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1期|荊歌:敘事課(節選)
鮑里斯是個英國人,來我院當系主任已經三年。這三年里,他頻繁地在上海和愛丁堡之間飛來飛去?!盀榱藧矍?!”他說??墒俏抑?,他既來中國教書,又丟不下他家鄉,原因并非如他所說。他在英國很有名,我說的是在傳媒界。他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公司,賺很多錢。
但是今年,因為疫情,他一直都在中國。
并且,他還跟鄰校外文系的一名女教師談上了戀愛。
“鮑里斯,你的愛情到底是在上海還是愛丁堡?”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
他的回答讓我大跌眼鏡:“為了語言?!?/p>
“此話怎講?”我問。
“我想學中文!”他有些恬不知恥地說。
為了學習中文而跟一位中國姑娘談戀愛,這讓那位外文系老師情何以堪。
“那么愛丁堡呢?”我幾乎是責問他。我怎么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個道德高坡上,身子搖搖晃晃。
鮑里斯沒有回答。
他正式向我發出邀請:“明天下午,我們有堂敘事分享課,請你參加,為我們作出一些點評,可以嗎?”
參加分享課的,都是大二的學生。
十多個學生,明顯女生居多。這些女孩子,長得不怎么好看,但很時尚。
鮑里斯要求大家用英語進行交流,我說:“還是用中文吧!”
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個故事,或者說,一個微電影的劇本。他們將會在鮑里斯的指導下,把他們的作品拍成影像。
鮑里斯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說中國學生都很悶?!安辉敢庹f話,這是為什么?”他攤開兩手,就像白鶴亮翅。
“可能跟中小學的教學有關吧!”我說,“他們習慣聽老師講?!?/p>
“我就是要讓他們說,學會說,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好啊,這樣當然很好??!”
“大家不要照著念,不要看手機電腦,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我們,把你的故事說出來!”鮑里斯用很蹩腳的中文吃力地說。
但是沒有一個學生主動說“我先來”。大家都沉默著。圓形階梯教室里一片寂靜。
鮑里斯突然咳嗽起來。他迅速起身,跑到教室外面去。
大家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鮑里斯在外面咳了一通,這才走進教室來。他的臉紅紅的,好像喝了點酒。
“誰先來?”他用英文說。
沒有人響應。
鮑里斯只得像中國老師一樣,點名讓坐得離他最近的一名女生先說。
女生名叫王悅恬。
王悅恬染了一頭黃發,她的臉特別白,就像一個瓷娃娃。
她羞澀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零亂的牙齒。
她先用英文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后用中文開始敘述。
有一個裝修公司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說,他家舊了,需要裝修。裝修公司說,我們先派人過去看看吧!打電話的人說,不用看,直接派工人過來就行!裝修公司說,那怎么行,不看我們哪知道該怎么裝修呢?打電話的人說,我可以告訴你們呀!裝修公司的人說,這種事,電話里怎么說得清!打電話的人說,只要給我所有的墻面刷上白色涂料,木板刷一遍清漆就可以了!
鮑里斯打斷王悅恬說:“語速能不能放慢一點?”
王悅恬又用英文說了一句“對不起”,接著往下說。
裝修公司的人最后同意了,派了兩個裝修工人,提了油漆和涂料到了這個人的家。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地方,雖然是在一條偏僻的小弄堂里。
這個人已經站在門外迎接。
他衣著整潔,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但是他的衣裳太大了,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穿在自己的衣裳里,身體就像在慢慢縮小。
他的手從寬大的外衣里伸出來,不是要跟人握手,而是攔住裝修工人,不讓他們進門。
“你們要當心,一定要當心!”他緊張地說。
裝修工人很不解,問:“當心什么?”
“當心不要碰壞我的東西!”
“好的!”裝修工人說。
“對了,我姓郝,你們叫我郝老師好了!”
“你是當老師的嗎?”裝修工人問。
“不是!”他很干脆地說。
“你們答應我,一定要當心!”他又強調。
裝修工人說:“知道了,我們知道了!”
郝老師說:“你們要保證,肯定不會碰壞我的東西!”
