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期|蔣子龍:尋常百姓(節選)
老馬
老馬,大名步良,年已七十有五。身體羸弱,心臟不好,腸胃不好,睡眠不好,血壓還有點高……總之渾身是病。幸好有個好老伴照顧,活得倒也滋潤。這天老伴突然覺得喘不上氣來,還咳了一攤血,送到醫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從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著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說個不停:“都怪我,都是為了照顧我把你累成這樣的,我總以為你比我年輕兩歲,身體也比我好,鬧了半天你是強撐著!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錢咱都治,咱有積蓄,閨女也有錢,他們都是孝順孩子。沒有你我可沒法活,閨女忙,誰管我?咱倆不是早就說好了嘛,我先走,你送我……”老伴的病情越來越重,不是一天比一天重,而是一刻比一刻重,老馬神情凄惶,雙眼迷離,不再出聲,跟誰也不再說話,誰問什么也不搭腔,只是默默地抓著老伴的手,一刻也不松開。直到晚上被逼著回家睡一覺,至于睡著睡不著,那就另說了。
他走后,老伴強打精神囑咐女兒,我不放心你爸,平時家里的藥都是我管著,放藥的抽屜里有個安眠藥的小瓶,里面大概還有二十多粒,白天趁你爸在醫院的時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藥片倒出來,數數多少片,再換上谷維素片。
送走老伴從火葬場回到家,女兒跟他說,以后就不要開伙了,跟我們一塊兒吃,哪天累了不想動,我就做好飯菜送過來,好在只隔著一個門。老馬哪有胃口,幾天來都沒有好好吃東西,仍然一點不餓,晚上只喝了多半碗面湯,就回到自己的家。家還是原來的那個家,卻一下子變得特別空曠而陌生,實際上這也不是他的家了。小時候老娘在哪兒,哪兒就是家,老了有老伴就有家,老伴一走,家充其量就是個安身的窩。老馬在火葬場沒有掉淚,此時卻悲從中來,躲進衛生間,關好門窗,打開水龍頭,擗踴拊心放聲痛哭。
直到哭夠了,洗了個澡,出來換上自己最喜歡的干凈衣服,坐在椅子上,對著老伴的遺像開始說話。老梁啊,算啦,還是像剛搞對象的時候叫你惠潔吧。世人都認為長壽好,可對老兩口子來說,誰先走誰有福,長壽的那個反而受罪。老話說“過一不過三”,一對老夫妻先走了一個,剩下的那一個大多都活不過一年,即使活過了一年也逃不過三年,我病病懨懨的,就不想再多受那一年的罪了!六號樓的老楊,比我大兩歲,自年初老伴死后就不出門,誰勸也不行,理由很奇怪,怕丟人現眼,沒臉見人,總覺得心里冤屈得慌,還老哭……誰都不理解,說他腦子出了毛病,我現在倒覺得有點理解他的感受。四號樓的大老王,跟我是一個單位的,每天早晨買一大堆菜、肉,有時還有水產,下午估計兒媳婦們快下班了,就出去溜了。兩個兒媳婦特別團結,下班后都到老公公這兒來,兩個人合計著把飯菜做好,兩家人吃完,再各自帶著明天中午吃的,當然也給老頭剩一點。等兒孫們都走了,老王才回家,說回家早了看見兒媳婦們連吃再帶,怕人家不好意思。他每個月把自己那點退休費花得精光還不夠,老伴活著時攢了一點錢,等把那點存款花完,還不知該怎么辦。說起來還是咱的閨女好,他們兩口子工作都不錯,收入也不少,外孫已經上了大學,咱們算是沒有牽掛了,只有我是她的累贅。人想人是天下最苦的事了,特別是想死人。這些天我翻過來調過去,前思后想,決定跟著你一塊兒走,比賴賴巴巴活著強。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他從抽屜里找出那小半瓶安眠藥,從柜子里拿出整瓶的直沽高粱,他打聽過了,就著水服死不了人,反而又吐又難受白折騰一通,用白酒送服安眠藥則必死無疑,舒舒服服就睡過去了。他去衛生間,把體內的臟東西打掃干凈,再穿上幾乎沒怎么穿過的那身西裝,將安眠藥全倒進嘴里,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白酒,險些沒被嗆著。隨后慢慢仰面躺好,歡欣鼓舞地等著去見老伴了,給她個驚喜。
在去見老伴的路上并不舒服,肚子不好受,腦袋又疼又漲,有一段時間感到身體似乎是飛了起來,顯然是要進天堂了……四外一片亮堂,想必天堂已到,他猛地睜開眼,沒有萬丈祥云,沒有五彩霞光,跟人間差不多,心里還有點失望。女兒開門進來,一手端著豆漿、一手拿著燒餅油條……他大叫一聲,你怎么來了,你娘呢?眼睛瞪得老大,像中邪一般。
女兒放下早點,順手把酒瓶子放進柜子里。昨天晚上自己一個人又喝酒了?怎么穿著衣服就睡了?以后饞酒在吃飯的時候喝,不能一個人喝悶酒。她又拿起安眠藥瓶晃了晃,說道,安眠藥沒了,以后睡前我給您拿過來,一次只能吃一片,不能多吃……這時老馬清醒過來,自己沒有死,只是睡了一大覺,到天堂邊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他把女兒趕走,起來看了看安眠藥的瓶子,又到放藥的抽屜里翻了半天,沒錯,就是這一瓶,他數過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為什么對他無效?
