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葉兆言:寒風中的楊嘯波(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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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的楊嘯波,站在凜冽寒風中,不停地哆嗦。天氣很冷,突然就冷起來,沒穿羽絨襖,東北風一個勁地呼嘯,他凍得夠嗆。父親老楊在家中匆匆待了三天,馬上又要離開了,這一去,也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過去的這三天,老楊一直板著臉,幾乎沒跟妻子雨芳說過一句話,他們夫妻倆一直在賭氣,在冷戰。
等公共汽車的時候,老楊看著凍得直抖的兒子,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小波,爸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p>
老楊很少回家,若是回家,用他的話說,也就是為了看看兒子。
楊嘯波問老楊:“爸,你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
老楊不回答,楊嘯波不依不饒追問了一句。
老楊說:“兒子,爸也不瞞你,過去有過,現在沒有,絕對沒有,以后有沒有,不好說?!?/p>
公共汽車遲遲不來,在這城郊接合部,公共汽車什么時候能來,永遠也說不準。父子倆站在寒風中,一時語塞,有些話說不下去,有些話說不出來,最后還是不說最好。過了一會兒,老楊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自己做生意破產,現在外面欠一屁股債。他說人生一世,活一輩子,總歸會上上下下,總歸會好好壞壞,我當初也不是沒賺過錢,來得容易去得快,要說我賺的那點錢,早都讓親親戚戚給掏空了,不說別的,就你舅舅把應該給我的錢還出來,你爸我說不定就已經東山再起了。
又是一陣無語,楊嘯波看著父親,幾年不見,老楊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已經開始有白頭發。他問父親,你到底有沒有做過對不起我媽的事。老楊說,這個事我怎么跟你說呢,真要說也是你媽不好,她先對不起我的,是她先做了不好的事,是她不想過了,不想把這個家維持下去。類似的車轱轆話,楊嘯波聽母親也說過無數遍。他們都把過錯歸罪于對方,都認為是對方不對,都認為是對方對不起自己。
送走了父親老楊,楊嘯波一整日都悶悶不樂。母親讓他去李叔家,讓兒子去還一本洗衣機的使用說明書,他不愿意去,最后還是很不情愿地去了。李叔的女兒叫李涵芝,穿著一件大紅的羽絨襖,看到他,噘著嘴說你來干什么。楊嘯波氣喘吁吁,說有事要找李叔,來還洗衣機說明書,說是他媽叫他來的。還要讓李叔去一趟他家,李涵芝一聽這個,心里就不太樂意。楊嘯波知道她為什么不樂意,他心里也不高興。李涵芝憋了一會兒,氣鼓鼓地說他母親沒安什么好心。楊嘯波說你怎么知道我媽沒安好心,李涵芝脫口說你媽就是個狐貍精?!昂偩比齻€字很刺耳,楊嘯波原來是有些喜歡李涵芝的,大人的事,小孩子也管不了,管不了就不要管。李涵芝突然冒出的這幾句話,讓一直有點悶悶不樂的楊嘯波更不痛快,立刻惱羞成怒。
楊嘯波突然決定不再喜歡李涵芝,不僅是不喜歡,而且產生了一種要捉弄和報復她的心理。
楊嘯波說:“你憑什么罵我媽?”
李涵芝反問了一句:“我罵她什么了?”
“說她是狐貍精?!?/p>
“她是不是狐貍精,你還不知道?”
楊嘯波低著頭走了,心頭有一股怒火。到了黃昏時分,李叔如約前來,到了他家。楊嘯波知道他會來,肯定會來。去汽車站送父親回家,雨芳問兒子,你爸背后跟你說了什么。楊嘯波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沒說什么。雨芳就說要沒說什么才怪呢,他那個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等到兒子從李叔家返回,雨芳又問李叔說什么了,楊嘯波仍然回答沒說什么,沒見著人。雨芳看出兒子的不樂意,說上午送你爸,肯定跟你說了什么,他肯定又在背后說我壞話。楊嘯波不吭聲,雨芳又說你爹沒問你什么話,就沒問問家里情況,對這個家,他就一點都不關心。楊嘯波板著臉說問了,雨芳便追著問,問了什么。楊嘯波說他問你媽在家怎么樣,老實不老實。
“你怎么說呢?”
