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2期|孫頻:以鳥獸之名(節選)
1
去年春天,我整個人變得越來越焦慮,失眠也越來越嚴重,經常半夜里赤足在屋子里游蕩,或是守在窗前,數著爬進來的月光的腳印。下弦月總是在后半夜才悄無聲息地出來,腳印潔凈極了。如此一段時間之后,眼看就到了桃花盛開的時節,我決定回一趟老家。
我的老家是一個北方小縣城,很多人家的門口都種著桃樹。那些桃樹,平日里看上去也就是一棵棵樹,誰也不會朝它們多看一眼。但是一到了三月,它們就會從各個隱蔽的角落里集體殺出來,艷麗兇猛,張燈結彩似的,把整座老縣城照得像宮殿。
我選這個時節回去,一來是為了賞桃花,二來是為了打撈點素材。我的焦慮也與此有關。這些年里,我雖然出了幾本書,但幾乎沒什么反響,也沒多少銷量,稿費連在北京租房都不夠,為了生活,近兩年不得不寫一些不入流的懸疑小說,以求多些銷量。寫懸疑小說的后遺癥之一就是,看什么都覺得其中有蹊蹺。所以每次有人叫我作家的時候,我心里都是既惱怒又得意,惱怒的是,就連我都能算個作家?得意的是,居然有人知道我是個作家,我還以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母親就從不和別人說我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估計她是羞于啟齒。
青磚的院門日益破敗,朽壞的木門吱嘎作響,但從墻后伸出的那枝桃花卻依然天真嫵媚,走到門口,忽然與它迎頭撞上,那種歡喜熱烈,簡直讓人想落淚。坐在桃樹下和母親寒暄一番之后,母親忽然一拍大腿,說,你不是每次回來都先問我,最近縣里有沒有發生什么嚇人的事情,這次怎么不問了?我還真給你攢了這么一樁事,曉得不?你那個同學,杜迎春,在山上被人殺了,殺了以后又把她燒成了灰,連案子都破不了,聽說連脖子里的一條金項鏈都被人家拿走了,你說怕不怕?死了有一個多月了吧。
我大吃一驚,杜迎春是我小學同學,我同學里面居然也會出命案?殺人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情啊,卻忽然長出腿跑到了我面前。小時候因為我們兩家離得很近,我和杜迎春從小就在一起玩,長大以后她名聲不是很好,中間有幾年我們失去了聯系,但后來加上微信之后,她偶爾還會從手機里跳出來,和我聊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杜迎春在我們縣城里也算是一號人物,初中畢業后讀了個中專,十八歲的時候就愛上了一個男人,愛得死去活來,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她母親看不上那男人,咬牙切齒地罵她,跳著腳說,嫁去,嫁去,把老娘給你買的衣服脫下來。話音剛落,她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個精光,包括內褲,然后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里,仰臉數著頭頂飄過的幾朵白云。和這男人結婚六年便離了婚,然后又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廣東的網友,在網上愛得轟轟烈烈,天昏地暗,又坐上綠皮火車跑到廣東去找那男人。結果兩個月之后又悄悄跑回來了。后來還是經熟人介紹,嫁了一個面相老實的男人,生了個女兒。結果過了幾年又離婚了,因為她有了相好的,說是又找到愛情了。就在去年過年前,她還在微信里主動和我說起過,說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性格有些反復無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山上搬下來的緣故。我回她說,你口味倒變得快,開始喜歡山民了?山民被文明馴化得更少,性子和我們也不大一樣吧。她回道,我要的是感覺,說不來他身上有股什么勁兒,反正挺吸引我的,再處處看吧。我說,感覺又不能當飯吃。之后便是大年初一互相發了條拜年短信,然后再無聯系。
我忙問,那兇手抓不到?母親說,人都燒成灰了,又是在山里頭,你說怎么破案?我想,確實,大山里沒有監控,可杜迎春對山上并不熟悉,為什么卻要跑到山上去?這說明殺害她的人對山里很熟悉。我趕緊問,她后來不是又有了個相好的,那男人沒嫌疑?她想了想,說,不關那人什么事吧,要不案子早就破了。我問,你見過那人嗎?母親搖搖頭,光是聽她媽在我耳根子底下提過一回,好像那人是從山上下來的,就住在移民小區里。我忙問,這移民小區叫什么名字?她說,大足底小區。我說,這小區的名字怎么這么怪?
