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2期|郭爽:挪威槭
把父親帶到莫斯科,不是個容易的決定。他牙不好,對食物也就挑剔得很。嫌棄食物常常變成對人發火,脾氣愈發顯得古怪。她懷疑父親跟她一樣,習慣用憤怒掩蓋不適,牙齒只是借口。比如,他總是埋怨把他一口好牙弄壞的庸醫,只因是某位熟人介紹,才錯信送上門,把好牙變壞牙。錯信這回事,在父親的人生中發生的次數不多也不少。在小地方,公共空間的缺失讓信任變成吊詭的事。醫術好壞的評估,往往夾雜了幾輩的人情世故。細究下來,如果信了誰,事后被證明是錯誤,那只暴露出當時處境的難堪。弄牙時父親才三十出頭,私人牙科診所遠不如現在這般普及,他那時還沒什么錢。她能分析原因,但一口好牙生生被弄壞了的終究是父親。而且,跟他那些隱秘的、沉睡在記憶底層或心湖深處的煩惱不同,牙既暴露于人前,也日日使用,才成了發泄的出口。
現在,父親就在她對面咀嚼。一張圓桌,七八人圍坐。其他人都三兩熟人挨著,只有她跟父親隔桌相對。早上,父親不聽她勸,在紅場邊上的百貨公司買伏特加。她說回國前再買不遲,酒瓶子這么重,一路顛簸碰碎了麻煩。父親堅持買下來,說要回頭找東西太麻煩了。她吼了父親幾句,轉頭就后悔,但也不肯就此道歉。旅程才開始,她還執意一切由自己做主。
三十七人的旅行團,再賭氣,吃飯還得回到一張桌子上來。一對夫妻隔在她和父親之間,年齡比父親略小。挨著她坐的那位妻子讓她多夾菜,顯得親熱。她也就留心了對方的樣貌穿著。平常的休閑服,沒有化妝,包是名牌,不知真假。
她客套回了幾句話,得知對方姓柴。柴女士讓她看鄰桌,一個獅子鼻的女人在高聲說話,笑鬧之余伸手拍打相鄰老年男性的肩膊。
柴女士說:“她老公?!?/p>
“不是她爸嗎?”
“她老公?!辈衽客祥L尾音。
“是她爸吧?”
“咿……她自己說的?!?/p>
“年紀太大了吧?”
“你聽她口音,哪個鄉下?!?她仔細聽了聽,回看柴女士一眼。
柴女士似笑非笑:“你媽媽沒來?”
“我媽媽啊……”她像往常那樣答道,“去世了?!?/p>
“不好意思?!?/p>
“沒什么,都二十幾年了?!?/p>
父親還在慢慢咀嚼。父親雖然快六十了,但沒禿頂沒發福。而她呢,嫌室內暖氣太足脫了外套,是年輕飽滿的身體。她跟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像。獅鼻女人聲音又高了起來,倚著老人撒嬌,五官擠在一起像揉皺的漫畫。柴女士用手肘頂頂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旅行團里的人混亂又古怪,嘴上說是夫妻的有多少是真夫妻,大概只有導游知道。雖然人天性就喜歡議論別人的壞處,但暫時聚集的人不需要確認那么多真假。被誤會了也談不上冒犯。她看向柴女士,柴女士正給丈夫夾菜,而丈夫瞟著她?;蛟S,讓人誤會她是父親的情人也不是壞事。至少,柴女士的丈夫就不會在列寧墓門口搭訕她。
她大喇喇開了罐啤酒,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這下父親倒是瞪著她了。她沖父親舉杯,算打平。
更年輕的時候,她總在別人的目光和自己的觀察間搖擺。她知道鄰居和同事們怎么議論父親。那些人的孩子鸚鵡般把父母的話傳遞。而她把男孩子打了幾次后,就長出了一層厚厚的繭,包裹住耳朵和身體。爸爸只是她一個人的爸爸,只有她才了解他。
