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0年第6期|王劍冰:圣潔
一
如果不是現代的飛行器,讓我從空中清晰地俯瞰到青藏高原,我是如何都無法憑想象完成對這一片雪域冰峰的描述。它實在是太遼闊,遼闊到無邊無際。它實在是太神奇,神奇到盡神盡秘。
飛機以每小時800公里的速度在穿行,但是你總覺得它并沒有怎么改變它的位置。
為了確定我的毫無道理的懷疑,我將眼睛置于窗子上,久久地注視著一個點,我真的發現,那個點會好長時間都在視野里。
景象太威嚴,到處都是冰山的叢林,那叢林簡直就是一大片的原始森林。
陽光將它的輝光覆蓋上去,竟然覺得那輝光射出來,已經變得冷峻無比,同這片區域融為了一體。照在上面,無非是表示自己的關照。盡管那關照顯得毫無意義。
冰山的尖利的牙齒刺破一塊塊云彩。實際上,云在這里已不能稱為云彩,它沒有了色彩,只有灰冷的色調,一塊塊、一片片地飄浮在這些牙齒間。
不定哪一塊飄浮得過低,就會瞬間被刺破或者撕爛。撕爛的便成為一堆亂絮,掛在哪里,纏在哪里,然后變成頑固不化的冰坨。
這些冰坨當然不是由此產生,它們或來自更高更厚的云團。
那些云團攜帶著對這片區域的使命,常常會將山脈兩邊的冷空氣攪合在一起,它們一定有一種神奇的攪拌功能,那種神奇會出現在當地藏民的神話中。
我尚不能解析。但我知道,正是由于這些云團,使得大片的山海成為想往中的最為壯觀的冰雪世界。
多少人為了看到這個世界而不遠萬里地趕來。但是他們趕來,也只是看到一兩座雪山,并不能達成全部愿望。
飛機上的人在激動,我能夠感覺到他們為何而激動。因為他們中曾經有無數次在此間飛行,卻少有今天的幸運。
何況這條航線開通的時間并沒有幾年。那么,我們就是幸運者中的一員。
這一片山體,也沒有想到會有一天,有人能從空中發現它們的秘密,看到連它們自己都不可知的整體。
不,我們依然看不到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整體。飛機只是按照一定的航線飛行,而這條航線,也是最安全的航線。最不利于飛行的地方,是不會經過的。也就由此想到,我們也只是擦過它們的肩頭而已。
你看,遠處那高高挺起的巨峰,是那么的陡峭、尖利,它就像一位統治這個世界的首領,俯視著它的臣民。
它那么威武甚至傲慢,對于一架比一片雪粒大不了多少的飛機不屑一顧,盡管它同樣閃著銀輝的亮光。
這個時候,我發現飛機在轉彎,它那巨大的翅膀一只斜了上去,一只指向了下方。
啊,它正在繞著巨峰飛行,我不知道它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更加讓我看清了這座龐然大物。它周身都是冰雪,只有最上邊露出鋒利的山體。冰雪就像它的大氅,將它襯圍得更加不可一世。
可以想象,那雪是不會化的,終生也不會化。實際上那就是人們說的遠古冰川。但是這冰川再遠古,也終是不能遮蓋向上突起的山體。那山體有一股不服遮蓋的氣勢,即使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遺世獨立。
我看到長長的大氅的下擺,那是冰川流去的地方,我知道,在它的下面,就是一條河的源頭,淙淙不斷的源頭。
在這些冰川下,該會有多少條細流?肯定很多很多,那些細流終究要匯在一起,匯成大江大河,匯成黃河長江。
我當然很想看到黃河長江,但是我知道是看不到的,這里只是它們的最初階段,每一條細流都是最初的階段,它們還沒有發育,或者正在發育,它們要有一個成長期。我們要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等著它們。
