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2期|藍石:吞咽(節選)
一
對方電話里一說是影視公司的,我就明白了,忙說:“我正在公司主持例會,你等會兒再打來?!蔽业恼Z速有點快。我的確在開會,但會議已接近尾聲,放下電話,我揮手說:“沒什么補充的,就散了吧?!贝蠹易吆?,我打開中央空調,推開窗子,放放煙。望著街對面北苑北地鐵站上上下下的人流,心里不太平靜。一個月前,我在一家大型文學期刊發表了一個中篇小說,圈內反響不錯。飯局上,有作家說:“你這個有戲?!蔽艺f:“怎么個有戲法?”“當然是改編影視劇。題材新穎,故事感人,畫面感強。足夠了?!蓖赖膸讉€作家都有過作品被改編的經歷。我說:“我跟影視劇無緣?!蔽艺f的是真話。之前我有幾個小說被影視公司看上過,但臨了都沒成,多多少少心里留下點陰影。有的已經付了訂金,最后不了了之,倒也沒找我退錢。有的幾經談判價錢終于談妥,就差簽字了,還讓我指定導演,記得我選了路學長,我的小說以寫小人物見長,和路導的電影一個路子。中影集團的項目負責人說沒問題,后來告訴我路導生病了。再后來,就沒信兒了。有篇小說被幾家影視公司同時看上,輾轉找到我,幾乎形成哄搶的架勢,一時間令我百感交集,甚至有種“哥們終于火了”的恍惚感,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集體消失了。
這么折騰幾回,我的確煩了。盡管心有不甘,但的確沒敢往深里想,怕受刺激。所以,影視公司的電話真的來了,我并不淡定,需要喘口氣調整一下情緒。一小時后,電話再次打進來,自我介紹叫關雪,說:“看了您的小說《青春的剩余價值》,想請您抽時間過來聊聊,不知道方便嗎?”
我說:“可以,但今天不行,安排事兒了?!逼鋵嵨覜]事,只是不想馬上答應。
“明天上午怎么樣?”
我猶豫一下說了聲“好”,就撂了。
第二天,我到燦爛影視公司的前臺,剛說找關雪,關雪就從后面的磨砂玻璃門探出頭,說:“我就是,您是譚老師吧?!蔽尹c頭。她領我到總經理辦公室,讓我在長條沙發落座,自己搬把折疊椅坐對面,沒坐大班臺,顯不出賓主關系。關雪沏茶倒水,動作麻利。我猜她不是總經理,這么年輕。短發,齊耳,閃著栗色柔和的光。精干,有些柔弱,眼睛大而明亮?!白晕医榻B一下,我是總經理助理,兼版權部經理?!惫?。她說:“您的小說語言很有特點,故事講得引人入勝,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們?!彼闯鰜砦覍λ淮笮湃?,補充道:“這個項目老板確定過,具體由我負責操作。說我做主也行?!?/p>
“你們是想拍電視劇還是電影?”
“電視劇,我們只買電視劇的版權?!彼阉医芭擦伺?,“開門見山吧,譚老師,您看多少錢合適?”
“一百萬?!边@個是我咨詢作家朋友之后的報價。朋友覺得不能報太低,影視公司壓價壓得厲害。
她的嘴巴半張,肩膀縮了一下,雙手抱緊,好像突然遭遇了寒流:“您知道現在電視劇不好做,行業不景氣,成本太高?!?/p>
我不說話。
“我開個價,五十萬。不能再高了。譚老師考慮一下,盡快給我個回信?!?/p>
“我回去想想?!蔽艺酒鹕?。我很高興,但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大意,前車之鑒就在前面。不到簽字那一刻,說什么都是假的,不算數。我開公司一年忙到頭,辛辛苦苦都沒賺過五十萬。
幾天后,我又坐在了關雪身邊,簽字畫押。之后我們輕松了許多,尤其是我,靠在長條沙發上,頭后仰,如果可能我希望脫掉鞋子,好好睡上一覺。
“我們主要是想打懷舊牌。十幾年前知青題材大熱,按年代推斷下一個就該輪到個體戶這個時間節點了,但沒有。玄幻、穿越、古裝,猛插一杠子,大行其道,這段時間才有點降溫。但風險還是蠻大的。所以,我們在投資方面很謹慎。明星是少不了的,年代戲要搭景,很費錢?!标P雪說。我的這個小說是寫八十年代末,也就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年輕個體戶南下廣州搞服裝批發的故事,內容涉及兄弟情義、戀愛、打斗、拼搏,挺熱鬧的。
我點頭,表示理解。
關雪問:“您有沒有寫過劇本?”
