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期|王刊:追尾(節選)
1
要是沒回去,該多好??吕撞恢挂淮蔚叵?。
柯雷是應班主任之請,回到縣城旺蒼的。二十多年里,班主任早就當上了校長。而柯雷,踮起腳尖想離開,就一路苦讀,一路拼搶。上大學,去成都,當教師,又辭職辦培訓,學校規模已相當可觀??吕自诩彝嫫鹆诵≌f,沒想到,幾年間枝開葉散,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
班主任說,柯雷呀,我當了一輩子老師,學生各行各業都有,就莫一個作家,你回來,我把全校師生吆到階梯教室,三千人,再把電視臺喊來,場面搞大點,你衣錦還鄉,配得上。
就這樣,驚蟄過后,柯雷駕車一路向北。一過綿陽,兩岸連山,巍然高聳,構成了莊嚴的夾道歡迎。青山綠,菜花黃,桃花紅,梨花白,河水清,川北民居偃臥于百色中,柯雷像是第一次面對從故鄉蔓延而來的春色。
初看起來,一切都恰到好處。春陽經天,卻并不酷熱。春日已來,卻少了早春的瑟縮和暮春的滯重。
柯雷進入縣境時,天色尚早。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柯雷才做出了那個錯誤決定。
縣城有兩個入口,一南一北。要是下了南出口,端直走,就可以到達下榻的賓館。但柯雷不。他選擇了北出口,這就需要繞一點再回來,作為補償,可以獲得某種俯瞰的視角。高速從縣城邊緣穿過,架在半空中??吕追怕囁?,右手控方向,左手擱窗,一一辨認著舊日的痕跡。事實上,變化大得城與人彼此不相認。但一個確切的事實是,群山聚合,縣城團在溝谷里,像只斂翅的小鳥,只有長長的尾巴一直伸向老家。以前,那個碩大得就是整個世界、在空中飛翔的縣城呢?那一瞬間,柯雷心里有了一絲委屈,是為曾經的那個自己。
出收費站不久,遇著一個路邊店。店背后是清澈的河水,兩岸蕩漾著成片的菜花,一片橫,一片豎,一片又橫又豎,都像時光之梳整齊地梳過。似乎聽到嗡嗡的蜜蜂聲,似乎聽到水流的淙淙聲,柯雷在心里叫了一聲好。
要是,沒有那片菜花,該多好。
柯雷把車停下來,準備解一解眼饞。奇怪,以前在故鄉時,并不覺得那有什么特別。
柯雷拍了照,發了朋友圈,他知道,留言會像水流一樣,帶著淙淙之聲向下流淌。他已經習慣了,通常也不回復??吕卓恐囶^,他要再在那感覺里待一待。順著這條水路,一直向下,就到了柯雷曾經久居的亭子村??吕卓粗粗?,就無助地陷于過往。
路邊店一位男子出來倒水,好奇地看了看柯雷。端著盆子進去后,又出來,看看車,又看看人??吕撞]理睬他,一個路邊店有什么值得關心的。這個世界的邏輯,不就是先看看車,再看看有無必要看看人嗎?對這套“看”的順序,柯雷早已習慣,甚至覺得不妨成為一種政治正確。
親家。有人在喊,大概是剛才倒水的男子,聲音有些試探。顯然不是在喊自己,怎么可能在六線城市有個親家?事實上,這么多年,柯雷與故土怕是保持著北京和巴黎的距離。說得更確切些,他不愿憶及太多,相反,他希望的是某種斷裂,那種被斧頭劈過的斷裂。
柯雷。這次變得堅定??吕左@詫地側過頭,看著那張醬紫色的臉,被煙熏過但還不至于像臘肉的臉。奇怪,有什么一點點地清晰起來,像一盞逐漸亮起的燈盞,讓黑暗中的事物一寸一寸地顯現。
何軍。他是何軍??吕啄X子里迅速跳出這個名字,隨后是他沙啞的聲音,以及歡快的笑容。是的,他說話有點快,沒等回應,又會跳出下一句。
他們同時向對方走去,雙手握到了一起。
哎呀,沒想到,真沒想到,原來你讀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娃將來會有出息,哎呀,真的是,這么巧。何軍用另一只手壓在柯雷手上,他手掌的死繭有粗糙的摩擦感??吕纵p輕皺了一下眉,但還是被何軍看到了。
親家,哦,柯總,咋個,把手砂到了哇?哈哈,我偏要再砂一下,好多年沒砂過親家了??吕妆缓诬姷臉闼厮腥?,哈哈笑起來。這么些年來,學會了端著,學會了加法,反倒少了川北農民的那點樸素和隨意。
來,坐一下,興娃子,搬兩把凳子出來。何軍朝店里喊一聲,沒等柯雷回應,又帶著點雀躍的聲音說,你這,你這,風光呀,這啥車??!r捷?
