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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1年第2期|葛亮:燕食記(節選)
    來源:《收獲》2021年第2期 | 葛亮  2021年03月23日06:59

    燕食,謂日中與夕食。

    ——鄭玄注《周禮·天官·膳夫》

    一 一盅兩件

    市廛盡處有快閣,為行人茶憩之所。

    ——金武祥《粟香隨筆》

    是的,我原本沒有留意到這家上海餐廳。

    在此之前,我為了采訪“同慶樓”的榮師傅,準備了兩個月的時間。但在三天前,我的工作伙伴小湘說,榮師傅出走了。

    這個消息對我不啻驚雷。很快,媒體就發出了消息,說九十六年的老店同慶樓將在年底結業。

    我急忙到了中環。當天同慶樓竟然閉門不開,外面貼了張字條“東主有喜”,但隱約卻聽到里面有聲音。望向二樓,老舊的滿洲窗,依稀能看到燈光。我打電話給小湘。小湘說,你還不知道吧,里面正在秘密地裝修。聽說店又不關張了,要易主了,改了個名叫“同慶茶室”。你猜是誰接了盤?就是店里原來的八個老伙計。

    我說,那榮師傅呢?

    小湘說,榮師傅是前朝元老,自然不想留了。做了二十五年的周經理,也退休了。

    我心里一陣頹然。

    說起來,跟這個茶樓文化的研究項目,算是我一個夙愿。但并非如計劃書中拯救式微傳統文化這么可歌可泣。祖父四十年代時,曾經短居粵港,在他一篇舊文里,確切而生動地寫過廣式的點心,難得文字間竟有不少機趣。在我看來,面目嚴肅如他,定是受了許多的感染,甚以為是,方落筆成趣。其中呢,他又重點地寫了同慶樓。一個談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蓮蓉包上盤桓了許多筆墨,這足以讓我好奇。難得的是,竟然還有許多的考據。

    我初來香港讀書,姑祖母為我接風,便在這家同慶樓。那也是我第一次領略“一盅兩件”。廣東所謂的“茶樓”,“飲茶”的陣仗,熱鬧得不像話。人頭攢動,茶博士穿梭其間,眼觀六路,竟好像與所有人都十二萬分的熟稔。這份眼力見兒,一個熟客剛坐下來,他便拿起一個鉤桿,利索索地將來客的鳥籠掛到天花板上去,下一刻便去了另張桌子收拾招呼。我當時瞠目,渾然不覺身處香港鬧市,仿佛進了某個民國戲的攝影棚。姑祖母便對老伴兒說,瞧這孩子,倒好像看起西洋景。姑祖父便很寬容地笑,說,他們啊,喝星巴克長大的,哪里見過這些個前朝老人兒。我心里便有些不服。小時候,與外公也去過老式茶館。外公手里捧著那把老朱泥,一喝便是一個下午。安安靜靜地,喝到夕陽西下,人的胃口喝淡了,心也清淡了。這份清淡,于一個兒童卻很不相宜。跟了幾次,我就再不要去了。而同慶樓的滿目煙火,卻讓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姑祖母很慈愛地看我模仿她的手勢,轉動茶盅,笨手笨腳地將普洱潑到了茶杯外頭。她一口氣在點心紙上點了十幾個小籠。叉燒腸粉,蝦餃,粉果,豉汁鳳爪,真是滿目琳瑯。吃了半晌,那伙計照例來收拾碗盞,仍是利索,對姑祖母說,鐘太,恭喜發財。姑祖母便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袋,塞給他,說,辛苦曬。老伙計便用國語夾雜廣東話問我,年輕人,邊一樣最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籠?;镉嫳阌行╊櫯巫孕?,說我們家的蓮蓉,恐怕在整個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來。姑祖母這時失神道,毛毛果然也是最愛吃蓮蓉包,和當年的小哥一模一樣……只是小哥,竟走了這么多年了。說完聲音就有些哽咽。

    姑祖父便有些怨她,瞧你,這大過年的,倒驚了孩子。姑祖母說,唉唉,人老了,眼底淚淺,沒成色。又返身對伙計說,阿關,榮師傅在不在?

