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2期|侯磊:紡織廠的女兒(節選)
一
北京的東郊區改了名,叫朝陽區。那片廣袤的荒村與田地永遠朝向太陽,有頂著天然氣包的公共汽車在麥田中奔馳,一路向東的地方有運河,孩子們在運河邊游玩,一片河湖稻香。轉眼之間,廠房像搭積木般搭起來,宿舍樓像樹林長出來,配套的醫院、學校、商店、游樂場像蘑菇冒出來,來自上海、武漢、青島、石家莊等紡織重鎮的人在此結成夫婦養育后代,如眾鳥投林在每株大樹上做了窩。她便生長在紡織廠的宿舍樓群中。那里的路邊種滿了哨兵一樣的楊樹,守衛著廠房和宿舍區。人們相信孩子、工廠和那成排的楊樹,不幾年便都能排列成行。
廠區里的人在增長,各種機器、原料沿著鐵路公路運來。整個工廠便是一架紡織機器,它自己在運轉,自己活了。
海燕童年時有個洋氣的名字叫菲菲,后來的革命如風暴般到了,她不要做資產階級的“想入非非”,而要做高爾基筆下迎著風浪的海燕。
海燕的父母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老革命,都是嚴肅而老派的人,從讀大學時便參與了地下革命,新中國成立后直接參加了工作,他們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綁在一起。在似熔爐之火的年代,他們拋棄了原先的家庭,到最艱苦、最荒漠的地方去,把北京只有農田和荒村的郊區,建設成一片到處是煙囪與廠房的工業區,讓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一眼就能看到。他們像給新生兒喂奶一樣,想讓祖國的工業快快長大,快快站起來走,奔跑到世界的前方。
于是,海燕的父母走出了市區的機關,到郊區來從事紡織行業。為了研究紡織行業,母親去了青島進修,后來回廠子里搞技術,再后來去了工會。而父親則在朝陽區的各個工廠,調來調去做黨委書記,最后落實在紡織廠里。海燕只有一個比她小很多的弟弟,兩位革命干部掙錢養兩個孩子,在那時是少有的寬裕。小時候,同學們都穿布鞋,海燕有雙小紅皮鞋,也有好幾個布娃娃、賽璐珞的洋娃娃,各種彩色積木,還有鐵皮做的小火車、小型的玩具鋼琴、小手風琴……,她能無師自通地搗鼓出“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音階來。填表寫家庭出身時,全校只有她和很少的幾個人,會認真地填上:“革干”——革命干部。
海燕的家就位于紡織廠馬路對面的宿舍區里,在那個碉堡一樣的禮堂旁邊。禮堂作為電影院和食堂,如同一口座鐘,坐落在紡織廠宿舍區里,兼任著從物質到精神的雙重撫慰。每逢下班,紡織女工們從工廠的大門口過馬路走向宿舍區,有人頭發上還沾著棉花。海燕便是看著紡織廠門口上下班的女工,想著工廠里的炒餅、香腸、豬頭肉和涼拌心里美蘿卜的香味長大的。
一進廠子門,是個蘇聯樣式的辦公大樓,樓前樓后都有花園。盡管父母都在紡織廠里當干部,但她沒怎么去廠里玩過,上中學后學會了騎車,她也沒有到紡織廠去過幾次。不是怕看門的老大爺轟她,而是怕廠子大門內那個世界的神秘。她時常站在宿舍區門口,隔著馬路看對面的紡織廠大門。每逢節慶日,大門上便會一邊出現一個白底紅色的大字,連起來是“春節”,或者“元旦”“國慶”“五一”。她以廠子門上的兩個大字作為日歷,那兩個字是什么,她便要準備什么。
紡織廠里有條龍一樣彎曲的鐵路。她的家邊上有座鐵路橋,她總是到橋上去看神出鬼沒的火車?;疖囃砩衔妩c或七點才來一趟,附近紡織廠的宿舍樓里傳來案板剁菜聲,或飄來燉肉的香味兒。她想也許有一天,沒準會去廠子里上班。想到此時,一輛不多見的汽車從東向西呼嘯而過,那馬路上的空氣仿佛被車刷新了一遍,她再看那工廠的大門,變得更加清晰,那是她的未來。