我這次來,就是要尋找那條最遠的最長的細流,那或許就在我看到的山林跟前。
這么說,我會走到這里。
我為我的想法激動不已。
猛然間醒悟過來,我所看到的,可能就是昆侖與巴顏喀拉。
二
有雪降落下來。開始還是雨,濕漉漉的雨。似乎上天轉念一想,又將紛然的雪花撒下。雪花不緊不慢,完全不是雨的姿態,卻比雨更懂得這個世界。它一撒就撒出了形象,撒出了壯觀,撒出了氣勢。
山河瞬間被漂白了,或者說被裝點了。在這樣的地方,雪是最好的繪畫大師,一次次都是大手筆的展現。
再次看到高高矗立的經幡,在這單調的雪域。似乎那種五彩繽紛,是天生的,天生就屹立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實際上,再高再遠的地方,都有羊群或者牛群,也就是說,都有人的存在。讓你感到,生命是多么的了不起。那是一種生命的依存和組合,是一種對于高原的信賴和認可。
因而那些生命顯得悠閑、自在。他們轉山,拜湖,刻石頭經文,放置瑪尼堆,矗立經幡,打卦,供奉朵瑪盤、酥油花,撒風馬旗,他們一直堅守著他們獨特的祈福方式和生活信念。
這一路上,我無數次見識過經幡,在山峰的最高處,或者最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印滿無數經文的經幡,總是那般鮮艷奪目,舊的還未舊,新的已覆上,也就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無可盡數。能夠感覺到,無論誰看到這壯麗山河之上的經幡,都會肅然起敬。
經幡,它是來自神域的,它是來自心靈的,或者說,它是直通心靈的。
三
一個人走出了帳篷,因為隔得好遠,我只是看見了那個輪廓,那是一個提著水桶的人,等再近一點,我看清了,那是一個女人。女人提著木桶,走向帳篷不遠的溪邊。我想,在他們安置帳篷的時候,一定是這樣想的,離水近一點。
她頎長的身軀,吊著一只很有美感的衣袖,和一只同樣有美感的木桶,曲曲彎彎地走下小溪,然后又曲曲彎彎地走上高岡,走向冒著炊煙的帳篷。
單個來看,她是孤單的,帳篷是孤單的,但是她和帳篷合在一起,就不顯得孤單了。因為帳篷里有愛,有家,有酥油茶。一個人,一個女人,只要有了這三樣東西,哪怕遠離人煙,哪怕天涯海角。
在遼闊的山河間行走,很長很長時間,你或許會看到一兩座帳篷,或者藏包。往往這樣的地方,是一個牧場的所在。
我在巴顏喀拉山下的一片草場,見到過一個母親背著孩子放牧的情景。
那孩子被一塊羊皮兜在媽媽身上,頭歪在一邊,像是睡著了。我起先以為她背的是干糧之類的東西,根本沒有想到是她的孩子,而且我也沒有想到那個人是個瘦弱的女子。
車子越來越近的時候,才一個吃驚連著一個吃驚。我朝四野里看去,再沒有發現還有其他的人影。我不明白她怎么能一個人在這里放牧,她怎么還要帶著一個孩子。
后來我就覺得,也許那孩子就是她的伴,她們互相依靠互相支撐著簡單的信念,度過一天又一天。
四
四在這樣的地方,經常能看到孩子的影子。一個孩子守在藏包前,向遠處張望。一個人的生命和命運,是不由他自己做主的,但是,擋不住他們往遠處看。
在廢棄的貢薩寺不遠,看到幾座泥筑的矮屋和矮屋旁的三個孩子。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穿著薄薄的衣服,流著長長的鼻涕向我跑來,他們看我手里的相機,問是從哪里買的,聽我說很遠的地方,他們說有治多那么遠嗎?“治多”是他們的縣城??次乙o他們照相,他們嘻嘻哈哈笑著做各種各樣的怪相,甚至打起了倒立。