    阿關眨眨眼,說,鐘太,這蓮蓉包的味道這么正,你倒說他在不在?

    姑祖母便笑說,你莫消遣我老太太。他若不忙,我跟他打個招呼。

    過了一會兒,便見后廚,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一個胖大身形的人。滿面紅光,頭發則是茂盛雪白的。他很靈活地在人群中閃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賀著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認識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遠的,叫身邊的孩童,將紅包袋塞到他的廚師服的口袋里。

    走到我們這一桌,他喜氣洋洋地說,鐘太,恭喜發財。

    姑祖母將準備好的一封大利是給他,說,榮師傅,財源廣進,客如輪轉。

    榮師傅哈哈大笑,說,跟著老板發達。老板食肉,我飲啖湯。

    姑祖母看看我,說,師傅,有人贊你的包點好好味呢。

    榮師傅看看我,說,誰家的年輕人,好靚仔。

    姑祖母說,你倒是認一認,像是誰?

    榮師傅認真地看了一會,搖搖頭,說,熟口面,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姑祖母說,這是我小哥的孫。

    榮師傅的笑凝在臉上,似乎心思游離在回憶里,方才一驚,說道,是毛教授的后人?

    姑祖母點點頭,說,嗯,毛毛來香港讀書啦,又話最鐘意食你個蓮蓉包。

    榮師傅愣一愣,說,跟教授當年一式一樣啊。

    姑祖母說,所以說,這舌頭是跟著血脈生的。過往我們兩兄妹,為了你這口蓮蓉,從廣州的得月閣,跟到香港同慶樓。你倒是說說,怕是時下的青年人,追明星,也沒有我們這么癡心的。

    榮師傅哈哈大笑,笑得很開懷。

    姑祖母說,我小哥當年發現了你的好手勢,帶我來吃。幾年后就回去了內地。倒是我,嫁給了同繼這個老港仔,跑馬拉松似的,繼續又追了你幾十年啊。如今毛毛吃上你的蓮蓉包,算是為小哥續上了口。

    榮師傅說,教授那時為我題的草書“至味”兩個字,如今還掛在廣州老店里。前些年有個食家看上,要買。我答他三個字,金不換!

    我就這么和榮師傅認識了。榮師傅是同慶樓的行政總廚,從老字號遷港,歷經三朝。在店里的威望足夠,對我總像是個爺爺輩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蓮蓉,溫軟厚糯。因靠近港大,后來一些年,我也很習慣多來幫襯。特別是有來港游玩公干的朋友,想要體驗地道的廣式茶樓,同慶樓自然是不二之選。在店里撞見榮師傅,他便照例送我一籠蓮蓉包、一籠流沙包。稍微閑一些,竟然坐下來,跟我和朋友聊天,講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爺爺在廣州初見時的往事,爺爺和姑祖母又如何在香港與他重逢,讓人聽得既嘆浪漫又不禁扼腕。只是他每回說起這些故事,總有些細節上的微小不同。多半是關于見面的年份,又如我爺爺最喜歡喝的普洱,是來自哪個山頭。這些都是小節,我就好脾氣地由著他興高采烈??谌魬液娱g,聽得我一眾朋友心馳神往。這樣久了,我忽而覺得他這一遍遍講述的故事里,有可以為之紀念的東西。即使博士畢業離開了港大,這想法也揮之不去。后來,發現了爺爺的這本筆記,我更覺得如冥冥中有所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請了一個關于粵港傳統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項目,打算好好地和榮師傅談一談。