母親白了我一眼,起身說,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人家閑事干什么,我看你是越來越呆了,難怪找不到老婆。陽關山上修水庫,正好淹了大足底村,他們就整村搬下山了,這多好,下了山直接就住進樓房了。你看看連人家山里人都在縣城有樓房了,再看看你。我說,你再寫上一年就快不用寫了吧,你還能寫出個房子來?
我急急打斷她,這個大足底小區在哪邊?
母親見牛頭不對馬嘴,只揮手往西邊比劃了一下,懶得再搭理我,又隨手拔了兩根蔥,準備做飯。
我果然在縣城的最西南角找到了這個叫大足底的小區。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寫了兩年懸疑小說,沒見寫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搞得像個業余偵探。只見這小區孤零零地懸在那個角落里,孱弱瘦小,天外來物一般。小區周圍圍著一圈矮矮的圍墻,有一只長胡子的山羊居然穩穩地站在墻頭,我看了半天它都掉不下來。小區的西面和南面皆是曠野,曠野里隱隱可見幾棵柳樹。小區對面立著兩棵粗壯的大白楊,樹上筑著巨大的鳥窩,小房子似的,看起來里面住個人都不成問題。我繞著小區轉了一圈,只見小區周圍開墾了幾塊奇形怪狀的菜地,犬牙參差。在小區后面還有豬圈、羊圈,里面養了幾頭豬和幾只羊,很是熱鬧。小區旁邊的曠野里還搭了個簡易廁所,就是刨了個坑,周圍插上四條木棍,拿塊破布圍著。我不禁有些疑惑,難道還有人每天千里迢迢從小區里跑到野地里,就為了上個廁所?
我正在門口徘徊,小區里走出來一個人,在與我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倆對視了一眼,我忽然認出,這人卻是我當年在縣文化館的同事,叫游小龍。那人走過去兩步忽然也停下,回過頭看著我。我說,游小龍吧?我是李建新啊。他盯著我又認真看了幾秒鐘,然后走過來,忽然伸出一只手,像領導一樣,要非常正式地和我握手。我不太習慣,覺得這樣太過隆重,但我們的手還是輕輕碰了碰,然后他用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多年不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故人,請問你來這里有何貴干?我猶豫了一下,笑著說,沒事,瞎溜達到這里了,你怎么也在這?他淡淡說,我就住在這小區里。我驚訝地說,好事啊,什么時候搬到樓房里了?他卻忽然說,真是抱歉,我現在出去有點事要辦,歡迎你明晚到我辦公室來敘舊,我還在原來的辦公室,那么,再見。說罷便揚長而去。
多年前我本科畢業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時候,游小龍就已經在那里了,比我早去了兩年,據說他老家在陽關山的某個小山村里。那時候他極不喜歡說話,還有個忌諱,不愿聽別人說他是山民。平時同事們極少有機會能聽到他說話,所以,他偶爾說一句話,哪怕是再平常的話,也總會讓人覺得驚天動地,怎么,這個人居然會說話?我后來慢慢發現,他雖然平素寡言,總像靜靜潛伏在水面之下,有時候卻會忽然從什么地方浮出水面,且姿態昂揚,頭頂著水草或月光,看起來就像只華美的海獸。
那時候,我們都是這個縣城里稀有的文學青年,雖然很少交談,但光聞著對方身上的氣息,就知道是同類。我發現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不走,也不是加班,只是蟄伏在辦公室里不停地寫東西。有人說他在寫小說,有人說他在寫詩。不管我多晚離開,都能看到他辦公室里還亮著燈光,有時候還會碰到他像個夜游神一樣在樓道里游蕩。
后來我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回家,因為他就住在辦公室旁邊的小雜物間里。那時候我覺得他簡直像個國王一樣,每天晚上等所有的人都下了班,這整棟樓就都成了他一個人的疆域。他辦公室里的那點燈光一直壓迫著我,我擔心他寫著寫著會忽然變成一只龐然大物,然后絕塵而去。而我則被遺棄在原地,變得越來越頹敗平庸,最后徹底淹沒在人群里。