他突然放聲大笑,雖然笑得很瘆人,好在屋里也沒有別人。笑過之后高聲對自己說,我想死你不讓我死,看來我的命很硬,不該死,不能死。那我還就不死了,活個樣給你看。他洗漱完竟然把女兒買的早點都吃光了,將那身西裝重新放回衣柜,換上平常的行頭,開始琢磨今后怎么個活法。人最難相處的就是跟自己,如果關起門天天跟自己相處,不出兩個月,不死也瘋,要不就癡呆了。一定得出去,老伴走了沒人相處,就想辦法找點事干,跟事、跟物相處,盡量減少一個人傻待著的時間。能找到什么事干呢?當下沒有補差的地方,哪里都不要老頭了……在馬路邊上跟一幫老頭下棋打牌?他不喜歡。到公園唱戲,他不會,也拉不下那個臉,自小唱歌就不好……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好主意,不管那么多,先出去溜達溜達再說,實在不行我就一天天地在外邊轉悠,轉悠不動了回來就睡。
他還沒有走出小區,不一會兒工夫就看到每個樓棟口前的垃圾箱被兩三個人翻騰,好像還都有所收獲,不覺心里一動,買了兩瓶礦泉水,送給一個撿垃圾的人,并跟他走了大半天,中午還請他吃了半斤包子,傍晚跟他去了最近的廢品收購站,算是把撿破爛的全部程序都學會了。
第二天穿上一身舊衣服,背上一個大袋子,開始撿破爛了。中午背回一大兜子,一堆堆分類放好,吃過午飯,躺了一會兒才又出去,傍晚早早收工,送到廢品站賣了二十元,十分高興?;丶蚁戳嗽?,到女兒家吃晚飯。晚上琢磨好明天的路線,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賣了四十元,第三天五十元……他漸漸摸出了一點門道,路線選好,時間趕巧,每天收獲個百八十元是正常的。
更重要的是他原以為自己是病秧子,成天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通身上下沒有好受的地方,現在才明白,是老伴對自己太好,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油瓶子倒了也不用他扶,反倒把他慣壞了。如今上午撿兩三個小時,中午在家睡一覺,下午撿兩三個小時,反而吃得飽,睡得著,身上也有勁了??磥硭^命硬,首先得心比命硬。
第四天,正在家里將廢品分好類,打包送往廢品站,女兒特意提前下班將他堵在屋里,跟他大鬧,別說你有退休費,就是沒有我也養得起你,我媽剛死你就去撿破爛,鄰居們都知道了,這不是寒磣人嗎?你不嫌丟臉,我還嫌丟臉哪!