海燕從小就過著校門、家門、廁所門的三點一線的生活,規律得如任何時代的乖乖女一樣。她上的附屬幼兒園,也要系著白圍裙,她像是縮小的紡織女工。接下來便是子弟的小學、初中。她的功課很好,便去考了較遠處的高中。那些沒考上高中的初中同學,直接進了廠里半工半讀的四年制技校,在第三年實習期拿每月十八塊的學徒工資,畢業能進廠里工作。很多功課好的女生都去念技校,以便接他們父輩的班。海燕身邊最好的幾個女伴都去了技校,或護校、師專;給家里省了學費,在校住宿還為家里騰出地方,將來的工作也有了保障。如此一舉三得,恨不得能馬上結婚、早生孩子。
她像每一個女生一樣愛美。家里有保姆,她并不用干許多的活兒,后來社會氣氛驟緊,似一下子扎緊的布袋,廠里開會批評她的父母,說雇保姆是剝削勞動人民,嚇得廠里連孩子再多的人家也不敢雇了。為了與學校的同學統一,她不再穿那雙小紅皮鞋,偶爾在慶祝節日的時候,她才會穿出來。臨近小學畢業她趕上了史無前例的一段日子,學校停課了。過了兩年,直至“復課鬧革命”她才上了初中,像同學們一樣穿黑色的布鞋。功課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各項學軍、學農。有一次,她用白色的粉筆試著在布鞋兩邊畫上兩條白道,當作可憐的裝飾。全班不論男女,只有她的布鞋和別人不同。而淘氣的男生一擁而上,看見了都上去踩,要把那“不一樣”立刻踩掉。她哭了,去報告老師,而老師則說,她是小資產階級觀念作祟,思想不健康。既然不健康,那么就不打算健康了。她神游了一遍又一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幻想著遇到穿軍裝的保爾,而自己是穿布拉吉的冬妮婭。
她高中畢業時,有著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生中鶴立雞群,她的腿并不長,但很粗壯,她想自己如果胖了,那一定是個圓柱體。她留著兩根粗大的麻花辮子,薄薄的嘴唇,嘴角左下方有個并不明顯的痦子。女同學之間說,有這樣痦子的人就貪吃,她笑了笑,想想自己是愛吃好吃的,但什么都不貪。她和母親一樣強勢得像個男人。母親留著齊耳短發,如果那發型再往后梳一下,并在后腦海發根用發卡別上,那便近似于“紅軍頭”,那是長征時女戰士的發型。她想高中畢業,大學能考到哪里算哪里,畢業了便聽從國家分配,分到哪兒是哪兒,哪怕是天邊的工廠,那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涩F在工廠不招人,大學不招生。海燕只好去郊區插隊,但她猶豫了許久。
在那陰霾般的日子里,父親有一天去廠里開會學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她只記得小時候父親在主席臺上穿著白襯衫、戴著大手表做報告時的英姿,以及告訴她和周總理一起開過會的事。父親臨走前留給她的是,一張有些浮腫的臉,灰黃的面色和挺直的腰桿,以及頭戴鴨舌帽和一身藍大衣的背影。那天的工廠大門口仿佛翻滾著濃霧,父親就消失在那噴涌而出的濃霧中。她一次次向廠子里的人詢問,沒有人告訴她;她去廠子里找,在廠子門口哭,沒有人讓她進去。
母親在下放勞動時已經不大正常,重新回廠已是年過半百、處于半退休的老奶奶狀態,從精神到身體都受了刺激,沒人敢去接近她。每逢冬天的時候,母親一身藍色干部服,銀絲悄悄地爬上了短發,因為體弱而顯得走路有點不穩,且大幅度地發胖,像自己小時候賽璐珞的不倒翁。如果父親能回來,父母在一起,該有多好。
