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2期|吳克敬:燕子,燕子飛(節選)
1
遠親不如近鄰。鮮本求在村里給人這么說來時,沒人不贊成他說得好、說得對,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夜里在家生產,按照“落草”而生的習俗,男人安小旺背回家來一大背簍的散麥草,鋪在他家土炕炕腳,讓甄燕燕移身在散麥草上生產了。橫生的胎兒,讓要做母親的甄燕燕,把自己的頭發撕扯得比麥草還散。她撕心裂肺地喊叫著,滿頭滿臉都是汗,掙扎得要死沒活!逼得村里的接生婆,看著她既忍無可忍,又無計可施,這就隔著一層薄薄的門簾,絕望地給安小旺說上了。
接生婆說:要大人?要娃娃?
守在門簾外邊的安小旺,聽得懂接生婆的這兩聲問詢。這太可怕了,安小旺的耳朵眼里,像被接生婆猛地射進去了兩發帶火的槍彈,讓他的腦袋突然有種炸裂的痛!安小旺沒有配合接生婆的問詢,他只按照他的心愿,扯破了嗓子,站在門簾外歇斯底里地吼喊了起來。
安小旺吼了: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了:娃娃我也要!
安小旺吼喊:大人娃娃我都要!
與安小旺近鄰的鮮本求,白天忙了一天,到晚上睡得正香,牙不咬,屁不放,只是在做他的夢……夢里幾只小燕子,繞著鮮本求,翻來覆去,似是唱著歌兒一般,清脆明亮地啼叫著,嘰嘰嘰……喳喳喳……村里承包了陳倉城里那家大機關的茅廁。鮮本求一天時間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從大機關的茅廁里,能拉回來兩車糞尿,是要潑進村里的蔬菜地里的,讓那些綠旺旺的菜苗兒,吃喝個夠,是西紅柿,是茄子,就一個生得紅,一個生得紫。是黃瓜,是豇豆,就一個生得脆,一個生得鮮。還有芹菜、韭菜、菠菜等,無不生得嫩鮮饞人!可愛的小燕子,也不嫌棄氣味沖,只要鮮本求從大機關拉回村上來,往蔬菜地里潑灑的時候,小東西們總會旋旋繞繞地飛了來,旋在鮮本求頭頂的藍天上,繞在鮮本求頭頂的白云間。
鮮本求往來在陳倉城里大機關和村里的蔬菜地之間,澆潑村里的菜苗,不知小燕子可知道,總之他是太知道了。
鮮本求因此要不無驕傲地在村子里賣派的。
鮮本求說:人家大機關,是不愧大機關的名聲呢!
做著小燕子翩翩旋繞、紛紛翔飛,還有油花花飄香的夢,鮮本求被安小旺吼喊醒來了。他沒有怎么想,就翻身起炕,穿褲子穿襖,也不管褲子穿得可正,襖兒穿得可對,就匆忙跳下炕,往隔壁鄰家的安小旺屋里跑去了。
鮮本求從他家往出跑的時候,居然沒忘回頭去看他家屋檐下的那窩小燕子。他看見了,夢里的小燕子,正在小燕子銜泥壘筑的燕子窩里,靜悄悄的一聲不鳴,酣酣地眠著夜晚哩。
鮮本求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燕子窩,就一路狂跑,跑進了近鄰安小旺的家,聽到了接生婆與安小旺的吼喊聲。
接生婆重復著她的話,幾乎如哀求了:要大人?要娃娃?
安小旺堅持不改,他吼著回答說:大人我要。娃娃我也要。
人生人,嚇死人!在鄉村社會流傳了千百年的這句民諺,趕在這個時候,尖銳地刺激著鮮本求的耳鼓,他知道安小旺媳婦甄燕燕給他們家生產哩。添丁進口,一件喜慶的事情,遭遇橫生難產,結局就不那么喜慶了,甚至可能釀成一場大悲??!情急之中,鮮本求既是對他看見的安小旺吼了,也是對他看不見的接生婆,還有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吼喊了。
鮮本求吼:你們都撐著,好好地撐著!
