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郭雪波:沙坨里的暖霞
撿個女人回家
窩蓮頭草帽,扣在后腦勺上,彎腰如鉤的羅鍋,只有這樣才能遮陽。
手拄一根榆木杖棍,形成三足鼎立,行動還算利索。前邊趕著一頭躲進葦蕩乘涼的小牛犢,這位老羅鍋嘴上“嘿哈”吆喝著,搖搖晃晃走在蒼茫的沙坨中。
他大爺,趕牲口哪?割麻黃草的大娘小路上遇見他,問候。
嗯。
他大爺,窩棚上缺啥不?
嗯。
他大爺依舊一個“嗯”字作答。幾乎九十度彎著腰,頭不抬,話也是不置可否。
對他來說抬頭是件麻煩事,后背上堆著一座小山,無法伸直脊背來抬頭,只能歪斜著頭側過臉來看人,可那樣看人也是很費力氣,累脖子。只好平時對人便不理不睬的,除了重要事從不多話。
但他的耳朵還是很靈敏的,聽聲能識人。從交臂而過的人背后,有時會喊上一兩句。
是蘇尼的額嬤吧?你家的母??煜聽賰毫?,三天后接回家伺候吧。
給那個誰,給那個關禿子捎個話,他家的那只山羊太淘氣了,賣了吧,早晚會進了狼肚子,折騰死我老羅鍋了。再說了,山羊這貨不適合在沙坨子里養,連草根都刨出來啃,是個禍害呢!
他大爺說的話管用,沒幾天關禿子就賣了那只淘氣的山羊,省得喂了狼、刨草根,而那位蘇尼額嬤第二天就把揣崽的母牛趕回家守護。說起來,在養畜牧村,他大爺是絕對權威,說話比村主任都好使。
養畜牧村,已非如名可養畜牧了。村子位于科爾沁沙地南端,半農半牧早已徒有其名,養畜牧河兩岸不大的草場早已開墾農耕,村北更有“地獄之沙”茫茫的塔敏查干沙帶壓境,基本上無處可牧而全面農耕。不過,由于血管里流動著祖上游牧基因,已經穿短裝的蒙古農民們依然頑固地堅守著牧業習氣,散養著些許的牛羊馬駝,在田間地頭河邊溝岸吃草。他們穿過村北沙帶,再把牲口趕進十多里外的沙坨子荒野上,那里還長著些稀疏草木,盡管如禿頭上的頭發一樣淡而稀薄,勉強也還能養活村里那些不多的牲口。但這很麻煩,需要專人去那里住“套卜”放牧管理?!疤撞贰奔匆巴飧C棚。早先生產隊集體那會兒,隊長派出牛倌羊倌就可,現在都承包單干,誰家也不愿意出個人舍家離村住野外窩棚,遭那份罪去。
村民聚在隊部空房里幾夜商量,均無結果。后各家各自把牲口趕進那片沙坨子,自由散放,無專人管理,幾天頭上各自抽空去看一看。結果出問題了,不是牛犢難產死亡,就是羊羔讓野狗或野狼給叼走,或是老牛陷進沙湖泥灘無人救助,牲口迷路走散不知所蹤,被盜賊順手牽羊牽牛。
村民們又聚集在村部協商討論。
依舊是爭論不休,莫衷一是。
嗆人的蛤蟆煙,幾乎從每個戶主鼻孔里往外冒,屋里變得昏暗而模糊。有人咔兒咔兒咳嗽,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在罵放臭屁的那個人是驢,引來哄堂大笑。
我來吧,我來干吧。
從黑乎乎的墻角里,甕聲甕氣傳出來一個干啞的聲音。
大家不約而同朝那個燈光照不到的昏暗墻角望去,目光里都有些詫異,因為大家熟悉那個干啞的嗓音。
騰羅鍋?是你?
那會兒,村里人還沒有叫開“他大爺”這尊稱,習慣喊他騰羅鍋,幾十年來都如此。此時人們愕然,短暫沉默。似乎誰也沒有料到,村人眼里的這位半個廢人,縮在墻角如一團泥巴塊兒的老羅鍋,此時會站出來,要接這個吃力不討好出事還擔責的臟活兒、累活兒、苦活兒。簡直不是活兒,是一團蜇人的馬蜂窩。
騰羅,哦,他大爺,你行嗎?
