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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2021年第1期|朱文穎:平行世界
    來源:《作家》2021年第1期 | 朱文穎  2021年03月03日07:12

    1

    在學校上藝術理論課時,我經常開小差甚至打瞌睡。藝術理論是乏味的,而老師們又常常會把它們講述得更加乏味。只是有一天,半夢半醒之時,我聽到藝術理論課老師忽高忽低的聲音里,冒出了這樣一句:“藝術和藝術家內心的秘密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如果沒有秘密,也就沒有藝術了?!?/p>

    就如同一條好幾天沒有進食的狗,突然聞見食物的香氣。我一下子來精神了。

    秘密。我都有些什么樣的秘密呢?或許,這可以算作一個——一直以來,我和父母的關系都不是很親近。我感覺他們其實想要個女孩,而生下我,只是一種難以改變的錯誤……

    還有,童年時期那持續了整整一年、后來又突然神秘消失的口吃,是否昭示了敏感而知恥的天性?而少年時臉頰額頭野蠻生長的青春痘,是否又接著把內心的隱秘改變成了標語和口號?

    所有的秘密最終都會物化而成形象嗎?或者聲音?藝術究竟是要說出秘密,還是讓秘密成為一個更深的秘密……這些都是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問題。而在現實生活中,從上學年開始,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聯系父母了,我和他們的關系變得愈發疏離而對抗。其中最主要而直接的原因,是他們希望我畢業以后回到家鄉縣城工作,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甚至安度晚年,而這顯然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好像意味著——我一生下來——就已經看到了死亡?”我記得,這是我在電話里向他們大喊大叫的最后一句。

    違背父母的意志是要付出代價的。所以每逢假期,我經常得打工維持自己的生存。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因為這至少是我自由的選擇。就如同有能力保有內心秘密一樣,這件事充滿了隱秘的力量和快感。

    2

    我猜測,被藍貓酒吧老板錄用的原因之一,是我看上去少言寡語,不屬于惹事生非的那類人物。酒吧是一種可以讓秘密容身的地方。酒讓人變得透明。而到了第二天,酒勁過后,人們通常又會后悔于這種透明。

    “你要是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就當作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好了?!崩习宸浅UJ真地關照我。

    藍貓酒吧位于城里的開發區,周末或者旅游季節,很多人會來這里。僅僅是膚色相近的人群中,如何準確辨別出中國人、印度人、韓國人、越南人、緬甸人、馬來西亞人、菲律賓人……都是存在難度的。在最熱鬧的季節和時辰,各色人等會集在那里。人影幢幢,不由讓人聯想到一些老電影的片斷——比如《007》里的舊日時光:花花公子們抽煙、喝酒,與好裁縫搞好關系,而不是去健身房。

    還有些時候,一整個下午,酒吧里人跡罕至。只有頭頂那幾只老式吊頂風扇,它們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響,仿佛整個世界正在悄悄凝固……但與此同時,又給人一種隨時可能掙脫羈絆、加速俯沖的錯覺。

    酒吧前身是一間廢棄的舊倉庫。陡直的樓梯通向二樓露臺。建筑的細節部分,還存在不少過去歲月的痕跡。比如說,有些地方裸露出原始的磚墻;又比如說,天花板那里交織分布著原木和鋼鐵。

    上班第一天,老板帶著我上上下下走了一圈。

    “最后關門的時候,別忘了檢查露臺?!?/p>

    他站在開闊的、放了遮陽傘和桌椅的露臺中央,朝著天空伸展開手臂,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你會喜歡這里的?!彼纳眢w慢慢向我傾斜過來,“很多有趣的人……對了,講個秘密給你聽吧,這里面,或許還藏著個把殺人犯呢!”

