,另外一位年輕的主筆、一位攝影師,這兩位小伙子比年輕的周主編更年輕。周主編很忙,先是摁掉幾個不依不饒的來電,后來終于出去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等她回來時,他暗暗把之前準備的內容掐掉了一大部分……一轉眼十來年過去了,后來聽說雜志停辦了,周主編她們轉向房產營銷,比過去更忙了。在她的朋友圈各類銷售廣告多起來以后,有一天,他順手把她的微信設置成了“不看她的朋友圈”。

    鋪砌紅磚,白灰砌縫,這是他二叔的手藝。榫卯結構,老料舊工,所有的木作是他姐夫的工藝。二叔和姐夫,老家傳統建筑工匠的杰出代表,說他們身懷絕技也不為過。是的,那是一些快斷絕了的手藝,當初謀劃這樣營建自己的家居空間,他正是懷了這樣的愿望:把他們的技術保留下來,這才是真正的鄉村記憶。

    是這樣的嗎?有一天他在頂樓整理菜地,下架的絲瓜枯藤,順手扔到一旁已經發黃的雜草,各種各樣蟲子啃噬得亂七八糟的菜葉片,把這些雜七雜八的垃圾歸攏到菜地的一角,下樓去找舊報紙引火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跟二叔在老家圍莊田野上看火燒土的情景:二叔點起了火,滿滿一大堆的舊稻草在田地里燃燒起來,稻草熱起來了,火堆熱起來了,泥巴熱起來了,整片田野都熱起來了。人也熱起來了,一直到夜里睡覺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腳丫底下有著暖暖的余溫。那天在自己家屋頂焚燒那些菜地垃圾時,他忽然有了一些感傷:他能感到屋頂水泥地上,靠近火堆的地方,涌動著一些溫熱,但是晚風吹拂衣袂,他身上只有春夏之交突襲而來的寒意。

    他忽然察覺到了那篇家居訪談背后的虛妄。如果這樣的復刻是“真正”的鄉村記憶,那什么是“虛假”的?到頭來誰來勘誤,誰來厘定,誰來評判?自從不斷地在朋友圈看到各類有關地方文化的胡說八道后,他賭氣一般地把厚達一千多頁的明代《興化府志》翻了個遍。他終于寫起了鄉土文化散文,幾年的時光里深陷其中,耗盡了所有少年時代積攢而來的少年氣?!澳阏媸且粋€老少年啊?!庇幸惶?,他那位美國女同學這樣說他。他笑笑,心里暗暗告慰自己:可以了,終于可以放下了,和解了,真和假,虛和實,從此無需再做什么辯解了。

    那些鄉土文化散文里有一篇寫到了他的老家圍莊后山古寺里的一種無尾螺。

    “從前,紫霄寺有一個小沙彌,趁師父下山,偷偷去溪里撈了溪蝦和溪螺來煮,那溪螺還一個個剪去了尾巴。不巧的是,蝦和螺剛剛煮熟,師父卻突然回來了,犯戒的小沙彌嚇得趕緊把那葷腥之物倒進了寺旁的溪澗里。師父一看,阿彌陀佛,造孽啊造孽啊,立馬為那溪蝦溪螺做了超度。師父法力超常,那蝦呢,翻個肚皮,又活了過來,身子卻還是煮熟的樣子,紅通通的。螺也復活了,緩慢蠕動如初,就是從此沒了尾巴。

    “十年前,我在小城獲得了一處有露臺的寓所。做設計的朋友熱情籌劃,露臺角落里造了個小魚池。二叔幫忙從老家運來了田土,撒下去,融開來,軟軟鋪著,池里養了荷花和花魚姑。荷花當年夏天就開了,雖然才三兩株,花瓣次第展開,也有了一番小景致?;~姑投放了十來條,最后只剩一條無精打采地懸浮著。那時我開始在屋內長案上讀《興化府志》,知道花魚姑就是斗魚,群居則斗,捉對廝殺,擂臺車輪戰,不把對手干掉不罷休。但是等到把對手都斗死了,英雄寂寞,自個兒也失去了生的樂趣和意義。

    “大概是兩年之后,我們才突然發現,魚池里居然有螺,附壁而生,粘連成串,陽光下唇微啟,舌輕吐,似靜卻動,似動卻靜,呆呆萌萌,煞是可愛。細細一看,它們居然都沒有尾巴!呀,原來紫霄的無尾螺順溪流而下圍莊,跟著家鄉田野里的泥土,遷居到我家來了!

    “紫霄山雖然離我棲居的小城不遠,然而我已數年不登。圍莊拆遷做大學城,去年就拆光光了。從此我已無老家,無家山,無村廟,唯剩山上溪澗里寡寡瘦瘦的山泉偶然入夢。那要搬遷到圍莊的大學里,有憐惜我的領導,看我整天婆婆媽媽念叨圍莊,有一次就笑問我,干脆調你來我們學校,圓你一個夢,借此回老家?當時是酒后,我有些動情,有些浮想聯翩,于是慨然道:不了,謝謝領導好意,我已經找到我的老家了。那無尾螺雖然沒有尾巴,小小的殼里,卻就是我的大學城邦?!?/p>

    圍莊舊手稿里有兩篇散文的開頭,十幾二十年前的他總是那樣,因為一個躍動卻模糊的念頭,快速抓起圓珠筆或鋼筆,在一張白紙上唰唰唰寫起來。三百字,五百字,甚至只有幾十個字,慢慢卻停了下來。在這次集中整理這些舊文稿的那一周里,他常常因之而不斷走神嘆息。他知道自己當初為什么沒能繼續寫下去,雖然早已過了與人辯解的心境,但是好幾次他拿起手機想給美國的那位同學發微信,他想這樣告訴她:“我是出不去,確實出不去了?!薄翱墒橇粝聛碛钟惺裁床缓??!薄斑€有,你……真的回得來嗎?”