“我說什么,沒什么好說的?!?/p>
“什么叫沒什么好說的,不要聽別人瞎說那些沒影子的事?!?/p>
“我沒聽見別人怎么瞎說?!?/p>
“沒聽見就好?!?/p>
李叔總是說來就來,來了就賴著不走,留下來吃晚飯,還嚷著要喝點酒。一邊喝酒,一邊與雨芳說話。雨芳讓楊嘯波趕快吃,吃完飯,回房間做功課,李叔對著雨芳表揚楊嘯波,說聽我們家小涵說,你們家小波學習不錯,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雨芳說,也不能說他總是第一名,有時候也會不行的,上一次就沒考好。李叔繼續夸贊,說再不行,再不好,也還是厲害,你兒子成績要比我們小涵好多了。
楊嘯波吃完飯,便去做功課。也不是真想做功課,只是想早點離開飯廳,離開眼前這兩個人。他知道母親和李叔現在是怎么想的,他們也都巴不得他趕快離開,越快越好?;氐阶约悍块g,耳朵里依然有外面的聲音,他能夠感覺到母親的興奮,只要和李叔在一起,她必定有說有笑。楊嘯波不想再聽他們的聲音,打開電腦,套上耳機,開始播放音樂。
外面繼續說笑,雨芳到兒子房間看了一眼,送了兩個剝好的橘子進來,看見楊嘯波已在做功課,便在他頭上捋了幾下,然后出去跟李叔說話。楊嘯波不在了,她就開始更放肆,更肆無忌憚。直截了當地問李叔前前后后,究竟有過多少女人。李叔笑嘻嘻地說,你別聽別人瞎說,都是瞎說,我哪會那樣呢。雨芳說怎么樣,李叔說就是跟別的女人,沒有那些事。雨芳說我就是再傻,也不會相信,你就只有我。李叔樂滋滋笑了,說這個呢,我也不能瞞你,過去是有過別的女人,自從跟你好了,我發個誓你相信不相信。
雨芳說:“好吧,你就發誓?!?/p>
李叔說:“好,我真的發個誓,我要是還那樣的話,就不得好死!”
雨芳說:“把話說清楚了,什么叫那樣的話,到底是怎么樣?”
李叔說:“好吧好吧,就是說清楚,我要是再跟別的女人有一腿,不得好死,這可行了吧。喂,我說喂,怎么樣,你都聽見了沒有?”
雨芳說我聽見了,鬼才相信呢,狗改不了吃屎,你會沒有別的女人。李叔說當然,這別的女人,我老婆不能算對不對,公糧有時候還是要繳的,這些年,我都在你這里偷稅漏稅了。雨芳說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說你到這時候,嘴還是貧,你就會嘴貧。李叔說我是不是把話說反了,在你這才算繳公糧,我老婆那里,那應該是偷稅漏稅。雨芳說你還嘴貧,李叔說不是我嘴貧,是你太火燒火燎了,自己男人剛走,就急吼吼地叫我過來。雨芳說你放屁,我什么時候叫你了。李叔說還說沒有,誰今天讓兒子去我們家了。
雨芳說:“去你們家怎么了?”
李叔說:“還怎么了,你說呢?”
