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付秀瑩:蝸牛(節選)
天陰著。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雷陣雨。也不知道準不準。
早上出門的時候,小瓦叮囑,帶傘哪。老靳好像是嗯了一聲,又好像是沒有。小瓦知道,說了也白說。老靳就是這樣。
正在陽臺上晾衣服呢,卻聽見有人敲門。小瓦心里說,準是快遞,剛才順豐發來派送通知,還挺快。跑過去開門,卻是老靳。老靳說,口罩,忘了戴口罩。氣急敗壞的。小瓦比他還氣,說你豬腦子呀?
今年真是麻煩。從春節開始鬧疫情,人們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亂了。很多單位居家辦公,說限制到崗率。一時間人們都宅家里,大人辦公,開視頻會,工作電話,釘釘打卡。孩子們呢?上網課,線上考試,群里報體溫,老師電話回訪。一家老小都在家待著,前所未有的擁擠熱鬧。人們就是這樣,要是平時呢,不出門是自己的選擇??蛇@回是因為疫情,不出門是被迫。心理感受大不一樣。疫情一天一報,世界全亂套了。煩躁、焦慮、不安,有一種動蕩的末世一般的荒蕪感。小瓦在出版社上班,不大受影響,在單位也是看稿子,在家也是看稿子,橫豎都是看稿子。小瓦的稿子堆得滿世界都是,書桌上、小沙發上、茶幾上,甚至餐桌上。老靳一面跟在后頭幫她收拾,一面抱怨,你這哪是辦公啊,你這是打仗啊,發傳單哪。小瓦說,特殊時期,您多包涵。
老靳卻要每天上班去。沒辦法,一把手嘛,這種時候,更要沖在前頭。老靳說這話的時候,臉兒放得平平的,挺嚴肅,挺悲壯。小瓦撇嘴說,行了吧,當我不知道,還不是嫌家里煩,你純粹是躲清靜去了。老靳說,你這人,唉,跟你說不清楚。
天上的云層很低,整個城市被鎖得嚴嚴實實。從陽臺的窗戶望出去,馬路濕漉漉的,泛著黑黝黝的光澤。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里下了雨,要么就是清晨滴落的露水。五月份,北方的春天已經深了,正是花草瘋長的季節。疫情呢,也漸漸向好。人們終于長吁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也是怪了,早先家里那一大盆竹子,都枯死多時了,這個春天卻奇跡般地復活過來。先是枯黃的葉子慢慢變綠,后來竟然不斷抽出新鮮的枝葉,綠箭頭一樣尖尖嫩嫩地挺著,如今蓬蓬勃勃一大盆,越長越高,越長越密,越過晾衣架,直沖天花板,把兒子臥室的窗子覆蓋得密不透風。別的植物也長勢旺盛,多年不開花的日本海棠也開花了,密密層層熱鬧極了?;⑵ぬm本來該換土換盆了,竟然躥出老高,釀了一大盆新根新葉。金邊吊蘭也長瘋了,發出長長的枝條來,開著細細碎碎的小白花,垂得滿地都是。老靳說,世間萬物,都講究個平衡。小瓦問,你是說?老靳說,說不清。
兒子早開始上網課了。小瓦泡茶,看稿子。屋子里很安靜,只能聽見鐘表嘀嘀嗒嗒的聲音。這房子是兩居室。小瓦一直想要個書房。老靳說,要書房干嗎?小瓦知道他后面的話是,一個編輯。小瓦想,編輯怎么了?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有錯嗎?