很快,母親查出了癌癥,不時要去醫院化療,便在單位請了病假。弟弟一直在上學,還想著以后考大學試試。母親在臨回家休養之時,海燕的命運似乎已經被安排好了:進廠子接班。兩年后,海燕插隊回來時,在家先休息了幾天才去廠里報到,那一周她不敢走近廠子,甚至不敢向廠子的方向看一眼。廠子像一口井,吞沒了父親,弄傷了母親,現在又來吞沒她。她沒有父母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取得的大學學歷,回廠不是當干部,而是做工人。甘心被紡織機吞沒的原因,是父母能因此欣慰,如果不是接班,她根本無法從插隊的農村回來,說不定會與貧下中農“結合”,就像她身邊的同學一樣。
能回到廠里已是她腳下最像條路的路,哪怕是去學徒。
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廠子再度輝煌,又擴招了一批工人,都是應屆的初高中生和紡織學校的畢業生,高中生多是沒考上大學,或是廠內子弟來接班的。
廠子里三班倒永不停工,還有個詞叫“四班三運轉”,分為早、中、夜班和正常班四種。正常班上九個小時(多一小時是午休),早、中、夜班不計午休,但早班六點半就上班、中班十點半才下班、夜班白天補覺,都有不便之處。上下班都會打鈴,特別是在臨上班前一刻鐘打一遍鈴,這樣人不論在廠子哪個地方,哪怕是在廠子門口,都能輕車熟路趕到自己的車間或辦公室,絕不會遲到。海燕不論什么班都提早半個小時到,以便在換工作服時更加從容。換完后,她臉上戴著口罩,頭戴工作帽,雙手戴著套袖,身系白圍裙,上面有四五個兜子,胸口繡著廠名。
紡織車間的女工叫擋車工,每人負責多少臺機器,要管下料、換紗、接線等,一個班上下來在紡織機之間能走上八公里。紡織機是巨大的蜘蛛不斷噴吐著線,車間里的她們一刻不停。不論是紡紗機還是織布機都需要手工接線,線斷了機器就停,海燕就趕緊去用手打個扣兒接上,同時手里還攥著小刀,接完一把就把線頭劃掉了。車間里最不能偷懶,每項勞動能拆解成若干標準動作,都有比賽和記錄,接十根線頭只需要四十三秒。如果檢查織布的質量,一人負責二十四臺織布機,一上班就在機器之間穿梭,看車、驗布。一天下來,能走上若干公里的路。機器仿佛是翕動的怪獸鐵牙,女人被視為心靈手巧,那么在那個年代,在鐵牙前接一輩子線頭便是天經地義。
剛上班的時候,海燕一天走下來就累得回家趴在床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四肢都換一遍。上班比插隊時種地割麥子還累,干農活兒可以休息,而當工人滿打滿算,上廁所都要飛奔,別人也有自己的機器要看,不能老幫你看著機器。到了夏天,廠房里有空調,但海燕熱得一身是汗,汗水順著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難受又難為情,上一會兒班就總想著換衣服洗澡。但很快她習慣了,更能走路,也更厭煩走路了。
廠子里給她分配了學徒三個月的師傅,師傅也是女的,是廠里少有的白凈漂亮的人;上了幾歲年紀,但年輕時必是美人。師傅教她給線頭打結,非常有耐心,但師傅不愛說話,在廠子里似乎有些邊緣。
海燕工作永遠拔尖兒,跟長輩說話永遠小心翼翼,每一次考核評比都如臨大敵。工作就是一項考核接著一項考核、一個評比接著一個評比,她的任務就是完成一項再等著下一項。她自己設想的合格,比實際評為優秀的標準還要高,她十成地付出能力與心血來對待每一次成品審核,得到好評才如釋重負,她在繼續自己學生時代一次次的考試和評三好學生,也像在戰爭年月里突破敵人的一個個哨卡。相應的犒勞是去禮堂看場電影,或去食堂打個貴點的菜,那些作為獎品的筆記本是戰利品,而一紙薄薄的獎狀就是軍功章。廠里人高看她,領導人接見她,但海燕是女工也是女人,比男人要流更多的血。
