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0年第12期|吳文君:海塘,海
小時候最高興的就是坐在大人的自行車后面,一路搖搖晃晃,聽著輪胎碾在砂石上發出的咯咯拉拉的聲音,去尖山海塘野一野。
父親從安徽上班的地方回來了,也喜歡找個好天,帶上我過去漫游一趟。
海塘和海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海塘沒有沙灘,漲上來的雖然也算海水,卻渾濁得像黃泥漿水,找不出一絲海水的藍??墒呛L琳戳艘粋€海字,聽上去就是覺得很不一樣。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透過一蓬蓬的蒿草,望著遠處平平直直的黃線,雖然有點失望,在屋子里呆久了,突然被放生出來的感覺還是讓我不管不顧地跑在前面。父親更喜歡落在后面,被他自己的思緒拖住了似的,抽著煙,越走越慢。
海塘邊沒有路,只要能下腳,怎么走都行。想冒一下險,就往蒿草多的地方鉆,一邊走,一邊揮手拂開擋路的草葉。那些帶鋸刺的草葉可是很鋒利的,不小心能在臉上手上劃個大口子。四周靜靜的,除了草葉的唰唰聲,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偶爾抬頭看一眼天,不管有沒有云,想象中的天地的盡頭也就是這樣了。
走不了多久,出蒿草地,來到一片荒涼的泥灘前。這就是海塘了。海寧的海塘有50多公里長,老鹽倉一段,鹽官一段,丁橋一段,塘基、塘身各有各的造法,每段都不太一樣。尖山這段靠近出???,海面(或者應該說江面)寬闊。它也沒有鹽官那種海上長城一般壯觀的魚鱗石塘,目之所及不過是些被人隨性摔在那兒的亂石。
和我們這些總處在焦躁中,什么都想玩又不知玩什么好的小孩子比起來,大人們神定氣閑得多。只要跟著他們七拐八彎的,最后總會走上一條三面臨水的堤壩,一只小石塔立在堤壩的盡頭,靜靜地等著我們。
那時好像都不知道石塔的名字,沒人關心它叫什么,籠統地把這段海塘稱作塔山塘。
只要去海塘,必定要去石塔那兒。就像去西湖總要看保俶塔,看三潭印月。
越靠近塔,越不好走。得爬過被潮水拍打得奇形怪狀的巨石,像梅花樁一樣扎在水底的塘基,要是潮水已經漲了上來,還得挽起褲腿,從水里蹚過去,才能登上塔所在的小山。
幾棵樹眾星拱月一般,把塔包圍在其中。很多年后,我在書中所附的照片上看到這座塔,從風化的石面上辨認出“永慶安瀾”這幾個字。在史書上,它的名字就叫“安瀾塔”。關于它的介紹很是簡單:小型仿木結構實心石塔,六面,殘高六層,高約六米,須彌座基石,始建年代不明。一說“乾隆五年尖山壩工告竣,由此,塔至少建于1740年前”;一說“致和元年(1328)鹽官州海堤崩,遣使禱祀,造浮屠二百十六,用西僧法壓之”??梢源_定的是民國四年(1915)重修過,塔身第二層有銘文可考。
到我看到它,又歷經六七十年,仍復歸為一座殘塔,完成壘石為祭的使命,在時間的流逝中成了遺物。沒人覺得它鎮得了海,也不相信它鎮得了海,鎮得了海底的神獸還是別的什么。
我們的興趣只在于它的所在,這是我們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了。我們已經站到了地圖上的某個盡頭。這種感覺讓我們無奈(不是嗎?已經無路可走了),也讓我們興奮。
漲了潮的江面,被太陽一照,閃出粼粼的波光,恍然有了海的寬闊和空曠。既然看不到青島那種海,海南那種海,那么這樣的??匆豢?,也是很不錯的啊。
然而某天,我還在讀小學,忽然聽人說下午海塘邊槍斃了幾個人,好多人都去看了。
我聽了大驚,怎么也不肯相信??墒钦f話的人繪聲繪色,形容槍響后,血濺得怎么高,警察走后,守在邊上的家人怎么沖上去收尸,又讓人沒法不信。
至于槍斃人的到底是海塘的哪一段,卻又沒人說得清楚。反正,那兒就是槍斃人的地方?;臎?,僻靜,潮水過去,一切了無痕跡。
又有一天,讀初中了,忽然班里風傳教過我們的某個老師留下遺書去那兒投海,隔天尸體漂回,擱淺在海塘邊,讓人發現了。之后還有幾樁談戀愛被抓的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去。
