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2期|蕭亮:獨角牛(節選)
一九六九年我十歲,那年三月,媽媽暴病去世,在這個世界上我失去了唯一疼愛我的人。
那是一個多雨的季節,泥巴濕得墳堆也壘不起來,我雙手插進泥堆里摳住媽媽的棺材不放。一個打油紙傘的老人站在我身旁。人們都走了,雨停了,陰暗的夕陽斜照著一堆濕透的黃土,那個老人夾著雨傘還站在我身旁??迒×?,再沒有力氣掙扎,老人把我抱起來,到水溝邊洗去泥巴,然后攥緊我的小手往車站走。列車開動了。就這樣,我永別了媽媽,告別了有過我幸福童年的北方古城。
列車在著名的京廣線上走了兩個晝夜,然后我們坐船,順著一條混濁的大河日夜航行,后來我知道這就是長江。四天之后我們改乘一艘帆船,斜穿過水域遼闊的鄱陽湖,接著走進一片浩無邊際的原野,這是中國南部的糧倉——長江中下游平原。在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我們站住了,有條小河橫在面前。
我望見河對岸生長著一帶低矮的樹木,越過樹梢可以看到平坦開闊的田野上面有一溜小街,暮靄中亮著檸檬色燈火,這就是名字叫做桑格拉子的地方。我至今不明白它為什么叫這個奇怪的名字。從十歲到十九歲考上大學離開,我在這里度過了整整十年難以忘懷的時光。它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如今當我回憶起往事,和原野默默相對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說起來又是一些怎樣平淡的事情。
我們蕭家祖輩生息在桑格拉子這塊土地上。我的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世了。他家三兄弟,他是老二。父親死后,媽媽帶我嫁到北方,媽媽去世前兩年繼父已經病死。父親的哥哥老大早死了,沒留下后人,弟弟老三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女兒長大招婿生的也是女兒,取名笑笑。這樣,作為一個男孩我便成了唯一承繼蕭家煙火的根苗,為此,媽媽一去世,那個打油紙傘的老人便趕去收養了我。按照蕭氏祠堂宗譜分支,順著高、厚、仁、德等順序,我的派號為“仁”,大名蕭仁亮。我記得剛到南方,族人便稱我“仁亮”,隨時隨地表示尊重,這使我在幼小年紀里便感受到莊重嚴肅,同時也過早喪失了童真。大學畢業后,借參加工作新到一個單位的機會,我把姓名中間的“仁”字去掉了,這曾使族人十分詫異,我也有些惶然,但族人畢竟無奈我的現實地位,只好忿而不言。那時我沒想到,對這事極無所謂的居然會是我的小老,那個打油紙傘的老人。
居住在桑格拉子的大多數是一百多年前從河南遷徙過來的災民,帶領他們南下的據說是一個強悍的蒙古人。有傳說桑格拉子的地名就是這個蒙古人取的。他們帶來異地的風俗與文化,在人數懸殊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把當地人同化了,最后當地人說話全說河南話,比如他們把媽叫成“娘”,爹叫成“大”,吃飯說成“克飯”,罵人說成“訣人”,父親的兄弟當地原來叫叔,父親兄弟的媳婦叫嬸,現在都變了,叔叫“老”,嬸叫“娘”。那個打油紙傘的老人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本當叫他小叔,但按現在的叫法卻是“小老”。
那個黃昏,小老呼喚渡船把我們送到對岸。經過一片潮濕的河沙地,從一片桃樹林子穿過時我遲疑了一陣,我看見一棵桃樹下拴著一頭母牛,有個模樣古怪的女人對我們齜牙笑,她全身趴在牛屁股上,整條手臂粗魯地在母牛陰道里捅進抽出掏什么。我一下就記住了這個怪女人,同時從內心對我第一次看見的南方水牛產生了很深的厭惡。
走出桃樹林,我們從灶屋進了小街的其中一家。灶屋是連著正房的披廈,屋檐很低,個頭矮小的小老進去時把腰彎著。
屋內陰暗,飯桌旁相對坐著兩個大人,身子端正而面目模糊。桌上擺好了筷子,菜用碗反扣著。聽見有人進屋,兩個人都站起,也不很急,不知他們嘴里咕噥了些什么,那時我還聽不懂河南話,只看到兩張嘴都笑得好厚道。后來,他們一同慢慢吃飯,慢慢洗碗,慢慢洗腳,不發出一點響動,最后我瞪大眼睛睡在有生人氣味的被子里,已經是半夜了。他們倆蓋好水缸,推門進房去睡,連走路也悄然無聲。這就是小老的女兒和女婿。晚飯期間,房中曾響起清脆愉快的叫聲,一路歡跳的腳步把一盞老油燈送到灶屋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小姑娘,頭發黃黃的,閃動睫毛望著我。她就是笑笑。