“我不會寫劇本?!蔽艺J識的編劇倒是不少,有的專職,有的小說編劇兼顧,說是為了活命。一部劇改個十幾二十遍是起碼的。更有最后一稿,最后一稿之一之二之三之四的說法。我暫時還受不了別人這么作踐,寧可不賺這份錢。這個我早就想過,也沒混到那么慘的份兒。
“三十集,一集三萬,怎么樣?”
我還是搖頭。
“您做過服裝?”
我說:“做過,七年?!?/p>
“怪不得您的小說寫得這么結實。做我們的文學顧問吧?不必親自動手,動動嘴皮子就行,主要是幫出主意?,F在的編劇大多是年輕孩子,沒有您那樣豐富的閱歷。服裝行業屬于特殊群體,不像工廠、知青、學校,人所共知。怕寫穿幫了?!?/p>
我說這個沒問題。
“十萬。討論會得參加,劇本整體也要把把關,畢竟原著是您的,咱得對得起自己?!?/p>
“只要不出差,沒問題。至于劇本,只能算是建議?!彼帜贸鰜硪环莺贤?,讓我簽??磥碇熬蜏蕚浜昧?。
“你實權在握呀?!?/p>
“都是老總的信任。一會兒出去慶賀一下?!?/p>
“好啊,我請客?!?/p>
“我請,”關雪又糾正一句,“公司請?!?/p>
二
我們去了安麗娜頂層,國貿對面,護欄之外只有天空,天氣不錯。天空比較空,也夠藍。喝現釀啤酒,比利時品牌。草坪是真的,踩上去平整柔軟,不扎腳,桌布雪白,小風吹著,很愜意?!罢J識您很高興。您是我看過的第一個在金錢面前不為所動的作家?!彼e杯跟我碰了一下。
“怎么能不為所動呢。我是嫌麻煩,受不起那個折磨。我雖然沒當過編劇,但身邊有,常聽他們講寫劇本的艱辛,跟魔怔似的。如果寫劇本只是一種謀生手段,那我寧可干點別的,比如五香花生米炒好了就挺不錯的?!?/p>
關雪笑了。
“順便說一句,能把您改成你嗎?”
“我也知道叫您挺別扭的。我改?!?/p>
“我自己有公司,賺得不多,糊口沒問題。我寫小說也沒指望過小說給我賺錢,當然能賺更好。但不會刻意為之?!?/p>
“你是東北哪兒的?”
“豐城。你呢?”
“你聽我是哪里人?”
“也是東北,具體說不好?!?/p>
“哈爾濱?!标P雪說話基本沒口音,平卷舌分得清楚,但偶爾也會露出點馬腳,這是沒法子的事?!拔壹沂墙饘傺芯克?,院子里大多是知識分子,打小只說普通話?!歉逻_’都說不利落?!?/p>
“反正一聽就不是我們大雜院長大的?!?/p>
“來北京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實不相瞞,這是我寫小說以來,賣出去的第一個版權?!蔽冶緛聿幌胝f這個,顯得挺沒出息的,但沒忍住。
我跟她又碰了碰杯,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了。
“你慢點?!标P雪說。
“沒事,我酒量還行,又趕上今天高興?!?/p>
“那我也干了?!?/p>
“你隨意,別逞能?!辈恢趺?,我感覺跟關雪有點自來熟。
關雪真的干了,臉有點紅,神志清醒。我又要了兩大扎。
“來北京這些年怎么過來的?”
“先當記者,算是熟悉一下北京的環境、地形。運氣好,紅包沒少拿,賺了挺多錢。房子買得早,付的全款。后來辭職專門寫小說。有人找,也寫一點歌星訪談,掙點零花錢。開公司是近幾年的事?!?/p>
“結婚了嗎?”
“結了?!?/p>
“小孩多大?”
