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1期|甄明哲:柏拉圖手表(節選)
五
學期已過大半,我的閱讀終于找到了方向。一個人的時候,我帶著《柏拉圖全集》第一卷,在圖書館慢慢翻看。我像考研的同學一樣,塞著十塊錢的耳機,循環播放小紅莓、披頭士和鮑勃·馬利。學校的暖氣開著,雖然誠意勉強,但總比室外暖和。我聽著歌,享受著時間的流逝,感覺自己很像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大學生。在疲倦的時候,我就去找張云亮。
有天我去看他,他正坐在小板凳上吹簫。簫聲斷斷續續,不很連貫,但也能聽出個調調。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那長長的、農夫一般粗壯的手指笨拙地按在音孔上,叫人忍俊不禁。那支簫我見過,但沒想到他真的會吹。我聽了一會兒,感覺曲子頗為熟悉,很像一個人在樹林里嗚嗚地哭泣,聽得人渾身冷颼颼的。吹罷,我問是什么曲子。他回答說,是電視劇《笑傲江湖》里的簫曲。
“隨便練練,將來進了山,也有個消遣?!彼俸僖恍?。
他之前早就跟我講過進山的事情。聽他講,有很多人在山里隱居,武當山、龍虎山、老君山之類。那些人在山里自耕自足,獨自生活,花不了多少錢,而張云亮的計劃是研究生畢業之后就去?!拔医o自己算了一卦,大概有八成機會,我要上山。我已經計劃好了,一個月六十斤白面足矣?!睆堅屏僚d致勃勃,跟我介紹。
就在那時,我的電話響了,一看號碼,竟然是李夢??吹狡聊簧祥W爍的名字,我和張云亮對視了一眼。我接了電話,問什么事。
“你今天忙不忙?是這樣,趙老師有事,想找你們幫忙?!彪娫捘穷^傳來了李夢溫柔的聲音,顯得很客氣。
“不忙,什么事?”
“這樣吧,你先來。對了,你跟張云亮熟嗎?你聯系一下他,讓他也過來好了,省得我再打電話?!?/p>
我看了一眼云亮,他遲疑了一下,略一點頭。我于是說我倆現在就在一塊兒。
“那更好了,你倆現在就可以打車過來。我把地址發你手機,趕快,??!”
路上,我問張云亮,之前趙老師有沒有找過他,他回答說沒有,這還是頭一次。大概二十分鐘后,我們到了。那是一個離S大不遠的小區,建筑是歐式的。庭院很大,像個花園,但設施看上去有點陳舊,外墻有些脫落。跟保安打過招呼后,出租車可以一直開進去。離著老遠,我看到了李夢。我們下了車,問她是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幫趙老師搬點東西?!彼χ覀冮_起了玩笑,“你們總不會讓我這個女生動手吧?”我們忙回答,當然不會。說話間,我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門洞里還站著兩個男生。他們看起來比我們高大壯實得多,兩個人遠遠看了我們一眼,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李夢接著說:“我們學校的學生都去參加活動了,實在找不來人,就只有麻煩你們了?!?/p>
“不麻煩?!蔽艺f,“搬什么東西?趙老師搬家嗎?”
“我也不知道,車到了就知道了?!彼卮鸬?。
我們這些人等了好一會兒,那兩個男生蹲在地上玩兒手機,張云亮默然不語。李夢跟我聊起了天,問我在學校整天干什么,我回答說基本上都在看書。她微微一笑,說最近她正在追一部電視劇,姚笛和文章主演?!耙Φ颜娴奶亮?,我就喜歡這種精致的姑娘。你看了沒有?”我回答說很少看電視。
她看了看張云亮,問:“你們天天都在一起嗎?”
我正要回答,只見一輛小卡車拐了過來。她趕忙前去招呼。我們幾個男生也跟了過去,等車停穩后,我們才看到車上裝的東西。
原來是暖氣片,大概有十四五片。暖氣片是嶄新的,散發著淡淡的油漆味兒,讓人懷疑是不是還沒有干。那兩個男生相互之間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擼起了袖子。我和張云亮也跟著擼起了袖子。我這才想起,還不知道趙老師家在幾樓。
“四樓?!崩顗粽f,“你們慢一點,樓梯有點窄?!?/p>
不得不說,暖氣片比想象中的要重。我們四個男生分成兩組,每組一次只能搬一片,每次到二樓都要休息一會兒。如此往返多次,才終于把它們全部搬了上去。我們都累得夠嗆,在趙老師家的客廳里喘氣。那也是我和張云亮第一次去趙老師的客廳。
跟想象中相比,趙老師的家并沒有那么寬敞,只是簡單的三室兩廳,家具看上去也有些老舊。書自然是很多的,占據了客廳的一整面墻,另外還有單獨的書房。房間里原本是暖氣片的位置空掉了,大概是舊的被拆走了??蛷d里唯一有現代氣息的東西是墻角的空調,像根金條似的杵著。
我想起來一件事,于是四處打量,想看看哪里有日本人用的東西,但可能太倉促了,當時沒有找到。也可能憑我的眼力,根本認不出來。趙老師穿著半舊的睡衣,熱情地給我們拿來了可樂。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戴鴨舌帽的樣子,微禿的頭頂讓他少了幾分學者氣,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大爺。
“小伙子們,太感謝你們了?!彼σ饕鞯卮舐曊f,“我老啦,這把老骨頭扛不動了?!?/p>
“沒有,沒有,應該的?!眱蓚€男生馬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雙手接過了可樂。我這時才看到其中一個男生胳膊上拉了一道口子,露珠似的滲著一長串血痕?!鞍パ?,你受傷了。不要緊吧?”趙老師明顯注意到了,非常關懷地說。
那個男生趕忙說不要緊,去校醫院簡單包扎一下就行。
“真的不要緊?”趙老師皺著眉頭問。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現在就去看?!眱蓚€男生一起站了起來,說著就往門外走。趙老師說:“去吧,治療要緊,可樂別忘了帶上?!闭f著,幾個人來到了門口,往門外走?!爸x謝你們,謝謝啊?!蔽衣牭嚼顗舻穆曇魪臉堑览飩髁诉^來。隨后而來的是男生的聲音:“不客氣,學姐,我們走了?!?/p>
我和張云亮商量了一下,也打算離開。這時候,趙老師從門外進來了,看到我們兩個,他伸手拍了拍張云亮的肩膀。
“張云亮,我沒記錯吧?”他朗聲問。
張云亮勉強一笑。
“還有這位小伙子,”趙老師把目光對準了我,“我還記得,一個立志于哲學事業的年輕人。不錯,不錯?!?/p>
他也伸出手,在我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澳銈儍蓚€也跟著我聽了一個學期的課了,也算是我的學生了,這樣吧,沒什么好感謝的,送你們兩本書吧。夢兒,把出版社剛寄給我的樣書拿兩本過來?!蔽覀兣ゎ^看李夢,只見她裊裊婷婷地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取下來兩冊書,返回了客廳。趙老師大筆一揮,在扉頁上寫道:“贈云亮小友?!比缓蟀褧f給了云亮。簽完字,他頓了一頓,問李夢:“你看我這記性,現在幾點了?”
