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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荊歌:敘事課(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 | 荊歌  2021年03月15日07:29

    鮑里斯是個英國人,來我院當系主任已經三年。這三年里,他頻繁地在上海和愛丁堡之間飛來飛去?!盀榱藧矍?!”他說??墒俏抑?,他既來中國教書,又丟不下他家鄉,原因并非如他所說。他在英國很有名,我說的是在傳媒界。他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公司,賺很多錢。

    但是今年,因為疫情,他一直都在中國。

    并且,他還跟鄰校外文系的一名女教師談上了戀愛。

    “鮑里斯,你的愛情到底是在上海還是愛丁堡?”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

    他的回答讓我大跌眼鏡:“為了語言?!?/p>

    “此話怎講?”我問。

    “我想學中文!”他有些恬不知恥地說。

    為了學習中文而跟一位中國姑娘談戀愛,這讓那位外文系老師情何以堪。

    “那么愛丁堡呢?”我幾乎是責問他。我怎么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個道德高坡上,身子搖搖晃晃。

    鮑里斯沒有回答。

    他正式向我發出邀請:“明天下午,我們有堂敘事分享課,請你參加,為我們作出一些點評,可以嗎?”

    參加分享課的,都是大二的學生。

    十多個學生,明顯女生居多。這些女孩子,長得不怎么好看,但很時尚。

    鮑里斯要求大家用英語進行交流,我說:“還是用中文吧!”

    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個故事,或者說,一個微電影的劇本。他們將會在鮑里斯的指導下,把他們的作品拍成影像。

    鮑里斯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說中國學生都很悶?!安辉敢庹f話,這是為什么?”他攤開兩手,就像白鶴亮翅。

    “可能跟中小學的教學有關吧!”我說,“他們習慣聽老師講?!?/p>

    “我就是要讓他們說,學會說,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好啊,這樣當然很好??!”

    “大家不要照著念,不要看手機電腦,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我們,把你的故事說出來!”鮑里斯用很蹩腳的中文吃力地說。

    但是沒有一個學生主動說“我先來”。大家都沉默著。圓形階梯教室里一片寂靜。

    鮑里斯突然咳嗽起來。他迅速起身,跑到教室外面去。

    大家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鮑里斯在外面咳了一通,這才走進教室來。他的臉紅紅的,好像喝了點酒。

    “誰先來?”他用英文說。

    沒有人響應。

    鮑里斯只得像中國老師一樣,點名讓坐得離他最近的一名女生先說。

    女生名叫王悅恬。

    王悅恬染了一頭黃發,她的臉特別白,就像一個瓷娃娃。

    她羞澀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零亂的牙齒。

    她先用英文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后用中文開始敘述。

    有一個裝修公司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說,他家舊了,需要裝修。裝修公司說,我們先派人過去看看吧!打電話的人說,不用看,直接派工人過來就行!裝修公司說,那怎么行,不看我們哪知道該怎么裝修呢?打電話的人說,我可以告訴你們呀!裝修公司的人說,這種事,電話里怎么說得清!打電話的人說,只要給我所有的墻面刷上白色涂料,木板刷一遍清漆就可以了!

    鮑里斯打斷王悅恬說:“語速能不能放慢一點?”

    王悅恬又用英文說了一句“對不起”,接著往下說。

    裝修公司的人最后同意了,派了兩個裝修工人,提了油漆和涂料到了這個人的家。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地方,雖然是在一條偏僻的小弄堂里。

    這個人已經站在門外迎接。

    他衣著整潔,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但是他的衣裳太大了,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穿在自己的衣裳里,身體就像在慢慢縮小。

    他的手從寬大的外衣里伸出來,不是要跟人握手,而是攔住裝修工人,不讓他們進門。

    “你們要當心,一定要當心!”他緊張地說。

    裝修工人很不解,問:“當心什么?”

    “當心不要碰壞我的東西!”

    “好的!”裝修工人說。

    “對了,我姓郝,你們叫我郝老師好了!”

    “你是當老師的嗎?”裝修工人問。

    “不是!”他很干脆地說。

    “你們答應我,一定要當心!”他又強調。

    裝修工人說:“知道了,我們知道了!”

    郝老師說:“你們要保證,肯定不會碰壞我的東西!”

    “你放心,我們會很小心的!”其中一個高個子裝修工人說。

    矮個子裝修工人很好奇地問:“你家到底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怕我們碰壞?你這樣說我緊張的,要是碰壞了賠不起!”

    郝老師說:“不用緊張,只要小心就不會碰壞!”