    3

    誰會是藍貓酒吧里那個可能存在的殺人犯呢?我認為這應該是老板的一個噱頭。只有會耍噱頭的人才能成為老板,其他則淪落為憂郁的藝術家和落魄的酒鬼。

    上班幾天以后,我就知道藍貓酒吧有三個酒鬼。他們分別是保羅、田敏和秋生。

    美國人保羅是那里的???。他的中文名字叫簡重山。保羅見到陌生人,介紹自己,總會仔細而反復地強調一個細節:“這里的重,是讀第二聲chóng,而不是第四聲:zhòng”。

    為了解釋清楚,他通常會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簡重山”三個漢字。而旁邊的空白處,則用中國水墨的筆法,畫出山巒跌宕、一葉輕舟……保羅手里舉著那張字條,再次放慢語速解釋一遍:“也就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那個重?!?/p>

    第一次見到保羅,除了不厭其煩地給我普及了四聲發音,他還饒有興致地和我聊了幾句。

    “你是新來的?”他問。

    我點點頭。

    他要了杯半升的黃啤。然后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是學生?”他揚了揚眉毛。

    我又點點頭。

    “學什么專業呢?”他接著問。

    “藝術?!蔽一卮?。

    他思忖片刻:“那么,你看過美國畫家馬克?羅斯科的畫嗎?”

    那些令人昏昏沉沉的藝術理論課,縱橫交錯的人名、概念,它們在我頭腦里飛速閃過——“馬克?羅斯科,抽象派運動早期領袖之一。作品常見巨大的彩色方塊,配以朦朧柔和的邊緣,簡潔單純地懸浮在畫布上,不清晰的交界處隱隱地藏住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以此喚起人類潛藏的熱情、恐懼、悲哀以及對永恒和神秘的追求……”

    我很誠實地回答:“我沒有機會看他的原作?!?/p>

    “那就是說,你只知道關于他的概念?!北A_說話一字一頓,有點滑稽,但也有點莊嚴。

    我說是的。確實如此。

    “那么,你知道——他最后是自殺的嗎?沒有大聲呼喊,就像——就像輕舟已過萬重山?”

    那天保羅一共問我要了五個半升的黃啤。付完賬臨走的時候,他朝我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我認識你們老板,生意不好的時候,他會偷偷關掉空調,還有——我敢保證,這杯啤酒里摻過水?!?/p>

    4

    幾乎每天,當月亮升到屋檐的第二個尖角那兒,藍貓酒吧的另外兩個??汀锩艉颓锷蜁s著喝上兩杯。

    一般來說,兩人風平浪靜、幽默揶揄的閑聊會持續一個多小時,然后,田敏的聲音高起來。秋生回應,慢吞吞的,然而語氣堅定。調酒師甩頭擺出一個很酷的動作。他是司空見慣了,這樣的事情每天在眼皮底下發生。田敏不斷地喝啤酒,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來。秋生則像潮水一樣,漸漸柔軟下來,慢慢退去。

    據說田敏是當地人。而秋生則是所謂的新蘇州人——傳說他在北京的圓明園畫家村待過一段時間,后來去了宋莊、三里屯,再后來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最終出現在藍貓酒吧。曾經有一位來自南印度的中年人,他指著秋生眉心那里一道暗青色的傷疤,大驚失色道:“在印度,這是神跡??!”

    秋生從沒去過印度。所以他有點尷尬地笑笑。

    田敏也沒去過印度。而且他不管秋生眉心有沒有神跡,繼續跟他大聲嚷嚷:“我們年輕的時候,藝術是一條孤獨的路,沒有藝廊,沒有收藏家,沒有評論家,也沒有錢。但那卻是一個黃金時期!”

    秋生不斷點頭:“是的,那確實是黃金時期?!?/p>

    “因為我們都一無所有,反而能肆無忌憚地追求理想——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田敏顯得有點激動。

    秋生表示衷心同意。

    “而現在呢?”田敏又從我手里接過一杯啤酒。他和秋生一樣,只喝最便宜的國產啤酒?!艾F在什么都有了,有藝廊,有收藏家,有評論家,但是,你能告訴我,真正的藝術在哪里嗎?”