“五點多了,趙叔叔?!?/p>
趙老師像是思索了一下,然后頗為認真地看著李夢說:“這樣吧,夢兒,時間不早了,我交給你一個任務,請你這兩位讀書會上的朋友吃頓飯。對了,你可以叫上趙燦,他這會兒也該忙完了?!?/p>
李夢看了我跟張云亮一眼,微笑著說:“放心吧,趙叔叔,您今天先休息吧?!?/p>
我們三個人下了樓,到樓下之后,我對李夢說,吃飯就不用了,我們兩個還要回寢室。
李夢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一頓飯而已,客氣什么。吃完飯開車送你們回去?!?/p>
張云亮低沉著臉,沒有說話。實際上,我參加讀書會快一個學期了,幾乎沒有見到張云亮跟其他人說過話。他總是默默地坐在角落,一雙眼睛閃爍著烏黑的色澤,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遭的一切,仿佛一棵古老的大樹,不知道根系伸展到了地下的什么地方。我們在逐漸暗淡下來的暮色中往小區門口走,只聽得李夢打電話的聲音:“你忙完了沒有,快點兒過來接我?!笨吹轿覀兊哪抗?,她往前快速走了幾步,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了。等再次趕上她,我問趙老師說的那個趙燦是誰。
“我男朋友?!彼w快地說。
“好吧,之前好像沒聽你說起過?!?/p>
“也沒什么好說的?!彼哪樜⑽⒓t了,“對了,你們兩個想吃什么?牛排怎么樣,有沒有吃過?”
十分鐘后,一輛白色的SUV停在了小區門口。我和云亮坐在后排,看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男生,只看得到后腦勺和側臉。李夢抱怨似的說:“怎么這么久?”他笑著回答:“我能坑隊友嗎?咱們吃什么?”李夢說:“牛排吧,我快餓死了,他們肯定也沒吃過?!彪S后,她提高了音量,對我們說:“咱們吃牛排怎么樣?”云亮沒有說話,我回答說可以,于是車子疾駛在路上,音響里播放的是交通音樂廣播。
實際上,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吃牛排。在一家商場的頂樓,我們四個在靠窗的位置坐定。李夢替我和張云亮點了菲力牛排套餐,隨后把趙燦介紹給我們。他分別看了看我跟張云亮,說你們好。
我也說你好,張云亮一語不發,只是木訥地笑笑。那種笑讓人想起桃樹的樹皮,黑色中浮現出微微的粉紅。李夢和趙燦對視一眼,臉上顯出一種不約而同的笑意?!皦魤舫8艺f起你們,尤其是云亮,說你們兩個是讀書會上最愛讀書的?!壁w燦說。
“哪里哪里,多虧趙老師指點?!蔽一卮?。
“我也跟著你們趙老師看書,對了,上次讀的書叫什么來著?”他嘿嘿笑著,用手摸著光滑的下巴,“哦,忘了?!闭f完大聲笑了起來。李夢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澳闵賮??!彼僚频恼f,然后把頭轉向了我們,“你們平時都在學校里干什么?”
她已經問過一遍了,我還是回答一般在圖書館,偶爾跑步,云亮在外面租房子住。
“哦,房租怎么樣?最近房價好像漲了不少?!边@次她問的是云亮。
“還可以?!痹屏劣靡环N低沉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牛排上來了,速度比想象中快了許多。牛肉吱吱有聲地冒著熱氣,李夢和趙燦用一塊布遮在身前,我跟云亮也學著做了。牛排看起來還不錯,但沒有我想象中的厚實,有點兒像人的手掌,我暗自揣測起了牛排的價格。服務員還端上了面包、沙拉、水果、點心,外加一瓶紅酒??吹骄?,云亮笑了一聲,暗自咕噥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昂昧?,開始吃吧,我快餓死了?!崩顗艟穸稊\,舉起了刀叉,“你們以前吃過沒有?這家的牛排味道還可以?!?/p>
我回答說吃過一次,感覺不錯。幾塊牛肉入口,我覺得精神終于有所放松了。不得不說,搬暖氣片是個體力活。刀切下去的時候,手指有些微微發抖。刀刃傳遞著一種扎實感,粉紅的肉流淌著汁水。牛肉咀嚼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我有些疑惑,但沒有表現出來。我一邊吃,一邊觀察著李夢吃牛排的姿態,這次好像沒有什么不同。
我們安靜地吃了好一會兒,沒怎么講話,只能聽到刀子在盤子上摩擦的聲音。他們兩個人相互之間小聲說了幾句,時不時地笑一下,手上有一些小動作。我裝作沒有注意。云亮顯然對酒很感興趣,第一杯葡萄酒很快被他不吭聲地喝光了。我于是問他:“道人,山上有酒嗎?”他嘿嘿一笑,說:“有酒,猴子會釀?!蔽覀兌夹α似饋?。喝完酒之后,世界多少顯得迷人一些了。杯里的喝完之后,我們再次倒了一輪。
這時候,李夢想起什么似的說:“你們看這個?!彼斐鍪种附o我們看。
那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金戒指。
“其實,我最喜歡金子,最貨真價實,比什么牌子都來得實惠。人啊,最重要的是要盡可能地讓自己生活得舒服?!彼L長地發出一聲感嘆,像往常一樣把腦袋向后仰著,晃動著美麗的長發,好像這么一晃,就能把所有的煩惱都甩掉似的。那些長發看起來舒坦、昂貴。
“你們平時讀那么多書,不會覺得累嗎?”