興娃子搬把椅子出來,奇怪地聳了聳鼻子,像在空氣中追逐著什么,又奇怪地盯了柯雷一眼。不過,柯雷并沒在意,只是事后想起來,才猜疑起那眼神來。
要是,他那時并沒坐下來,也就好了。
2
認識何軍那年,香港回歸了。與這樣的喜慶不同,柯雷的高考卻糟透了。
升學的絕望,家里的凌亂,父親的暴脾氣,要學著適應城市生活,都是柯雷留在縣城的理由。那個暑假,柯雷寄食于姑父家。要說是個家,其實也不準確。姑父是縣農場的職工,分了兩間平房。一間作廚房,堆放柴火、米面、洗臉用具。一間作臥室,一張床,柯雷和姑父各據一頭。姑父長手長腳,柯雷只有把臉側向一側,才能躲過床尾那雙腳板的侵略。
高三最后一學期,柯雷愛上了一位縣城女生。和他一樣,她有好成績,人也乖巧。走路時,會有咵噠咵噠的腳步聲。高考結束那天,她跟他攤牌了,說不合適。這在時間上顯出一份急迫,單這一點,就傷害了柯雷。
他們坐在乳白色涼亭里,他當然想挽留,那時候,她是他能夠算出的最大值。他覺著自己配得上她,當然是說雄心。除了雄心,柯雷確實找不出留住她的理由。
直到公園關門,他們才出來,他請她吃了酸辣粉。他吃得口水鼻涕長流,柯雷覺得,那些液體是由內而外的。走出酸辣粉店,柯雷看見街燈被霧氣所洗,現出暗淡的光。他和她,在河邊站定。那是七月,河風吹,河水流,河邊的事物都投下倒影,連同星和月。
他和她沒說話,時間夠長。她突然轉過頭,你咋長得這么丑喃?柯雷看出來,她是誠摯的,誠摯得含著恨意了。那讓人難以接受??吕拙痛藴缌俗詈笠痪€希望,最后一次送她到門口,轉身淹沒在夜色里。
他回到農場,迎面撞上了何軍。奇怪,何軍像是在打發無聊。他轉過身,陪著柯雷朝里走。何軍那時比柯雷大幾歲,在農場頂了父親的班。
他們坐在石欄上,有一句無一句地聊。姑父那時還沒回來,他去蹬三輪掙錢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農場,徘徊在倒閉的邊緣。姑父就買了三輪車,有時候會蹬到很晚??吕字挥械戎?,那多少有些遮遮掩掩的尷尬。鑰匙只有一把,混在指甲剪挖耳勺和其他鑰匙里,牢牢地掛在姑父皮帶上,咔嚓咔嚓地宣示主權。姑父從來不是一個活絡的人,甚至可以說,就是一個“悶墩兒”,說話做事,直杠杠的,可以撞死一頭牛。姑父沒主動叫去配一把,柯雷自然也不好開口。
那晚,何軍跟柯雷聊著閑話,并玩笑說,我們來打個親家。
那時候,他們誰都沒結婚,要把兒女拜給對方,自然有些扯淡。但這不妨礙什么,事實上,有了何軍,柯雷總會有置身于煩心事外的時候。
親家,明天來幫我修枝,反正你莫?事。見姑父回來,何軍跳下石欄,拍拍屁股對柯雷說。
好呀??吕子悬c一拍即合的意思。
第二天,柯雷來到何軍的那片果園。何軍站在梯子上,從枝丫間冒出腦袋,笑嘻嘻地說,親家,你真的來了呀?你個學生娃兒,曉得搞得來啵?歇了一下,又說,那也莫來頭,我教你,包會。說著,又笑起來。
柯雷爬上梯子,何軍就修給他看,哪些是掛果枝,哪些是水枝,該怎么下剪,才能留出好看的接疤??吕渍J真地學著,不這樣,煩心事就會反胃一樣倒灌上來。
一邊剪,一邊聊。何軍沒幾句就扯到了女人,柯雷禁不住嘆了一聲。尤其是這片橘樹林里,還有著他和女友的足跡,余溫未散,喘息未了。何軍看出來,柯雷失戀了,就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上午剪完,何軍留柯雷吃飯。何軍住在橘林靠近公路的一側,房子是用紅磚壘成的低矮平房。那些天,柯雷有些茶飯不思,吃起飯來,像母雞啄食,啄了又退出來。何軍說,親家,女人算個?,這樣,晚上我請你去耍??吕桩斎荒苈牰J鞘裁匆馑???吕拙芙^了,除了兜里沒錢外,他還沒信心面對女人,哪怕自己握有挑選權。
吃完飯,何軍出去了??吕捉又拗?。很快,柯雷就受不了那片橘林,他逃到后山,坐到夜色四起。
就是那個跟往常一樣到來的夜晚,卻讓柯雷后來受到一記重擊。
……
王刊,本名王戡,男,1976年生,現居成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2014年起,先后在《青年文學》《解放軍文藝》《山花》《青年作家》《四川文學》《清明》等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七十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擇校記》,中短篇小說集兩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