鮮本求喊:我這就去找人來!
在這個人命關天的緊要時候,要想獲得理想結果,也許只有那家大機關出手幫忙,才可能完美實現。鮮本求不敢怠慢,往村委會拼命地跑了去。村委會有一部電話機,是他們渭河岸邊的灘底村,唯一向外聯系的一部電話機哩!鮮本求瘋了似的跑,邊跑邊喊叫,到了村委會門口,也不等住在村委會值班的人開門,便飛起一腳,踹開了關著的門扇,撲進村委會里,抓起電話機,就往陳倉城里的大機關撥打起來了……人家大機關確實有風度,深更半夜的電話,鮮本求一撥就通。鮮本求沒有客氣,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橫生難產,娃娃、大人都危險!說到最后,他加重了語氣。
鮮本求說:我是天天來你們大機關的鮮本求。
鮮本求說:我和你們任管事最熟了。
那邊接話的人,聽出了問題的嚴重,也聽出來鮮本求的底細。他不敢怠慢,當即給他回話了。
接電話的人說:我立即通知市婦產醫院。
接電話的人說:我立即告訴任管事。
2
任管事是誰呢?
鮮本求說不清。不過他去大機關,任管事在與不在,都給他留著門的。有時候留的是前門,有時候留的是后門,那是因為大機關的廁所,后邊的院子里有,前邊的院子里也有。任管事給鮮本求留門,沒有別的理由,就是為了鮮本求拉運便利。
任管事對鮮本求的好,鮮本求一樣一樣地記著,哪怕他文化程度不高,又還瘸了一條腿,走路像劃著旱船似的,一條腿擺著,一只胳膊就搖,但都不影響任管事在鮮本求心里的形象!任管事是高大的,是英俊的,是關切人的,是愛著人的。鮮本求卻沒來由地有點怕他,到了大機關,就盡可能地躲著他。
可是任管事不讓鮮本求躲他。
任管事總能在鮮本求到大機關院子時,把一艘旱船似的身體,劃拉著劃到鮮本求身邊來,沒話找話地要和鮮本求說幾句。鮮本求奇怪,他一個大機關里人稱管事的人,是多么貴氣呀!
任管事每一次尋著了他,向他問東問西,鍋碗瓢盆,家長里短,都是平常事兒,什么地里的麥子過冬沒凍著吧?春天來了,麥子起身了吧?什么村里人的日子怎么樣?有啥困難嗎?鮮本求愛聽他問這些話,有問必答……其間任管事把他的紙煙要掏出來,自己銜在嘴上吃,也讓他吃。鮮本求咋能吃他的紙煙呢?煙盒子花花綠綠好看,煙卷兒白白凈凈好吃,有一股子奇異的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鉆,讓他是要香得打噴嚏哩!
鮮本求是有自知之明的,哪能隨便接人家的紙煙吃呢?他盡力地來躲任管事了,可他是躲不過的,就只有客隨主便,接到手上吃了。
吃了任管事的紙煙,任管事問他話,他就覺得更體己。
在這樣的一種氛圍里,鮮本求便毫無拘束,心里有什么話,就都竹筒倒豆子,丁零當啷地給任管事說了。
最有趣的一次,是他在村里的蔬菜地頭,順手摘了一撮豆角,還有一撮蒜薹,以及一把蔥苗和一把小青菜,用菜地邊的馬蘭草扎綁好了,掛在他的架子車轅梢上,一路鮮鮮嫩嫩地走進了大機關,要任管事拿著回家去,給他家的鍋灶上添點新鮮。
任管事沒有拒絕鮮本求的好意,夸著說:真格新鮮呢!
鮮本求說:剛從地里摘來的。
任管事贊著說:真格香哩!