“有累的時候?!?/p>
“其實,你們沒有必要讀那么多書的。書是一種累贅?!?/p>
“怎么講呢?”我問。
“哲學就跟鉆石一樣,是人類的一種裝飾品,永恒、堅固、純粹,但只是裝飾品罷了。只要睜開眼看看就明白了,所謂的哲學家,大多都是失敗者。蘇格拉底不是死了嗎,你看孔子,當時不也是在各個國家流竄,不被重用嗎?存在即合理,所有的君主都不重用孔子,肯定有他們的原因,肯定是孔子自己的問題。作家、思想家,我看大多如此,不是瘋子就是有病,總之都是失敗者,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敗,就說自己曲高和寡,炫耀自己擁有智慧,好像高人一等似的?!?/p>
她喝了一口紅酒,繼續慢慢地說:“你們還記得前兩天讀的《高爾吉亞》嗎?你看,波盧斯已經把道理講得很明顯了。沒錯,在書里面,蘇格拉底似乎贏了波盧斯,似乎取得了勝利,但也僅此而已。那段對話發生在兩三千年之前,如果蘇格拉底真的贏了,世界應該和現在不一樣才對,可兩三千年過去了,人性有什么變化嗎?”
她舉著紅酒,手一劃,掠過了大廳里的無數男男女女。
“你看看這些人,有哪一個是讀過蘇格拉底的?蘇格拉底所謂的真理,僅存于書中。哪怕真理在書中已經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了一千年、一萬遍,世界上暢通無阻的依舊只是謬誤。當然,在我看來,那也不是謬誤,而是另一種真實的、黃金一樣的真理??上?,哲學家都喜歡思想的鉆石,務虛名而處實禍。反正,這種傻事我是不會干的?!彼癜淹嬉患罪椝频?,緩慢而放松地說了長長的一段話,之后仰起頭,喝完了最后一口紅酒,嘴角滿意地微微一翹。
“我看,你就是個財迷?!壁w燦突然戳了她一下。
“去你的!給我點面子好嗎?”她臉帶緋紅,嗔怪似的打了他一下,并飛快地瞄了我們一眼。
六
酒,真是好東西。
我以往竟然完全不知道,真是稀奇。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東西不存在于表象界的話,那就是酒了。它熱烈、醇和,足以化解任何表象。實際上,如果不是李夢,我也不知道云亮會喝酒。
已經是期末了,為了準備考試,讀書會推遲了一次。對于考試,我根本不屑一顧。學校傳說,曾有考生在高數考卷上賦打油詩一首,也獲及格。我買了紅星,小瓶的那種,偶爾在寢室小酌,不知不覺喝掉了四五瓶??荚嚨囊恍瞧?,幾乎是稀里糊涂過去的。
那時候,陳毛說要來看我,順路回家。我跟他說了讀書會的事,說還有最后一次,他也可以來聽聽,雖然意思不大,但畢竟也聽了一個學期,我也讀完了《柏拉圖全集》第一卷。陳毛說可以,我把地址發給了他。
我買了兩瓶紅星、兩包花生、一斤鹵肉,找云亮喝酒。天氣已經挺冷的了,我們用瓶蓋當酒盅,搬了桌椅在門口喝。
天是鉛灰色的,厚墩墩地壓在頭頂。從屋頂看,大半個城中村鋪展在眼前。遠處,銀灰色的寫字樓和這里低矮簡陋的小房子,像截然分明的兩個世界,然而它們都隱沒在了同一種灰色之中,都籠罩在濃密、渾濁、令人窒息的霧霾里。一幢建筑剛好位于城中村和高樓大廈的交界處,民國風格,不中不洋,頂著一塊巨大的招牌??戳艘粫?,我隱約覺得眼熟?!澳憧闯鰜砹??”云亮嘿嘿一笑。
“那天的牛排店?”我問。
“不錯?!痹屏粱卮?。
我覺得他的話越來越少了,似乎不到萬不得已,他寧愿什么都不說,整個人散發著那種從地下深處翻騰上來的氣息,散發著泥土、朽木以及石頭的味道。我對他說,如果我考研的話,家里的人未必支持。他皺著眉頭,非常緩慢地說:“依我看,書竟不必再讀?!?/p>
“那,怎么辦?”
“索性就此上山,來得痛快?!?/p>
“學不上了?”我問。
他悶著頭,喝下一杯酒,長嘆口氣。那嘆氣中似乎混合著不盡的煩惱和郁悶。我問他最后一次讀書會還去嗎?他回答說去,給那老頭一個交代。天漸漸黑下去了,燈火漸次亮了起來。在那邊的燈火和這里的暗淡之間,像是隔著一條沉默、寬闊、無聲的河流。牛排店的燈光是一種極深的紅色,影影綽綽地映照在河面上,像許多燈籠。有些寒冷的晚風將零星的喧囂從對岸吹過來。
我們默默地喝著酒。
讀書會是在第二天,因為喝了酒,我覺得腦仁有些疼,就坐在角落休息。那天,人到得比平常要多,有四五十人。有許多陌生的面孔,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擁簇在趙老師周圍,其中有人還帶了相機,不停地拍照。趙老師帶來了許多書,整齊地碼在桌子的一側,挨個給他們簽字、握手。我一看書名,正是上次送給我和云亮的那本。
我和云亮坐在角落,無事可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我注意到云亮的神情,陰郁而生冷,那兩只眼睛,冰冷地看著那些排隊等待簽名的人。我問他怎么了,他根本沒有回應。就在那時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陳毛。他穿著大衣,手插在口袋,頗為尷尬地在人群中四處張望,看到我的一瞬間,臉上綻露出得救了的笑容,走過來坐在了我旁邊。
“這就是你說的讀書會?”