    郝老師的手臂像停車場的欄桿一樣收起來,讓拎著油漆和涂料的工人進去。

    兩名工人進到屋里,他們瞬間驚呆了。

    破舊的屋子里,幾乎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和一把歪斜的椅子。

    桌子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郝老師指著空無一物的桌面說:“這是一只宋代的花瓶,青瓷,官窯,你們小心!”

    兩名工人沒有說話,茫然地看著桌子。

    “小心!”郝老師幾乎是驚叫起來。他把矮個工人拉開,指著他身后的墻面說:“這個不能碰,這幅唐寅的畫可是真跡!”

    兩名工人回過頭去看,墻上什么都沒有,只看見因年久而脫落的墻皮垂掛下來。有一塊墻皮的后面,好像還結了蜘蛛網。

    “神經——”矮個子工人還沒來得及把“病”字吐出來,就被高個子工人用手捂住了嘴。

    “干活吧!”高個子工人說。

    “郝老師,那你是不是要先把畫取下來,我們才能刷墻?”高個子工人說。

    “對頭!”郝老師興奮地說,“來,幫一下忙!”

    他搬過那把歪斜的椅子,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上去。

    很不幸他摔了下來。

    他沒有慘叫,而是很欣慰地笑了:“還好還好,畫沒有摔壞!”

    他抱著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畫,坐在地上高興地笑著。

    工人鏟去墻皮,屋子里塵灰飛舞。

    矮個子工人打算撬開涂料蓋,高個子工人制止了他。

    高個子工人晃了晃他手上的油漆刷子,對矮個子工人說:“就用這個!”

    矮個子工人心領神會,點點頭,詭秘地笑了。

    兩名裝修工人,手上各拿一把刷子,沒蘸任何涂料,對著墻面一遍遍地刷,煞有介事地刷。

    郝老師的眼里,漾起了疑惑的光。

    但他沒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工人們刷墻。

    突然他大聲驚叫起來:“不好了,碎了!”

    大家都看地上。雖然地上什么都沒有,但是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宋代青瓷官窯花瓶,碎了一地。

    郝老師哭了。他哭得是那么傷心,瘦削的肩膀在他寬大的衣裳里一聳一聳的。他的哭聲,就像是老鴉在叫。

    矮個子工人有點緊張,好像他覺得花瓶是因為他肥嘟嘟的屁股撞到了桌子,桌子晃了一下,花瓶就掉到了地上。

    高個子工人說:“郝老師,不用傷心,我會修!”

    “對對對,他會修得像沒打碎過一樣!”矮個子工人裝得很高興地說。

    高個子工人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瓷片,認真地拼接起來。

    他神情專注,認真地把每一個瓷片拼接起來。他一邊粘接,一邊輕輕對著手上吹氣,仿佛是要讓膠水快干。

    矮個子工人和郝老師兩個,就像看大人干活的孩子一樣,認真地瞪大眼睛,看高個子工人修復瓷瓶。他們大氣不敢出,唯恐自己呼出的濁氣,影響到高個子工人的工作。

    “好了!”高個子工人終于長嘆一口氣,把花瓶小心地搬起來,輕輕放到桌上。

    矮個子工人像孩子一樣鼓掌笑道:“看,你看,我說得一點都不錯吧,他會修,他能把它修得像沒打碎過一樣!”

    三個人,郝老師和一高一矮兩名裝修工人,他們興致勃勃地站在桌邊,欣賞著桌上修復如初的宋代青瓷花瓶。仿佛這桌上,真的是有著一只花瓶,仿佛它果真是一件稀世珍寶,不慎摔碎之后,又經高個子工人的巧手,將它一片片粘接起來,恢復了它原來那典雅高貴的樣貌。

    “太好了!太棒了!”鮑里斯大聲說道,率先拍起手來。

    大家都還沉醉在王悅恬的敘述中,鮑里斯響亮的聲音,將許多人都嚇了一跳。反正我是被嚇得一震,仿佛王悅恬故事里的那個并不存在的花瓶,又一次被震碎,瓷片丁零當啷掉了一地。

    鮑里斯對王悅恬的這個腳本大加贊賞。他說:“非常好,完美!”

    他建議拍攝短片的時候,要在結尾做足文章。影片的畫面,起初可以灰暗,但是到了結尾,到了花瓶被修復好重新放上桌子的時候,應該馬上轉為彩色?!吧噬先?!”他朗聲說,就像是在演講,“盡量鮮艷,越鮮艷越好!郝老師的屋子,整個屋子,都要鮮艷起來,不,不止是鮮艷,應該金碧輝煌!”