在她和父親生活的小城,跟世上其他小地方一樣,處處有欠缺,卻不欠缺正常人。正常人沒了妻子后,很快再娶,生養新的孩子,像什么都不曾發生。而父親呢,卻執意讓自己的傷疤不平復,人們也就難以忘記。還有,正常人務實,要算得失,也就不喜歡不愉快的記憶,哪怕這記憶可以比對出他們短暫的幸福,卻會消磨掉他們太多時間與感情??偸遣恢诞?。
所幸,父親的植物學專業和教書匠的職業,讓他抵抗住了九〇、〇〇、一〇年代的變革,中間雖受過窮,但搞農學的人始終沒有失業。人的流言和輕蔑,也就不能從根本上動搖他生存的根基。他做實驗、講課、下鄉、種植,靠工資養活自己及女兒。而正常人們,在幾十年里,間或被錢沖散家庭,走向他們沒有想過的離婚或噩運。如白熾燈泡里的鎢絲,某一刻忽地斷裂、黯啞了。
于是在別人口中,父親的形象漸漸轉變,從“敗壞”變成了平常人。是啊,后來婚姻再不能約束性行為了,父親又算什么呢。
而她也長大了。談了幾次戀愛,失戀過也背叛過別人后,她對父親反而輕松了。既然她不是個完美的女兒,更不是個完美的人,那么父親也盡可以自私度過他的一生。只是她希望,這個跟自己一樣自私、時而軟弱時而倔強的父親,不要那么快離開她。父親如果不聽話,比如現在,又固執買了酒,她就氣回他。然后兩人對飲,把一瓶啤酒分了。酒喝得見底,跟父親的慪氣也就消散了。
離開飯館前,她挽著父親的胳膊走向大巴。獅鼻女人在她前面,年邁的丈夫腿腳不靈便。跟其他團員各自打量著伴侶之外的人不同,獅鼻女人被丈夫的身體牽絆住,亦步亦趨,像被動的刑罰。嫁給老頭子的年輕女人就是這樣吧,被人看不起,無論是美還是丑。道德的天平傾向于定性這婚姻是出于利益,而非感情。即使在這么一個對他人知之甚少的臨時小團體里,人們也迅速建立起輕易的道德鄙視鏈。壞話比人想象的傳得更快。女人們都站得遠遠地看著,似乎道德瑕疵是種病癥,會傳染。
母親逃走是因為這個么?母親后來嫁了個外科醫生。聽說外科醫生在國外都很有錢。母親生了兩個孩子,徹底取代了她。在楓葉之國加拿大,沒人計較母親的前史,也無從知曉吧。
卡通式地拼湊出母親的全貌并不是件難事,可她常常懷疑,這么做跟真實相距甚遠。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能到達什么程度?就算是跟她共同生活的父親,她又了解多少呢。從她記事起,就不乏陌生的阿姨試圖照顧和討好她。她從高中開始寄宿,偶爾回家時,會發現女人過夜的痕跡,水池里長長的頭發,或者一把新的牙刷。
她試著去喜歡她們,但又不敢真的喜歡她們,擔心她們遲早會從她生活里消失。而她就會像彈簧壞掉的玩具一樣,被失控的余震搖出一顆更破碎的心。父親向她示范著愛,但這是對女兒的愛、血緣之愛,而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無關的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需要忍耐、渴望恒久的愛。
父親問過,為什么非得現在去旅游,我不愛旅游。
她說,你去年跟團去臺灣不是很喜歡嗎,回來嘮叨了半年。
父親說,你工作也挺忙的,不用陪我。
她說,誰要陪你啊,我抽獎抽中的。
父親說,那叫鵬遠跟你一起去。
他啊,她說,他去過了。
她覺得在她成長的日子里,父親也是這么哄她的。
雙人旅行套餐是年會抽獎抽中的,不過不是她,是陳鵬遠。兌換券過期前,他們打算一起用掉,反正他們也很久沒有一起旅行了。
他大方讓渡東西給她,自己搬出去,車留給她,還有一屋子零碎。其中包括這張該死的雙人旅行套餐兌換券。
瓦力還是黏她,蹭著她腿繞圈,每三天吃一個罐頭,只是陳鵬遠的衣服上再也不會粘滿瓦力的毛了。
