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倪苡:失語(節選)
李小余在陽臺上站著,看見樓下空地上,兩三個孩子逗著一只穿花衣服的泰迪犬。孩子們對那只泰迪犬的尾巴很是著迷,輪流著瞅準機會沖上去摸一下它球一樣的尾巴,一摸就帶著笑聲跑開,笑聲在小區的上空漫天飛。李小余想:我怎么就不能因為一條狗尾巴發笑?那到底有什么能讓她笑呢?想了一圈,沒有。她整天像生了病似的,表情陰郁,走路拖沓。前天因為受涼嗓子啞,連吵架都干不了。她產生了跳下去的念頭,這念頭嚇得她身子一抖,繼而退回到客廳,透過窗玻璃看天空?;颐擅傻奶炜障窆酀M了鉛,低沉低沉的。偶有一只身形嬌小的鳥貼著云層疾飛,倏地一下就出了她的視野。一只飛翔的鳥離她越來越遠,遠到天涯海角。
李小余記不清自己的不快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王冬每晚都十點后回家,李小余可以接受,畢竟他是市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飯局多純屬正常。王冬回家后,兩只手在手機上忙個不停,像個熟練的程序操作員。無論他是打游戲,還是聊天,李小余不去關心,有些事太關心了,會讓他人不愉快,說不定也會令自己不愉快。李小余雖是市圖書館的一般工作人員,但從小到大,她都是個戲迷。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豈有不懂之理。
去年元旦,王冬有了三天不明不白的出差,這之后就三天兩頭夜不歸宿,理由是值班。李小余前天夜里頭疼,打不通王冬的電話,就去了醫院。她到現在都后悔自己的死心眼,非要到醫院看個究竟干什么!
王冬當然不在值班。
李小余問了王冬科室的同事,確定王冬不是今夜值班,她倉皇地逃出醫院。深夜無人的街頭,寒風刺骨,李小余無聲地流淚,她不敢大聲痛哭,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蹲下來,把頭埋在臂彎里啜泣。后來一條狗在不遠處對著她汪汪大叫,平時怕狗的她站起來向狗走去,對狗吼道:“你咬我呀,咬我呀?!惫房匆娝哌^去,轉身逃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癱在沙發上,想放肆地哭一場。這時兒子起來上衛生間,李小余趕緊關了客廳的燈,天大的事都不能影響兒子,兒子可是馬上要中考的人。她一會兒坐靠在沙發背上,一會兒又跳起來,像是要沖出門去,但放在門把手上的手最后總是松下來。她就這樣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天亮后,李小余像還了魂一樣,打起精神給兒子做飯。兒子和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吃好飯去上學,并沒有看母親血紅的眼。到了上班時間,李小余發信息向單位請了三天病假。領導回答得很爽快,讓她在家好好休息。李小余看著領導信息想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偌大的地球,不多你一個,也不少你一個。
她把手機調至靜音狀態,在家躺了一天。將近天黑時,李小余醒來,發現手機上一個未接電話都沒有,微信里除了幾個微商發了微信,再無有用信息。她存在或者不存在,不影響任何人的生活,誰也不一定非需要她不可。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需要她,那一定是兒子。李小余起來煮晚飯,她頭痛欲裂,估計是感冒了。上初三的兒子,每晚下自習課回家后都要吃一通。
今晚的兒子也不例外,邊吃飯邊看手機。李小余很想跟他說點什么,她已經一天沒有說過一個字了,可她不知道跟兒子說點什么,最近兒子的脾氣大得很。每晚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房間拿手機,然后眼睛不離手機,吃飯走路,甚至刷牙。兒子刷牙是學的網上的規定動作,刷牙要三分鐘才有清潔作用。三分鐘,兒子的刷牙就有可能是坐著的,他邊刷牙邊翻手機。李小余看他刷牙都不放過手機,心里很不爽,總是要說上幾句:“就三分鐘你都做不到不看手機?”兒子心情不好時,就戧她一句:“一分鐘都不能沒有手機?!?/p>
她擔心兒子的眼睛,可她沒有辦法讓兒子放下手機。兒子的理由很簡單,學校的學習生活已經夠緊張了,回到家為什么不能放松放松?母子倆在機不離手這事上從沒有達成過一致意見。特別是坐著刷牙看手機,李小余最不能接受,這動作本身就很奇怪。特別是早晨,李小余從自己上學到上班,到兒子上學,覺得早晨就是匆忙的代名詞。兒子有時因為早上的時間不足,可以少吃早飯,甚至可以不吃早飯,但就是不肯克扣早晨刷牙的這三分鐘,李小余心里篤定,兒子給足刷牙時間,是因為這三分鐘可以看手機。
就在又一次早晨,兒子坐著刷牙看手機時,李小余跟兒子商量早上不看,只晚上看手機行不行。兒子說:“前幾天跳樓的高浩就是因為學習壓力大,受不了了?!贝撕?,李小余再也不敢為兒子看手機這事啰唆了。
兒子下自習到家后,吃完去衛生間洗漱,然后就去房間,整個過程,眼睛交給了手機,沒看她一眼。李小余將碗筷收進了洗碗池,就坐到客廳沙發上。昨夜去醫院的事恍若前世,但值班女醫生看她的眼神,又像發生在剛才,那眼神是同情,又像是譏諷。那眼神只是一瞬,卻刻在了她心上。
這個夜晚多么靜啊,沒有人聲,沒有狗叫。李小余決定等王冬回來,問個究竟。其實有什么好問的呢?不就是那回事嗎?李小余就想吵架,狠狠地吵一架。王冬去年元旦三天的去向不明,李小余并沒有放過他,正兒八經提出離婚,離婚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母親上得門來,把李小余大罵一通。母親說:“你哥哥已經離婚了,你再離婚,是不是想氣死我?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如果敢離婚,就不要認我這個娘?!?/p>
李小余說:“明明就是他出軌了,媽怎么不講理?”