    秋生也從我手里接過一杯啤酒。他搖了搖頭,非常真誠地回答田敏說:“非常遺憾,我也不知道真正的藝術在哪里?!?/p>

    兩個人你來我往,大致就是這樣一個過程。然后秋生先離開,總是這樣。穿上外套,冬天的時候還裹好圍巾,戴上帽子。只有眼睛露出一種打擾了這個世界卻實在是極其無辜的表情。他向另外幾個朋友打招呼,向調酒師打招呼,向我打招呼……向仍然坐著喝酒的田敏打招呼。

    田敏經常喝醉。好幾次他都喝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后來慢慢地,店里沒客人了。

    等到關門的時候,老板就把他拎了出去。

    5

    有一次,我下班忘了東西在店里,一大早折返回去。發現田敏還坐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發呆。

    “你一晚上都沒回家嗎?”我有點驚訝。

    田敏的頭發亂蓬蓬的,臉色也不太好。然而神色相當平靜。

    “昨晚喝多了。坐在這里想點事?!彼柭柤绨?,回答我說,“半夜的時候,這里有涼風?!?/p>

    我約田敏去街角一家面店吃頭湯面。

    “身上帶的錢昨晚都買酒了。面錢得你付?!碧锩粽f。

    “沒問題?!辈恢罏槭裁?,我覺得田敏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

    或許是為了自我解嘲,吃面的時候田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這么一句:“我和秋生這種藝術家嘛,常常會在吃頭湯面的時候付不出面錢?!闭f完以后,田敏再次哈哈大笑。

    我也陪著他笑。

    “你有女朋友了嗎?”田敏突然轉頭問我。

    “……有過一個,去年分手了?!蔽一卮鸬煤苷\實。

    “男人和男人相處會很簡單。我們彼此分享秘密。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樣了。男人很難和女人分享秘密?!?/p>

    我認真聽著。

    “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碧锩艨戳宋乙谎?,又低頭吃起面來。很快,他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面湯,擦了擦嘴:“那個美國人保羅,你有印象吧?”

    “是經常喝醉的那個保羅嗎?”我問。

    田敏點點頭:“他參加過越戰,據說還殺過人?!?/p>

    “真的假的?”我心里一驚。

    “當然是真的?!?/p>

    “是他自己說的嗎?”話剛出口,我立刻感到了自己的愚蠢。

    “誰愿意談論自己以前殺過人這種事?!碧锩酎c起一根煙。神情突然變得疏離和倨傲起來。

    是啊。我想了想。小時候,甚至成年以后我都經常做夢。夢里我殺了人,然后有一個很響亮很嚇人的聲音,在我身邊或者從我心里冒出來:你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從此以后,你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了。這個聲音循環往復,有時候把我從夢里直接拽回現實世界。還有些時候,我則再次陷入追殺、被殺,以及殺人的過程當中……直至滿頭大汗地從惡夢中徹底醒來。

    那天,后來,田敏不知從哪里翻出了零錢,結果非但付了他的那份,還把我的面錢也一并付掉了。而在接下來的幾乎整整一天時間里,有一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里不由自主地閃爍著、跳躍著:

    保羅——他真的殺過人嗎?

    6

    店里沒什么人的時候,我會隨手翻翻書或者涂抹幾筆素描。

    在我的筆下,田敏微胖而圓潤,是個脾氣有些暴躁但仍不失風趣可愛的落魄畫家。秋生則長著深沉的鷹鉤鼻,滿臉嚴肅,眉宇微蹙。

    “狂熱的理性主義者!一個狂熱的理性主義者!”

    這是田敏在背后對秋生的評價。田敏的傾訴和他這個人一樣,真摯而又略顯滑稽:“我不能理解,一個人為什么總能那樣不溫不火,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的……難道這個世界上確實都是好人嗎?真的是這樣嗎?”

    他瞪大了已有醉意的眼睛,熱情而急切地望向我:“有時候我真想伸出拳頭,看看秋生的臉和思想會不會改變形狀?!?/p>

    田敏從來都沒有真的向秋生揮舞過拳頭,而秋生的臉和思想也幾乎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反而是美國人保羅——

    在我的記憶里,保羅的臉一直是模糊的。也可以換一種表達方式,在很長一段時間,保羅的臉顯得過于輪廓清晰,而毫無特色。就如同他百說不厭的那句“輕舟已過萬重山”——已經沒有任何再次辨別以及闡釋的意義。

    然而,那天早晨,當田敏口齒清晰但表情神秘地告訴我“保羅殺過人”以后,再次在藍貓酒吧見到他,仿佛真的有什么東西變得不再那么明確,并且輕輕晃動了起來。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藍貓酒吧里流淌著迷幻傷感的藍調,就如同汪洋大海里漂浮的一只小船。