跟父親說了后,她又有些后悔。上一次跟父親旅行是什么時候?這兩年,父親自己倒是去過臺灣、新疆,但都是她去旅行團報了名,父親獨自出發。她搬出去跟陳鵬遠同居后,慢慢有了自己的生活半徑,父親也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但這次,父親卻早早開始準備起來,上網查資料、聽俄羅斯民歌,她也沒太當回事。周末她回家吃飯,樓道里遇見鄰居,跟她說,你要帶爸爸去俄羅斯??!真是厲害。
她厲害么?她點點頭側身走了。那天父親做的是熗鍋魚,她最喜歡的菜之一,但失了手,辣得兩人掉眼淚。她放下筷子,讓父親也別吃了,傷胃。父親像沒聽到,把她剩的半碗米飯扒拉進自己碗里,吃得滿頭大汗。她擦干凈鼻涕、眼淚和汗水,問父親,你前兩天聽的那首俄羅斯民歌叫什么來著?
父親站起身,手機很快響起旋律。她聽了一會兒說,那就去吧。父親沒聽清,問,???她搖搖頭,跟著哼了一句歌曲的旋律,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好歹,旅途開始了,帶著抽象的意味,投影在她的身體上。大巴車載著他們沿莫斯科河往前走,手機地圖里閃爍的藍點顯示他們在城市里爬行的痕跡。陌生人們擁有共同的旅途終點,時間進程也被設定,一切將結束于五天之后。完美的出逃。
父親并不知道這些,也不需要知道。就像填入境表時,父親認真看她寫英文,其實多半是拼音。父親小心把入境表夾進護照,又仔細看起護照來。跟她已快沒有空白頁的護照不同,父親的護照是嶄新的。
她沒法開口跟父親說什么,多半是羞愧?;蛟S她在等候時機。飛機上密閉相處的時間里不行,新圣女公墓的陽光和陰影下不行,克里姆林宮圍墻與衛兵的包圍中不行。他們滑過這些空間和時間的表面,前方有什么隱隱在呼喚他們。
昨天,抵達謝列梅捷沃機場時已入夜,大巴車拉著一團人往城里去。導游用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迎接他們。并不動聽的歌聲從麥克風傳導至頭頂的喇叭,再被窗玻璃回彈進車內封閉的小世界。零星燈火閃爍,俄文字母確認著異國的身份。父親暫時拘謹著,并不像其他團員一樣在導游的帶動下跟著唱歌。也許只是累了。先飛到烏魯木齊,從烏市出境飛莫斯科。折騰了十來個小時。
現在,父親在團友眾目睽睽下跟她爭吵再和好后,反而松弛了。早早暴露出他們的身份,突然爭吵,又很快和好,內向的父親一開局就亮了底牌。在導游的領唱下,父親唱起《喀秋莎》:“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p>
車窗外偶爾閃過教堂的金頂,天空陰沉。上午參觀完列寧墓后,導游帶隊去天使報喜教堂。東正教圣人們的骨殖裝在鍍金的骨匣里,在枝形吊燈和燭臺的光影間沉默。地板華麗,燧石、瑪瑙和碧石像要隔絕塵世的哀喜。中國人對此并無感知。不遠處,列寧的遺體在昏暗光線中被士兵守護。她和父親放緩了步伐,轉山一般繞著列寧凝視。
她對著父親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p>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备赣H應道。
……
郭爽,出生于貴州,畢業于廈門大學,出版《正午時踏進光焰》《我愿意學習發抖》,獲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誠品年度最期待作家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