我曾經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看到迎路坐著一個老人,她的身后是三個頑皮的孩子,在房子周圍跑著玩??匆娢业溺R頭,他們愣了一下,在墻角露出頭來,又縮回去,然后再露出來,對著鏡頭笑。老人熱情地把我讓進屋喝茶,牛糞粘得滿墻都是,成了另一種保暖的裝飾。他們很少見到外人,他們看你的目光,沒有那種孤獨和憂郁,像陽光一樣飽滿,綠草一樣水靈。
在一個山泉下,已經有了冰雪的痕跡,卻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領著她的弟弟,用五公升大的塑料桶接水??匆娢覀兣恼?,她好奇而友好地抬起頭來,停止了她的動作。她的弟弟流著長長的鼻涕,也在看著我們。小女孩接滿了水,一步一晃地往坡上去,瓶底不時擦著山坡,坡上是她的家,她的父母正在為我們準備酥油茶??梢韵胍?,每天每天,水都由這個小女孩領著弟弟提來。五六歲的孩子,早早地知道了生活,她或許感覺那就是這個年齡應該做的事情,屬于她的生命內容。
五
在這里,給我一次次觸動和一次次感動的是虔誠。人們對雪山的虔誠,對河流的虔誠,對草原的虔誠,對生靈的虔誠。
你能感覺出他們身上的那股熱情,他們總是自滿、自得的樣子。他們不會拐彎抹角,有時候會弄不明白你說的話,因為你說的話里還有話,他只能聽懂前面的話,而聽不懂你后面的話。
有時外邊的人來,看到有些牧民守著一個藏包一群牛羊,感到這是多么的孤獨,多么的無趣??墒堑饶愀徽劦臅r候,你會發現,他沒有這種感覺,他給你傳達過來的,就是那種實在感、滿足感。倒是映照出你很多的不足和空虛。
如果也用現在的一個詞來形容,那或許就是正能量。負能量的東西在他們身上早就消解了。在這個地方,他們不能被負能量所打敗,他們必須正能量起來,才能生存得更好,使他們的生命更有意義。
在荒無人煙的格拉丹東腹地,住著兩位牧民,他們是一對父子,父親失去了妻子,兒子尚未有妻子。兩個人相依為命地放牧著一群牛羊。我們從那里經過,被邀請到家里去坐,走的時候告別半天,才分手。他們平時見不到什么人,無法想象他們孤獨的日子。車子開出去,有人跑著追上來,是那個小伙子,說我們的杯子忘在了那里。
后來知道是阿瓊的。阿瓊在另一輛車上,發現保溫杯不見車已開出好遠。她沒有想到會失而復得,熱熱的茶水,是她路上的必須。
我們走行的路上,常常遇見山水沖毀道路,車子走得十分艱難。有一次,剛剛填好一個斷路,車子開出也就百十米,便又遇到一個被沖毀的斷路。人們七手八腳地花了半小時填好,緩慢地開過去的時候,被一個騎摩托的牧民攔住了。
在這個荒無人跡的地方,很少能見到一個人影,不知道這個牧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告訴我們,前面還有很多的路段都被沖壞,如果往前走,一天也走不了多遠,需要不斷地修路??次覀儫o奈的表情,他告訴我們如果硬要前行,只有順著河灘走,然后繞到另一條路上去。文扎請求他帶我們一程,他擠上了我們的車,引導著車子直接下到水里,從下面的河流中穿行。
翻過一架山梁后,他告訴我們要去的方向,那也不是一條明顯的路,只能看到大致痕跡。牧民下去了,那是一個荒無人跡之地。文扎下車表示謝意,又從車上拿了一條哈達,敬獻給他。我們問,給了人家多少錢?文扎說,不給錢,怎么要給錢呢?我們說在內地都要給錢,不給錢誰干?文扎說,給錢,就把他惹了,他會生氣。
從后窗看著那個往回走的牧民,想著他滿面陽光的樣子,你會覺得那就是一種義氣,或者說意氣。他們沒有什么私欲,只有善良和淳樸,義氣畢現,意氣風發。這就是他們給你的影響,給你的作用。在這片雪域的作用,一個人的作用。