母親說:“出軌了就離婚?出軌了的都離婚了嗎?丫頭,看開點,娘不會害你的。你看看哪個離婚的女人有好下場的?睜只眼閉只眼算了,天下沒有雪白的貓?!?/p>
李小余并沒有理會母親的勸說,離婚的事鬧了一個多月。王冬一口咬定,他是出差了,跟人合伙做醫療器械生意。李小余表示反對,既然是做生意的,為什么不告訴她。王冬說:“告訴你有用嗎?沒用的話說了做什么?”李小余一時語塞,這做生意,她確實幫不上什么忙。最后兩人為孩子撫養權的問題,誰都不讓步,后來是兒子吼了一句:“你們如果離婚了,我誰都不跟,去孤兒院?!?/p>
婚還怎么離呢?婚可以不離,但吵架總是可以的吧。李小余在沙發上坐著,設想了若干個問題,也設想了王冬會怎么答,但最滿意的結果,她要王冬說出那個女人是誰,最好逼著他交出那個女人的電話號碼,她當他的面罵那個賤人一通,那才爽呢。
這想法令李小余渾身發熱,頭腦發脹。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想去陽臺上吹吹風,無奈腳下一軟。她到現在才發現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像個軟柿子。她發燒了,但她堅持坐在沙發上。
王冬是午夜十二點零五分回來的,看見李小余坐在沙發上,不免一驚,但還是很鎮定地問了一句:“怎么還不睡?”
李小余瞪著他,想問他昨晚到底去哪里了。李小余忽然發現自己失聲了,嗓子眼兒像壓著一塊石頭,使出渾身的勁,聲音都出不來。
王冬倒是不罷休,說:“你瞪著我干嗎,有什么事你說出來?!?/p>
說話是件多么簡單的事啊,李小余從沒想過自己會說不出話來。她急得抓住自己的脖子,那樣子像是有鬼魂附體了似的。王冬看了她一會兒,說了聲:“你又在玩什么花樣兒?”
她知道他又在瞧不起她了。之前鬧離婚那會兒,她急暈過幾次,暈不多會兒又自己醒過來,真的像是裝死一樣。
王冬說著就要去衛生間洗漱,李小余過來拉著他,湊近他時,她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濃重的煙味直鉆鼻孔。
“你這是要干嗎?有事說事,動手干嗎?”王冬說著甩開了李小余的手,李小余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王冬不禁笑起來:“你真想成戲精啊,在家也演戲啊?!?/p>
李小余果真如演員一般,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兩行清淚噴涌而出。
陽臺上吹來一陣風,茶幾上的富貴竹葉子晃了晃。李小余的身子也像被這陣風吹得晃了晃,她靠向墻壁,兩手在背后扶著墻。她依然瞪大著眼睛看王冬,眼淚不斷線地靜靜往下淌。
王冬終于明白李小余是出了什么狀況,他表情嚴肅起來,問:“你到底怎么了?”王冬靠過去,職業的敏感使他摸了摸李小余的額頭。
李小余依然不說話,只是眼淚更為洶涌。
“怎么這么燙,發燒了?你可不能倒下,兒子還有三個月就要中考了,他可是最愛吃你做的飯?!?/p>
淚水模糊了李小余的視線,她哭得接不上氣,張開了緊抿的嘴巴,像個哮喘病人。
“我帶你去醫院吧?!?/p>
“不!”盡管李小余竭盡全力喊著,可這個字還是卡在她的喉嚨里,但她的動作和表情都很好地詮釋了這個字。王冬聽懂了。
“難道你就不管兒子了嗎?”
每次他們相持不下時,王冬總能以各種理由扯到兒子身上。
李小余不服。
自己生病了,丈夫沒有擔心她的病,擔心的是家里沒人做飯。這不是她想要的看病的初衷,她不去看病。
“不!”縱然發不出聲音,李小余還是要喊這個字。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熬生姜紅糖湯你喝。跟我有再大的仇,也要把身體養好才能報仇?!?/p>
說罷,王冬走進廚房。李小余跟進去,她不要他做什么湯。她進了廚房,王冬正在切生姜。李小余去奪他手里的菜刀時,王冬胳膊肘被李小余一碰,鮮血就從王冬左手食指上汩汩地流出來。李小余呆立在原地。王冬右手捏著左手食指,從廚房里出來找備用藥箱。當他用右手去打開藥箱時,左手上的鮮血像李小余的眼淚那樣源源不斷地往外流。
李小余不知是真傻了還是不想幫他,她就遠遠地站著,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整個過程,如入無人之境。他是故意忘記家里還有一個她嗎?
王冬包扎好傷口,看著李小余,似乎在等什么,可李小余一個字也沒有說。她不知道說什么,也什么都說不出。王冬的目光在李小余的沉默中一點一點硬下去,接著起身去了衛生間。
李小余知道他現在不僅僅是嫌棄她,他們之間已經不是吵架能解決的問題。不過,自己為什么不可以像他一樣?養好身體,才能跟他斗,李小余不想死,就要跟他耗。李小余從藥箱里找了退燒藥。
……
倪苡,女,本名倪瑞美,1971年生于江蘇如皋,現居如皋,教師。2018年開始小說創作,已有數十篇小說在《鐘山》《作家》《青年文學》《雨花》《小說林》等雜志發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