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期|李曉晨:再見,薩爾文(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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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學院的人都知道,康老師在辦公室養了只“龜兒子”,那是只蛋龜,從上頭一眼看下去整個龜殼呈現出橢圓形,像一枚圓溜溜的大鵝蛋??道蠋煵榱瞬橘Y料,才知道“蛋龜”是個籠統的叫法,純粹是被外表拖累才得了這個名字。再仔細和圖片對比一下,她發現辦公室的這只和生活在中北美洲海洋里的一種龜十分相似,那個品種被叫作“薩爾文巨蛋”,據說生性兇猛,喜愛肉食,這讓她覺得十分解氣。畢竟,這年頭不論哪個物種都得擺出來勢洶洶之模樣,才不會被人捏扁搓圓,隨便欺負。搞明白物種起源的第二天,康老師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薩爾文”。
薩爾文來的時候夏天已經過了一大半,康老師那時還不知道“心頤”是個什么東西。人有時候,還真不知道命運會在什么時候改道,康老師也沒想到,一只龜會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不算小的斑斑點點。
薩爾文原先的主人是張力教授。張力教授的娘從外地來投奔兒子,看見家里這只龜直往后倒退,開始還不好意思說,后來住得和人和屋子都熟了,就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子把它送走。張教授不怎么情愿,他老婆更是指桑罵槐半天。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瞅準兒子兒媳都不在家,一個人跑到學院辦公樓溜達了兩小時,最后摸進了走廊深處緊挨著男廁所的辦公室。
“你是這里的老師吧?”
“是的,您找誰?”
“我一猜你就人好,看著像我大侄女。我是張力的娘,有點事情麻煩你?!?/p>
康老師剛剛從午睡中醒來,臉上的枕頭印子還沒來得及褪下去。地上赫然冒出一個號稱同事親媽的老太太,說話嘎嘣干脆,臉上端著一副不高不低的神情。她忙不迭燒水泡茶,葉子還沒在熱水中滾上幾滾,老太太已經消失一次又回來了,端著個透明的魚缸,水沒剩多少,幾根水草正進行著最后的掙扎,未來的薩爾文正在里面睡性大發。
“龜兒子”就這么送來了,康老師想起趕緊打電話問問清楚。張力教授剛巧在主持一個關于西沙群島珊瑚礁底棲息貝類的學術會議,從全國各地來的專家學者們正在討論怎么才能從貝殼的顏色區分出種類。會場實在太小,方方正正得很局促,像一叢珊瑚礁底下的空間。參會的和主持人都很三心二意,大家心知肚明,這么個趕鴨子上架的會無非為了消耗些科研經費和讓一群熟人再見面聚聚。張力只得客客氣氣地告訴康老師,把這只龜送給她是自己的意思,因為他相信這么大個學院幾百個教職員工里,只有康老師能待它如珠如寶,跟對實驗室的瓶瓶罐罐一樣精細。
薩爾文的新家其實是學院的一間老實驗室,現在基本不怎么用了,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被自然分隔成兩部分,前邊是七八排掉了漆的桌椅,后半部分堆滿了各種器皿和實驗材料,最后靠墻的鐵柜子鎖得嚴嚴實實,存著不常用的有毒物質。每隔幾天,康老師就在這些桌子椅子之間來回穿行,一面用柔軟的布擦干凈各種物件,一面點算清楚到底放了些什么。沒人來的時候,這里簡直就是一間無人問津的倉庫,即便是夏天也散發著老房子才有的氣息。漸漸地,康老師覺得自己也變成了這倉庫里的一件物品。
最先注意到康老師這些天沒來上班的是保潔員王細細。細細個子不高,喜歡濃墨重彩的妝容,兩道年久失修的文眉常常成為整張臉唯一的重點。她喜歡打聽辦公室里的各類消息,那些遮遮掩掩的秘密從門縫和窗口中飄出來,被她隨時待命的高靈敏度雷達準確接收。那些八卦讓她血脈僨張,融化進筋骨脾腎之中,有些記憶深刻的甚至幾年以后都還封印在腦海里。但她很少朝康老師辦公室張望,那間辦公室太平靜了,仿佛凍上了,凍得連絲縫都沒有。
這天中午,王細細正趴在保潔員休息室睡得昏天黑地。門發出一聲悶響,一個老太太走進了康老師的辦公室。細細趕緊撈出一塊早就看不出顏色的抹布走上前去,血管一張一縮,又一縮一張??道蠋煂γ嬲局鴤€以前沒見過的老太太,手里還端著個魚缸。細細有些失望,原來是送禮的,看起來也沒什么貴重的東西,比院長那邊的那可差太多了。