那些男人,他們的腰上一般都別著藏刀,但是很難看見他們會因為什么拔出那把刀,那只是一個裝飾,那種裝飾,使他們有一種男子漢的威嚴,也有一種草原牧民的剽悍。在別的地方,拔刀相見的事情或有發生,所以帶刀成了禁止的行為。
對草原人則不同,因為相信他們的虔誠。他們對佛教的理解,對自然的理解,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理解,有著自己的獨特性。
你不要總是看著他們的臉,那種被高原曬黑了的臉。你以為那是他們的底色,不,不是,那底色的后面,還有一種顏色,在他們的內心。
由此還想到那些女人,她們那般勤勞,毫無怨言地面對一切。
在藏包中,她們總是彎著身軀,帶著一種謙恭跟人說話,給人倒水,幫人添飯。我曾經多次在不同的場合注意過,無論年輕的還是年老的,那些女人都是如此。而她們走出帳篷外邊,快活說笑的時候,那腰卻是直直的了。說明那是她們特意的姿勢,是對人真摯的恭敬。這些藏族女人將珠姆的好都展示了出來。
我不知道生活在這片雪域的人,會不會去思索各種問題各種關系,他們的思想許很簡單。他們如果非要去探究這些,他們可能會走進廟宇,到那里去燒炷香,許個愿,貢獻一點自己的收入,然后很滿足地回來,覺得已經釋解了整個人生。
六
由于舉行期盼已久的藏族節日,在一條山溪的兩岸,本來荒寂的地方,猛然間長出了許多的各色藏包,那是從方圓幾百甚至上千里趕來的人們。
其中一個藏包就是我要住的。藏包有大有小,大的多是團體性的,比如喇嘛們,小的多是家庭的。從藏包的漂亮程度可以感覺到,草原的生活發生了不小的改變。
人類的祖先早就得出的經驗,臨水而居。在這條天然的山溝里,人們仍然像在自家的地盤一樣,使用和利用這水。清泠的山水是十分干凈的,而且也具有了召集力,它將很多的不相識的人聚集在了一起,同享聚集的快樂。
也是啊,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人們才會離開常年的孤獨和單調,來體驗和享受一種集體的生活。
水使人親近起來。
人們往往是在這樣的時候,要穿上最好的服裝。那是色彩的河流。
這里早晚還是比較涼爽的,在傍晚的溪水中,竟然有小孩童在戲水,可以看出藏族人耐寒的特點。
早晨我醒來的很早,但還有比我醒得更早的,他們早早地聚在溪邊,洗漱打扮,尤其是梳理長發,需要很長的時間。
這就使得這個早晨更有了生活的氣息。
藏包是一種獨特的生活工具,而實際上,在大草原,藏包相離得是沒有這樣密集的,這是藏包的大聚會。
草原上不可能讓電隨行,多數還是點的酥油燈。而在這樣的地方,已經可以很好地利用太陽能。
晚上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會有里面的影子映照在蒙古包上,那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影子,是嬉笑逗鬧的影子,也有親昵的影子,這真是一個特殊的山野高原生活場景。這場景讓人感到了無拘無束的幸福和快樂。
我不善于吃肉更不善于喝酒,但我也試著大口就著蒜吃肉,試著猛然仰頭地喝酒了,我需要在這樣的地方醉上一醉。
有人唱了起來,有人跳了起來,藏包內外,處處都是醉意朦朧的熱烈和興奮。
一對對的姑娘小伙拉著手或走進了藏包,或走出了藏包。
山野里,有多少想象就有多少故事。
七
少數民族中我最喜歡藏族和蒙古族歌舞,遼闊培育了胸懷,峻拔造就了性情。因而他們的歌舞充滿了奔放與豪邁、彪悍與勇武,那真是男是男,女是女,高山流冰溪,大風援沙柳。
現在這藏民族的歌舞正在進行,一隊隊地舞起來,富有張力與韌度??茨顷犃性谕嵝?、歪斜,上揚、上揚,起落、起落,翻卷、翻卷——那是蒼鷹低旋,是駿馬飛奔;是洶涌的河,是躍動的山。那個自在,那個狂野,簡直要把整個草原都旋騰起來。