“是啊?!蔽腋忉?,“平時不是這樣,也是讀書的?!?/p>
他笑了笑,問我打算什么時候回家?!拔议_了我爸的車,可以捎上你。你買火車票了嗎?”我回答說還沒買,家里書不多,我打算在學校再待兩天。我把張云亮介紹給他,他像是蠻有興趣地問:
“聽說,你會算卦?”
聽聞此言,張云亮看了我一眼,不出聲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對陳毛聳了聳肩。陳毛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熱飲。那時候,我已經打定主意,喝完東西就走人。就在那時候,旁邊坐下來一個人。
“你們也來了?!崩顗粜χf。
我說是的,你看起來很忙的樣子,要不要休息一下。她的眼睛在我、張云亮和陳毛之間掃過去,最終在陳毛身上停留了兩秒,然后回答:“別提了?!敝?,她突然壓低聲音,用一種很小聲,但是我們三個人都能聽清的聲音說:“明天要上報紙的?!彼疽馕覀內タ茨莾蓚€記者,我回答說猜到了。那時候剛好熱飲到了,她眼睛一亮,說:“這杯給我,你們再點一杯??仕牢伊??!标惷α艘幌?,把紅茶遞給了她。
喝了紅茶,她像是恢復了一點精神。
“你還記得上次你說的話嗎?”我猶豫了片刻,問。
“哪些話?”她講話的聲調微微變細了一些,眼睛不自然地看著我。在那一瞬間,我知道她已經知道我要說什么了。然而我還是繼續問。
“關于鉆石的那些?!?/p>
“那些啊,你還記得,有問題嗎?”
“我后來仔細想了想,感覺你講的不完全正確。其實,柏拉圖,孔子雖然當時沒有被重用,但他們的思想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不是嗎?哲學孕育了求真的精神,沒有求真的精神,很難想象今天的世界……”
“哦?!彼粗?,微笑了。
“你還問我這種問題,看來,你還是沒有懂呀?!崩顗粜χ趾攘艘豢诩t茶,“你是不是又把《高爾吉亞》讀了一遍,不,是不是讀了幾遍?你的這個行為,就說明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p>
不得不承認,我本來準備了一大通話的,被她這么一笑,突然虛弱了,像被掏空了一般說不下去了。我頓時有種感覺,自己重新掉入了波盧斯的陷阱?;蛟S是疲倦,或許是其他,我的胸腔猛然升騰出一種只想贏的感覺,那感覺像一雙黑色的手,握緊了我的身體。在那一瞬間,似乎無論如何,無論用什么手段,無論是否正義,只要能贏她一次,只要讓她的笑容停止那么一次,我都想要試一下??粗⑿Φ哪?,我終于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積攢了不知多少不滿。
“你們講的是柏拉圖的《高爾吉亞》嗎?”就在那個時候,一直沉默的陳毛突然開口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夢。
“是的,你讀過?”李夢把目光對準了陳毛。
陳毛回答說是的,很久以前讀過一次,多少還有點印象。
“那你應該知道我什么意思吧?!崩顗粽f。
“我知道,我讀中哲多一點,在中國古代,這叫王顧左右而言他。墨子和公輸班之辯,差不多是一個意思。不是不辯,而是辯也沒有意義?!?/p>
“對!”李夢展露出一個微笑,沖陳毛點點頭?!翱磥?,你是個明白人?!?/p>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錯了,李夢的聲音變了。聽她講話一個學期之后,我對她的聲調已經特別熟悉了。一般而言,她只有在電話里,或者跟趙老師講話才會使用這種甜膩膩的語調。我已經見識過不止一次了。三秒鐘前還頗為生硬地跟我講話,三秒鐘后,語氣之甜仿佛每一個音節都用蜂蜜泡過。她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曾這么跟我說話,但之后我再也沒有聽過了。
陳毛似乎渾然不覺,慢慢地講出了自己的理論:“高中的時候,我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其實就是超越性的問題。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只不過,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寧愿選擇一個柏拉圖存在的世界。也不為別的,如果世界上只有公輸班、波盧斯存在,其實也挺無聊的,實在是乏善可陳。我寧愿選擇有哲學存在的世界,倒也不為別的,只是這么著有意思罷了?!?/p>
“你的品位不錯?!崩顗粜σ庥卣f,“鉆石雖然無用,但有鉆石的裝點,世界當然會美一些?!?/p>
“……話說,他跟我講的不一樣嗎?”我打斷了李夢的話。陳毛笑著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走向了別處。
“你們講的怎么能一樣?”李夢皺起了眉頭,驚訝地反問。她可能覺得自己聲音太大了,聲音立刻轉小?!拔沂钦f,你們兩個講的角度不一樣。當然,從某種角度而言,你講的也不無道理,只是他講的要更加深刻些,你不覺得嗎?”她似乎沒有了跟我講下去的心情,不等我回答就把熱飲放在了桌面,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好了,我得去忙了?!?/p>
她朝人群走去,身影很快消失。片刻之后,我叫上了陳毛,一起離開了。下樓的時候,一種頗為古怪的氣氛繚繞在周圍,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一直到坐進陳毛的車,那種氣氛依然沒有散去。我問陳毛什么時候學會了開車,他回答說是選修課學的,拿駕照很容易?!跋劝涯氵@位朋友送回家吧?”陳毛問。
我回答說不用,這是自己人。
“那就一起去吃飯好了?!标惷f。
車子里安靜極了,只聽見空調機微微的運作聲。有那么幾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從車后鏡里,我和陳毛對視了幾次,但都沒有講話。我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澳闶遣皇怯惺裁丛捪雴栁??”陳毛笑了一下,最終問。
“被你看出來了?!蔽一卮?。
“那還用說,你小子?!彼χ鴵u搖頭,“我還不了解你?”