    誰知苦心孤詣,足準備了兩個月,待到要和榮師傅見面,卻碰到了同慶樓“政變”。先前有些風吹草動,我從傳媒的朋友和小湘那里,時有耳聞。但或許我書生意氣,并未當成一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波瀾壯闊也經歷過,這點暗潮,怕最后也只是一波微瀾,何足掛齒,只是本港的傳媒一驚一乍。沒成想,很快就等到同慶樓結業的消息。再后來,又是易主的風聞甚囂塵上。

    我對小湘說,我要見榮師傅。

    小湘猶豫,道,見了面,他也未必愿意談啊。店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怕他在氣頭上。

    我說,他要是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去看望他一下了。

    我們在榮師傅家里見了面。

    榮師傅臉上并沒有一些異樣。甚至沒有平日勞碌的疲憊之色,面容舒展,更容光煥發了些。

    他見了我,似乎十分高興,拿出一整個“金枕頭”,叫身邊的人劈開來給我吃。我連忙婉拒,一來,我確實不好榴蓮;二來,榮師傅家空間其實不大,若是劈開整只“金枕頭”,那味道揮之不去,自然是滿室“馥郁”。

    作為同慶樓的行政總廚,辛苦了幾十年,榮師傅住得不算寬敞,甚至可說是簡樸。西環堅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樓,兩室一廳。年久失修,空調轟隆作響。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經年煙火熏得發黑的神龕流連。神龕里的關老爺橫刀立馬,神采奕奕。下面的香燭,堆棧著幾個不甚新鮮的供果。

    榮師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說,家有房屋千棟,瞓覺只得三尺。我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年,一個人足夠了。

    我曉得榮師傅中年喪妻,獨自鰥居多載,嘔心瀝血在幾個兒女身上。聽說都很有出息,兩個在加拿大做金融;在香港的一個,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身邊這個中年人,精干身形,青黃臉色,模樣十分恭謹,應該不是他的子女。

    未待我說明來意,榮師傅先和我寒暄了許久,問我在大學里的工作可忙,升職了沒有,有沒有被女學生喜歡之類。我一一應他。他高興地說,毛毛比教授當年還靚仔,在大學里一定好得!

    又向我問起姑祖母的身體。我說,老人家年前住了一次院。只是圣誕看燈展,受了風寒,身體就頂不住了。近時好很多,只是不太出來了。榮師傅便說,難怪很久不見她來飲茶。就是年紀大了。人一老,什么都老了。說起來,鐘太比我還長五歲,我記得,屬羊的。他又想起了姑祖父兩年前去世的事,也很唏噓,說他有個大的遺憾,是姑祖父的告別音樂會。姑祖母親自送票來給他,因為他一早答應了一個舊識辦兒女的喜宴,終究沒能去得成。心里總覺得很對不住。

    我終于問,榮師傅,您真的不做啦?

    榮師傅本已黯然的目光,只閃動了一下,便又熄了。他說,我月底滿八十四,做不動了。

    我說,您那打蓮蓉的手藝,是撐住了同慶樓的。

    榮師傅笑一笑,問,毛毛你倒說說,要打好蓮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我自以為做足功課,便說,挑出蓮心?挑走了才沒有苦味。

    榮師傅嘆口氣,說,至重要的,其實是個“熬”字。

    見我沉默。榮師傅嘴里起了個調,吟起一支曲:“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里。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彼劬πσ饕?,慢慢又闔上,聲音卻清冷。這支曲我聽他在茶樓里唱過,是他少年時在“得月”的師傅教的。師傅姓葉,手把手教他打蓮蓉。