    他用手機拍下了那兩篇散文的片段,其中1999年10月23日草就的《秋天的火爐》里這樣寫道:

    “母親五月發病,六月來城中檢查,六月底確診為賁門癌晚期,放棄治療之后回鄉,一眨眼幾個月時間就過去了?;丶液透赣H一同守護臨終母親的這些日子里,父親一遍又一遍絮叨著:要看好煤爐,一定要小心,塌了爐重新起火多么多么麻煩。有一天我終于發火了:這句話你已經重復了幾百遍,我多少歲了你不知道?我三十歲了還看不好一個煤爐!

    結果那天晚上,煤爐卻真的塌了……”

    這篇散文寫到這里就斷了。母親在一個星期后去世,他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活滿五十二周歲。母親去世以后,父親跟他到了城中。城中不用煤爐,從此以后,父親再也不用擔憂煤爐垮塌這樣的意外了。他要擔憂的是別的新的麻煩:液化氣到底關了沒有;下雨了,要不要去一公里外的小學接孫女;學校放學的時候孩子們一下子涌出來,如果錯過了,孫女先回家進不了門怎么辦;市場里有那么多攤位,攤位上有那么多魚,哪種魚是新鮮的,少刺的,可口的;是不是得去買一個指甲鉗了,兒子說過,指甲鉗不能混用,兒子說他要去買,但是過了兩個月還沒買回來;黑熊家今年元宵做“福首”,來電話說要提前回老家幫忙,回去了要住哪里,被褥怎么辦,今年冬天這么冷;回到老家了,那個煤爐要不要重新點起來,不然洗漱喝水就是個問題……

    父親是在母親去世十三年后去世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忘記老家那個火已熄、煤成灰的涼颼颼的煤爐。煤的灰和灶灰一樣,可以用來洗滌各種碗具。以前在圍莊,母親在晴和的天氣里總要拎一大堆大碗小碗到古井邊集中清洗。最早的時候用的是柴火灶里扒拉出來的灶灰,后來用的是煤灰。幾十個大盆小碗,還有調羹筷子,全部拿絲瓜絡沾著灶灰煤灰半干半濕地仔細擦拭過,最后用清水反復漂洗,等到收回家時,一個個光潔得能照見孩子們剛剛長出來的半截虎牙。

    他記得這個來自鄉村的生活常識,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習慣用超市里買的洗滌液清洗茶具。每次來家里喝茶的客人走后,他總要去屋頂角落抓一把火燒土,揉碎了,泡在水里,變成爛泥,一些沒有燒透的草木細梗浮在了水面。他慢慢擦拭著,杯底、杯壁、杯口、杯子的鼓型的外側。茶垢無聲無息脫落下來,混進烏黑的軟泥里,夾雜了明顯的黃。黃越來越多,黑漸漸減少。再沾一些火燒土,黃又添加了一些,但是沒能淹沒黑……水龍頭強大的水流把它們都沖去了,黃的茶垢,黑的泥巴,全都不見了。一個潔白無瑕的瓷出現在了掌中,宛如新生,新如初生,他的心里有了一種淡到幾乎難以察覺的余溫。

    另外一篇題為《蘭花》的舊稿寫于2010年7月1日:

    “家里三盆蘭花開了花。是祖母的蘭花,從老家圍莊搬過來的?!m花疼葉不疼根’‘取女人的頭發埋在根下,蘭花就會長得旺’……奶奶的話,奶奶去了,不知在那邊還養蘭花不。

    去年春天的時候,給蘭花分過盆,今年春天太忙,忘了,好幾盆就長得雜亂。奶奶在世的時候說過,每年春天都要給蘭花分盆,就像兄弟長大了要分家一樣,合著,大家都長不大。父親的兄弟們很早就分了家,分著分著,大家越分越開,一家在北京,一家在深圳,我們也離開了圍莊。前幾天夜里一個人開車回去看老屋,門前角落里,鄰居蓋了一間小屋給孩子做新房,灰壁刷得新新的,熒光燈亮亮地從屋里射出來……”

    奶奶過世后,從圍莊老屋移了四盆蘭花、兩棵三角梅、一株天竹、一株楦到城中來養。三角梅、天竹、楦都活著,蘭花分著分著,只剩下一小盆活著。秋天的時候吐蕊開了花,那時候閨女在北京參加秋季招聘,每天他們都盯著那盆蘭花看,呀,王者之香,又開了一朵,又開了一朵。這個秋天蘭花開了四朵,其中一朵結了果。最后閨女收到了四張offer,簽約的那家特別滿意。

    奶奶去世已經十年,父親去世已經八年,二叔去世已經七年,圍莊也消失兩年了。如今想起老家,也就剩下這些寂寞的小花小草了。也不知道蘭花在北京好養不,如果閨女愿意,他想,春天來的時候,應該分一小盆讓她帶走。

    為此,他愿意用心去侍弄一些火燒土出來。不用《新周刊》做火引,答應過太太的。再找找,一個家這么大,找些舊紙張還是有的。

    黎晗,作家,現居福建莆田。主要著作有《朱紅與深藍》等。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