“你知道我想問什么?”
“我大概能猜出來?!?/p>
“你說吧?!?/p>
“你先問?!?/p>
“你都知道了,我還何必問?”
“你怎么知道我猜對了?”
“你都這么說了,肯定是猜對了?!?/p>
“那可未必?!?/p>
“那我猜了?!?/p>
“你猜吧?!?/p>
“你和那個李夢,剛剛是在搞什么鬼?”
陳毛哈哈大笑起來。接著,我告訴了他有關《高爾吉亞》的爭論,那個鉆石和黃金的問題。陳毛邊聽邊笑,時不時地看我一眼。他偶爾問我幾個問題,問了李夢和趙老師是什么關系。于是,我把搬暖氣片的事情也告訴了他。
“總之,整整一個學期,我沒有在任何一個方面,說服過她一次?!?/p>
“原來如此?!标惷恼Z氣正經了一些,“你是不是想知道,為什么她第一次見我,就被我說服了?”
“對,就是這個問題?!?/p>
“很簡單?!标惷鲋较虮P,看著眼前的道路,回答說,“你看到我這塊表了嗎?我一直沒跟你說過,這塊表值三十萬?!?/p>
我愣了一愣。
緩緩地,我朝他的手看過去。確實,在他的左手腕子上,戴著一塊表。我記得高考完聚餐的時候,似乎看到過。手表是銀色的,看起來很普通。
“你不相信是嗎?”陳毛問。
我回答說相信。
“信就對了。其實,她坐下來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我不是給她遞了紅茶嗎?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認出來了。我也知道她認出來了。她可能只是看出來這塊表不尋常,但不知道它到底值多少錢。她可能也吃不準這塊表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她在第一時間里選擇了相信它是真的。她還是很聰明的,這樣做對她而言并沒有什么損失,反而多了一個接觸我這種人的機會。她選擇了相信,選擇了一種食物鏈里動物般的本能,不錯……她還是很聰明的?!?/p>
陳毛像品味一道菜肴似的說著這些話。
“她這個人,家庭條件應該算是不錯,但遠遠算不上有錢,她應該認識一些有錢人,但她的家庭絕對不是,也就比普通人強一點。她自己也應該很清楚,所以才那樣跟我講話。她裝作跟我這種人很熟的樣子,你是不是沒有見過?”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用一種我沒聽過的語調講話。他語言的質感像一件質地光滑而堅硬的鐵器,讓我反復回味。
“你在驚訝什么?她還是表?”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其實,你可能是所有高中同學里唯一一個到現在還沒有注意到它的人?!彼戳宋乙谎?,笑了笑,搖了搖頭。那模樣像是要說點什么,又止住了,像是在說,算了,說了他也聽不懂。他停頓了片刻,像是思考了一番,繼續說:“我們家做生意這么多年,這點事情還算清楚。人只是人嘛,只要你衣著高檔,干許多事都方便得多。這塊表比柏拉圖有用多了,仿佛一塊哲人石,能讓很多人為你讓路。這塊表原本是我爸的,高考后他給了我,你沒注意吧?”
陳毛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
“實話實話,我一開始不怎么喜歡戴,總覺得多余且沉重,好像身上多了一件累贅。只是后來,我發現人們看我的眼神變了,隨后是他們的表情,再之后是身體的姿勢,最后語言和口氣都變了,變得客氣了……那種表情的變化,非常奇妙。那種感覺,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哲學家是怎么分的來著?自在界、表象界,我覺得他們真的說對了,人和人真的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要想說服她的話,其實很簡單,只要把這些東西配上一套,你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你不信?只要你戴上這塊表,開上這輛車,同樣的話,同樣的內容,同樣講一遍,就會有人鼓掌贊同,說你講得有道理,有品位。其實,你講什么,根本無關緊要,也沒有人當真……”
這個時候,我們到了。他把車停了下來,朝我晃動了一下手腕,開玩笑似的問:“怎么樣?你想不想試一試?”
夜色中,手表冰冷地反射著光。
第二天,我讓陳毛先回了家,告訴他我坐大巴。他說我是“多此一舉”,但我總覺得那個學期意猶未盡,一團不明物體堵塞在胸口,不吐不快,而他并不是適合傾吐的人。在寢室躺了一天之后,我買了酒、花生和鹵肉,再次去找張云亮。
那是晚上八九點。因為放假,城中村顯得有些冷清。巷子里的卷簾門拉下來,門上貼著電話號碼。流浪狗偶爾出沒,無聲地沿著路跑,仿佛聲音大了會不安全似的。在張云亮的閣樓,仍然可以看見那座發著紅光的建筑。它像一把巨鎖,把那附近的天空也染成了一種有些躁動的桃紅色。我突然覺得,那是一種近乎變質的顏色。
我和張云亮在樓頂相對而坐,他手抱著膝蓋,整個人沉甸甸的。我問他下學期還去不去讀書會了。他緩緩地搖搖頭。
“沒什么意思?!?/p>
“對,是沒什么意思?!?/p>
我想到了一件趣事,告訴了張云亮。前天吃完飯,夜里十二點,我收到了一條短信。
“你猜是誰發的?”我問。
他露出了笑意?!安粫撬??”
