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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1年第5期|鄭小瓊:深夜去海邊
    來源:《青年文學》2021年第5期 | 鄭小瓊  2021年05月11日06:13

    春日下午,陽光明媚,劉紅勤與張紀愛坐在芯滿樓粥店靠窗的位置。張紀愛透過藍色的玻璃窗望著馬路對面,國盈大樓的彩色玻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幾株鳳凰樹花開,紅色的花朵將巨大的樹冠點綴得一片火紅。芯滿樓粥店裝修得頗有文藝氣息,室內灰白色餐桌干凈而整潔,幾個高兩米左右的博古架將幾十平方的店面分隔成幾個不同的區域。店不大,上下兩層,各有八張四人長條桌,兩張圓桌,四張雙人桌。

    粵式潮州粥店,多為大排檔,南方的粥用料生猛,口味咸重,油葷為主,從鳥禽走獸到海鮮河鮮,都能下鍋煮粥。芯滿樓賣的也是南方的粥,豬肝粥、咸骨粥、蝦蟹粥、蛇羹粥、田雞鱔魚粥等等。南方粥店的店面裝修風格也如同南方的粥一樣,平民、粗糙,黃色的桌布罩著木桌子,木桌子背面沒有刨平,凹凸不平,幾張廉價的塑料椅子圍住桌子。芯滿樓的裝修風格卻如同北方的粥一樣,清淡而素雅。劉紅勤來自湖北隨州,張紀愛是陜西漢中人,她們來廣東有十八九年了,兩個人在麗晶制衣廠打了十一年工,住在同一個宿舍,上下鋪。前些年,麗晶制衣廠搬到越南,她們離開工廠另謀出路。劉紅勤進了現在的光容制衣廠,張紀愛在附近的東莞國藥做售貨員。兩人隔得不遠,又是多年同事。劉紅勤跟她的前夫聶正剛離婚后,兩人都成了離異女人,她們的關系自然更加親密。

    張紀愛身后的博古架上擺著幾本書,東野圭吾的《祈念守護》、沈從文的《邊城》,以及《5G時代》《品牌化思維》之類。博古架上還有手工竹木船只、風車、粵繡畫扇、仿古式沉香香爐,兩個用架子支起來的小瓷盤,形態不一的小瓷器。店里放著低低的鋼琴演奏曲,氣氛顯得十分文雅。

    “這家粥店的味道還不錯?!眲⒓t勤指了指懸在頭頂的燈,對張紀愛說,“我喜歡他們家的燈,很有品位?!睆埣o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仰頭看了看那幾盞燈,一根細小的電線從天花板上垂下來,菱形的鐵燈罩下,黑白相間的三菱形狀的燈顯得溫馨而別致。

    “還不錯?!睆埣o愛回答道。其實,她并沒有注意粥店里的裝飾。她在刷抖音,盯著手機。

    “吃什么?”劉紅勤問張紀愛。

    “你點了就行?!睆埣o愛回答。

    劉紅勤點了份金牌瑤柱?;手?、檸檬雞腳、沙姜扇貝,她知道張紀愛喜歡啃雞腳。以前無論是去工業區的燒烤攤,還是到吉慶嫂,她都會點份雞腳。

    服務員端來了茶水。劉紅勤幫張紀愛燙好碗、茶杯、筷子,倒滿茶,也拿起手機。她打開微信,看見熊五爺的留言:“你在忙什么?”

    一個半月前,劉紅勤與熊五爺在微信上認識,他們見過一面。熊五爺說自己是江西人,在鄰鎮的五金廠做主管。熊五爺前額的頭發謝了,顯出寬闊而光亮的額頭,四十多歲。他說自己來廣東二十幾年了,十七歲來這邊的工廠打工,一直在工廠。她對這個男人談不上好感,也談不上反感。人在異鄉,一個孤獨的離婚女人,有個人聊聊天,也還不錯。