    保羅突然濕淋淋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饑渴地從我手里抓過啤酒杯,接著又興奮地告訴我,他剛從南方一個熱帶小島回來。有一天下海,游遠了,在小島旁邊又意外發現了另一個小島,美麗又荒涼……在海里游泳,遠遠望見那片陌生沙灘時,他以為是個荒島;而后來,順著海浪的方向和借助雙臂的力量,越來越接近小島,雙腳觸到細軟如水的沙灘時,他看到了樹林,樹林里走出來的歡聲笑語的人,甚至還有在島上疾馳而過的老舊摩托……

    其實保羅在敘述的時候遠沒有這么細致豐滿。我的英文是有限的。而保羅的中文比我的英文更加有限。很多時候,我和保羅使用最簡單的提問句以及最本質的回答來進行溝通。但是,當他講到那個小島的時候,他的語言流動跳躍了起來。有一些部分還變成了氣霧?;蛘哒f,在我的演繹下,成為了我想象中的氣霧。

    “后來呢?”我問保羅。

    后來——保羅說,那天很晚了,太陽快落下去了,他和幾個當地人在淺灘上踢足球。海浪從很遠的地方一波一波涌過來。就像滾滾濃煙一樣延綿不盡。而白色的浪花最終與白色的沙粒融為一體……場面非常魔幻。

    后來——保羅還說,那里現在正是雨季。一個月里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雨。他說他也弄不明白,他喜歡而難忘的為什么都是些雨季很長的地方。悶熱潮濕,滴滴答答地下雨??諝饫锒寄軘Q出水來。

    再后來,當保羅又喝到第五個半升黃啤,他的敘述和語言終于再次回到了現實世界。

    “你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他向我用力點了一下頭,“你應該多出去走走??纯赐饷娴氖澜?。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下來。仿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久久眺望了一下。

    “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你在干什么呢?”我順著他的話題,隨口一問。

    他過了大約三四秒的時間才回答我。

    “那個時候,我在越南?!北A_說。

    7

    田敏以前告訴過我,保羅今年六十多歲了。按照我的年齡倒推一下,保羅說他在越南的時間,確實正是越戰接近尾聲的那段時間。

    關于這場戰爭,我基本只是在學校影視課上得以了解大概。印象最深的是那部《獵鹿人》和里面出現過兩次的俄羅斯輪盤賭。

    俄羅斯輪盤賭的規則很簡單,在左輪手槍的六個彈槽中放入一顆或者多顆子彈,任意旋轉轉輪之后,關上轉輪。游戲的參與者輪流把手槍對著自己的頭,扣動扳機;中槍爆頭自動退出,怯場也為輸。堅持到最后的就是勝者。而旁觀的賭博者,則對參加者的性命押賭注。

    電影里第一場賭局發生在戰俘營,越南軍人在左輪手槍里裝子彈,然后命令被俘美軍輪流朝自己頭上開槍;第二場則在南越政府所在地西貢。這一次,往左輪手槍里裝子彈的,是曾經的被俘美國士兵尼克。從戰俘營逃脫后,他被這種游戲吸引,留在越南以此謀生,如同染上致命的毒癮……

    “你看過《獵鹿人》沒有?”又一次,我和田敏一起吃頭湯面的時候,我問他。

    “沒有?!碧锩纛^也不抬,聲音很響地吃面。

    “到底是誰告訴你——保羅在越南殺過人?”我的好奇心又悄悄溜出來了。

    “沒有人告訴我。大家都知道?!?/p>

    “這……難道不是秘密嗎?”我困惑地繼續提問。

    “有些秘密本身就不是秘密?!碧锩舴浅>徛V定地吃完剩余的湯面,還順便瞥了我一眼。

    那天的面錢是我付的。田敏確實身無分文了。就像他莫名其妙的回答一樣:莫名其妙,卻又坦蕩無比。

    8

    而接下來這個晚上發生的事,則完全是一場意外。

    事情還要再往前說一說。

    藍貓酒吧的老板既然選了這么一個文藝而工業風的場址,必然也是有那么點文藝情懷的。我才上班的那幾天,他就在那里嘀咕著,要在二樓露臺辦一場前衛的投影攝影展。而被選中的這位攝影家竟然是如此具有世俗的聲名,卻是我偶然之間發現的。

    那又是一個被老板拎出去后的隔天黃昏,田敏很早就來店里了。大約過了十來分鐘,秋生也來了。隔天兩人為了某個藝術觀念大吵一架,彼此打招呼時臉上都還沒緩過勁來。

    突然,田敏在吧臺角落里發現了一張攝影展的活動海報。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知道他!”田敏興奮地說,“易都!很有名的攝影家!”