“你猜對了。短信上說,她覺得我那位朋友很有氣質,問我能不能把他的聊天號碼發給她,想有空了跟他聊一聊……”
話沒說完,我和張云亮一起大笑起來。我們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屋頂上,那段時間,我們很少這么笑過。我似乎看到那些笑聲,靈魂一般逐漸消散在茫茫夜空里。
幾杯酒喝下去,張云亮的臉上微微泛出紅色,他問我是否還想接著讀書,讀哲學。我回答說當然要讀,而且一定要讀。
“為什么?”
我告訴張云亮,我想過了,現在我十八歲,將來畢業以后,也就二十二歲。我并不知道李夢的話是否有道理,但我有一種預感,大學畢業之后,我未必不會變成他們。但在成為他們之前,我想用四年時間好好地讀哲學,別的什么都不想?!霸谖业囊簧?,這可能是僅有的一次可以毫無顧忌地閱讀哲學的機會。無論哲學有用沒用,我都不要錯過,就算我最后失敗了,也無所謂?!?/p>
“你可能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睆堅屏琳f。
我說我已經決定了。
“那么,我走的時候,你可以把我的書都拿走?!?/p>
“你要走?去哪里?”
“你得小心?!?/p>
“小心什么?”
“書是一種會自我繁殖的妖怪?!?/p>
“妖怪?”我詫異地問。
倏地一下,燈滅了,四下一片漆黑。抬眼望去,整個城中村黑壓壓的,一點光都沒有。我聽到有人在遠處講話,傳來了門窗打開的聲音。原來是停電了。夜色中,只見那座建筑越發顯得紅而醒目,固守著它背后的霓虹世界。風,似乎更涼了一些。
隔著桌子,張云亮像是一尊雕塑。在眼睛適應之后,我逐漸看清了他臉上的輪廓。他絲毫不為這黑暗所動,仿佛他本身就是這種黑暗的產物。我問他是不是真的決定上山了,妖怪又是什么意思。他問我有沒有聽說華山跳崖的新聞,我回答聽說了。
“沒有找到尸體。那也是高人,飛升了?!彼V定地說。
我有些遲疑地看著他。
云亮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但凡飛升,都是找一個地方,獨自飛升。真正的飛升都是悄無聲息的。如果沒有剛好被游客拍下來,誰也不會知道。這才是真飛升?!?/p>
“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這些吧?”
“就算沒有希望,也遠大于其他希望?!?/p>
他磐石一般的話語逐個掉落,不知道掉落到了什么地方。在那一瞬間,我仿佛覺得眼前坐的并非一個真的人,而是一團凝聚的黑氣。這股黑氣從巖石深處冒出來,保持了眼前的這個形象。我也被這股黑氣裹挾,置身于一個異樣的空間里。城中村、高樓、天空那桃紅色的光影,都變得遙遠了。一種異樣的歷史感若有若無地繚繞著,仿佛張云亮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他好像親眼見過。
就在那時,來電了。我的眼前晃然一亮,像是剛剛在電影院里坐了一會兒似的。再看張云亮,也沒有什么不同。我們兩個人就這么坐著,一直聊到深夜,吃掉了最后一顆花生。我給了房東三十塊錢,換了一床臭烘烘的被子,外加一張行軍床。躺在房間的一角,我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張云亮還在,看起來依舊頗為正常,完全沒有黑氣的影子。我跟他說,打算再去一下圖書館,趁著還沒有閉館,把《柏拉圖全集》第二卷借出來。他說他不著急回家,可以跟我一起去。
校園里冷清極了,等這個周五過完,就真正放假了。經過一個學期的探索,圖書館我已經很熟悉了。原來還是有一些哲學書籍的,只是之前沒有發現。那是一個比較冷清的地方,書上積著薄薄的灰塵,仿佛自從放進去之后,從來沒有被人拿出來過。我找到了《柏拉圖全集》第二卷,抽了出來?!斑@個寒假,就讀你了?!蔽遗牧伺纳厦娴幕覊m。
我們從圖書館里走出來,站在門外的臺階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想到馬上就要分別,我提議照一張相。云亮笑了笑。圖書館人很少,等了五分鐘,依然沒有人。我壯著膽子,找來了看起來很兇的門衛,沒想到他樂呵呵地答應了。我和張云亮站在臺階上,頗不自然地沖著諾基亞手機微笑。門衛把手機還給我,有些困惑地問我拍什么照。
我記得那天是個晴天,久違地出了太陽,冬日下午的陽光非常暖和。
七
我現在還記得大一寒假高中同學聚會時的情景。
那是一場最為激動人心的聚會,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在經歷了一個學期的分別之后,那些高三在一起并肩奮戰的同學們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暢談大一的見聞。和以往不同,聚會選在了一家頗為高檔的酒店,點了紅酒和白酒。男同學腕上的手表、手邊的芙蓉王香煙,女同學臉上精致的妝容以及閃爍在周身的首飾無不顯示著,這是一場成年人的聚會。
聚會的都是班里考上一本的精英,大概有七八個,我因為陳毛的關系,有些扎眼地恭列其中,很可能是在場唯一沒有穿皮鞋的男生。雖然只分別了一個學期,但每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酒過幾巡,有人在房間里的吧臺點歌、開嗓,其中有個女生點了陳珊妮的《雙陳記》。
歌中唱道:“我們只要跟別人一樣,就能得到輕微的解脫……”
歌聲如此輕柔,像夢幻的誘惑,我仿佛再一次聽到了李夢那甜蜜的聲音?;谢秀便敝?,我發現眼前這些精心裝扮的面孔是如此相似。他們統統長著一張相似的臉,說著相似的話,心里想著相似的事情,仿佛用尺子精準地量過。他們在舞池中搖擺身姿,輕歌曼舞,一種共通的不言而喻的快樂在他們之間蕩漾著。那是一種成分復雜的快樂,像蘋果一樣鮮美而多汁,而他們已經確認過眼神,敏銳地從對方身上分辨出了這種氣息,于是嘴角會心地微微一笑。
在那些身影當中,一個女生獨自坐在角落。她端著紅酒杯,臉上掛著一種頗為僵硬的笑容,像我一樣看著別人唱歌。她的嘴唇上沒有口紅,從頭到腳未施粉黛,唯一的裝飾可能是手腕上的一根皮筋。實際上,她的衣著和高三的時候好像沒有什么區別。她發現我在看她,不無厭煩地白了我一眼,把眼睛轉向了別處。