約摸十年匆匆過去,等到要上班了,拿了學校發的一紙通知去單位報到,忽然發現離塔只有一兩公里遠。
工作很輕閑,每天只是和倉庫里的東西以及一老一少兩個保管員打著交道,算算哪輛車領走了多少汽油,多少棉紗。
倉庫的窗很小,在里面呆久了,會覺得悶,卻也沒有地方說。
某個下著小雨的中午,一種莫名的心境使然,我又去了。
沒有什么變化,還是亂石草叢,像梅花樁一樣的塔基。小雨中的江面覆蓋著陰云,完全是海的樣子。
我在那兒碰到過捕鰻魚苗的人。坐在舊輪胎上,趁著潮水漲上來,慢慢飄遠,變成一個極小的身影,至于怎么撒網怎么捕撈,可就一點都看不見了。
剛撈上來的鰻魚苗只有兩三厘米三四厘米長,浸在水里透明如無物。像我這種近視眼,要捧到手里才能順著兩個小黑點,也就是鰻魚的眼睛,發現它的身體??梢姴饿狋~苗的人非得有一雙火眼金睛,才能從渾濁的江水里把它們捕上來。鰻魚不能人工繁殖,養殖鰻魚只能靠野生捕撈,論條售價,堪比黃金。早些年,也就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時候,每天可以捕幾十上百條,塘邊有村民靠著這個發家蓋起了樓房。不過,這些年已經不太能見到這樣的人。唯一碰到的一個,像是舍不得放棄他的技藝才不怕苦地拖著網來到這兒,在我們的追問下笑嘆一天只能抓上兩三條啊。不止是鰻魚苗,別的魚種也在減少,衰竭,幾乎已經從江水中斷代滅絕了。
除了偶爾一見的捕魚人,海塘邊安靜的時候居多。有時也和朋友一起去,呆到太陽落山,覆蓋上金黃的水面,歸來的漁船,兀自隨風晃動的野草,總有一種蒼茫之感。
如果一個人站在那兒,比起蒼茫之感更能讓我沉浸其中的是對今后到底會如何的不解之感。當我竭力望向遠處的時候,腦子里想到的始終是尚不可及的未來之年。
杉本博司,極度偏愛海的日本攝影家,花了三十年的時間造訪世界各地,架起大型相機,拍下海的各種瞬間,將大海的影像作為一種接近古人意識的方法,告訴觀看的人:若將時間拉至太古狀態,至今不變的唯一存在是那一望無垠的大海。
某年清明過后不久,還是賞花游春的日子,和幾個朋友小聚,忽有人提議去海塘,趁著興致立刻就出發了。
好多年沒去,過去必須步行的地段已經有了新修的車道。不僅如此,車可以一直開到堤壩上,下車,塔已近在眼前。除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塘邊略感眼熟的幾塊巨石,其余一切已似是而非。梅花樁一樣的塔基徹底不見了,腳下的堤壩變成筆直的水泥大道。當然當然,愿意換個眼光看看也不錯。四月中旬,還是游春的時節。天氣不冷不熱,太陽也很好,塘邊卻起了濃濃一層霧。早年被石料廠鑿剩的孤鋒矗立在霧中,盡可以把它當成“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中”。一個捕魚人扛著輪胎在泥灘上隅隅而過,意外入鏡,成了照片中的主角。
然而,誰都沒想到塔的周邊居然圍起鐵柵,掛上大鎖。幾個人轉來轉去,爬不上去,也沒有空隙可鉆;打電話,人倒是找對了,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各種招數想過,還是進去不得。
不過,真的,就這么隔著柵欄看看也好。塔和人的生命期數是不一樣的,人過十年百年,塔才過去一年十年。塔看我們,已抵擋不住老之將至;而我們看塔,卻一如故往。就算不走過去,我也看得到以往對現實永遠不能滿意的自己,總想知道前面還有什么的自己;看得到父親在塔下悠然眺望的身影,一路走來,沾在他皮鞋上的泥。
回來的車上再一想,還是遺憾,究竟不能讀一讀從前不知道要去讀的“民國四年四月榖旦”“永慶安瀾”。
那是我童年及少年時代的世界盡頭。
吳文君,1971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收獲》《上海文學》《大家》《作家》等刊,有小說收入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獲浙江省作協年度優秀作品獎,出版小說集《紅馬》《去圣伯多祿的路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