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東西:回響(節選)
第一章 大 坑
1
冉咚咚接到報警電話后趕到西江大坑段,看見她漂在離岸邊兩米遠的水面,像做俯臥撐做累了再也起不來似的。但經過觀察,冉咚咚覺得剛才的比喻欠妥,因為死者已經做不了這項運動。她的右手掌不見了,手腕處被利器切斷。冉咚咚的頭皮一麻,想,誰這么暴虐?
岸邊站著六個人,他們是從附近聚攏的垂釣者。報警的走過來,說他是看著她從上游慢慢漂下來的。早晨,他以為她是一截樹干。中午,他以為她是一只死掉的貓狗。下午,他才看清楚她是人,而且是一個女人。冉咚咚朝他指著的五百米開外的上游看去,江面平坦,平坦得就像水在倒流。岸邊密密麻麻的樹綿延,一直綿延到河流的拐彎處。她問他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釣魚,他說退休以后,差不多兩年了。她說我問的是今天。他說九點。
“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在這一帶閑逛?”
“在這一帶閑逛的人就是我?!?/p>
他們正說著,邵天偉、法醫和兩位刑偵綜合大隊的技術員趕到。他們邊跟冉咚咚打招呼邊脫皮鞋,然后一步一試探地走進水里勘查。冉咚咚分別詢問六位垂釣者,該問的都問了才讓他們離開。
勘查一個多小時,法醫把尸體拉走了。冉咚咚回到局里,被王副局長指定為該案負責人。王副局長相信從受害者的角度來尋找兇手更有把握,而且女性之間容易產生共情或同理心。雖然冉咚咚認可這一說法,但心里一直有不適感。她不適應一個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更不適應一只好端端的手被人砍掉,有那么幾個瞬間她的腦海竟不合時宜地閃過女兒和丈夫的面容??偸沁@樣,每當遇到危險或壓力陡增,她高速運轉的大腦就會閃現他們,生怕他們跌倒或磕斷牙齒或發生什么更為嚴重的壞事。于是,她趕緊轉移注意力,讓不祥的念頭一閃即滅。投入工作是轉移念頭的最好辦法,她用地點“大坑”命名本案。助理邵天偉舉手反對,說坑太大會填不平。她說填不平就跳進去,我們不能為了好聽而更改地名吧,假如取個“一帆風順”你不覺得別扭嗎?說完,她的腦海迅速浮現一個巨大的坑口,深不見底。
媒體發布了“大坑案”消息,尋求知情者提供線索。安靜了幾分鐘,刑偵大隊的座機便斷斷續續地響起來,時而像遙遠的自行車的鈴鐺聲,時而像近在耳畔的手機鬧鈴,有時急促有時緩慢,一會兒讓人身心收縮,一會兒又讓人渾渾噩噩,總之,除了嘈雜都沒響出什么名堂,它們像一根根慌亂的手指戳著她的腦門。五個小時了,她還不知道死者是誰。她突然想抽煙,但立即為這個想法感到慚愧。等到二十二點,她忽地坐直,聽到話筒里傳來一個男聲:“也許是她……”
她和邵天偉趕到半山小區,找到打電話的房東。房東說三年前我把房子租給她,對我來講她就是每月十五號手機上的那聲“叮咚”。只要這天一“叮咚”,十有八九就是她把租金打到我卡上了。但是今天已經十七號,我的卡上一直沒進錢。我撥她的電話,電話不通。我按門鈴,沒人開門。我想,難道她死了嗎?沒想到她真的……房東抹了一把眼眶,仿佛在為自己不善良的心理活動自責。冉咚咚讓他把門打開。這是一套八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每間房都很干凈整潔,沒一點兒好像要出事了的跡象。冉咚咚叫來技術員勘查一遍,未發現可疑物或可疑處,但他們帶走了辦公桌上那臺紅色筆記本電腦和書架上那本《草葉集》?!恫萑~集》的扉頁上寫著贈送者的名字——徐山川。
綜合各方信息,得知遇害人叫夏冰清,二十八歲,無固定職業。法醫發現尸體的后腦勺處有鈍器擊打的痕跡,附近的頭發里夾著細小的木頭碎片。但解剖調查后發現,死者大腦沒有受到致命損傷,但肺部進水,喉嚨處發現細小的沙子和藻類,真正的死亡原因應該是溺亡。根據尸體出現的尸斑推測死亡時間大約是在四十小時之前。冉咚咚想象:她被敲暈了,被丟進江里,水把她泡醒,可她沒有力氣從水里爬起來,哪怕是把頭抬起來。她耷拉著腦袋浮沉于水面,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被水一口一口地嗆死。而兇手就站在一旁看著,直到看不見水里冒泡才將她拉到岸邊,砍下她的右手……難道她手上戴著什么貴重飾品?冉咚咚從手提電腦里調看她不同時期的照片,她的手腕子分別出現過手表和不同材質的腕鏈,但都不是奢侈品。那么,兇手為什么要砍掉她的右手呢?