在我和笑笑相處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我們像親兄妹一樣相待,雖然按輩份她得叫我表叔,但她事事護著我,惟恐我出現一絲絲不高興的樣子。我不相信她會永遠離我而去。如果她還在,今年應該是二十五歲。
在我初到南方的日子里,睡不慣更吃不慣,以前我曾偎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聽媽媽講述南方美麗動人的故事,吮著指頭向往南方,渴望吃上又香又軟的白米飯,但我那時吃到的幾乎全是連我們北方也只拿來喂豬的麥糠。麥糠吃到嘴里渣子滿口亂鉆,極難下咽。桑格拉子的人們把它叫做“麥皮飯”。飯中只有星星點點的米粒,笑笑總是細心地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米飯粒一個一個挑著送到我的碗中。在我少年的記憶中,桑格拉子沒有一年能吃飽飯。每年秋收過后,桑格拉子的男人女人們,排起看不見頭尾的送公糧隊伍,把滿擔滿擔的稻谷送到等在河邊的大船上。他們肩上的扁擔像弦月一樣兩頭高高翹起,一上一下大幅度地閃動。這種扁擔是桑格拉子的一個特色,它閑下時像個大括弧,不在行的人用它挑東西,不但不會靈活自如彈上彈下省力,而且說不準什么時候會突然翻轉來打壞耳朵潑掉東西。我的右耳曾被狠狠打過一次。我記得送公糧隊伍永遠是那樣整齊壯觀,長長的隊列旁邊有個肩背鬧鐘手揮紅旗的女人在吹著口哨指揮,她那樣嚴厲,不停地訓斥別人,自己也一刻不停地甩手邁著高抬步,惹得村里除了送糧的人全都站出來觀望(關于這個女人我后面要專門提到)。我那顆少年的心每個秋后都曾被這壯觀的行列鼓蕩得興奮不已,開始我還大惑不解,這么有趣的事情,旁觀的人們為什么高興不起來,原來,正是因為這件事才決定了春上吃“麥皮飯”。在我后來到鎮里上中學的幾年中,因為“麥皮飯”我受了不少委屈,去食堂蒸飯,我會先抓兩把麥糠放在碗底,然后用一把稻米或薯絲壓在上面,煮飯的工友打水時以為是谷糠,把它全部簸掉了,而我卻怯于去說明。后來我不能不告訴工友,工友卻說不準蒸這種東西,因為水開時麥糠浮得整個蒸籠中的其他飯碗都是,別人有很大意見。那時并不是所有學生的家里都沒有能力省下白米,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這種含有個案色彩的痛苦后來變換著臉譜,一直緊緊地伴隨著我。工友要我用個有蓋子的碗,可我哪里有帶蓋子的碗,我現在仔細回想,還是確認小老家里除了炒菜鍋和煮飯鼎罐之外,再沒有一件帶蓋子的碗盞。后來是笑笑替我削了一只茅竹筒,我用那只帶蓋子的竹筒在中學里度過了四個春荒時節。這只竹筒我保存了很長時間。
春荒一般從過完陰歷年的三月左右起,一直延續到六月中旬收割早稻。在我少年的記憶里,最強烈的感覺是饑餓。我常常餓得膝腿發軟,背脊冒汗,多少次我蹲在田邊盼望才灌漿的稻谷快些成熟,偷著捋下青谷粒放到嘴里嚼著充饑。我的手哆嗦著抓不住懸在眼前的谷穗。好不容易等來一頓麥皮飯,我總是要在狼吞虎咽了半天之后,才品出它的滋味。我不能忘記在布谷鳥的叫聲中,從黑色屋脊上升起的南方三月的炊煙,它像我少年時期的腿桿,餓得又瘦又軟。直到今天,每個早晨,只要聽到清脆的鳥啼,我就聯想起那只布谷鳥的長聲呼喚,頭便自然仰起滿天尋望,胃酸隨即陣陣上涌,在舌根下積成一片水塘。南方春晨的朝日啊,好像下早工回家餓急了猛揭蓋子看到的熱霧蒸騰中滿滿一鼎罐白米飯。一切春天的景象,都和饑餓聯在一起。多少年過去,盛飯時當木蓋被蒸汽吸住要用勺把或菜刀去撬開鼎罐,我都掩飾不住一陣陣沖上心頭的喜悅。
到南方不久,我才知道有麥皮飯吃還算受到了照顧(那個怪女人曾經在深夜兩次把一麻袋麥糠背到小老家,不容小老拒絕。我那時已經知道她是桑格拉子的隊長,但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那樣做)。多數人家只能靠到河邊竹園里挖野葛充饑。有次放學,天很晚了笑笑還沒有回家,我一直找到十里以外河邊的竹林深處,發現竹林空地上挖出了一個半人深的泥坑,坑底有根胳膊粗的野葛露出了一截,下面可能還有很長。那時對面已經看不清人臉,挖葛的人們默默從旁邊經過走回家去,卻沒有誰來幫忙。笑笑滿身滿臉污泥,急得哭一陣掘一陣,用雙手搖一陣又哭一陣。記得那次我和笑笑共同挖掘到深夜才把那根野葛挖掘出來。那是一條多長多粗的野葛呀,我們像抬樹木一樣抬回家去,全家人靠它足足度過了十來天的光景?,F在當我偶爾把這些苦難的生活講給城中那些從事文學寫作的行家們聽,他們的眼神是那樣專注,閃動著神奇的光彩,他們說這就是稿費啊,這就是存折啊。