    你問是怎么個“熬”法?榮師傅停住,睜開眼睛看著我說,我就說說自己這顆老蓮子吧。自我在得月閣,由學徒做起,如今已經七十年。你愛聽,我跟你講講古。光緒十五年,“得月”在西關荔灣開張,第一代的老東家是“茶樓大王”譚鐘義。集資的法子,股東一百二十二人。一九八四年“得月”裝修,我去督場,在財務生銹的鐵柜里發現了一本吃滿灰塵的“股東簿”,上面載著入股時每一位股東的名字及入股數。算下來,才知道當年譚先生的大手筆。入股數四百一十四,金額合一萬三千兩白銀。這是什么概念,相當現在三百萬港幣。你說這錢可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如今“得月”是沒了,成了茶藝博物館。我帶你去看過,百多年的老房子,那樓梯、門窗、椽梁,可有一處不砥實?那都是進口的烏木、紫檀、酸枝。海黃的滿洲窗,是西關木雕名家陳三賞一扇扇雕出來的;一樓墻上掛的瓷畫,是廣彩阿頭潘老駒一幅幅燒出來的。香港的威廉道“同慶”分店,如法炮制,處處見著底氣,可是他隔壁“榮羽”一個扮高檔的新茶樓能比得上的?“同慶”的老掌柜嚴先生,為人厚道,建國后還繼續給廣州的股東們每年分紅,直到內地公私合營。為什么,就是為了不忘本啊。如今呢,這些股東,數一數,竟然全都沒了。

    我當年一個年輕人,生生地,把股東們都熬走了。這七十年,同慶樓風里浪里,里頭的,外頭的,多少次要關門的傳聞。我呢,都當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廚打我的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說起來,當年得月閣,如果沒我師祖爺打得那一手好蓮蓉,哪里有現在的廣式月餅。最好的時候,我師傅教我琢磨出了棗蓉、杏蓉,和蓮蓉一起制出了“同慶三蓉”月餅。這在當年的香港啊,可是風靡一時。到了中秋,加班都趕不上。因為意頭好,還流進了黑市。香港人那會兒都說,是“一盒三蓉一條金”啊。

    但如今,談起“同慶”,可還有人記得這個?報紙上那些,我都不忍看。什么茶樓版的“溏心風暴”,爭產,分家。說起來,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竟然鬧成了這樣。大爺和二爺是都沒了,可是哪一家少了糟心賬?大爺家兩房歷來不合,這些年卻齊了心地對付未過門的三奶。一份遺囑鬧得沸沸揚揚。遺囑假不假,有公論,可這人是丟出去了,是真的。才消停下來,二房的老三,教劍道又教出了非禮案。年尾剛擺平了,二爺家那個稍微出息的,想分家開分店,又給大房的六個堂兄妹斗得焦頭爛額。人急了,爆出同慶特許牌照上最后一個股東去世,已是無牌經營。無非是要自己獨立門戶,名正言順。這可好了,那不生性的六兄妹,破罐破摔,竟然要將產權賣給外人。要關門!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捱過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風暴,撐過二〇〇三年的非典,他們說關,就關?!

    聽到這里,我終于明白了過來,說,所以這店,讓那八個老伙計盤下來了。

    榮師傅愣一愣,笑了,說,是特許經營權,一次過三年期租。那幫老家伙,哪來這么多錢?一月租金就是四十萬啊。這不是遇上了大金主了嗎?哈哈哈。

    我囁嚅了一下,榮師傅,莫不是……?

    榮師傅還是笑,環顧了一下,說,毛毛啊,你榮師傅生活再不濟,蒙老掌柜的提攜,也是住過西半山獨立屋的人。

    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都是身外物。這同慶樓啊,熬過了所有的人,連同我這把老骨頭,也熬到了今天。你說說,是不是合該和它同生共死,總得幫它熬到百歲整啊。

    我說不出話來。

    榮師傅說,這事除了這幫老伙計,沒什么人知道,都怕那幫媒體搞搞震。你可得口密密,不然以后都吃不上師傅打的蓮蓉包!