2
當冉咚咚把夏冰清遇害的消息告訴他們時,他們都來不及反應,好幾秒鐘面無表情。他們是夏冰清的父母,住在江北路十號第二醫院宿舍區。他們都退休了,退休前她父親是二醫院工會干部,母親是二醫院婦產科醫生。幾天前,他們曾聽旁人說過江邊出現浮尸,甚至為無辜的生命嘆過長氣,但萬萬沒想到他們為之嘆息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兒。這很殘酷,分明是在為自己嘆息卻以為是在嘆息別人,明明是在悲傷自己卻還以為是在悲傷別人,好像看見危險已從頭頂掠過,不料幾天后又飛回來砸到自己頭上。他們被砸蒙了,認為冉咚咚百分之百搞錯。
冉咚咚帶他們去認尸。他們看了看,臉色沉下來卻搖頭,似乎搖頭就能改變事實。夏母背過身掏出手機戳了戳,手機里傳來“該用戶已關機”。她不服氣,又戳,每戳一次就傳來一聲“該用戶已關機”,仿佛她的手機只會這一句?!翱纯茨愕脑O備,就是一個擺設,信號從來都沒滿格過?!毕母刚f著,掏出一部新手機,“這是冰清從北京給我寄來的?!彼帽遒I的手機撥冰清的號碼,連續撥了三下也沒撥通。他的雙手開始微顫,眼看著就要顫抖不止了,手掌立刻變成拳頭緊緊地攥著,就像坐飛機時遇到強氣流緊緊地攥住扶手,直到飛機平穩為止。
“這里信號不好,”他說,“怎么可能呢?一星期前我還跟她通過電話?!?/p>
一星期多長呀,冉咚咚想,許多大事情發生都不過幾分鐘而已。她想安慰他們,卻擔心不恰當的安慰反而會變成傷害。每次辦案她最不愿面對的就是受害方,好像他們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她說要不你們先回吧,等DNA檢測結果出來再簽字不遲。他們轉身走去,腳步越走越澀,甚至變成戀戀不舍。到了門口,他們都走不動了,仿佛有人死死地拉住他們的雙腿。他們不約而同地蹲下。
“到底是或不是?”他說。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彼f。
“你說呢?”
“你說呢?”
他們相互問著就像相互責備,又像相互安慰或壯膽,最后再也蹲不穩了,都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在他們眼里女兒是這樣的:她漂亮聰明聽話,四年前從本市醫科大護理系畢業,在二醫院婦產科,也就是她母親所在的科室做護理。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從選擇讀這個專業時開始。她喜歡唱歌跳舞,幻想將來做演員,哪怕做個配角也行,所以讀表演才是她的第一志愿。但父母認為靠臉吃飯不可靠,而且那未必是人人都能搶得到、人人都能端得穩的飯碗。于是她讀什么科、填什么志愿父母連意見都不征求便代替她做了決定,甚至母親還幫她決定每天穿什么衣服和鞋襪。她曾經抵觸過,比如在房門貼“閑人免進”,故意考低分,假裝早戀……可她所有的抵觸情緒都被父母打包,統統稱之為青春期叛逆,仿佛錯的是她而不是剝奪她選擇權的他們?!拔覜]離家出走是還想做你們的女兒?!边@是她說得最重的一句話,但也僅僅跟他們說了一次。在父母的思維里只說一次的都不重要,重要的必須說N次,這就是他們為什么總愛嘮叨的原因。她不想跟母親待在一個單位,更何況還在一個科室。三年前,在她一再堅持并揚言斷絕關系的情況下,父母才不得不抹著眼淚同意她辭職北漂,仿佛這是她對他們多年來代替她選擇命運的一次總報復。這一漂,只有重大節假日她才從北京飛回來,而平時代替她問候父母的是每月寄回來的工資,以及各式各樣的物品。物品每周都寄,有吃的穿的用的,但本周暫時還沒寄……
他們坐在西江分局的詢問室里,一邊講述一邊翻出手機里的照片,說這是她上班的連鎖酒店,這是她的住房,這是她的同事。冉咚咚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責怪自己不應該點頭,因為她知道他們說的不是事實,事實是他們的女兒就住在離他們不到五公里遠的半山小區,卻假裝人在北京?!八心信笥褑??”“她平時跟什么人交往?”貌似了解她的他們一問三不知,好像把她交給首都后就不需要他們再為她操心了。
“那么,你們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冉咚咚問。
“清明節,她回家待了三天?!毕哪富卮?。
“她的情緒有什么不對嗎?”
“和平時一樣,有說有笑還唱歌?!?/p>
再往下問,他們又搖頭了,好像他們只懂得這個動作。他們生活在她的虛構中,凡是發生在北京的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凡是發生在本市的他們基本懵圈。他們似乎患了心理遠視癥。心理遠視就是現實盲視,他們再次證明越親的人其實越不知道,就像鼻子不知道眼睛,眼睛不知道睫毛。
“最后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徐山川嗎?”
“不知道?!彼麄儺惪谕?,就像搶答。
……
東西,本名田代琳,男,1966年3月出生,現為廣西民族大學創作中心主任。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東西作品集》(8卷)等。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后悔錄》獲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2005年度小說家”獎,《篡改的命》獲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杰出作家”獎。部分作品翻譯為英、法、俄、瑞典、韓、越南、德、丹麥、日、意大利、希臘、泰等多種文字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