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陸穎墨:叢林海
1
鐘金澤和金鋼的第一次相會,是在華北的一個大軍港。
鐘金澤新兵入伍訓練剛結束,就被選入兩棲偵察隊。作為特種兵,偵察隊每一個科目都是挑戰,鐘金澤的成績都在前頭,大家都稱贊他,說訓練完了肯定能成個“武林高手”。鐘金澤聽了很高興,他初中時就得過省里的少年武術冠軍,選擇到海軍陸戰隊當兵,就想當個“武林高手”。他心里就是朝這個目標努力的。
但是,一個新增加的科目,改變了他的人生。
從直升機上快速滑降,偵察隊訓練好幾年了,都是平地滑降,鐘金澤滑得很漂亮。這一次增加了山地滑降,因為是第一次訓練,難度很大,危險也大。之前平地滑降鐘金澤得了第一,這回他自告奮勇第一個沖出艙門。
從上百米的空中滑下,他頭朝下,戴著戰術手套的左手緊握滑降繩,兩腿盤起,用陸戰靴夾住繩子,保證下滑的速度,右手拿著微型沖鋒槍。山峽間的風大,漫山的椰子樹都飄起了秀發,遠處的山巒涌動著綠色的波濤。繩子隨風搖擺的幅度也大了。鐘金澤顧不上這些,兩眼死死盯著山坡,努力避開樹林和巖石,尋找稍微平坦的泥地,同時在尋找阻擊他的目標。突然,樹林中冒出了兩個胸靶,他瞬間啟用微型沖鋒槍,兩個點射,擊中了目標。這時,頭部已接近地面,他瞄準了一塊草地,一個翻身,穩穩落下。就在雙腳著地的瞬間,他心里喊了一聲:“完了!”
右腳落到一塊不大的石頭上。石頭的表面和泥土平齊,厚厚的青苔讓他誤認為是青草。巨大的下降力讓他的右腿滑出,骨折了。
住院生活非常難熬。三個月后,鐘金澤終于站了起來,能和以前一樣行走。但是醫院的結論給了他沉重一擊:兩年內,右腿不能進行劇烈運動。
兩年,對一個服役期只有兩年的列兵來說,意味著什么?難道就這樣一邊休養一邊等著退役?偵察隊肯定是回不去了,他不甘心,找領導尋求適合他的戰斗崗位。領導很關心他,也為這么一位優秀的士兵感到惋惜。和醫生商量多次,結論是回到普通步兵連他都不符合條件,因為同樣有大幅度的跳躍和沖刺,除非他還想住回醫院。唯一可能的崗位就是裝甲車駕駛員,但也要等到明年。因為每輛裝甲車都是各個戰位協同訓練,今年已經開訓半年多了。
他著急,領導和戰友們也為他著急。
出院后的第十一天,就在鐘金澤憋得快要發狂的時候,領導把他找去了——有兩個崗位:一,去汽訓隊學開車,學成后調到艦隊機關小車隊;二,海軍軍犬訓練基地要開設一個軍犬訓練員班,去北京學習一個月,然后接回剛剛畢業的軍犬,帶著軍犬去西沙六號島。
六號島?
他知道,六號島現在正處于前線,海上形勢緊張,更重要的是他去過六號島。于是,鐘金澤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軍犬和西沙。
在北京郊區海軍軍犬訓練基地的訓練場上,鐘金澤興奮地看到了一條條生龍活虎的軍犬??粗娙@火圈、躲炸點、躍高墻、渡激流,鐘金澤不由得感嘆一只只軍犬都是好樣的。他們訓練員班有二十多個學員,來自全國各地海軍部隊。每位學員都要在這二十多條軍犬中,找到適合自己部隊的軍犬。
鐘金澤看了好幾天軍犬表演,有點兒眼花。長得都差不多,表演技能上也各有優長。挑哪一條呢?他想了好久,終于找到訓練教員,說要找一條不怕大海、不怕風浪的軍犬,希望能在海上試一下。鐘金澤這么想,是因為他在偵察隊時,在西沙海訓過。那次礁盤上風急浪高,好多戰士在齊大腿深的海水中跋涉,差點兒被大浪沖倒。鐘金澤當時也受到了驚嚇,所以長了記性。
教員很為難,說在這北京郊區到哪兒找大海去?再說前幾天軍犬們在白洋淀泅渡,風浪也不小。誰都看到了,哪只軍犬也不差。
鐘金澤很倔,堅持自己的要求。他說,自己要去的那座島,是在遠海。南海的風浪,白洋淀怎么能比?萬一就是在風浪大的時候有敵情呢?
教員只好把鐘金澤的要求匯報了上去。沒想到上級很快答復:這個建議很好!