    秋生在旁邊把腦袋湊過來,仔細地看了一下那張海報。他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真的是那個攝影家易都嗎?你們真的請到了他?”兩個人七嘴八舌地問我。滿臉泛出紅光。

    在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倆各自點了些吃的,田敏抱著酒,秋生則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張海報,兩個人帶著兩張發光的臉孔,坐到一邊認真聊天去了。

    那晚田敏和秋生出人意料地沒有發生任何爭執。甚至看上去頗為溫柔體貼,相親相愛于對方細微的感受。那張有形的海報以及仍然處于想象狀態的攝影展,仿佛再次把他們拉回到了藝術的黃金時代。

    “我喜歡易都的《蘇城紀》系列,他的表達太獨特了?!鼻锷Σ[瞇地說。

    “他的《低俗小說》《萬物生長》……多么生猛!但又多么孤獨!”田敏一陣激動,急促地咳嗽了起來。

    后來店里人漸漸多起來。忙亂之中,我余光掃到有兩個人影手拉手、搖搖晃晃地出門去了。我眨眨眼睛,仔細再看。沒錯,確實是田敏和秋生。

    他們是如此歡樂而忘我,以至于如此自然地忘記了買單。按照那晚的狀態來看,我認為他們一定不是有意的。

    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這一次,田敏和秋生的表現是如此驚人一致。而這種一致,則是建立在一位即將在藍貓酒吧二樓露臺舉辦攝影展的攝影家身上的。

    他叫易都。非常有名。

    在露臺攝影展開展的前一周,我們就陸陸續續地忙碌起來。

    按照老板的意愿,露臺上的桌椅需要重新排列順序。

    “排成什么樣子?”我問他。

    “要亂。要壓抑。要充滿障礙?!彼幕卮鸷芎唵?。

    “為什么?”我有點驚訝。

    “為什么?你愛過人嗎?你失戀過嗎?”老板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揚長而去。

    我呆呆地站著,并且久久回味老板剛才說的那番話。

    在學校的藝術賞析課上,老師給我們看過德國舞蹈家皮娜?鮑什的《穆勒咖啡屋》錄像。觀賞完畢,老師是這樣解釋的:“毫無疑問,咖啡館就是世界的縮影。里面放滿了礙手礙腳的桌椅——雜亂的桌椅就是形形色色的人。它們讓你不能自如舒展,感覺局促、拘束……孤獨……穿白裙的女人在精神世界的惶惑,以及與自己的糾纏中摔倒,又掙扎著起來,疲憊不堪。直到她鬼使神差地遇到了一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那一瞬間,觀眾就知道了,這就是愛啊……”

    我至今還記得老師突然歡快清亮起來的語調和聲音:“……這就是愛??!”

    如果藍貓酒吧的老板沒有半途折返回來,接著說出下面這些話,我甚至會以為他可能是那堂課藏在玻璃窗后面的竊聽者。

    但老板是這么說的:“只有局促了,壓抑了,才會感覺躁熱。你明白嗎?”

    我沖著他點頭。事實上,人體的感受也確實如此。

    “躁熱了才會多買冰啤酒?,F在你徹底明白了吧?!彼路鹜蝗桓杏X得意了起來。嘴角咧開,非常燦爛地笑了。

    理清了桌椅和酒的頭緒,我們接著又討論了一下露臺光線的問題。

    除了投影儀,那天的露臺是否還需要環境用光?