    前年,劉紅勤與前夫聶正剛離了婚,兒子聶沛然判給了前夫,在前夫老家四川達州讀書。她和聶正剛在工廠里認識,那年她十八歲,聶正剛是麗晶制衣廠的機修工,她是車工。聶正剛比她大四歲,他未滿十六歲便來這座城市打工。劉紅勤進麗晶制衣廠時,他已在這家制衣廠上了兩年多的班。麗晶廠男少女多,總共一千一百多名工人,其中女工八百多人,男工不到三百人。在追劉紅勤前,聶正剛有過幾段戀情,都無疾而終。他們在工廠里談了兩年多,劉紅勤帶聶正剛回湖北隨州,劉紅勤家里反對他們在一起。劉紅勤的母親說嫁得太遠,在婆家受了氣,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但劉紅勤死心塌地要跟著聶正剛,她跟家里僵持兩年,后來她懷上了聶正剛的孩子即兒子聶沛然,父母也便不再反對。聶正剛帶著劉紅勤回家辦了喜酒,拿了結婚證?;楹?,兩人又回到麗晶制衣廠上班。時間過得很快,兒子聶沛然要進城讀初中,他們兩個咬緊牙,花光打工十幾年的積蓄在達州市區供了一套房,三室二廳,有一百二十幾個平方。麗晶制衣廠關閉后,聶正剛去了別的工廠,劉紅勤進了現在的光容制衣廠,兩個人分居在兩個不同的鎮,有二十幾公里遠,為了見面方便,兩人又攢錢買了一臺大眾朗逸車。后來,聶正剛出軌了,與一個河南女人。河南女人懷孕后,聶正剛死心塌地要跟劉紅勤離婚,兩個人吵過、打過。她見過那個河南女人,用張紀愛的話說,不知道劉紅勤的丈夫為什么會喜歡那個河南女人,那女人比劉紅勤差一截。直到河南女人把小孩生下來,劉紅勤心灰意冷,兩人才離婚了。達州的房子戶名改成了兒子的名字,繼續由聶正剛還房貸,劉紅勤要了那臺車。直到現在,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敗給那個河南女人,但是感情的事,哪個又能說得清楚呢。

    劉紅勤沒回復熊五爺的留言。她放下手機,端起茶,望著窗外。她看見一個背雙肩包、戴藍色旅游帽的年輕男子在人行道上走,他邊走邊看手機。她盯著他看,口中數著“一,二,三,四……”,但年輕男子沒有像她預想的那樣撞到路燈柱上,他到了路燈柱前轉了方向。她略微顯得失望,正想低頭喝茶,沒有想到,那男子下臺階時被絆了個趔趄。

    她笑了起來,對張紀愛說:“看,有個靚仔?!?/p>

    張紀愛聽到“靚仔”,停止刷抖音,問道:“在哪里?”

    劉紅勤指了指窗外那個年輕男人。張紀愛看到那男人停下來,蹲下身揉了揉腳。顯然,他崴了腳踝。他蹲了一會兒,站起來,繼續朝前走。

    張紀愛說:“哪里靚?沒有想到你的品位現在變得如此差了?!?/p>

    劉紅勤又指了指那男人。

    “這就是你說的靚仔?”張紀愛搖了搖頭,又說道,“劉紅勤同志,注意一下你的品位?!?/p>

    本來,劉紅勤叫張紀愛出來吃飯,想告訴張紀愛她和熊五爺的事情,但是她一直不敢告訴張紀愛。她想起那次見熊五爺,他的模樣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后移的發際線、偏肥的身體、偏矮的身材、隆起的小腹……她擔心這些,都會成為張紀愛嘲笑與打擊的內容。她一直害怕張紀愛嘲笑自己淪落到饑不擇食的地步。劉紅勤一直是個溫柔、穩定、可靠的老實人,對于男人的外貌等條件沒那么挑剔。女人找男人,最好是靠得住,其他都好講。但是哪個又靠得住呢?她又想起前夫聶正剛,一個很普通的工廠機修工,工資又不高,長相也普通,這樣的人不也一樣背叛了婚姻?

    張紀愛與劉紅勤在婚姻與愛情觀念方面完全不一樣。張紀愛是一個絕對的視覺主義者,她交過多個男朋友,具體有幾個,劉紅勤也只能估計個大概,不會少于兩位數吧。張紀愛的男友們全是“花樣美男”,高大、帥氣、年輕。張紀愛喜歡主動出擊追求男人。張紀愛為了追她喜歡的男人費盡心思,戀愛后,甚至愛得有些卑微。她與一個“花樣美男”結婚沒多久,別的女人勾引他,他沒有守住,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守,便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他不止一次也不止出軌一個女人。剛開始,張紀愛與這個“花樣美男”爭吵,后來不吵,她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但是那男人依舊不停地出軌。再后來,張紀愛也看開了,夫妻倆各玩各的,各自都有一段段風流韻事……兩人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張紀愛繼續刷抖音,她將手機對準芯滿樓的周圍,在博古架和房間的燈上多停了一會兒,她把鏡頭對準印有一男一女的卡通圖案的藍布門簾,那男女卡通圖案上寫著“排出所”三個字。她對著鏡頭說,猜猜這是哪里?