第三天,兩輛大卡車出現在了華北的一個軍港。一車是學員,一車是軍犬。
選擇這個日子就是因為風急浪高。下午三點,風更大了。港區內波浪滾滾,不停地拍打碼頭,轟鳴聲中浪花能濺到岸上。而港外的浪濤就更大了,不時有水柱越過防波堤。只聽一聲令下,一群軍犬沿著一千五百米的防波堤朝盡頭跑去,看上去像一股黑色的急流。很快,它們沖到了防波堤的盡頭。
像緊急剎車,都停住了。早已守在這里的馴犬員大聲下令:“跳下去!”面對大浪,所有的軍犬都有些遲疑。這盡頭是內港和外海的交界處,右邊浪小些,左邊白浪滔天。它們似乎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兒跳。
一條軍犬跳進了外海,馬上讓白浪淹沒,很快又冒出。它艱難而奮勇地向前游動,淹沒,冒出。緊接著,所有的軍犬都跟著跳進了外海。
登陸艦就在外海,很快駛了過來。艦上的學員們都很激動,沒想到軍犬個個都是好樣的,無一例外跳進了外海。教員在意外中帶著自豪說,沒有一條給他丟臉。
鐘金澤趕緊找到教員:“第一只跳下來的軍犬叫什么名字?”
“金鋼?!?/p>
“我就要金鋼!”鐘金澤急切而堅定地說。
軍犬們都上了登陸艦。教員帶著鐘金澤找到了金鋼。金鋼馬上明白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新領導,它把腦袋伸過來,友好地蹭了蹭鐘金澤的褲腿。鐘金澤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金鋼,也表示友好,說道:“好樣的?!毕肓讼胗终f,“有成績不要驕傲,出了渤海灣這個小魚缸,南中國海上的風浪你可要好好見識?!?/p>
鐘金澤話音未落,幾個學員不干了,一下子簇擁過來。
“你,什么意思?這么小看我們渤海灣?!?/p>
“誰說渤海灣的風浪比你們南海差啦?我這條胳膊就是去年寒潮時搶險摔傷的?!?/p>
……
犯了眾怒,鐘金澤還真不好辯解。這時,艦上一位軍官過來訓斥鐘金澤:“你這個同志,太不會說話了?!彼只剡^頭去,對那幾個學員說,“大家消消氣。渤海、黃海、東海、南海,都是我們的母親海。南海我們經常去執行任務,那里的風浪確實還不大一樣?!?/p>
2
鐘金澤和其他學員一道,帶著自己的軍犬,在旅順坐上了南下的軍艦。軍艦從北到南,沿著祖國的海岸線,經過渤海、黃海、東海,最后到南海。沿途在不同的港點???,各部隊的馴犬員就近上岸。
首先是經過渤海灣。啟航那天,風浪不小,不少戰士都暈得吐了,不少軍犬也暈得吐了。也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鐘金澤不暈船,但他一直擔心金鋼扛不住。金鋼還真爭氣,有三分之一軍犬都暈了,它還能堅持住,只是沒有剛上艦時那樣活躍。鐘金澤很贊賞地看著它,覺得自己挑對了,沒看走眼。他情不自禁地把金鋼拉到自己身邊,想表揚幾句。
好像是要他好看,就在鐘金澤自得的時候,一聲不響的金鋼,哇地吐了。鐘金澤雖說躲得快,靴子上也沾了不少嘔吐物。因為金鋼吐得晚,所以把別的軍犬分幾次吐出來的,一次都完成了。鐘金澤之前有些慌神,看金鋼吐完后,反倒平靜了。
過了渤海灣,在青島靠岸了。該離艦的離艦,剩余的軍犬上岸休整了兩小時。啟航前,那些嘔吐過的軍犬,就是死活不肯上艦。鐘金澤拉了拉金鋼,金鋼也死活不肯上艦,鐘金澤硬要把它拉上去,金鋼拼命掙脫。鐘金澤火了,對金鋼吼道:“那么大的浪都敢跳,這點兒暈船算什么!”
一位帶隊的軍犬教員對他說:“別急,跳浪和暈船不是一回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有船員受不了暈船而跳到海里去的?!?/p>
教員走過去,摸了摸金鋼的腦袋,突然大聲吼:“起立!”
金鋼一聽,定了定神,馬上站穩了。
教員又說:“上艦?!?/p>
金鋼沒有動,眼神中露出了復雜的情緒。
教員又說了一聲:“服從命令!”
金鋼像被電擊了一下,又像想起了什么,馬上挺起身子,下定決心,大步走上了跳板。
教員對所有的軍犬下令:“上艦,服從命令!”
或快或慢,大部分軍犬都上了艦。還有三只軍犬依然不肯上艦。教員說:“這三只軍犬,是誰帶的?”