群里有人艾特她,是部門潘主任。潘主任說一本稿子的事,然后說,現在疫情向好,大家也千萬不能松懈,該報體溫報體溫,該報平安報平安。但是有的同志麻木了,懈怠了,昨天的情況到現在還沒有報上來。當然,不是咱們部門,是別的部門。咱們要引起重視。小瓦看著那一大片文字,想象著潘主任說話的語調和神態。群里人紛紛回復收到,收到,收到。小瓦也復制粘貼了收到。群里一時安靜下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雨不大,不緊不慢,是春雨的意思。城市的高樓大廈被雨霧籠罩著,水蒙蒙一片。馬路也水淋淋閃閃發亮,在雨幕中向著遠方一直延伸下去。而樓下小花園里的草木卻越發新鮮蓬勃了,花紅葉綠,泛著迷人的水光。雨絲紛紛,偶爾被風弄凌亂了,歪歪斜斜朝一個方向倒下去。小瓦看著窗外,知道自己走神了,心里說,怎么回事嘛,干活干活。
怎么說呢,小瓦這個人,從小性子就淡。對什么都是:行吧,還行吧。當初念書的時候,家里大人都說,要好好學,將來考大學,到城里去。吃國家糧,當公家人。小瓦說,行吧。心里卻覺得,芳村也沒什么不好。芳村也還行。后來大學畢業,有機會留北京,眾人爭得頭破血流的,吃相難看。只她一人冷眼在一旁看著,想不通。至于嗎,你死我活的。后來卻因為老靳,陰錯陽差留下了。她也沒多想,留下就留下,哪里不是待著?嗯,還行。還行吧。
其實,在遇到老靳之前,小瓦正跟一個男生談著。但到底是不是談戀愛呢,她也說不好。反正那男生常常約她散步,給她作詩填詞。那男生是古典文學專業的,斯斯文文,有點羞澀,一說話就臉紅,鼻尖上冒汗。莫名其妙的,小瓦有點心疼他。心疼是不是喜歡?她不知道。有一回兩個人在校園甬道上散步,撿到一片銀杏葉,那男生做成書簽,送給她,上頭寫著一個瓦字。小瓦端詳著那字,細細的淡淡的筆跡,規矩、板正、青澀、一筆一畫,小學生一樣,心里有點疼,有點酸,還有點甜。那男生問,好不好?小瓦點點頭,又搖搖頭。那男生的臉就紅了,鼻尖上一粒一粒冒出汗來,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后來,老靳出現了。老靳第一次約她,就吻了她。小瓦迷迷糊糊的,心里惱火著,恨自己怎么沒有躲開。老靳骨架大,寬肩長腿,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老靳說,我愛你。小瓦正不知怎么回應,老靳又說,我要娶你。小瓦心里說,這么簡單?這么直接?這么——快?那古典男生,散步了那么長時間,竟然還沒有拉過她的手。這個老靳!唉。行吧。還行吧。
老靳老家在蘇北鄉下,身上有一種,怎么說,一種篤定的決絕的氣質。法令紋很深很長,眉頭常常微蹙著??粗豢圆还?,卻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老靳一開口,主語總是明確的,不容置疑。老靳說,我要這樣。老靳說,我要那樣。老靳說,我認為。老靳說,我覺得。老靳說話的時候,眼睛瞇起來,好像是在看著某處,又好像是看著無盡的遠方。小瓦仰臉兒看著他,感覺自己的手被他一雙大手握得生疼。她仿佛聽見他渾身的骨節在嘎巴嘎巴作響。莫名其妙的,小瓦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叫人擔心的力量。也不是擔心,是懼怕吧。也不是懼怕,是敬畏吧,要么就是威懾?總之是,叫人覺得踏實,又叫人覺得不踏實。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說不好。
書稿是關于心理學的,枯燥乏味,大量的專業術語,晦澀難懂。也不知道,這種書怎么面對普通讀者。小瓦他們出版社,屬于行業社,這些年卻什么書都做。不好不賴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這年頭,新媒體對出版業沖擊得厲害,就像一大塊蛋糕,可分吃的部分越來越小了。有能耐的都紛紛另謀高就,剩下的都是些老弱殘兵。吊詭的是,每年畢業季,依然有一批批新人進來,興沖沖入職,報到,等待著青春的激情和夢想被慢慢磨滅。小瓦倒是挺知足。老靳說過好幾次,要給她換工作。換個如意點兒的,比方說離家近,比方說輕閑,比方說待遇好。哪怕是圖一樣呢。小瓦卻不想換。她想了想,說,一個工作。行吧。還行吧。