薩爾文來了以后,康老師收拾架子的頻率越來越低,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家伙吸引了。它不愛動彈,爬行遲緩,但腦袋和眼珠子很靈活,如果你揚手丟進魚缸一只肥大的蝦仁,它恨不能長出青蛙那樣長長的舌頭。
細細不覺得養烏龜有什么意思,但康老師喜歡。也罷,總比天天對著桌子椅子強。這人哪,連個來串門說話的都沒有,老這么下去早晚得憋出病來。前天拖地的時候聽說劉主任得了抑郁癥,每天不吃藥都沒力氣出門。這么想著,她發現康老師一連幾天都沒出現在門玻璃里,便不由得暗暗擔心。每次從門前路過,她都一陣犯嘀咕,還想去物業辦公室拿鑰匙開門,可又一想這里邊要是丟了東西,自己可怎么都說不清楚。
終于又見著康老師了,她和薩爾文一起出現在水房里。細細的眼睛迅速活泛起來,像干涸的泉眼突然得到了地下水補給,連忙松開攥著拖把桿子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幾下。
“康老師這幾天去哪兒了?”細細肚子里藏不住干糧,終于問出來這個困擾她好幾天的問題,說完又有些后悔。
康老師本想敷衍過去,心里卻堵著一團亂蓬蓬的棉絮喘不上氣。這團棉絮已經在胸口憋了好長時間,再加上水淹污浸,就越發膨脹惡心起來。她聽見自己說,沒事兒去實驗室坐坐吧,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解開鞋帶又重新打了個結。那聲音從腳脖子飄上來,傳進了細細耳朵里,她一把挽住康老師的胳膊,生怕對方改變主意跑掉。
“康老師,你是不是歇病假去了???”王細細開口問道,“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得勁?”猶豫了一會兒又說,“我媽認得一個算命先生,可準可準……”她迅速剎住話頭,自己這是干什么呢,人家怎么會信這套神神鬼鬼的做法?
梯子擺出來了,康老師順著下來就好:“算休了個病假吧,可也不是什么大病。女人的事,沒那么厲害?!?/p>
細細“嘖嘖”幾聲,腦袋左右晃動著說:“可別啊,你年輕沒經驗,可得當回事兒?!彼莾傻滥昃檬薜拿济魟拥脜柡?。
母親也是這么跟她說的,康老師撣了幾下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說:“還好,就做了個小手術,大夫說還是早點做好……”說到這里,身體的軀干似乎被人拿電鋸來回撕扯,小腹開始緊張疼痛卷成一團,完全不受控制。
細細沒有征兆地咧開嘴朝上彎了幾下,一條腿架起來放在另一條腿上說:“你們哪,都有本事又有錢,差不了差不了,讓你老公多照顧照顧?!?/p>
說到老公,那團棉絮膨脹得更加巨大無邊了。
他剛剛調到一家新公司,整天加班加點。每個不用加班的晚上,他總喜歡繞遠路去一家賣進口啤酒的便利店,等一瓶酒都倒進胃里,人剛好走到家門口。夜晚降下一重幽玄柔和的紗幕,讓身在其中的人心旌蕩漾。但等目光掃到自己住的榕湖小區A座5單元1302,就會驀地暗淡下去。
鑰匙聲響起時,康老師其實沒打算看見他,可心里忍不住蕩起一層層冒著白沫的漣漪。他的嗓子里剛好卡著一口什么上不來也下不去,停在門口咳咳咔咔半天,最后終于吐到離家不遠的電梯口??道蠋熞呀洃械瞄_口了,通常情況下,她能忍得住。
門外的人經過一番努力喉舌清爽地走進來,腋下夾著一卷從單位拿回來的報紙,這一卷怎么也得攢了三天。他瞅準賣廢品的市場里報紙比其他東西更值錢,每隔幾天就偷偷抱回一堆碼在陽臺上。報紙在陽光下難免發黃變脆,他特意尋了兩塊塑料板搭在窗戶外面。工程竣工時他眉飛色舞地搓著兩只手表達對自己的敬意??道蠋熥哌^去從晾衣架上拿了曬干凈的內衣睡褲飄進臥室,一連串帶著黏稠鼻涕泡的噴嚏呼嘯而至,她覺得就是這堆破報紙害得自己鼻炎一再發作,更令人絕望的是,看上去也沒有半分治愈的可能。
很長時間以后,康老師都沒辦法像別人一樣從容自在地說起在醫院的感受,她不愿意回憶那幾天的經歷,她需要一種莫名其妙的體面,就像一只土雞馬上要被煎炸烹炒,也得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告訴同伴,只有自己配得上四川的辣椒、重慶的花椒,和第一道新鮮壓榨的花生油。
……
李曉晨,女,1986年生,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文學碩士,現供職于《文藝報》社。有小說、評論、隨筆等散見于《北京文學》《十月》《海燕》《人民日報》《文學報》《青年報》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