只要他的燈光還亮著,恐懼感便會讓我又悄悄折回自己的辦公室去,重新坐到椅子上,即使坐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但只要自己的燈光也陪他一起亮著,心里便像拋了錨一般,多少覺得穩妥了點。這樣過了兩年,我還是作出了辭職的決定。辭職之后,我離開縣城去了北京闖蕩,在京城一流浪就是十年。工作一換再換,沒想到最后還是混成了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租個小房子,偶爾去湊個酒局。
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來了,游小龍就是個山民。他是在大山深處長大的,在縣城里讀完高中,又出去讀完大學之后,再回到縣城工作。我們這個縣以山地為主,縣城坐落在巴掌大的平原上,而大大小小的村落則像樹葉一樣散落在連綿起伏的大山里。如果是土地肥沃的截岔地帶,就會形成比較大的鎮子,但更多的山村就幾戶人家,甚至還有獨家村,一戶就是一個村莊,孤零零地鑲嵌在大山的褶皺里。
在我們這里,平原對山地的歧視由來已久。山民的口音和平原上的口音略有不同,但即使只是一個嘆詞也能被平原上的人輕易嗅出來,哦,山上下來的???好像山上便是另外一個星球。山民們去一趟縣城也自稱是下山一趟。下山的方式多種多樣,從前主要靠搭著木排走河道或步行,走河道必須在七八月份的旺水期,人如蜻蜓般立在木排上,順流而下。步行的時候則需要身上帶足干糧,一走就是幾天幾夜。后來有了自行車,騎車需要騎一整天,屁股都能摩擦起火。再后來林場有了東風大卡車,山民們搭便車,站在卡車后面的車廂里,人人頭上頂著一團颶風。再后來有了客車,一般都是那種體型不算太大的中巴車,載著滿滿一車人,像只肉罐頭一樣搖搖晃晃地滾動在山路上。
次日,等我到了文化館,人們已經下班了。從前就是這樣,只要一下班,整棟樓就變得像一座荒宅,散發出陰森的氣息。爬上三樓,我一個人穿過黑暗的樓道,向游小龍的辦公室走去,感應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一明一滅,樓道忽而浮出來,忽而又掉進黑暗里。
走到那間雜物間門口的時候,我站住躊躇了片刻,四顧無人,我還是悄悄推開了那扇小雜物間的門。我總是疑心里面其實還藏著一個人。沒有人,它已經恢復成了雜物間本來的面目,只是那張單人床還在,落滿灰塵,幾只拖把披頭散發地立在墻角,84消毒液的味道割著我的鼻子。這樣荒涼的角落在夜深人靜之際頗有些墳墓的氣質,很難想象游小龍曾在這個角落里住過數年之久。
走到游小龍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門縫里裂出來的燈光,一切又和十年前天衣無縫地對接上了。這十年時間里,我很少回鄉,即使回來了,也是匆匆呆幾天。因為當年辭了職去闖蕩江湖,親戚鄰里都知道,結果卻不能衣錦還鄉,便總覺得羞于見人。這十年時間里,我和游小龍也再沒見過面,我想象過我走了之后,游小龍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我那盞燈光也在深夜陪了他兩年,也許他也曾偷偷在門口觀察過我的燈光滅了沒有。
現在,在空寂黑暗的樓道里重新遇到了這點熟悉的燈光,我不無傷感。輕輕推開那扇門,只見他辦公室里又多了些擺設,看上去十分擁擠。桌上擺著一只粉瓷梅瓶,梅瓶里插著一枝桃花。桌子上還擺著一方硯臺,筆筒里插著幾支毛筆,還擺著幾只粗糙的根雕。一只細口瓷瓶里插著一把團扇,扇子上隨手畫了幾支竹子,旁邊還題了一首詩,墨跡洇開,無法辨認寫的是什么。墻角還立著一只大膽瓶,膽瓶里插著一大束干枯的花草。
桃花下坐著一個人,正趴在桌上奮筆疾書,桃花像燭光一樣照著他的臉。游小龍見我進來,先是一愣,好像并沒有認出我來,繼而便站起來,不冷不熱地招呼道,足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請坐。他講的仍是普通話,不過他一直都這樣,我毫不奇怪。在一個小縣城里,講普通話的人總會被人多看幾眼,好像是哪里派來的間諜。我猜他講普通話是為了掩飾自己山民的口音,于是我也一直陪他講普通話,兩個土著搖身一變,好像一不小心都變成了外地人。
……
孫頻,江蘇作協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