    劉紅勤注視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對面是華潤超市,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所有的人臉上一副事不關己、漠不關心的神色,他們對街道旁滿樹盛開的鳳凰花也不在意。

    穿著黑色制服的年輕服務員把粥端上來,張紀愛看了看這位男服務員,清秀的臉、明亮的眼睛、高鼻、豐唇……她朝劉紅勤使了個眼神,示意她,這個比剛才窗外那個帥多了。劉紅勤看了看年輕的服務員,一米七八左右的個子,身體勻稱,五官俊美。盡管劉紅勤一直想找一個成熟而穩重的、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在她心里,男人最好比她大幾歲,十歲都行,她不會像張紀愛那樣,總找比她年輕的“花樣美男”,但是見到這個年輕而俊美的服務員,她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聽別人說過,芯滿樓的老板是一位從國外學藝術回來的富二代,他做這家店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為了把別人眼里的大排檔——潮州粥,做得更有品位些,有藝術氣息一些。想到這些,她又看了看粥店,店面的格局、擺設,甚至是茶杯、餐具,看上去都那樣隨意,但又顯得別具匠心,哪怕服務員也一樣。她又忍不住看了一下那個年輕的服務員。

    年輕的服務員微微彎腰,前傾,低聲說道:“這是你們的粥,請慢用?!?/p>

    然后轉身。

    他的聲音很溫柔,腳步也很輕,顯得專業,又非職業化的那種,是一種獨有的溫馨味道。

    在這位年輕的服務員面前,劉紅勤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糙。糙,這個詞,突然從心頭涌起來。她想起聶正剛也這樣說過她。一直以來,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工廠里的打工妹,工作與生活本來就是大大咧咧的,粗糙難免。但是,聶正剛卻不這樣認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時代在不斷地變化,我們也要跟上。在城里買了房后,聶正剛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干凈、整潔,當然也變得冷淡起來。他常說的一句話:“現在進城了,得像城市人一樣活著?!眲傞_始,他說張紅勤要跟得上城里人的素質,張紅勤一直不明白聶正剛為什么要這樣說她。她覺得自己還算跟得上時代的人??匆娊稚系呐税杨^發染色、拉直,她也讓發型設計師給她設計頭發;她也做指甲,在指甲上做彩繪鑲鉆等;也學著手機教的化妝技巧化妝;她還報過一個瑜伽班,讓自己的身體更有柔韌性。她變化很大,有些工友還說她太愛時髦。

    “這個才算是小鮮肉?!睆埣o愛指著年輕服務員的背影對劉紅勤說道?!罢婺郯?!”她從粥里挑了根青蔥放在嘴里,模仿抖音里“老牛吃嫩草,〇〇后老弟”的段子,朝劉紅勤扮了個鬼臉。劉紅勤笑了起來。

    粥不錯,白玉參、蝦、生蠔等佐料與濃稠的米漿交融在一起,看上去就讓人食欲大增。劉紅勤剛舀好粥,手機又響了,還是熊五爺發來的:“美女,美女在哪里?”她沒有回復他,戴起食用手套從碟中拿起一個雞腳啃起來。

    熊五爺又發來一個表情。

    “誰?”張紀愛問道。

    “一個網友,在D鎮?!?/p>

    “男的?”

    “嗯?!?/p>

    “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p>

    “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的?!睆埣o愛本來也在啃著雞腳,聽到劉紅勤說跟一個男人交往一個多月了,就停下來,一本正經地盯著劉紅勤,說了一句:“老實交代吧?!?/p>

    “江西人,在五金廠。一個小主管?!?/p>

    “年齡?”

    “沒問?!?/p>

    “見過?”

    “對?!?/p>

    “咦——咦——瞞得深啊?!睆埣o愛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她放下雞腳,又把食用手套取下放在桌子,倒了杯茶,坐在那里?!拔艺f你今天約我到這里吃飯。原來有故事?!?/p>

    劉紅勤點了點頭,一臉無辜的樣子。

    “快點說?!睆埣o愛把身體靠在沙發椅上。

    “沒有什么好說的?!?/p>

    “莫不是個〇〇后小老弟,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好?!睆埣o愛跟劉紅勤開玩笑。

    “我哪像你,天天想著老牛吃嫩草,我牙口不好?!?/p>

    “那就招了吧?!?/p>

    “大叔,大叔的年齡,大叔的外形?!?/p>

    “大叔還好,溫暖又多金,只要不是師傅就行?!?/p>

    “還真是個師傅,五金廠的師傅?!眲⒓t勤一本正經地回答。

    “是不是已經從了?”