“你放心,我們會很小心的!”其中一個高個子裝修工人說。
矮個子裝修工人很好奇地問:“你家到底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怕我們碰壞?你這樣說我緊張的,要是碰壞了賠不起!”
郝老師說:“不用緊張,只要小心就不會碰壞!”
郝老師的手臂像停車場的攔桿一樣收起來,讓拎著油漆和涂料的工人進去。
兩名工人進到屋里,他們瞬間驚呆了。
破舊的屋子里,幾乎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和一把歪斜的椅子。
桌子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郝老師指著空無一物的桌面說:“這是一只宋代的花瓶,青瓷,官窯,你們小心!”
兩名工人沒有說話,茫然地看著桌子。
“小心!”郝老師幾乎是驚叫起來。他把矮個工人拉開,指著他身后的墻面說:“這個不能碰,這幅唐寅的畫可是真跡!”
兩名工人回過頭去看,墻上什么都沒有,只看見因年久而脫落的墻皮垂掛下來。有一塊墻皮的后面,好像還結了蜘蛛網。
“神經——”矮個子工人還沒來得及把“病”字吐出來,就被高個子工人用手捂住了嘴。
“干活吧!”高個子工人說。
“郝老師,那你是不是要先把畫取下來,我們才能刷墻?”高個子工人說。
“對頭!”郝老師興奮地說,“來,幫一下忙!”
他搬過那把歪斜的椅子,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上去。
很不幸他摔了下來。
他沒有慘叫,而是很欣慰地笑了:“還好還好,畫沒有摔壞!”
他抱著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畫,坐在地上高興地笑著。
工人鏟去墻皮,屋子里塵灰飛舞。
矮個子工人打算撬開涂料蓋,高個子工人制止了他。
高個子工人晃了晃他手上的油漆刷子,對矮個子工人說:“就用這個!”
矮個子工人心領神會,點點頭,詭秘地笑了。
兩名裝修工人,手上各拿一把刷子,沒蘸任何涂料,對著墻面一遍遍地刷,煞有介事地刷。
郝老師的眼里,漾起了疑惑的光。
但他沒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工人們刷墻。
突然他大聲驚叫起來:“不好了,碎了!”
大家都看地上。雖然地上什么都沒有,但是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宋代青瓷官窯花瓶,碎了一地。
郝老師哭了。他哭得是那么傷心,瘦削的肩膀在他寬大的衣裳里一聳一聳的。他的哭聲,就像是老鴉在叫。
矮個子工人有點緊張,好像他覺得花瓶是因為他肥嘟嘟的屁股撞到了桌子,桌子晃了一下,花瓶就掉到了地上。
高個子工人說:“郝老師,不用傷心,我會修!”
“對對對,他會修得像沒打碎過一樣!”矮個子工人裝得很高興地說。
高個子工人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瓷片,認真地拼接起來。
他神情專注,認真地把每一個瓷片拼接起來。他一邊粘接,一邊輕輕對著手上吹氣,仿佛是要讓膠水快干。
矮個子工人和郝老師兩個,就像看大人干活的孩子一樣,認真地瞪大眼睛,看高個子工人修復瓷瓶。他們大氣不敢出,唯恐自己呼出的濁氣,影響到高個子工人的工作。
“好了!”高個子工人終于長嘆一口氣,把花瓶小心地搬起來,輕輕放到桌上。
矮個子工人像孩子一樣鼓掌笑道:“看,你看,我說得一點都不錯吧,他會修,他能把它修得像沒打碎過一樣!”
三個人,郝老師和一高一矮兩名裝修工人,他們興致勃勃地站在桌邊,欣賞著桌上修復如初的宋代青瓷花瓶。仿佛這桌上,真的是有著一只花瓶,仿佛它果真是一件稀世珍寶,不慎摔碎之后,又經高個子工人的巧手,將它一片片粘接起來,恢復了它原來那典雅高貴的樣貌。
……
作家簡介
荊歌,號累翁,蘇州人。199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核心文學期刊發表作品800余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和各種年度精選本轉載收入。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文壇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近年發表出版了《詩巷不憂傷》《他們的塔》《音樂課》《記憶開出花來》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少兒小說數次榮登各類好書榜,并被教育廳推薦為暑期閱讀書。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曾多次獲得紫金山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