2
從十四歲那年開始,楊嘯波做出了一個決定,要捉弄和報復李涵芝。他不知道怎么捉弄,不知道怎么報復,這念頭突然產生,一旦產生就不可阻擋,隱隱約約從此沒離開過。那時候,很多事似懂非懂,說明白都明白,說不知道都不知道。對于雨芳,老楊管不住妻子,楊嘯波這做兒子的,拿母親也沒辦法。李叔顯然不是個好東西,李叔顯然是個壞男人。李涵芝是李叔的女兒,與楊嘯波一樣,他們本來都是無辜的,大人的事與孩子無關,但是她竟然會說楊嘯波他媽是狐貍精,那就不再是無辜,不是沒有關系,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性質變得有些嚴重。楊嘯波覺得自己必須要有所表示,必須要做出回應。他覺得自己如果能捉弄李涵芝,能懲罰一下她,就相當于在報復她爸。在當時,這好像也是楊嘯波唯一能做的事,遠比偷偷去砸他家玻璃窗更靠譜。
楊嘯波此前還真這么干過一次,那是第一次聽老楊說要離婚,父親一本正經地讓兒子選擇,讓兒子回答這個非常頭疼的問題,老楊和雨芳離婚,他是跟老楊,還是跟他媽雨芳。楊嘯波說我誰也不跟,我不要你們離婚。老楊恨恨地說,我看你還是跟你媽吧,她肯定抓住你不放。楊嘯波非常傷心,立刻大哭了一場,當晚就跑去扔石頭。李涵芝家在三樓,一連扔了好幾塊,只有一塊砸中目標,碎沒碎不知道,只聽到咣當一聲,嚇得落荒而逃,跑得比兔子還快,好像已經有人看見他了。
楊嘯波初次見到李涵芝,是小學三年級,在此之前,他們并不認識。那時候,他家遭遇到了拆遷,搬到了現在的市郊接合部。很大的一片小區,高樓林立,專門用來安置城市重新規劃的拆遷戶。李涵芝家早在一年前就遷過來了,那時候,雨芳與李叔已認識,所以選中這個小區,也是聽從李叔的建議。老楊在忙自己的生意,往哪拆遷,選什么樣戶型,從不過問,都是女主人雨芳在做主。李叔說要選三樓,李叔說要選東邊戶,于是選了三樓,選了最東邊一套房子。
然后就是搬家,就是轉學,楊嘯波與李涵芝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年級,不在同一個班。李叔帶女兒到楊家做客,兩個小孩子很自然地玩到一起去了,她喜歡跟他玩,他也一樣,兩人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剛開始,關系很正常,兩家經常走動,到你家包餃子,到我家涮火鍋,兩位女主人好得跟閨密一樣,兩個孩子也成了一起成長的好朋友。李叔十分熱心,什么事都過問,什么事都幫著出主意。雨芳呢,恰恰相反,什么事都問,什么事都要李叔拿主意。漸漸地,正常便有些不正常,說出事就出事,應該做的事,不應該做的事,全有了。李叔老婆開始不樂意,開始吃醋,開始給雨芳看臉色。雨芳不再敢輕易去李叔家,有了事,就叫兒子過去招呼一聲。到后來,兩邊家里開始吵架,吵得不可開交,剛開始干仗,也都瞞著自己孩子,都不最后撕破臉。
最后還是把臉撕破了,最后干脆也不再瞞自家孩子。因此,當李涵芝嘴里冒出“狐貍精”這幾個字,楊嘯波憤怒了,真的是徹底地憤怒了。他恨李叔,恨李叔夫婦兩個,當然也恨他自己的母親雨芳。楊嘯波與李涵芝關系一直都挺好,從一開始,他就有點喜歡她,她呢,好像是更喜歡楊嘯波。小學雖然不在同一個班,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好朋友,都知道他們兩家像親戚一樣。升了中學,兩人干脆又是同一個班,成了一個班的同學,天天都要見面。很長一段時間,雙方大人這種關系,兩家都在鬧別扭,他們作為無辜的孩子,都能夠裝作沒事一樣。大人吵大人的,他們照樣玩他們的,現在既然李涵芝開始站隊,口出惡聲,說楊嘯波他媽是狐貍精,首先把那層遮羞的窗戶紙捅破了,楊嘯波也不應該示弱,也應該有所表示。
第二天到了學校,下課期間,李涵芝正和一女生在過道上說話聊天。楊嘯波從她們身邊走過,那位女生五短身材,生性活潑,當初恰恰是通過李涵芝的介紹,是因為她的關系,才與楊嘯波熟悉,看他走過來,主動與他招呼。楊嘯波立刻熱情響應,跟她扯東道西,非常熱情,故意不看李涵芝,好像根本就不認識她。李涵芝見他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竟然這樣目中無人,而且還是當著其他女生的面,也把頭扭了過去,也做出不理不睬的樣子。她越是這樣,楊嘯波就越是來勁,故意與那位女生又有說又有笑,又動手又動腳,仿佛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非同尋常,他和她的熟悉程度,已超過和李涵芝的友好關系。不僅如此,楊嘯波還故意演戲,裝模作樣,壓低了嗓子說話,似乎自己與這位女生之間,還有著不能讓旁人知道的秘密,是可忍,孰不可忍,受到冷遇的李涵芝因此很憤怒,她狠狠地瞪了楊嘯波一眼,揚長而去。