看的人沉迷了,癡呆了,心隨舞動,情隨人動,歡呼啊,嚎叫啊,鼓掌啊,口哨啊。舞也能醉人!直撩得熱血沸騰,恨不能置身其中,一醉方休。
在這樣的地方,真能感受到狂歡的熱度,它能將你身體里原始的野性發掘出來。在賽馬節上,人們會連著三天三夜,不停地圍著篝火跳鍋莊舞。從四面八方翻山越嶺而來的人們,互不相識,也不用自報家門,只管把熱情帶來,把雄健與剛毅帶來,把柔韌與欣美帶來。
草原上,舞動的圈子在變化,里一層外一層或里里外外相糾合、相重疊。圈子像波紋,忽小忽大,忽松忽緊,忽緩忽急。你就像上了一個海浪中的舢板,要么被掀上風口浪尖,要么被埋進萬丈深淵。
我跟著堅持到半夜,實在受不住,回帳篷休息。一覺醒來,已是凌晨四點,可外邊還是琴聲飛揚,歌聲震天。被引得又起身而去,隨便加入到哪一個場子,用漢族的手將兩個藏族姑娘的手分開拉起,旋一曲“帶你去向那高高的山岡”,旋一曲“高原高原我愛你”……
轉累了的人會在場子外邊東倒西歪地躺成一片。有情意的,拉手去了曠野深處。沒有哪一個人會閑在一旁,即使是在內地顯得多么優雅多么矜持的人,到了這里也丟掉了身份,丟掉了性別,丟掉了虛情假意,丟掉了低級趣味,本本真真地做一回人,一個自自然然的人,一個毫無顧忌毫無掩飾毫無做作的人。即使是東坡,此時也會來一個“老夫聊發少年狂”……
那就來吧,來吧——醉擁草原夜,狂歌舞大風。
整個草原旋轉起來。天空旋轉起來。還有黝黑的山峰,像個醉漢,一會兒晃到左,一會兒晃到右。
他或者她可能正發著呆,臉上會被誰猛然沾了一口,還可能被誰緊緊地抱了一下??駳g中你的哪個部位或被碰觸,而你真的沒法顧及,也無須顧及。你不也瘋了似地亂晃亂跳亂唱,不知道手在哪里,腳在何方?你甚至會有意無意地去跟誰要一碗濃濃的青稞酒,咕咕咚咚揚起來,順著脖子順著肚皮往下流,而后再晃晃蕩蕩地重新加入進去。
滿眼星星,滿目淚光,像李白將進酒似的放浪形骸。高山攬月月不落,清風帶我上九霄——你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你是快樂得過了頭啊。
誰一下子先倒在了草原的懷里,而你也由于慣性倒在了草原懷里,接著你感覺是倒下了一大片。那草悠悠的在耳邊,帶著濕漉漉的風。
等你回去后,你會疲累不堪地睡上一天一夜,茶飯不思。醒后還沉浸在那已經熟悉了的樂曲之中,恍如夢境。
八
荒原上行走,會經常發現狼的影子。我肯定是認不出它們的,但是歐沙他們會告訴你,不遠的地方,站立在那里看著你的,是一只狼。
這讓人立時感到那里有些冷。狼在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會是灰色的,而且是兇狠的,只在動物園里見識過,它們被圈養和馴服得本分多了。哪里想到會在野外環境里見到真容。
這是一只比狗要大些的狼,它兩耳直立,收著尾巴,頭部和背部豎起長長的毛尖,它的灰黃色的皮毛很好,說明它有著很好的食物來源,胃口也不錯。
它這是要到哪里去?這趟旅途,我們幾乎很少見到活物,那么它也一定是餓了,走出來好遠,在尋找獵物。沒有想到遇到了我們。
它是懷著什么心情站在了那里,是懼怕,是鎮定,或還有別的心思?不得而知。但它原地不動站定的姿勢,還是讓人為之點贊的。那么,它會不會撲過來?
我們遠遠地看著,有人順手撿起了腳下的一塊石頭,實際上我們腳下并沒有多少石頭的,這里是半戈壁狀態,到處都是堅硬的細碎的石頭渣滓。野狼真的撲過來,能夠用于與之搏斗的武器有限。關鍵時刻,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拉開車門鉆進去。那么,那些動作慢的人呢?就得有人挺身而出。