鮮本求說:都是你們大機關糞尿好,拉運回菜地邊,潑澆在菜地里長出來的。
因為蔬菜的關系,使鮮本求與任管事的友誼,一天一天地深化著,到了他的近鄰安小旺媳婦甄燕燕橫生難產,鮮本求本能地就想起了大機關,和在大機關里的任管事。
3
任管事最先來到鮮本求求救的渭河岸邊的灘地村。
任管事是坐著一輛帆布敞篷的吉普車來的,鮮本求村口接著了任管事,想與任管事坐著吉普車往安小旺家去。任管事卻棄車下來,問婦產醫院的醫生來了沒有?鮮本求回答,還沒有。任管事便囑咐吉普車司機,轉過車頭,打開車燈,讓他往來路上照。用任管事的話說,他走在前頭是沒有用的。他們等的是市婦產醫院的醫生,他們來了,甄燕燕和她的娃娃才有救。
吉普車司機把車頭轉向來路,射出兩道燦燦的白光,照得遠了便聚結在一起,匯成一道光燦壯闊的通道……遠遠地照見了一輛救護車,“嗚啊嗚啊”嘶叫著飛馳來了。
謝天謝地,婦產醫院醫生的職業技術是精湛的,加之救護車上設備和藥品的完善,甄燕燕和娃娃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鬼門關。新生兒從娘胎里滑落下來,發出的那一聲啼哭,太嘹亮了!
在嬰兒嘹亮的啼哭聲里,守在安小旺家院門外的鮮本求,看見任管事哭了。
任管事像頭磨道里的驢子一樣,皺著眉頭,一直在安小旺家門口兜圈子,那條瘸腿擺著,還有胳膊跟著瘸腿的節奏搖著,搖得激烈,擺得激烈……吉普車的司機下車來,想要撒尿,被任管事吼上了他的駕駛座,要他不要離開他的崗位,小心婦產醫院的醫生有什么急需,吉普車就要立即出動,爭分奪秒地完成任務。
嬰兒的啼哭,惹得任管事哭了。
任管事在鮮本求身上拍了一巴掌,什么話都沒說,顧自爬上嚴陣以待的吉普車。沒等司機按喇叭,他自己伸手長長地按響了一陣,便回他的大機關去了。
安小旺的新生兒子要過滿月了,他托付鮮本求請任管事,他們一家人要感謝任管事哩。
鮮本求帶著安小旺一家的囑咐,把任管事誠心誠意請了,卻沒有請得來。當時的情景,讓鮮本求納悶,任管事像是忘了還有那一場事似的,反問鮮本求了。
任管事說:安小旺是誰?他請我?
任管事說:他請我做什么?
鮮本求睜大了眼睛,他是不解的,想著要給任管事仔細解釋時,卻被任管事嘴里說出來的話,把他要解釋的話,完全堵回進了他的喉嚨眼里。
任管事說: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哩。
任管事說:而且還是人命關天的難處哩!
任管事說:我們的職責,可不就是為人排憂解難嗎?
聽著任管事的話,鮮本求就只有感動了。他在給安小旺轉達任管事的態度時,多加了兩句話。
鮮本求說:好人??!
鮮本求說:他不愧大機關的人。
鮮本求和安小旺盛情請他沒有來,任管事卻在多年后的一個日子里,悄沒聲地到他們以種植蔬菜為主業的灘地村來了。
與任管事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容貌端莊、舉止穩健的人。
他倆一到灘地村來,就被村里人認出來了。這是因為那位容貌端莊、舉止穩健的人,隔三岔五地要上報紙,要上電臺電視,大家知道他是大機關的首長哩!所以他倆剛一進灘地村,就被村里認出了他們的村民,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問候著村民,村民也問候著他們,相互的氣氛是熱烈融洽的,是和諧美好的。
……
吳克敬,男,1954年生于陜西省扶風縣。陜西省作協副主席,西安市作協主席。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曾獲“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