最先發話的是胡拉村主任。地方上稱“嘎查達”,最早游牧人叫“嘎林達”意即火頭,火長。后來所謂的“詩意棲居”,開始農耕村莊化之后,便稱“嘎查達”,嘎查是村,達是長。這下,經胡拉“嘎查達”這么一叫“他大爺”,簡直如金口玉言,姜子牙封神,騰羅鍋從此便被尊稱為“他大爺”,開了歷史先河。
從那個黑暗的墻角,在人們閃開的縫隙中,接著傳出那一干啞的嗓音。
差不離吧,我感覺,差不離。反正我是半個廢人,干不了重體力活兒,干這活兒還差不離吧。不就是住窩棚管管牲口,沙坨子里多走走路嘛,累肯定是累點兒,操心肯定是多點兒,那也沒啥嘛,也能吃得消。胡拉你小子,我不是你大爺,論輩分你應該叫我他爺爺!嘎嘎嘎!騰羅鍋說完,兀自樂起來,笑聲如貓頭鷹叫。
是、是!他爺爺,你是我爺爺。胡拉不為意,一臉笑呵呵。
反正,我自己個兒也養著一頭母牛,三只綿羊,每天往北沙坨子里趕,天天走十幾里沙坨子路,忒麻煩,倒不如去住窩棚。反正一個人的家,哪兒不是過呢?狗窩搭在哪里,哪里就是窩兒不是。
大家當然知道他是個老光棍兒,還記得他上小學沒變羅鍋之前曾說過的一句豪言壯語:長大了我要娶龍金花做媳婦!龍金花是村主任的閨女,有名的小美人,后來嫁了城里干部。年紀大些的常拿這話逗老羅鍋,他卻很自豪當年那么小就說過如此野心勃勃的話,只是時不我待成了羅鍋而已。當然,眼角也流露出些許別人不易發現的惆悵、憂傷、落寞的神色。
氣氛壓抑已久的隊部屋子里,此時活躍起來,開始變得熱烈。
他大爺,騰大爺,你可是救了大家伙兒啊,忒好咧!
你是我們全嘎查的好大爺!
只見那位突然變成他大爺的騰羅鍋,不動聲色,干啞嗓子又發話了。
你們別急著拍馬屁,先聽我說。他拉長了聲音,掃視鴉雀無聲的屋里光景,咳嗽一聲接著說道,我這大爺,嘿嘿,還有兩個條件,這臟活兒苦活兒不能白干是吧?一是,我個人的村里那幾畝地,請大伙兒幫著輪流料理,住野外窩棚就沒空了;二是,每家每月一頭牲口拿出一元錢作為報酬,當是勞務費了。我算了下哈,全村大小牲口加一塊兒也就三百八十六頭,每月三百八十六元,現如今這點錢不夠塞牙縫的,大家說是吧?
是,是。沒問題!這不是個事兒。村主任胡拉首先表態。
騰大爺,你可真行啊,小賬算得也門兒清,不含糊嘛!大家一邊鼓掌,一邊玩笑。
就這樣,眾人一致通過。從此,養畜牧村自報放牧員“他大爺”誕生,橫空出世。忘了說了,騰羅鍋全名叫騰拉嘎,清澈之意。那夜晚,大家突然感到昏暗的隊部土房頓時亮堂了許多,如堵在心頭的濃痰一口吐掉,胸口那里敞亮無比了。
他大爺騰羅鍋,此時,默默趕著那頭調皮的牛犢兒,一搖一晃走在沙坨路上,心里不知盤算著什么。
明日該回一趟村里的家了,順便去鎮上打幾斤酒。他想。
太陽很曬,夏日的沙坨子如一蒸籠,他歪巴著脖子看看日頭,擦了擦汗。見小路邊有一叢黃柳條樹毛子,他大爺想走進去乘會兒涼。突然,從柳條灌叢里傳出一嗓怪聲,像貓兒叫,像狼崽哼唧,像山羊被擠在懸崖縫里發出嘶叫呻吟,小牛犢受驚尥起蹶子就逃走。他大爺吃了一驚,穩住神,攥緊手里的榆木拐杖,悄悄往樹毛子里瞅了一眼。
那里,草叢中趴著一個破衣爛衫的人。頭發很長如一團亂草,蓬頭垢面,看出是個女人,嘴邊干裂滲著血,褲子撕裂裸露的部分也有傷,結著一條一條的疤痂,看不清身子。他大爺這會兒突然想起,前幾日村人議論曾聽一耳朵,說沙坨子里流浪著一個瘋女人,很野,嘀里嘟嚕說著不知道哪里的話,誰也聽不懂,有人想捉住她送政府,可她的牙齒很尖利咬傷了不少人,人們就作罷了。
看來是她了,那個瘋女人。怎么流落到這里來了?