    因為有了桌椅安排的順利演繹,在光線這個問題上,老板比較謙虛而認真地聽取了我的意見。

    我說,在課堂上老師講過一個有名的光色實驗。把紅黃藍三色調在一起,變成一種臟兮兮的黑色;而紅黃藍三種光一起,則變成白色,或者淺灰色的發亮的光……我說,做這個實驗,老師其實是想告訴我們一個關于藝術的道理——

    “什么道理?”老板揚了揚頭。

    “所謂藝術,就是只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的本質里是否有那道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崩习甯纱嗬洌ㄒ部梢岳斫鉃橛行┎荒蜔┑財[了擺手,“那天不用裝飾光。全部自然光?!?/p>

    9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沒有等到展覽開幕,就在展覽的前一晚,我、田敏、秋生,還有保羅,我們四個人陰差陽錯地被鎖在了二樓露臺。而且幾乎是整整一個晚上。

    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

    已經快準備關門了,店里客人基本走盡,老板把鑰匙留給了我:“今天你鎖門?!?/p>

    田敏和秋生正熱切聊天,談論著明天見到易都后最想請教探討的藝術話題;保羅則坐在吧臺一側發呆……

    我叫上他們三個幫忙,把兩盆巨大的綠植搬到二樓露臺。一來等待清晨的露水;二來為明晚的光影增添微妙的層次。一切安頓完畢,正想收拾了下樓離開,突然一陣妖風刮來,露臺通往底樓的門砰的一聲鎖上了——那是一扇只能從外面打開的門——平時為了以防萬一,我都是帶著鑰匙上來。但那一晚,什么都留在樓下了:鑰匙、手機……一樓已經空無一人。而夜空下的露臺,也只剩下唯一的我們:

    微醺的田敏和秋生,介于微醺和深醉之間的保羅,還有束手無策的我。

    我們很快就接受了現實。

    夜已深。露臺上微風陣陣。天空中繁星閃閃。

    保羅首先躺了下來。

    接下來是田敏和秋生。

    “你看到了吧?!被蛟S是因為躺著,田敏的聲音有點微弱,并且氣喘吁吁。

    “看到了什么?”秋生把兩只手枕在腦后,看起來頗為愜意的樣子。

    “天上的星——星?!碧锩衾L了語調。

    “看到了呀?!鼻锷f。并且慢慢閉上了眼睛。

    “前幾天我讀到一篇文章,說《山海經》里的那些動物、植物、山脈其實都是存在過的?!渡胶=洝分v的是平行世界里發生的事情?!辈恢獮槭裁?,田敏長嘆一聲。

    “是的,我也看到了一篇文章?!鼻锷拥煤芸?,“但不知道和你說的是不是同一篇?!?/p>

    田敏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躺得更加舒服一點。

    “我來舉個例子吧?!彼f,“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現在就有同樣的四個人,他們因為刮風之類的意外情況,被鎖在了一棟建筑的二樓露臺上。但那四個人并不是我們,而是生活在另一個有著云霧繚繞的高山、一望無際的原野、喧囂嘈雜的城市,和其他七顆行星一同圍繞一顆恒星旋轉,并且也叫作‘地球’的行星上——而且,我們對應的每一個人,他一生的經歷和我們的,每分每秒都相同?!?/p>

    “什么?也叫地球?也就是說,有兩個地球?”秋生坐了起來,一只手撐著下巴。

    “是的。最新的宇宙模型已經研究出了,離我們大約10^(10^28)米外的地方存在一個和我們的銀河一模一樣的星系,而那其中有每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們?!?/p>

    田敏顯然不太清楚“10^(10^28)”的讀音,他撿了個小石塊,在地上畫了出來。

    “這真是太詭異了。不可思議?!鼻锷B連嘆息。

    “是的,確實很詭異。還有更詭異的事情?!碧锩粢沧似饋?,兩只手都撐著下巴。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秋生和我,又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可能睡著了)的保羅,繼續往下說:“那篇文章的結尾處還有這樣一個觀點:當你仰望星空的時候,你頭頂所有能看到以及不能看到的行星都處于某種叫作‘均衡’的狀態中,所以我們不需要擔心被星星意外擊中。說來也怪,以前我不知道這種假設的均衡,從來不擔心頭頂的星星會掉下來。但自從知道以后,心里反而很不安。真的,不信的話,你們試試看?!?/p>

    秋生半信半疑地躺了下來,瞪大眼睛望著星空。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慢慢說話了:“是的。是有這種感覺。很不安。非常不安?!?/p>

    后來我也躺了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從頭至尾,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10

    后來,是誰想出了那個主意?是我嗎?田敏?或者秋生?反正不會是保羅。保羅可能是真的睡著了。而我們三個則移到了那堆搬放得亂七八糟、礙手礙腳的桌椅面前。田敏竟然還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了一箱啤酒。

    一瓶啤酒喝下去,田敏變得更加活躍了。

    “讓我們來聊點有趣的事吧?!碧锩粽f。

    “什么有趣的事?喝酒嗎?”秋生也喜笑顏開。

    “我們來聊聊秘密吧……”

    “秘密?”我和秋生都豎起了耳朵。

    “是的。誰先說?你生命里最隱秘的……秘密……是什么?”