“初中?!逼鋵嵨覜]有小孩,結過一次婚,早就離了。但跟女人在一起我一般都這么說。我不想再婚,哪怕她是女神也不想?!皠e老說我,你呢?”
“我比較坎坷?!标P雪瘦,脖子長,戴著繞了幾圈的珠子,手鐲好幾個,一動叮當響,手腕太細,舉起胳膊,能掉胳肢窩里。穿寬松的灰色亞麻襯衣,顯晃蕩,上邊開兩個扣,胸小,還沒我的胸大肌看著有型。
她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悠著點?!?/p>
“我想把自己喝暈點,不然講不好。你也喝?!标P雪笑了。
我也喝了一大口。我把杯子推到她的杯子旁,對齊,一邊高。
“你可真會喝,比尺子量得都準?!?/p>
“還行,我只喝啤酒,不摻,一摻就醉。除了水?!?/p>
“剛來北京的時候,賣房子,在我愛我家中介公司。我在哈爾濱上的是二本,工作不好找。以前我不愛說話,嘴笨,賣一年多房子也沒賣出去幾套,又趕上奧運前那段時間,二手房市場蕭條。就改行混劇組,場記、制片、統籌,逮著什么干什么,不挑。有空就去電影學院蹭課,比上大學的時候上課還準時。前年在片場認識了這家公司的張總,他看我勤快好學,就讓來公司給他當助理,前些天版權部的頭兒辭職了,我就暫時補個空?!?/p>
“這兩次來都沒看見你老總?!?/p>
“出差了。經常出差,滿世界飛。小事我就做主了,大事請示匯報?!?/p>
我們出來,走在大街上。風一吹,人有點飄,我說:“你不該穿灰顏色的襯衣,白色更適合你?!?/p>
“我皮膚黑,反差太大?!?/p>
“不,你的膚色很健康,亮晶晶的。老外花錢去海島上曬一夏天,也就這水平?;疑屇憧瓷先ビ行╋@舊,白色會提升你的精氣神?!?/p>
“真的?”她停下腳步。我肯定地點點頭,畢竟我是搞服裝出身,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說:“那我就信你一回。明天就去買。不好看你替我出錢?!?/p>
“一言為定?!蔽覀兝算^,笑了。又有點不好意思,頭各自轉向另一側,但很快又目視前方。
我們又在街邊找了個串吧,繼續喝。點了烤羊腰,烤茄子,花毛一體,對瓶兒吹。很快我就大了,主要是頭暈,意識還清醒。
我問關雪:“平常喜歡看小說嗎?”
“喜歡啊,小說、電影、電視劇都看,各種類型的。我的工作和生活是攪在一起的,一般人的休閑時間也是看這些,但我看更多的是從工作角度,或者說從公司的角度,不能憑興趣?!?/p>
“那也夠幸福了?!?/p>
“也痛苦,有的片子能把人看吐了。但也得愣看,書也是,匯報還得說出個子丑寅卯?!?/p>
“倒也是,什么都有代價?!?/p>
“但我還是挺熱愛影視工作的,畢竟我們是造夢的?!闭f這話時,關雪的眼睛亮閃閃的。
三
很快,我和關雪找的兩個編劇見面了。果然,都是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李陽,一臉嬰兒肥,白白凈凈,很喜歡表達,手勢豐富,尤其喜歡揮舞一只胖嘟嘟的小肉手撩頭發簾,三兩分鐘一次。我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你能消停會兒嗎?”他沖我雙手作揖:“對不起老師,我一激動就控制不住自己,讓您受驚了?!迸谋容^穩重,叫高潔,說什么話感覺都事先在腦子里篩選過一遍,吐字清晰,不停地在本子上記重點,李陽一說話,她就煩躁地用圓珠筆在本子上敲,眼睛盯著李陽,大概想象那是他的頭。高潔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沒什么特色,如果非要說有,她穿的黑色衛衣算一個,紅色對鉤貫穿左肩膀至衣服的右下擺,很醒目。
兩人都是傳媒大學畢業,之前參與過一些影視劇的創作,也署過名。高潔大李陽一屆,不同系。一個學制片,一個學戲文。學制片的李陽想轉導演,導過一部獨立電影,不成功,欠下一屁股債。李陽悲憤地說:“編劇、攝影、美術等主創都是我同學,他們嫉妒我,故意起破壞作用?!备邼崒懙囊粋€電影劇本獲過大學生的什么獎,也寫小說,文筆不錯,有點傲氣。接這個活兒單純想賺點錢,發展方向也是導演。拍文藝片,沖擊三大電影節。
我向關雪提議得找個經驗豐富的編劇。
“再有經驗也沒你有經驗呀。你是親歷者?!?/p>
“我是文學顧問,不是編劇。也沒拿那份錢?!?/p>
“后悔我現在就給你錢?!?/p>
我搖頭。