三名馴犬員站了出來。
教員問他們是哪個部隊的。得知一個是南海陸勤部隊的,兩個是東海守島部隊的。教員馬上通知剛下艦的三名北海陸勤部隊的馴犬員,讓他們把三條沒有暈船的軍犬送回來,把這三條暈船的軍犬調整過去。
青島啟航后不久,蔚藍色的海面漸漸變成灰白,甚至泛出淡淡的黃色。鐘金澤想,應該是進入黃海海面了。這一段航程,風浪小了點兒,可是還有幾只軍犬,包括金鋼,雖然服從命令上了艦,航行中依然暈得厲害。鐘金澤對這幾條暈船厲害依然上艦的軍犬,內心產生了敬意。
到了上海軍港,教員把依然暈船的幾只軍犬,也調整到內地部隊去了。
鐘金澤怎么能同意放金鋼走呢?他請求教員把金鋼留下,繼續南下。
教員說:“金鋼確實不錯,但每條軍犬的特點不一樣。它暈得這么厲害,能一路吐到南海嗎?到了南海,又怎么吐到西沙?給你換條不暈船的,也是對你們部隊負責?!?/p>
鐘金澤想了想,終于同意了。
讓鐘金澤沒有想到的是,金鋼得知它要被別的軍犬員領走時,沖著他叫了幾聲。那叫聲里帶著不滿、埋怨和委屈。更讓鐘金澤想不到的是,金鋼掙脫著要離開碼頭,走上跳板。
鐘金澤心頭一熱,對教員說:“讓它跟著走吧?!?/p>
教員想了想,嘆口氣:“好吧?!?/p>
從上海啟航后,軍艦接著南下,艦上留下的馴犬員和軍犬都基本正常了,只有金鋼在獨自嘔吐。鐘金澤看它吐出了黃水,知道它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他有點兒后悔一時心軟,讓金鋼上了艦。弄不好吐廢了,不是把金鋼害了嗎?古人說,慈不掌兵。他自己雖然是一個新兵,但金鋼是他掌的兵。
很快到了舟山漁場,看到上萬條漁船打魚的場面,軍犬們又興奮起來了,一個個跑上甲板歡叫。就是金鋼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依然沒有進食,鐘金澤有些緊張了,找到教員。教員說:“堅持到下一站吧?!?/p>
鐘金澤回到船艙,摸著身體極為虛弱的金鋼,說:“一定要堅持住,堅持到下一站?!?/p>
金鋼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面對金鋼的眼神,鐘金澤眼睛有些濕潤,喃喃地說:“對不起?!?/p>
他看到金鋼的眼睛也有些發亮。
很快就要經過臺灣海峽了。
就在要進入臺灣海峽的時候,就在鐘金澤估計金鋼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嘗試著給它遞上食物,沒想到金鋼突然開始吃了。一口,兩口,鐘金澤想讓它停一下,怕它吃多了會吐,沒想到金鋼餓極了,吃了好多。
鐘金澤揪著心看著金鋼,怕它吐出來。
終究沒有吐。
“金鋼!”鐘金澤緊緊地抱住了金鋼。
金鋼也掙扎著站了起來。雙方都是熱淚盈眶。
在福建軍港,軍犬們都上了岸,一個個都撒開了歡。金鋼也上了岸,走起來晃晃悠悠的,像在扭秧歌。鐘金澤又緊張了,問教員:“金鋼是不是暈船暈廢了,還能不能恢復?”
教員笑了:“這是好事,暈完船,就暈大陸。我敢保證,這回再啟航,再大的風浪,金鋼也不會暈了?!蓖A艘粫?,他又說了一句讓鐘金澤感動又自豪的話,“這樣的軍犬,我也少見?!?/p>
再啟航不久,海水變得湛藍起來,看來是進入了廣東海域。金鋼果然和別的軍犬一樣,變得精神抖擻了。
經過伶仃洋,沒多久就到了湛江,鐘金澤和幾個馴犬員,帶著軍犬上岸報到。軍艦帶著最后兩名馴犬員和他們的軍犬,穿過瓊州海峽,去北部灣方向了。
一個星期后,鐘金澤帶著金鋼向西沙出發,到六號島報到。
從此,金鋼跟著鐘金澤走向深海,上了西沙六號島。在西沙,它立下了赫赫軍功。特別是有一次,它和海軍陸戰隊兩棲偵察隊的連長張亞平比武,戰勝了張亞平,在整個西沙名聲大振。后來,金鋼又跟著鐘金澤去往南沙,在那里,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
陸穎墨,男,1963年生,江蘇常州人,當代軍旅作家。1987年在《當代》發表小說處女作。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著有《海軍往事》《尋找我的?;晟馈贰栋资纸?,黑飄帶》《中國月亮》《遠島之光》《軍港之夜》等。小說《礁盤》2008年收入湘教版小學語文六年級課文。小說《小島》收入2019年全國統編五年級語文課文。選刊》2021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