他大爺思忖,還是不要招惹她了吧,便轉身想離開。又尋思,若不管她會渴死餓死在那里吧?看那樣子像是幾天沒進食物,臉色蠟黃奄奄一息,快嗚呼了,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正猶豫間,他的腳踝那兒被一只臟兮兮的手攥住了,長長的指甲尖都扣進了他的皮肉里,生疼。瘋女人一副絕望的眼神,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大爺,顫抖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他大爺身前的水壺,從干裂的嘴巴里發出微弱的嘀里嘟嚕一串話,北方不像北方,南方不像南方,蒙古話不像蒙古話,漢話不像漢話。
唉,這個可憐的人!
他大爺心生憐憫,解下水壺遞給她。瘋女人哆哆嗦嗦接過去一口喝干了壺里的水。然后,她的臟手又顫巍巍指了指他大爺腰上的干糧袋。求生欲望使她對食物十分敏感。
蹬鼻子上臉哈。算了,今日個就把好人做到底吧!
他大爺又把干糧袋解下來,扔給了她。里邊裝有兩個窩窩頭,半條蘿卜干咸菜,那是他的午餐。轉眼間干糧被瘋女人一掃而光。她狼吞虎咽,嘎吱嘎吱嚼著蘿卜干。瘋女人終于有點力氣沖他大爺齜出黃黃的牙齒傻傻地笑了,顯然那是她的感恩方式。
好了,午飯獻給你了,我也該去追我的小牛犢子了。
他大爺撿起水壺和空干糧袋,拄上拐棍,轉身離去。真怕她繼續纏住自己不放,惹天惹地,不能再繼續惹瘋子了。
走得急,走得匆忙,頭也不回,惹不起躲得起。
當他趕回窩棚上時,那只小牛犢正在沙井水槽里飲水,他大爺就笑了,嘴里罵一句懂事的小畜生。不知為何,他大爺不經意間朝剛才來的路那兒瞄了一眼。難道,他心里還是放心不下那個瘋女人嗎?天曉得。
于是發現,還真有個黑影兒正往這邊漸漸靠近。而且,好像是四肢著地爬行,像個什么動物,爬得十分艱難,也很頑強。
他大爺心里咯噔一下。壞了,瘋女人真的跟著自己腳印摸上來了。這可咋整?
呆呆站在那里,默默矚望,等候著,他大爺心里七上八下。
那黑影,依舊如一只蚯蚓,一拱一拱地爬行,扭曲著行進,好像腿腳有傷所致。這情景,讓他大爺想起沙坨子里曾遇到過的一個行吟詩人,給他朗誦過一首叫《蚯蚓》的詩:啊,蚯蚓,活著,一拱一拱爬行,那是它生命的舞蹈,鮮活的旋律,它堅忍不拔,勇敢前行,即便沒有腿腳,就用赤裸的胸脯,擁抱大地,即便沒有脊骨,就用柔軟的身軀,謳歌泥土……當時聽著那個詩人手舞足蹈地朗誦,抑揚頓挫,如一瘋子,他大爺差點吐出胃里的酒來。他哈哈笑著說,兄弟,你真能整!除了拱除了爬,蚯蚓還能干什么呢?你想讓它蝴蝶一樣飛起來,可能嗎?嘁!不過嘛,蚯蚓會不會也化為蝴蝶呢?備不住吧,這事兒得問問鎮上配種站。那晚,他跟那個行吟詩人瘋喝了通宵,頂著沙坨子上空的藍藍的月亮,聽著遠處的狼嚎,一邊沖地上的蒿草撒尿,一邊沖彎彎的月亮吼唱烏尤黛妹妹。那是他人生頭一次聽一個詩人朗誦詩,歌頌的還是個小蟲蟲,爬行的。他見過釣魚的人捉蚯蚓當魚餌,詩人真有趣,想的跟凡人不一樣。不過他似乎也記住了那幾句歪詩,好像歌頌的就是他羅鍋一樣。當時那個喝醉的瘋詩人,摟著他大爺的羅鍋背,一邊親吻,一邊哭說,你是這個世界上真正懂詩的羅鍋,一個好羅鍋!
……
郭雪波,男,蒙古族,1948年生。出版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五百多萬字,有長篇《狼孩》《銀狐》《蒙古里亞》《青旗·嘎達梅林》《諾門罕之錘》《山之巍峨——林則徐傳》等,小說集《沙狐》《沙狼》《大漠魂》《一個女孩的大霧之夜》《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等二十余部。其中《沙狐》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廣播?。?;《銀狐》等作品先后三次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大漠魂》獲臺灣第十八屆《聯合報》文學獎一等獎;《狼孩》被香港評為“十大好書”之一,獲首屆國家生態環境文學獎。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授予的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