在寒假的最后幾次聚會中,所有的女生都化了妝。那一個月時間里,我見了許多人,喝了許多酒,聽了許多話。那些話仿佛約定了好的似的,聽上去幾乎全都一樣。那些話重復了如此之多,仿佛一本無盡的沒有新鮮感的書,一塊被吮吸過太多次的糖果。
我多少有些盼著開學了。
寒假結束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張云亮。對此,我似乎早有預感,并沒有去找他。我找到房東,續租了鴿子屋,如果張云亮回來的話,一定會來這里。我察看了一下,只少了幾樣東西。簫、劍,還有那個“為人民服務”的背包。開過光的八卦留在原處,小鏡子上有一層灰塵。坐在張云亮的小板凳上,環顧四周,我不禁笑了起來,壓抑許久的喜悅終于隱藏不住了。
這個地方,終于屬于我了。
我終于有了機會,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遠離了那些吵鬧的聲音,我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半年來,我遇到的所有人,讀過的所有書,那些人講的所有話,仿佛在頭腦里洗了一遍。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我又一次迎來了一個命中注定般的瞬間,醒悟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巨大發現——我的一切擔憂純屬多余。
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夠懂得哲學奧秘的人,還是太少了。趙老師也好,李夢也好,陳毛也好,根本不足掛齒,俗物而已。搞了半天,他們原來只是一些重視手表、車子、金子的世俗之人。由此可見,哪怕讀了哲學,甚至哪怕讀了一輩子的哲學,也可能根本不得窺見宇宙真正的奧秘。最初,我還以為他們早就懂得了哲學的秘密,為此擔驚受怕、自慚形穢了好長一段時間。當他們炫耀自己的膚淺理論時,我竟然被唬住了,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表象。
看來,唯有我,才能解決世界上最為終極的難題。
在那個充滿狂喜的大一下學期,我開始了激昂、迫不及待的閱讀之旅。我必須盡快閱讀,否則,人類能否解決掉這個至關重要的最大問題就很難說了。毫無疑問,天已降大任于斯人也。時不我待,真是時不我待啊。
我把張云亮的書重新整理了一下,統計了數目,不過區區兩百本,不足一觀。按照中西,我把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好。之后,我清理了房間,丟掉了多余的雜物,從小超市買來了新臺燈。三下五除二,房間徹底屬于我了。
夜晚到來時,我翻開了《柏拉圖全集》第三卷。同時,我用同學的借書卡,借來了另外七本和哲學有關的書,都是必須要讀的重要作品。但這些書遠遠不夠,每個月,我都會省吃儉用,充分利用張云亮留下的鍋碗瓢盆,把所有伙食費控制在三百塊以內,花費七八百塊錢購買新的書籍。新買來的書被我放在書桌的右邊,看完一本,就放在左邊。
為了看完這些書,我不得不節省時間,每個夜晚都讀到深夜。但哪怕如此,速率仍不能讓人滿意。我發現,每次吃飯,都要花費至少一個小時。因為我不得不買菜、炒菜、刷鍋、洗碗。最初,我盡量一周只買一次菜,只刷一次鍋,只洗一次碗,但這樣還是太浪費時間了。因為總有新的領域要探索。我不再出門了,東西也吃得很少,為了節省時間,我不去洗澡,不去理發,也不剪指甲。有一次我在房間里踩到了一個東西,差點摔倒,拿起來發現,那是一只散發著臭味兒的運動鞋。我立刻把鞋從窗口丟了出去。又有一次,在一個深夜,我感到極其疲倦了,疲倦之中,我環視著自己的書房,看到了一塊亮閃閃的東西。我走過去一看,發現是一面鏡子。在鏡子之中,我看到了一個長相頗為古怪的人:臉長且瘦,面色極兇,餓紋很深,黝黑的膚色散發出一股腐朽的陰沉氣,胡子長而漆黑,仿若古代的道士。
我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不由得用手撫摸起自己的臉頰。我對這張臉有些印象,感覺到十分熟悉,但一個跟相貌有關的問題很明顯不在我的視線范圍之內,屬于最膚淺的表象。我放下了鏡子,重新投入了書中。在許多個夜晚,萬籟俱寂的時候,我腦子里會突然萌生出厭倦和憤恨。上天知曉,在遺忘了時光之后,我到底讀了多少書。一種懷疑潛滋暗長起來,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淌著。
在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書,到處都是書。它們金燦燦的,擺滿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書脊鋪就了光滑的地面,組成了一座座寬敞明亮的房子。透明的燈罩里面,發出光芒的也是書。它們照亮了一切。街道最終通向了一個溫暖、舒適、美妙的地方,一家書店。我心醉神迷,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虛幻的文字上,軟綿無力,虛空盈盈。在那時,夢離我而去。
最開始,我并未重視這個夢,以為它不過是我疲倦身心的一種生理性質的反應。我的身體和以前相比,變得虛弱了。我忘記了自己講話的聲音,也忘了自己最后一次下樓是什么時候。我總是很忙的。當時,我唯一的擔心是過多的夢境會影響我的思考,直到不久之后我再次做夢。
一個連續的夢。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赫然發現書店就在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那些虛偽、狡猾的文字讓我動彈不得的記憶浮現出來。我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走進那家書店不可。這么想著,腳下的文字仿佛變得有力了一些。我往前走,腳底傳來了堅實的足音,那聲音讓我更加堅定。我的手已經摸到書店的門框了。我已經站在書店里面了。那些書,仿佛不用書架,在墻上散發著璀璨的光。那些燙金的線條,婉轉流動,每看一眼就變換一次位置。我努力去看那些封面上的文字,卻一個都看不清。它們仿佛故意跟我作對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戲耍著我。焦急萬分中,我醒了。