最初的劇情也簡單,就是雙方簡單的不理不睬。楊嘯波和李涵芝的語文老師叫劉亦艾,一個熱心的文學青年,考大學前,參加過上?!睹妊俊放e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得了二等獎。師范大學畢業,當了中學語文老師,喜歡寫作之外,她的最大心愿,是想讓自己學生也能在類似的作文大賽中獲獎,起碼像她那樣,拿到一個好的名次。劉亦艾組織了一個春苗文學社,楊嘯波和李涵芝都參加了,李涵芝是她最看好的學生,文筆非常好,是她覺得最有可能在作文大賽中得獎的同學。
除了對李涵芝刮目相待,劉亦艾也很喜歡楊嘯波,楊嘯波屬于那種能夠全優的學生,語文數學外語,物理化學包括體育,門門功課都好。他是成績排名靠前的尖子生,讓楊嘯波進文學社,是因為同年級的好多女生都喜歡他,他這樣受歡迎的男生進入文學社,文學社人氣立刻就旺了。劉亦艾注意到這兩個人在鬧別扭,悄悄地問楊嘯波,問他為什么現在對李涵芝不理不睬,你們原來關系不是挺不錯的嗎。楊嘯波便?;^,裝委屈,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是她不愿意理我的,她不搭理我,我又怎么能搭理她呢。劉亦艾又悄悄地問李涵芝,李涵芝一臉不屑,不說話。
劉亦艾便說:“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他?!?/p>
李涵芝說:“我怎么會喜歡他,我根本就不喜歡他,我怎么可能喜歡他?!?/p>
劉亦艾覺得李涵芝這么回答,顯然是有些喜歡楊嘯波。女生喜歡楊嘯波很正常,作為老師,她不贊成學生早戀,然而內心深處,其實也不特別反對,戀愛是人的天性,有些事攔不住的,攔不住就不用去攔。楊嘯波不只學習成績好,用時髦的流行語說,而且還很小鮮肉,很男神。劉亦艾老公也是中學老師,教高中,是體育老師,喜歡打籃球。十年以后,劉亦艾陪老公看NBA,看到NBA的中方代言人蔡徐坤,覺得這個人臉很熟,很像她當年的學生楊嘯波。
劉亦艾對老公說:“他太像我當年的一個學生了?!?/p>
劉亦艾老公頓時一臉不樂意,說現在社會風氣怎么會這樣變態,女人都怎么了,動不動就喜歡小鮮肉,動不動就喜歡小白臉,一個個娘里娘氣,你說就這模樣,怎么打籃球,光長得漂亮有什么用。劉亦艾無話可說,她心里卻在想,自己當年能看中老公,說白了,也是看他長得還說得過去,還算帥氣,除了帥,她老公也沒什么更優秀的地方。俗話都說郎才女貌,好像女人只可以愛男人的才,男人呢,都是喜歡女人的漂亮,為什么就不能顛倒過來,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在乎男人漂亮不漂亮。
為了在大賽中獲得好成績,劉亦艾對李涵芝進行了特別輔導,她有一篇打算去參加中學生寫作競賽的作文,內容是寫一個不起眼的男生,長得也不算特別好看,女生都不喜歡他,可是偏偏有個女生,愿意去關心和幫助他,所謂關心,所謂幫助,其實就是描寫了一種朦朧的愛。劉亦艾就和李涵芝討論,問她為什么會這樣寫,為什么這位女生會愿意去關心和幫助一個不起眼的男生,為什么呢,一個不漂亮的男生,成績又不好,又沒有什么突出之處,你真會喜歡他嗎。理由是什么,你應該寫出理由,必須要有能說服人的生動例子,要能把他的可愛之處寫出來。否則就不真實,真實是什么呢,真實就是大家都會喜歡成績好長得帥的男生。舉例來說吧,像楊嘯波這樣的同學,像他這樣的男生,也許他人品并不好,可是他學習成績好,人又長得帥氣,體育也不錯,女生喜歡他就會很正常,不是嗎。
李涵芝臉頓時紅了,紅得發紫,不說話,好像是很生氣,好像是不同意,小嘴噘了起來。
劉亦艾說:“寫作文,你要把喜歡和不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寫出來?!?/p>
因為提到了楊嘯波,劉亦艾注意到李涵芝很有些不樂意。她注意到李涵芝的嘴角又情不自禁地撇了一下,僅憑這個細微的小動作,她更有理由相信,李涵芝喜歡楊嘯波,楊嘯波那么帥的男生,女生要是不喜歡才怪呢。
……
葉兆言,男,1957年生,南京人,南京市作家協會主席。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