“等他們拉出大綱,看看怎么樣再說,???”關雪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溫柔。那天,我倆在池記日料店喝完,走在后半夜飄滿植物氣味的林蔭道上。夜,悄無聲息,剛下過雨,空氣濕潤,過紅綠燈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牽起了關雪的手,到了對面,沒松開。她也沒主動往外拽。在路燈的背面,我們站定,接了吻。我心里有點激動,不想走了,說:“我去開個房?”路旁邊是假日酒店。關雪邊搖頭邊倒退著走向一輛停著的出租車。出租車經過我時,關雪探出頭,沖我一笑:“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回家,睡個好覺?!?/p>
我那個小說里有個人物是妓女,跟許多嫖客關系處得很好,經常請他們吃飯。高潔問我:“現實生活里真的會這樣嗎?”
“是的。那時候是這樣?!?/p>
“現在應該不會?!?/p>
“對,人越來越現實了?!?/p>
妓女不能明目張膽寫在劇本里,高潔建議改為陪舞女,這個人物很生動,扔了太可惜。關雪說:“不行,必須刪?!?/p>
“我想為這個女人單獨寫個電影,素材借用一下行嗎譚老師?”高潔問。
“拿去吧,不要錢?!?/p>
后來,商量的結果還是采用我小說原有的主線,向外擴展延伸,添枝加葉。小說的故事是一條順時針的時間線,這樣改起來順當,無論閱讀還是觀看,沒有障礙。關雪要求劇本盡量往前趕,她同時找導演、選演員,同步進行,爭取入冬開拍。關雪給劇本確定的方向是,做生意只是背景,主要表現年輕人的情感故事,三角關系,兩男一女。兒時伙伴一同創業,風雨同舟,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發了大財,但最后一定要分道揚鑣,成為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這一點與我的小說完全不搭,走的是典型的影視劇的套路。
四
我終于見到了燦爛影視公司的老板,張總。張總也沒有坐老板椅,和我并排分坐在長條沙發的兩端。張總人高高瘦瘦,衣著考究,臉上皺紋不多但挺深,笑起來像溝壑,好在他不怎么笑。他喜歡抽煙斗,用一個小型棒槌似的木棒壓煙絲,抽不了幾口,又壓??粗?。他主要問了些當年我從廣州往豐城倒騰服裝的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做服裝生意時,張總在北京新街口賣鹵煮,說起當年的生意經也是一套一套的。張總是中學畢業擺攤賣鹵煮的,先是給人打下手,人聰明,看出些門道后,出來單干,雖然比我小兩歲,但做生意比我還要早一些。我大學畢業分到區屬商業局當秘書,協助辦公室主任給局長寫材料,其實不是寫,更多的是剪,各大報刊堆滿桌子,主任需要哪方面內容,我就大剪子上去,咔咔一頓剪。剪刀加糨糊,再結合些本單位的實際情況,拼拼貼貼,并不比家里冬天貼紙條糊窗框難度大。這樣的日子對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是很絕望的。一個朋友在我單位附近開冷面店,中午我沒事去義務幫忙,朋友過意不去,就進了些打包西服讓我下了班在他飯店門前賣,賺錢都歸我。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呢。要知道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五十塊錢。等我手里攢到兩千塊錢的時候,毫無留戀地辭了職。開始南下廣州進貨,租攤位,干起了個體戶。也叫下海。兩年后,后屁股兜揣上了大哥大,腳穿大利來,走路邁外八字,一搖三晃。
在充滿激情的講述中,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
藍石:一九六四年生于沈陽。出版有長篇小說《中年期》《愛誰誰》《兜比臉干凈》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芙蓉》等刊,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轉載?,F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