我們的旅途遇到了一點麻煩,前面有座橋,不知道什么時候修的,修了以后沒有怎么管理,實際上這條路基本上處于半癱瘓狀態。小路是引到了橋上,但是路與橋之間如何就有了一個臺階?臺階很高,不知是因為路的陷落,還是橋的升高,反正連大馬力的越野車也不敢硬闖,一旦上歪,就有掉下去的危險。大家下來,幾個人用鐵锨施工。就兩把鐵锨,全用在了正地方。后面等待的人,就發現了這只狼。
這只狼仍然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它的堅定讓人有些心虛。不知道它哪來的底氣。
當我們的車子開動,有人說,實際上,是狼在心虛,你不走,它也不敢走,它怕你突然襲擊它。動物遇到危險,最好的保護就是面對,只有面對,才能讓對方不了解對手到底有幾斤幾兩,而一旦撒腿跑掉,就給了對手一個信心。跑掉的一定是心虛的,弱勢的,那就必然要乘勝追擊,造成的局面就是,前面的越跑越虛,后面的越追越勇。
哦,這么說,狼這種在荒原上千錘百煉的生靈,一定是深諳此道。狼是善于奔跑的獸類,而且耐力強,常會采用窮追的方式,將獵物累趴下,而取得勝利。幸虧我們沒有離開車子,也沒有誰慌亂地掉頭跑去。
這是第一次遇到單個的狼,后來想到,它一定是離群或者失戀了。因為我聽說狼和人類一樣熱愛家庭,喜歡成群結對地生活在一起,相互幫助,共擔風險,共享快樂。因為那片荒原實在是遼闊得很,遠遠的目光所及之地,看不到第二個它的同類,也看不到其他的生物。
這只狼如果不是離群或遇到什么事情,本不該這樣走上孤旅歧途。我們對峙的地方,它是沒有退路的,它的身后是一座陡峭的山,若果它的對面是以前的獵手,它的命運可能發生改變。
那么,草原的牧民大多單身獨個,遇到狼怎么辦?有人說了,牧民一般都帶著藏獒或牧犬,狼一般是不接近的,因為它知道,一旦行事,可能會發生不可預料的情況,與其如此,還不如去找好欺負的野鹿、野羚、兔鼠之類穩妥。
回過頭,就感覺那只狼的可憐了。漠漠荒野,一只離群的狼,什么事情都要自己面對,找尋食物也不是那么容易,何況還有人類拉扯的鐵絲網?,F在想,那鐵絲網或可也是防野獸的,以致這些野獸越來越無助。
還在一架山梁上看到過一群狼,誰說,狼一般都是以群體活動,多數為七只,所以叫七匹狼。
那是我們發現野山羊的時候。那是一群的野山羊,它們正在山梁上盤桓,或上或下,跟著頭羊不知所措。
不久就看到了狼,狼在圍堵它們。狼并不往前湊,只是在它們的右前方堵住它們的去路,而左邊是高峰??磥磉@群野山羊要遭遇不測,作為我們來說,也是無能為力。
一是離得太遠,它們都在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梁,而且還是雪山。二是我們肯定也不是群狼的對手,即使驅散了它們,也不能把那群羊救回家,還是要被狼群盯上。
有人的口中發出了長嘯,帶有著高原氣勢的嘯音,但是無濟于事。天漸漸陰了,看來又有一場雪要下來,而我們正在找路,我們去往瀾滄江源頭的道路發生了塌陷,只好迂回。迂回到這個地方,幾乎沒有路。過去前面那座山嶺會是什么樣子?
天快黑了,我們只好開動了車子??磥?,不久就會發生一場弱肉強食的圍剿。自然界也有很多殘忍和不平。
還有一次,行走中,看到遠處有一只不大的動物,跑跑停停。文扎說是一只狐貍。我將鏡頭拉近,鏡頭里竟然出現了從沒有見過的面目,真的,在動物園里也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生靈。
它走走停停,扭頭看你的時候,有一種魅惑的目光。噘著小嘴,塌著細腰,翹著尾巴,如果將攝入的鏡頭調轉一下,讓它變成立式,莫不就像個人形?