她改進的一個零件,為廠里節省了不少資金,被廠里評為先進,當月多發了一百元的獎金。廠里看她表現不錯,很快就讓她當了班長,管著七個小姐妹,并負責檢查她們的工作。
她記得小時候廠里宣傳過“鐵姑娘”,此時廠里不再用這個詞,但她還要和母親一樣,做個鐵姑娘。
鐵姑娘也是要被介紹對象的。
廠里凡是正式工的未婚女工,很快被所紡出的線劃分出一群:大齡女青年。各種領導、車間主任、師傅、財務、總務、工程師、機械師……只要是個年長的人,都會張羅著為“大齡們”介紹對象,首選是兄弟廠里的男工。當初建廠時來自哪兒的人都有,廠區的人經過南北混血,遠比周邊鄉村的人要精神許多,一眼就能看出來。每次多是由工會出面來組織舞會和聯誼。
仿佛每個螺母都要配個螺栓,每個女工也要配個男工做丈夫。
海燕個子高,漂亮,臉盤開闊,大氣干練,燙成大波浪狀的長發集中了紡織女工的樸素與時髦。給海燕介紹對象的人到處都是,廠里的長者和干部都知道她的父母,給她介紹對象也得介紹個干部。
海燕不愿相親,八十年代的新青年,一提相親便成了未過門的小媳婦。但一個不見似乎也不大合適,她決定挑一個去見見看。
見面在一個普通的冷飲店。她穿上用第一個月工資給自己買的紫紅色皮鞋,穿上米色的女士西裝去見對象。褲線熨得堅挺筆直,左手上戴了一塊精工舍手表,是親戚探親回國時送她的,家里還放著一塊西鐵城。貨真價實的干部子弟來了,她目測對象,“四舍五入”向前推進一下身高將將一米七,比自己還單薄些,一臉南方人的氣質。幾句話談過,便知道彼此父母入黨的時間、級別都差不多。
文文弱弱的對象沒什么不好,海燕開始與他試試相處。他們下班后偶爾去走走,在街上看人、看車,去電影院看電影。每次都是海燕沒話找話說,如此幾個月,已到了夏天。街上的熱浪如同單位的廠房,不一會兒烘得人汗流浹背,這一天他們正走在一大片空場上,四處沒有陰涼也沒有一絲風。海燕能走路但怕熱,淺色的衣領被汗水浸透,見不遠處有賣冰棍兒的老太太,正掀開在冰棍兒車上的被子,在車里翻騰。她便問身邊這個男人:“你想吃冰棍兒嗎?”
那男人說:“啊,不用,不用?!?/p>
“現在挺熱了啊?!?/p>
“啊,我不熱,我不怕熱?!彼灿檬直巢亮瞬梁?。
“我熱,你買根冰棍兒給我?!焙Q嗥鹆思?,賣冰棍兒的老太太走遠了,誰也不愿再走那段暴曬的回頭路。此時海燕才想起來,幾個月來不論干什么,大多是自己掏的錢。他們繼續走著,談來談去,無意間聊到家里的條件。
“我父母補發了一筆工資,能有兩萬塊,都給我結婚用?!蹦悄腥苏f,他知道人不應該露富,但他掩飾不住自豪。
海燕想起自己的父親前些年去了廠里就沒再回來,母親還時常要去醫院?;蛟S是剛才曬得有點中暑,她一陣陣地沒精神。她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男人感到剛才沒買成冰棍兒有失體面,很快又拉她坐進一家冷飲店里喝橘子汁。
海燕說:“咱倆掰腕子吧?!?/p>
“好啊,那我讓著你?!澳腥苏f。
……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熱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銘掌故。著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詩集《白鵝的羽毛》,非虛構文學三部曲《聲色野記》《北京煙樹》《燕都怪談》,社科圖書《唐詩中的大唐》《宋詞中的大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