    我和秋生沉默了一會兒。又彼此推讓起來。

    “田敏,還是你先說吧?!鼻锷浅ky得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特別是在田敏面前。

    “好的?!碧锩袈冻隽藡雰喊慵儍舻男θ?,“我的秘密其實很簡單——我想成為像易都那樣的藝術家?!?/p>

    “為什么?”我脫口而出。而秋生仿佛若有所思。

    “因為他成功。有錢??梢宰杂傻刈非笏囆g?!碧锩艋卮鸬苗H鏘有力。

    “但是——”很多很多關于田敏的留存在回憶中的碎片,就像天空中失去“均衡”的行星般向我襲來。

    “沒有但是。這就是我的秘密?;蛘哒f愿望?!碧锩舻穆曇糇兊美潇o下來。讓我相信他說的確實是真話。

    “是的。這其實也是我秘密,或者說愿望?!鼻锷坪跤悬c害羞。說話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

    “你呢?”他們兩個同時面向了我。

    “我?”

    “是的。你?!?/p>

    皮娜!皮娜!皮娜!

    有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我四周回蕩起來。

    皮娜!皮娜!皮娜!

    我無比訝異地四處回望。

    什么也沒有。

    但是那個聲音仍然在延續。接下來,是皮娜著名的舞蹈《穆勒咖啡館》里的片斷,更多的天空中失衡的碎片、行星、恒星像雨點一樣地向我砸來——那種復雜、斑駁,那種曖昧和絕望,那些伸出來的手臂、被捆綁的身體……兩個人的擁抱、被拆開、掉落又擁抱、一遍又一遍的抗拒與服從、那些暴力和無聲的呼喊。呼喊一些匱乏已久的東西。比如說,比如說,那句我對父母和前女友都呼喊過無數次的話(我真的呼喊過嗎)——

    “只要你愛我?!?/p>

    然而,我仍然什么都沒有說。

    11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愈加混亂了。以至于我第二天都很難回憶起來,究竟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境,還有哪些則是我醉后的斷片(第二天才發現,那箱啤酒全被我們幾個喝完了)。

    首先是保羅。第二天老板開門后,露臺上只有田敏、秋生和我三個人。我們全都喝醉了,在露臺上睡了一夜。而保羅……不見了。

    與保羅不見了同時發生的,是樓下的白墻上畫滿了大片淺藍深藍、淺紫深紫的色塊。老板氣得臉都發白了。他在店堂里大叫大喊:“你們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是昨天晚上莫奈回來畫的嗎?”

    還別說,那夢幻般的筆觸真有些像莫奈晚年的睡蓮。但是——那狂亂、斑駁、糾纏的線條和氛圍,分明又讓我聯想起另外一幅畫面,那是另一部我看過的關于越戰的電影?還是保羅昨晚的夢囈?或者是田敏、秋生的竊竊私語?

    ——大雨中泥濘的越南村莊,到處都是水塘;一個持槍的背對著我們的美國士兵,還有一個躺在地上、剛剛還微笑著、被人誤殺的越南小男孩。

    最后,超越這零亂糾結的一切的,是發生在昨晚的一個細節。只有這個細節,雕刻刀一般犀利,閃電一般透徹,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記憶。

    我記得,我突然走向了躺在地上的保羅。他或許仍然睡著,或許早就醒了。我走向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魔鬼突然占據了我的頭腦。我直直地站在保羅面前。我用英語對保羅說了。我盯著他的眼睛,用英語說了兩遍——

    Russian roulette。

    Russian roulette。

    12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保羅。

    2020年8月20日星期四于蘇州

    朱文穎,當代作家,生于上海,1997年開始小說創作。發表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凝視瑪麗娜》《春風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萬字。曾獲國內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國文字?,F居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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