老馬突然上來脾氣,屁話!我撿破爛丟得著你的臉嗎?你嫌棄就別認我這個爹,我也不用你管,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到你那兒去吃飯了,我自己能照管自己。
女兒氣得哭著走了,卻還是舍不得丟下這個“破爛爹”不管,每天晚上仍然熱湯熱飯的給送過來。老馬自由了,臉也拉下來了,大大方方地開始了“破爛生涯”。每天輕輕松松進賬五六十元,趕上運氣好上百,甚至過百,自然而然也結識了一些同道中人,特別是老年婦女,有家有口的,穿得干干凈凈捎帶著也撿點破爛,現代社會浪費太大了,年輕人什么都扔,彎彎腰就是錢,不撿白不撿。其中一個沈老太,快七十歲了,是破爛行中的老手,教給老馬很多撿破爛的經驗。
過去她家里窮,自小撿煤渣,中年下崗后就開始撿破爛,丈夫跑運輸賺外快,開夜車缺覺,出車禍死了。她一個人靠撿破爛供兒子念完大學。兒子現在是個小老板,給她在一個比幸福里高檔的新小區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任她折騰。她和老馬很談得來,還專門到老馬的家里指導他怎樣進行破爛分類容易裝車,這在鄰居間引起轟動。
老馬撿破爛,還撿了個老伴。
郭振清
郭振清,天生就該是演員。六歲當“喜歌童子”,并且小有名氣,遠近有辦喜事的,都喊他去唱喜歌。戲臺上站在觀音娘娘旁邊的金童,戴著高帽子,引領新郎新娘,嗓音稚嫩但響亮脆生:
入金門,上金堂,
新婚慶典喜洋洋。
新郎才華高八斗,
下凡的嫦娥是新娘……
誰家治喪也要請他去,黑袍黑帽,肅立于大門之外,一見吹鼓手來了,深吸一口氣,然后鏗然一聲“嗚……”一口氣不能斷,用“嗚”聲將鼓樂班子引進靈堂前,接上嗩吶、管子的“嗚喇哇……”
一九五一年不足十六歲的郭振清,主演話劇《三世冤仇》,一炮打響,當時報紙上的評論是:把天津衛震了!冬天演夏天的故事,穿得單薄,與女主角有一場擁抱接吻的戲,常常兩個人的鼻子粘上了,拉絲老長。每有此景,場下必掌聲雷動,說明演員入戲很深,聲淚俱下。
走紅后正式進入戲劇界。成年后的郭振清,風骨魁奇,肝膽清朗,主演話劇《六好門》,不只是“震”了天津衛,也轟動了全國的話劇舞臺。
后來此戲要搬上銀幕,扮演他妻子的女演員在電影界已現明星范兒,每次跟他排感情戲,當他的手撫摸她的后背,或拉她的手,她都有種奇異的火燒火燎的感覺。這說明郭振清的爆發力,演到動情處是真有情,摸她的手如同摸她全身。正好她是劇組團支部書記,聲言要給他介紹對象。
郭振清很實在,我是天津衛,你們電影界的人恐怕高攀不上。
自此以后,戲中的妻子老找戲中的丈夫談心,幫助他,指出他生活中的一些小毛病,每次都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卻又不說介紹誰。一來二去,時間可就不短了,有一次她又這樣說,郭振清看著眼前豐姿美質的女明星,越看越愛,接口就問,我愛上你了,行不行呢?
女支書羞紅了臉,那怎么能不行呢!或許心里想說的是,我早就等著你這么說呢!
郭振清低聲說,咱們去宿舍吧。
女明星點點頭。到了宿舍,兩人呼吸緊張,悶口無語。在戲內是夫妻,到了戲外,兩人又都是名角,竟跟普通的初戀男女沒有什么區別,拙嘴笨舌。憋了好一會兒,郭振清終于先出聲,把燈關了行嗎?
老套子,一關燈就沒好事。一個才華橫溢的演員,一離開舞臺竟如此沒有創造力。
她也一樣,已經緊張得只會點頭了。
關燈后,他湊上去親了她一口。
再開燈兩人就自然多了。原來就差這一口,隨后再談情說愛也順溜多了。
談得差不多了,兩人出去吃飯,他特意讓她喝了點酒。吃完飯,兩人踏著大雪往回走,嘎吱,嘎吱……幾十年之后郭振清向朋友們談起這段初戀,還嘖嘖不已,那才是談戀愛!
他拍感情戲之前,會坐在將要跟自己配戲的女演員對面,不錯眼珠地盯著看,他說這也是一種美。導演一下令開拍,立刻入戲。不是感情戲,則獨坐一隅,凡人不理,一開拍也立即入戲。后來出演電影《平原游擊隊》中的李向陽,成為銀幕上的經典,后人翻拍,難以超越。
他喜歡喝酒,酒德也好。酒后各種趣聞、奇人奇事,滔滔乎其來,妙語連珠。朋友們都喜歡約他聚會。一九五七年到農場勞動鍛煉了兩三年,再回來,練就了一種獨門功夫。酒量仍然不小,但酒后不再說笑話、講段子,而是整篇的或聲情并茂或用炒蹦豆般的速度背誦語錄。
而且他一旦開始背誦,你想不聽不行,你想走也不行。故,人送美稱“醉馬列”。
……
蔣子龍,男,1941年生于河北滄州。曾任中國作協副主席、天津作家協會主席。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曾以《喬廠長上任記》《赤橙黃綠青藍紫》等多次獲全國優秀短篇和中篇小說獎。著有長篇小說《蛇神》《子午流注》《人氣》《空洞》《農民帝國》及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多部。201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十四卷本的《蔣子龍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