在一個無法預知的環境,這只野狐正經歷著風雪的洗禮,它顯得有些落寞,又有些孤傲,也許是為了自身,也許是為了幼崽,而承風受寒,說不定還將承受暗夜。
在動物種類中,野狐并不屬于生猛強悍的一類,它的能量,比一只黃羊強不了多少。那么,遇到強敵時,它會有多少童話中所說的計謀擺脫困境?不得而知。
九
在瀾滄江源頭,一群藏野驢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以后的幾天里,藏野驢的形象還會經常地出現。它們總是一群群地跑過,一般都是七八頭。這次看見的有十頭之多。
藏野驢的形象比想象的要好,也可以說比中原所見的驢要好。它們有著健壯的體魄,皮毛光滑,跑起來不算很快,但是渾身散發著一種強勁的英氣。一身的白,卻用棕紅色勾勒出好看的線條,像穿著一件時髦的制服。
是的,它們有點像草原的紳士,走起來四平八穩,跑起來也不失身份,見到生人也是不慌不忙地走開。當它們以群體的形式出現,簡直就是參加活動的儀仗隊。
我在這里聽到了一件事,索加鄉當曲村的牧民尕瑪放牧時,發現一匹藏野驢在冰窟中掙扎,野驢的脖子因掙扎而磨破,斑斑血跡撒在冰面上。尕瑪一個人拉不動,便用對講機呼叫周邊牧民。幾個牧民將藏野驢救上來時,它的四肢都已凍僵。牧民取來毛毯蓋在藏野驢身上幫它取暖,尕瑪又把它拉到家中細心照看。三天后,藏野驢辭別了好心的牧民,奔跑在哲塘錯卡草原上。
在草原上,看到的最多的物種就是藏牦牛,藏牦牛同牧民有著深切的關系。
成片成片的牦牛,灑落在廣袤的草原上,它們或群或散,遠遠望去,就像草原上美麗的雀斑。
鬧不清它們該什么時候回家。它們必定有一個領導,我曾見過一個牦牛在前邊帶著,其余的跟在后面,一直地往前走,它們會走向哪里,不知道。一座又一座大山在它們的周圍,綠草就是它們的家園。
在整個高原史上,牦牛的馴化與放養,成為游牧民族生活的一部分,亦成為青藏文明的一部分。直到今天,人們在藏區看到的牧民生活,都與牦牛有著息息相關的聯系。他們發明的牛毛帳篷,是抵御冰雪嚴寒的最好居所,牦牛的乳汁及其制品、牦牛的肉食,成為牧民主要的食品。多少年里,牦牛都是藏區的“高原之舟”,有了牦牛,牧民們可以遷徙到很遠,并且把生意做到很遠。牦牛無毒無味的糞便,是牧民永遠可持續利用的燃料。
我在牧民的土掌房前,看到一整面的墻壁粘曬著牦牛糞,牧民說起來,牦牛糞比煤都好,煤還要花錢,還有二氧化碳,不利于在封閉的帳篷里使用。
現在一頭牦牛的價值在萬元以上,它真的就如水和空氣,是藏民的一種生命淵源。即使是嚴寒季節,他們也要到很遠的草場放牧。遇到冰雪災害,他們會在狂風暴雪中將牦牛聚攏在帳篷前。藏民在帳篷內燒著牛糞,不時出去照看,恨不得將那些滿身都是雪坨坨的生靈拉進帳篷。
也會不斷地見到野牦牛,它們比牦牛更加自由和奔放,它們甚至會同牦牛生出小牦牛,而牧民也不排斥,認為它們的后代更健壯,有利于物種的繁盛。
同樣披著厚大氅并且能夠與牦牛同享快樂的,還有白云般的高原羊。黑色的牦牛有些像紳士,而羊們則像白衣少女。
這些生靈有時候還有些頑皮,過路的時候,它們顯得毫不在乎,讓你的車子等好長時間,才不慌不忙地走下路面,從草原的這邊翻到那邊去。
在海拔5000米的巴顏克拉山和唐古拉山,依然散布著這些黑的或白色的牛羊。海拔的高度并沒有影響它們的生存,反倒是我們人類感到氣短,感到心慌。人這種動物看似強大,其實很渺小,講究吃穿,還要講究生活質量。
十
在這片令萬物景仰、又令萬物卻步的大地上,幾乎沒有什么樹木,沒有中原那樣多的草。一定有風有鳥兒帶著草籽來,但是大都沒有經受住惡劣的環境而胎死腹中。只有少數的植物經受住了考驗。那些植物大都不高,但它們接受了高原,高原也接受了它們。此后它們同高原相依相偎,生生不息。
我在這里見到的草,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從來沒有在中原出現過。也就是說,它們并沒有被更多的人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是寂寞的,但是從另外的意義上說,它們又是偉大的。因為偉大的往往是少數,而且往往是寂寞的。
只有下過無數次決心,歷經無數次艱難走來的人們,才會發現它們,認識它們。它們只能被少數人發現并且認識。一旦認識了,就會常記心中,永不磨滅。