    我佩服鮑里斯中文進步很快,他竟然會用金碧輝煌這個成語,而且用得是如此貼切。

    “整個屋子,就像皇宮一樣!”鮑里斯繼續說,“墻上要有畫,真的畫,古畫真跡!桌椅都要換成油漆一新的!桌子上的花瓶,被燈光照耀,它是稀世珍寶,它就是稀世珍寶!它是真的,不是想象中的。是的,沒錯,原來沒有,原來并沒有,但是,要讓它有!讓它出現!古畫,花瓶,都要出現!真實地出現!配上音樂,是的,音樂,不要巴赫的,要貝多芬,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知道嗎?當當當當——”

    鮑里斯激動地站起身,他像交響樂隊指揮一樣,夸張地揮舞雙臂,嘴里唱出了貝多芬。

    王悅恬的腦袋低著,面孔不再白皙,變得紅紅的。我知道她一定是很高興,太高興了。作業得到系主任鮑里斯如此高度的贊揚,換了誰都會興奮不已。而其他同學,尤其是女生,明顯有了不安的神情。

    “誰來?下一個誰來?”鮑里斯掃視著教室。我注意到,凡被他眼光盯到的人,都故意避開了他的注視,有的側過臉,有的低下頭去。

    看來鮑里斯又要點名,要從那些驚恐逃竄的小魚中,捕捉到一條。

    一名男生把手高高地舉起。他救了大家。所有的人,幾乎都松了一口氣,都從剛才拘謹躲避的狀態中走了出來。

    他像女生一樣羞澀地笑著,臉頰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拔夷苷f自己的故事嗎?”他說。

    “當然可以!”鮑里斯說,“說吧,杰米!”

    他是一名成都男孩,杰米并非他的英語名,他本來就叫杰米,他姓孫,孫杰米。

    大家都知道,我寫詩,我還喜歡城市民謠。雖然我的吉他彈得不怎么樣,但我是創作型歌手。我寫的歌,在網絡上能找到,你們別不相信。有位選秀歌手,他參加總決賽的時候,唱的就是我寫的歌。

    但是后來,我發現我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歌了,也寫不出滿意的詩。我還小,我才大二,為什么就有了一顆滄桑的心?為什么昨天還是才華橫溢,今天就江郎才盡了呢?

    我知道你們為什么笑我。你們嘲笑我根本就沒有什么才華,你們又因為我江郎才盡而幸災樂禍。

    我是在說故事,我說的就是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沒說別的,鮑里斯先生!

    我想起了我的初中女同學,她叫謝琳。聽說她也在上海讀大學,我想去找她。我知道她在哪所學校上學,我一定能找到她。

    不是的,我沒有暗戀她,那時候沒有,肯定沒有。但是我后來想起她,就覺得非常美好。她扎著馬尾辮的樣子,突然之間在我腦中晃蕩,好像每分每秒都在我眼前,就像一只蜜蜂一樣嗡嗡嗡圍著我飛,趕也趕不走。

    你們不要笑!這是真的。只不過可能是我的比喻有點不恰當。

    我想找到她。我想,只要我找到她,我就能寫出好的詩,寫出好的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耳朵里不停地說,去找她吧,她是你的靈感,她是你的女神!

    我在她的大學門口,問了很多人。你認識謝琳嗎?我問了很多人,但是沒有人認識她。只有一個人對我說,他是她的同班同學。但是,她叫解玲,而不是我要找的那個謝琳。

    我混進校園里,在人群中找她。我記憶中的她,是非常特別的。整個這所大學里,沒有一個女生像她,她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樣。我肯定,只要她出現在我面前,我就一定能認出她。我一眼就能把她認出來的。

    你們一定認為我沒有找到她。你們錯了!我找到了,終于有一天我在她學校的大門外看見了她。

    我差點兒沒認出她。我剛才說,我一定能在人群中把她一眼認出來,可是我錯了!是她先認出了我。她走到我面前,叫我的名字,她說,孫杰米,是你嗎?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誰?她說她是謝琳,這是真的嗎?眼前這個剪著短發,像男生一樣的人,果真是她嗎?她真的就是我的初中同學謝琳嗎?

    ……

    荊歌,男,1960年生,號累翁,蘇州人。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有關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近年發表、出版《詩巷不憂傷》《芳鄰》《音樂課》《記憶開出花來》等多部兒童文學長篇小說。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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