雨越下越大了,天邊隱隱有雷聲。城市在雨幕中有點幽深,有點神秘。萬物都默默佇立著,任雨水恣意地沖刷。馬路上積水很深,汽車仿佛小船,在河流里飛速行駛著。大公交則笨拙多了,搖搖晃晃,像一頭頭走投無路的大象,有點然,有點莽撞,有點遲疑,傻乎乎不認路似的。有一對男女打著一把傘,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有一根傘骨壞了,那傘就癟進去一塊,圓形的傘的邊緣弧線殘缺著一個口子。忽然間,那女的卻不顧雨淋,自顧朝前跑了。那男的也不追,呆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落湯雞似的越跑越遠,不見了蹤影。雨一直下。不知道什么葉子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黑色大雨傘上,飄飄搖搖,蝴蝶一樣。小瓦嘆口氣。
小臥室門砰的一聲打開了。課間休息,兒子呼嘯著跑出來,把自己扔進沙發里,又一下子彈出來,說累死了累死了,直奔冰箱找吃的。小瓦說,天涼,別喝冰的呀。兒子哪里肯,早抱著一盒酸奶喝起來,一面刷朋友圈,一面說,老師正直播呢,她家孩子一個勁兒叫媽媽媽媽,忘了關麥啦。小瓦說,是不是?兒子說,還有我們班胖子,正回答問題呢,他們家阿姨闖進來給他送水果,寶寶、寶寶地叫,笑死人。小瓦說,哦。兒子說,還有更奇葩的呢,有個大學老師,直接就——哎,不說啦。小瓦說,怎么不說了?兒子說,少兒不宜。小瓦說是不是?兒子說,老媽,算了,你就是,哎,小白兔一個。小瓦說,什么?什么意思?兒子卻把門啪的一聲關上,說,沒事兒,媽,我上課。
兒子今年初三,畢業班,偏偏趕上這場該死的疫情。誰會想到呢,這寒假一放這么長,從冬天到春天,照眼下形勢看,恐怕要到暑假了,暑假后能不能正常返校,都還不好說。兒子剛開始興奮得不行,在家待著不上學,多爽啊。漸漸就開始煩了。想同學、想老師、想學校、想學校門口的小吃店。疫情。疫情。疫情。全世界都在談論疫情。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把世界弄得一團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電話忽然響了。小瓦嚇了一跳,趕忙過去接,卻是銀行理財的。小瓦掛了電話,想了想,把電話線拔了。兒子上網課,吵不得。
他們這小區是學區房。當初買的時候,小瓦嫌太貴了,老靳說,不貴,這個還貴?比起兒子前程,一點不貴。老靳找了人,拿到了內部優惠價。又找了設計裝修的朋友,請人家幫忙,親自跑家裝市場,親自監工。老實說,他們這房子,從頭到尾,都是老靳。有時候小瓦想問一句,卻插不上嘴。老靳說,老婆,你只管拎包入住。老靳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看商家發來的浴缸圖片。小瓦喜歡泡澡,想要一個漂亮浴缸。小瓦看著老靳的后腦勺,燈光打下來,鍍了一圈金色的光暈。老靳發量不多,這幾年,更見稀薄了。小瓦幫他想了很多辦法保養頭發,總不見效。老靳倒是不大在意,這你不懂——貴人不頂重發。知道吧?
貴人。也是怪了,老靳這家伙,每一個重要關頭,總有貴人相助。從蘇北鄉下一直到京城,老靳一步一步,步步驚心。老靳跟小瓦說這些時,是往事不堪回首的口氣,但她還是從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不易覺察的得意。對,就是得意,是志得意滿。她怎么不知道,老靳痛說革命家史的時候,差不多都是他心情大好的時候。比方說,他升了職,比方說,他晉了職稱,比方說,他的工作受了表彰,比方說,他的老部下出息了。人們大發感慨,大約不外是兩個時候,春風得意的時候,或者落魄不得志的時候。這些年,老靳一路青云直上,步步踩在點上,回顧往事的時候就很多。老靳的回顧,一定要從蘇北鄉下他的童年時期說起。他的一句開場白就是,想當年哪。早先,小瓦都是很專注地聽著,時不時應和一下。后來,聽得多了,情節、懸念、轉折、結局,她一清二楚。老靳每次都回顧得深情,小瓦卻聽著聽著就走神了。小瓦不是一個刻薄的人,她從來不忍心打擊老靳回首往事的熱情。這世上,誰不是跌跌撞撞,一道坎兒之后是另一道坎兒,都得靠自己咬牙邁過去。
……
付秀瑩,女,1976年生,現居北京?!吨袊骷摇冯s志社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舊院》等多部。曾獲《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