很難想象,在一片大雪紛落之后,還會有蔥綠的植物,從雪下鉆出,那可是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蔥綠的植物,沒事人似的,在風中抖抖身子,照樣朝著天空,等待著新鮮的朝陽,似乎在說,下雪真好,再來啊,就像中原鉆出暖屋的孩子們。
我這時會蹲在它的身旁,愛意迷離地盯著它看,而我的身上,裹了厚厚的防寒衣,連頭上都是全副武裝,只露著一雙眼睛。眼睛上,蒙了一層霧霜。
這些小植物,也許鉆出了深埋的雪原,就把雪忘了,它們只記得生命的歌唱。
在這里到處都能見到格?;?,那是一種紅色或者黃色的花朵,開得到處都是,它們喜歡成群聚堆,也不怕單個冒險。能開放的地方就開放,不能開放的地方,也試著開放。它們是草原最普通的物種,也是草原最鮮活的物種。許多藏族女孩子都喜歡格?;?,喜歡用它來命名,讓那鮮亮的美好,伴隨自己的一生。
有時候走到什么地方,有人驚呼起來,放眼望去,就看到了搖曳著的點點白色。到了跟前,羊絨絨的一片,煞是好看。有人說這是老阿媽叫的羊羔花,有人說這種白色植物學名叫圓穗蓼,它也像格?;ㄒ粯?,不是具體的某一種花,屬于草原上常見的種類。我覺得還是羊羔花更好聽,更形象。
我看到有一種紫色的小花,問草原人,他們說是紫苕,紫苕的名字很好聽。單個看,看不出什么,因為太單薄太單調,但是集體形式的紫笤就成了氣勢,色彩的氣勢,搖擺的氣勢。那氣勢十分好看,好看到心疼:它如何在這么高遠寂寞的地方?因為草原的大,甚至連牛羊都很難光顧。據說到了秋天,這些淡紫色的小花會變成滿地炫紅,并且結出籽來,那又是一種壯觀了。紫笤是音譯,文扎他們不停地重復著這個音,也無法用一個十分準確的詞語表示出來。有人說叫菩薩花,卻也是一個不錯的稱呼。
有一種貓兒臉樣的花,也是開成了紫色,搖搖趕趕地讓人欣愛。文扎的藏語像是叫頓芭,有人說它叫龍膽花。
還有一種綠葉中伸出的白色花,我開始將它看成了葉片。文扎說它在藏語的發音叫“芭”,就是火絨草,火絨草也是藏藥藏香的原料,花絨擰成條,成為酥油燈的燈芯,是藏族古老文化中的神圣之花,有著神圣力量。我看著這種可愛的白色小花,它的構造十分奇特,讓人一見就會記住。而它也是一種高貴之花,只有在純凈的地方才能生長,它們大多生長在牧場里。后來有人說,它另外一個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雪絨花。
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會看到另一個叫雪的花朵,它同樣也是聲名顯赫——雪蓮花。這種花像蘑菇一般,在流石坡以及碎石間抱團開放,或者說抱團取暖。冰雪撒在它們周圍或身上,讓人感覺它們經受不住這種寒冷,而實際上它們卻頑強地存活著。文扎說雪蓮是藏藥的主要原料,在冰雪嚴寒中,雪蓮生長極為緩慢,至少要有四到五年的時間,才能開花結果。因而雪蓮代表著純凈與自然,被高原人視為不怕風雪的圣者。我是偶爾看到這種冰雪花朵的,據說它們能經受住零下21度的嚴寒。
我在稱多的拉斯通的藏房跟前,看到一種白里泛紅的小花,問當地的藏民,藏民說它叫雜怪瑪拉,再問它的學名,就不知道了。只是說雜怪瑪拉開得較晚,它一開,夏天就結束了,其他的草也不長了。那么這種花叫夏末也挺好。文扎他們不在旁邊,我也不好掐斷了拿著去問。只能給它起一個“夏末”的小名。
緊張而漫長的旅行中,我經常會看到這樣那樣的高原花草,我實在不能全部記下它們,更不能描述它們。
那些花草,自顧自地開,自顧自地落。不為誰的目光,不為誰的艷羨。牛羊的舌頭掃一下就掃一下,掃不到也就過去了。那些花草,踮起腳尖,抬抬頭,離天又近了一點兒。
于是我想,那些花草,在這個早晨,也是會發出經聲的。一心向生,一心向靜,一心向上。求真,求善,求美。那么,它們的身上,也同樣是佛光四溢。
王劍冰,男,1956年生,河北省唐山市人,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詩刊》《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等報刊發表數百萬字作品,出版著作《絕版的周莊》等三十余部。系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