    我說,榮師傅……

    榮師傅說,只是,店里的人啊,只當我是個縮頭龜,有難,都讓八個伙計給頂了。我退休回家落清閑。如今啊,連我的徒弟們,都不來看我嘍。倒只有這個當年叛師門的,還經常來望我一眼,怕我死不掉。

    他斜眼看看身邊精瘦黧黑的男人。男人一頭短發,也是蒼蒼,始終微笑著,不說話。

    榮師傅說,山伯,店里如今這樣,我是再不好說了。毛教授這個研究計劃,你給我好好弄出來。

    我客氣道,伯伯,麻煩你。

    榮師傅哈哈大笑,說,快別把他叫老了,他是梁山伯的“山伯”。他可有故事著呢,讓他自己給你慢慢講。

    他囑咐山伯,說,你帶毛毛去吃飯。下午去你死鬼老岳丈的店,看看。

    我好奇問,也是茶樓嗎?

    榮師傅故意作出不屑的樣子,說,一個不三不四的小館子。你大概看不上。

    山伯仍是微笑,引我往外走。榮師傅追上一句,毛毛,這個金枕頭,幫我帶給你姑祖母,她可是最愛我打的榴蓮酥啊。

    二 五舉山伯

    人愛艷陽,居錦繡萬花之容;天開色界,聚楞嚴十種之仙。

    卅五年前,塘西風月,豪情勝慨,盛極一時,楚館秦樓,偎紅倚翠,姬有明月,婿為微云,長住溫柔鄉,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

    ——羅澧銘《塘西花月痕》

    山伯總說,他沒趕上香港茶樓最鼎盛的時候。

    他給我看他的手,掌心全是繭子。他說,我當年可是從茶壺仔做起。

    我終于問,莫介意,榮師傅說你叛師門,是怎么回事?

    山伯收斂笑容,低下頭,又不說話了。

    山伯其實不叫山伯,大名叫陳五舉。是哪“五舉”,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他從小爹娘病歿,由阿公帶大,十歲時阿公也過了身。說起來,倒只應上了一個舉目無親。

    鄰居看他長相伶俐,便叫自家的女孩帶他上茶樓。這茶樓叫“多男”,在西營盤的正街。女孩在茶樓做點心妹,捧了大蒸籠在樓面周圍行,俗稱“揸大巴”。他做茶壺仔,便是跟在茶博士的屁股后頭煲水,做些下欄活。以往的茶樓,有許多學問,先“校茶”、再開茶。每客一錢八,是上等還是粗制的“發水”,全靠師傅手眼觀色。所以茶博士各有自己的勢力范圍,幫相熟的客人留座?!耙瑔痛蜓荔f,新聞時事,娛樂八卦,字花狗馬,都要對答如流??腿藖砹艘粌纱?,就要記得人哋個名,下次就識叫人?!庇辛撕貌?,自然是要“水靚雙滾”。在廚房先一滾,五舉便協茶博士傾到大銅煲,然后提壺出廳,放在燒煤炭的座爐上。壺中水常沸,是為第二滾。這大水煲又重又大,俗稱“死人頭”。五舉一個十歲的孩子,倒端得似模似樣。間中,還不忘舉起臺下的黃銅痰罐,伺候客人“放飛箭”。一個姓趙的茶博士,便留心多看了他幾眼。趙師傅是“多男”的茶頭,就是樓面最老的茶博士,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他看出這小子沉靜,卻是個做事有眼力的人。又看他身后無靠,便跟“事頭”①【①粵俚,指一間餐廳、鋪頭的主事人或老板?!空f情,將五舉留在了茶樓住,省下了住宿飯錢,一個月還給一百五十塊的工資。五舉心里感激,便格外勤奮。每日天發白,就起身洗地、“省”爐頭,搶著粗活干。趙師傅抽空也口眼心授,將那斟茶的看家本領,有意在他跟前多過幾招:“仙人過橋”是來個遠遠手起茶落;“二龍戲珠”是左右手各揸水煲同沖一碗;“雪花蓋頂”是從客人頭上耍個險又滴水不漏;“海底撈月”是拇指一剔,茶蓋穩固地蓋在碗口。五舉默默記下這些手勢,一邊心里與這個老人親近了許多。往日的茶樓,有許多的行規。無人引領,單憑自己覺悟,云里霧里,尚不得要領。凡有老客點茶,不說話,全在手指眼眉上??椭改睦?,趙師傅便特意在五舉跟前大聲唱出來。他便也漸漸清楚,指指鼻即是要“香片”,意即清香撲鼻;指指嘴即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于指指眉當然就是要“壽眉”了。再往后,一天晚上,趙師傅將一個發黃陳舊的簿子,隨意扔到他跟前,也不說話。簿子封面沒字樣,卷了邊,是給人翻爛了的。他打開來,看到每頁上,一排大楷的數字,一排是橫直間線與圓圈,密碼一樣。他不禁眼底一熱。便知道,趙師傅是正式將他當“企堂”培養了。