到南方一些日子后,小老問我喜不喜歡放牛,我立刻想起桃林里遇見的那個情景,堅定地搖頭,小老不再說什么。我喜歡上學,在北方我已經念到小學二年級,于是到南方接著念書。起初放學后不光我不做事,笑笑也總是放下事情陪著我玩。笑笑沒上過學。沒多久,笑笑說家里要她放牛了,問我肯不肯跟她去放牛玩。盡管那時我已經一步也不能離開笑笑,但一想起桃林里的那個情景,我便堅定地拒絕。那時全家人都來勸我,舉出種種放牛好玩的例子,這種說服工作持續了一個多月。當時我真不明白家里大人怎么在這件小事上面有那么大的耐心。
一直到我為了跟笑笑去騎牛連書也幾乎不愿去念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小老是有成分的人家,按規定這種人家不準放牛,牛是集體財產,一是怕他們破壞,二是放一頭牛每年能掙不少工分,得照顧成分好的苦人家。我在北方遷來的成分是貧農,小老沒有把我的戶口放在他們一起,單獨給我立了一個戶頭,和上頭說清了,十八歲之前生活由他照應。小老并不是一定要我放牛,而是只有借我的名義才可能讓笑笑放牛。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心里是多么后悔和難過,盡管那時我還不足十歲,但我已經懂得體諒大人的艱難,我向小老保證一定同笑笑好好放牛??墒悄菚r我不明白隊上有那么多牛,為什么小老一定要挑選這頭,一看見就讓人惡心而且工分也少。
那天笑笑按照小老的吩咐把牛牽到了屋后坪里。這是一頭多么丑陋的水牛啊。干牛糞和枯黃的皮毛結成團塊糾纏不清,背上四處突起的骨峰好像要把它的皮囊刺破。尤其讓人看不順眼的是它只有一只左角,右角連根失去了,剩下一個空洞,洞眼里不斷有什么東西掉下來,走近看,里面成團成團地翻涌著蛆。
小老那時端著飯碗出來,久久望著這條可憐的獨角牛,牛也一動不動望著他。小老指著碗讓牛吃里面的麥皮飯,牛把腦袋掉開到一邊去。小老用袖口掩著眼睛呆了半晌,然后放下飯碗,雙手摸遍牛的全身。那天傍晚,小老一手抱住牛頭一手伸進牛角洞里,將蛆一把一把掏出來。
我那時睜大眼睛,緊緊攥住笑笑的手。
不知道小老往那洞里塞了些什么,過了些日子洞眼就長實了,但再也沒長出新角來,人們開始把它叫做獨角牛。笑笑每日牽著它在田埂上吃草,我離它遠遠站著。那時我一聞見牛身上那股氣味就想作嘔,同時太靠近我還有點害怕。日子久了,我才走近去看拉犁的獨角牛,它被人管著我感到很安全。但是每當獨角牛那條后腿蹬直留在后面,我的心便因焦慮而緊縮起來,生怕后面跟上來的犁尖會鏟著它。多少年過去,這種擔心在我內心還沒有完全消失,盡管理智上我知道犁尖永遠不會鏟著牛腿。
笑笑每日給牛洗背,還用半個木梳替牛理毛,牛的皮色漸漸好看起來。后來笑笑居然騎到牛背上去了,而且讓牛慢跑起來,黃頭發紛紛地在腦后飄揚。我心里開始癢癢的。有一日笑笑讓牛跑到我身邊停下,我聞到牛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異的花香。笑笑從口袋里掏出大把白花給我看,原來她在牛身上擦了茉莉花。笑笑跳下地,牽著牛繩,對牛低聲說:“低角!”牛果然低下頭,把那只獨角送到我的腳前。笑笑搬起我的左腳踏到牛角上,要我雙手搭住牛肩,然后又對牛說聲“送”,牛頭一抬,我覺得全身往上一升,不知怎么便騎到牛背上了。我才坐穩,笑笑用繩頭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牛小跑起來。牛肚太大我腿太短夾不住,我雙手揪著牛肩胛上的一把皮毛,身子連連顛離牛背,屁股拋得比腦袋還高,眼看不從兩旁摔下便要往牛頸脖子栽去。有個人突然從后面抱住了我,是笑笑,她是跑著從牛后面跳上來的。她口袋里的茉莉花全抖出來了,潑得牛背上道路上到處都是。她一手摟緊我,另一只手伸過來抹我的眼淚,其實那時我并沒有被嚇哭。
記憶里的茉莉花是多么芳香。如果說在我少年的歲月里還有過歡樂,那些也算歡樂的話,惟有笑笑曾給過我。
……
蕭亮,1959年出生于江西省武寧縣。1981年畢業于九江師專美術專業。先后在武寧縣文化館、武寧縣文聯、九江市《潯陽江》雜志社、南昌市文學院、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江西美術出版社工作。1984年開始發表小說,至今共發表短、中、長篇小說數十篇,出版小說集2部,出版其他文學類圖書20余種,另著有長篇影視劇本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