我開始嚴肅地思考這個夢境。很明顯,用不著翻閱庸俗的弗洛伊德,一個連續的夢必然有著不同尋常的含義,至少意味著壓抑之后的某種沖動。我回憶了夢中的所有細節,思索著為什么我看不到任何一個確定的文字。隱隱約約,一種極其可怕的猜想令我不安、興奮、狂喜、戰栗。我有一種預感,只要能窺探到里面任何一頁,就可以獲得通往世界真理的語言。如此一來,人類文字中的艱難幽暗之處,就全能解釋得通了。畢竟天機不可泄露,思想的探索是最危險的探索。一想到這里,我不禁熱淚盈眶。
從那天開始,我進入了漫長的準備和等待。我格外關心自己的睡眠質量,為了在做夢的時候看得清楚一些,我把所有的窗戶都封了起來。要知道,那些書是會發光的,多余的光源會造成干擾。我對安靜有著更高的要求,于是撕掉了地面的灰毛氈,用來封堵窗縫和門縫。如此一來,房間里既黑暗又安靜,恍若一個不存在的空間。為了擁有更長的睡眠時間,我開始頻繁地熬夜,因為頻繁地熬夜會帶來頻繁的酣睡,而一次正常時間的睡眠顯然不足以讓我讀完那本天書的所有文字。我開始嘗試一次睡十二個小時,接著是十六個小時。為了睡得更久,我找來了書架上最乏味、最無聊、最平庸的著作,以便自己隨時保持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我重新調整了書的位置,不再把它們放在書架上,而是全都拿下來,一摞一摞地在地上擺成床的形狀,并把被子、毛毯、衣服平均分配,中間僅僅留下兩條十字形的狹窄小道。如此一來,我就可以隨時隨地地倒頭入睡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那幾本隨手找來的平庸之作,竟然不乏趣味。讀的時候,我會不由得笑出聲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自己的笑聲,因此那笑聲把我嚇了一跳,仿佛一棵千年老樹裂開了口子。我放下那本盜版的《笑傲江湖》,重新拿起另外一本,翻開書,里面寫著“道藏”兩個字。我隨手翻開一頁讀去,居然讀得癡迷,似乎得到了某種真意。一邊讀,我一邊下意識地按照書中的方式,念念有詞,等到讀完一本,才發現自己似乎正在算卦。
困倦在精神松懈的一瞬間如山而至,我很快就呼呼入睡,但并沒有進入夢境。不但沒有夢境,而且什么都沒有。在睡夢中,我的頭腦是真空的,既沒有思想,也沒有困惑,總之,什么都沒有。這是一種最令人無法忍受的狀態,因此,每當我睡醒時,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感覺到沮喪和失望。在一個夜晚,我站在門外的平臺上,遠遠看去,世界的燈光遙遠而充滿未知,一座巨大的發著紅光的建筑牢牢地占據著邊界位置。我看著它,隱隱想到似乎在什么時候曾經去過那里,去過那個流光溢彩的世界,但什么時候去過,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看了許久,返回了房間。
房間里,書本熠熠生輝,張開了翅膀,在我眼前上下翻飛。它們飛翔得非常輕松,宛若一群白鴿,沐浴在蓬松的光線里。它們盤旋了幾圈,飛得累了,便重新降落在書架上,一本一本擺放得整整齊齊,像是有預定順序似的。在書墻前面,還有一本本攤平擺放的書籍。我屏息凝視,朝它們看過去。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身在夢中。
它們美麗的封面仿佛水中月,鏡中花。
我不再猶豫,伸出手,翻開眼前最上邊的一本。它看上去最美,最不真實。封面放在手中,就好像一束光照進了手心。輕輕地,我翻開了它。那束光頓時變得無比強烈、耀眼。我克制著內心的激動,用盡全力去看。那些模糊的墨跡,如同雪地上鳥的爪痕,纖細而凌亂。我不會錯過了,我要讀出它們。光從字縫中衍射而出,肆意流淌。
光,白色的光,如綿綿云海的光,把我徹底包裹了起來。
我醒了。在那個遙遠的早晨,我躺在床上,感到了異常的、絕對的、接近永恒的平靜。我的內心早已知曉答案,只是一切需要重新捋過。在白光中,一座永恒的山脈顯示出了它永恒的形狀。山外,是無邊無盡的茫茫云海,讓人很想上去遛一遛。在這個地方,曾經有人縱身一躍,最終通達了天地的盡頭。在很久之前,我曾經聽說了這件事。
他叫什么來著?那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曾經告訴我,書是一種會自我繁殖的妖怪,當時,我以為那只是一個笑話。我想起來他的名字,他叫張云亮……他似乎是一團面目模糊的黑氣,總在我腦海中的陰影里出現。我深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看到腳邊靜靜地擺放著一雙拖鞋。我突然想到,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誘惑。我看了它一小會兒。
從那天起,我開始了云游四方。我去了華山、泰山、長白山,一無所獲。但無論如何,我相信,這座山一定存在。天地之間,一定有一座山峰的形狀,就是我內心山峰的形狀。
我走出房間,重新返回學校,順利地拿到了導游證。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習慣了與世界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微妙關系,每過幾年就換個城市生活,并且養成了尋山訪道的習慣。搬到成都后,我去了青羊宮,去了陽平觀,一邊小住,一邊找人。我隱約覺得,如果我一直這么找下去,說不定能夠碰到他。我聽說,成都附近還有一個觀,趨于破敗但頗為靈驗,名字叫妙云觀。從聽到這個名字起,我就心中一動。我打算一有機會就去那里,再次尋找一個叫張云亮的人。
他知道一切。
甄明哲:一九九〇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大家》《西湖》《山西文學》《湘江文藝》《廣西文學》等?,F居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