    這字碼叫“花碼”,是用在茶樓餐牌上的,又名番仔碼。追溯起來,是由南宋的“算籌”演變而來,在明代中葉開始流傳。當時蘇杭一帶經濟貿易蓬勃,商人云集,花碼就用來為交易計數?;ùa好處是寫法跟算珠類同,可配合算盤使用。蘇杭一帶市民通用花碼,故也稱“蘇州碼子”。簡化易用的“蘇州碼子”比繁復的漢字方便,粵廣的茶樓標識價目,便代代沿用。熟記花碼,是企堂新入行的門檻。

    此時的茶樓,生意其實并無往日的好做了。茶樓的全盛,除了“茶”,自然是靠“一盅兩件”。五十年代,內地移民涌港,人口膨脹。時人多在家進食早晚,其余時間則去飲茶,故有“三茶兩飯”之說。早期的香港茶市,只有早市和午市,最早光顧茶樓的客是來往省港的運輸工人和船員。每朝清晨出發,趕至港島茶樓吃早點。接著的客人多是鮮魚行、果菜欄、咸魚廳的買手。早上九時左右,來茶樓品茗的多是公子和老板,同些手捧雀籠的“雀友”,午市時段更常有馬票女郎如蝴蝶入叢穿梭席間。五十年代末,酒樓與茶樓競爭加劇,茶樓也增設了下午茶和晚市。

    到五舉入行時,便更為難些。本港酒樓心思活絡,大的節慶各出奇招。如中秋,熱鬧是各大酒樓外邊的花牌。主題大都是傳統的《嫦娥奔月》《八仙賀壽》《三英戰呂布》,但花牌上登月的卻是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面目,三英則坐在飛機大炮坦克車里怒目呂布,引得市民紛紛圍觀。

    趙師傅與五舉,感情已似祖孫,五舉喚他阿爺。次年端午,午后生意淡了,阿爺也便引這孩子,去街上看花牌。這年世道不景,龍鳳大酒樓別出心裁,就著股市低迷而制作出“大閘蟹”的諷刺花牌,外資大亨背著香港人的大袋銀紙說“拜拜”,被股套住的市民感同身受。它的對手“瓊華”也做了個花牌,上面滿是漫畫圖案的巨大“糭”字,蔚然壯觀。趙師傅就問,五舉,你看這是個什么字?五舉老實回答是糭子的“糭”字。趙師傅便冷冷笑說,我看,倒像個“傻”字。五舉一望,“米”字邊是寫成了近似“人”字。趙師傅說,旁門左道,如今的酒樓做生意,都將客當成了傻子。

    五舉知道,阿爺心里,是頂看不起酒樓新式的作派,覺得他們勢利張揚,輕薄無根基。說起趙師傅,光緒年間生人,原是當地水上的疍家孩子,因為家里窮苦,才跟人上岸尋生計。他關照五舉,便有一半是因他太似自己的當年。那時他做企堂的茶樓,是香港開埠以來的第一間中式茶樓“杏花樓”,在水坑口。

    聽阿爺說起這間茶樓,五舉總覺他有些自雄。

    ……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文學博士,在高校擔任教席。著有《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問米》等。長篇小說代表作兩度入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亦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等。并獲頒《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國人物”、 2017海峽兩岸年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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