    “哪能從了,還只是網友?!?/p>

    “網友,還見過面了?!?/p>

    “嗯?!睆埣t勤承認。

    “一切不以見面為目的的網友,都是耍流氓哦?!?/p>

    “那你可是一個老流氓了,耍過無數次了?!?/p>

    “一切不以行動為目的的見面,都是耍流氓哦?!睆埣o愛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劉紅勤的手機又響了,還是熊五爺發過來的。

    “什么時候約出來見見?!睆埣o愛搶過劉紅勤的手機。

    “好啊?!眲⒓t勤對張紀愛說。她拿回手機,回復熊五爺:“在陪一位美女吃飯呢?!?/p>

    熊五爺馬上回了過來:“有美女怎么不叫我呢?!?/p>

    在微信上交流,他永遠那樣油腔滑調,劉紅勤回復他:“這次算了,下次吧?!?/p>

    “怎么又下次呢,現在不好嗎?”

    “我問一下美女?!?/p>

    “那好,我等著呢,不要讓我等到花兒都謝了?!?/p>

    “好?!彼畔率謾C,對張紀愛說,“約上他一起去海邊吧?!?/p>

    “好啊?!睆埣o愛答道。

    “美女說吃完飯去海邊,問你有空沒有?!眲⒓t勤回復熊五爺。

    “發位置吧,我也帶上個帥哥,不能我們倆約會,冷落了美女?!?/p>

    張紅勤回了一句:“等會兒把位置發你?!?/p>

    張紀愛在旁邊咯咯直笑:“看來是招之即來,揮之便去?!?/p>

    她們戴上手套繼續吃雞腳。

    在與熊五爺碰面前,她們決定先回宿舍準備一下,帳篷、泳衣、防曬霜、驅蚊藥等。她們回到合伙租的二居室里。從宿舍出來,張紅勤告訴熊五爺,她們在常朗路的十字路口見面。熊五爺回了一句“沒有問題”。

    她們開車沿毛織大道拐進莞樟路,沿莞樟路一直開往常朗路的十字路口。

    劉紅勤與張紀愛在這里生活十幾年了,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樓一閣都十分熟悉,每一條街道的變化,每一個工業區的消失,她們都一一見證了。她們轉過的毛織路,十幾年前是這里最繁華的路段,道路的兩邊遍布毛織廠,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織機嗡嗡響個不停;貨柜車、卡車、小型貨車川流不息;大街上到處寫滿招工的牌子,貼著各種型號的毛織、布匹的廣告。隨著時間的流逝,往日的繁華漸漸顯露出衰落的氣息,一些毛織廠、制衣廠搬到更遙遠的地方或者其他國家去了,二三十年前建筑的房屋如今顯得陳舊而低矮,不合時宜的裝飾瓷磚與陳舊而老套的玻璃彌漫著一股年深月久的氣味。一些破舊的房子長期無人居住,磚塊、鋼筋裸露在外,窗玻璃被砸了,豁開著嘴。當車拐過麗晶制衣廠時,白瓷磚的圍墻邊長滿了雜草,圍墻邊大葉榕長期沒有人修理,腐葉落滿一地,橫枝斜逸,幾乎蔓過圍墻。圍墻的墻面出現一條條裂紋,高大的廠門緊閉,藍漆廠門銹跡斑斑,紅色的招牌殘缺不齊,晶字只剩下一個“日”字,“廠”字完全不見了,宿舍與車間廠房灰暗而陳舊,只有高大的棕櫚長勢依然很好。張紅勤看著破舊的街道,感嘆萬分。十八年前,她剛十七歲,從湖北隨州坐車來到這座城市的制衣廠學習車工。十八年來,她在這座城市不同的工業區轉來轉去,這家麗晶制衣廠留下她十一年的青春。在這座號稱“世界工廠”的城市里,有數千萬如同她一樣的外來工到這座城市生活,他們來了,在這座城市或長或短地逗留、打工,然后又離開了這座城市。她和張紀愛卻一直待在這座城市,她不知道還能在這座城市待多久。

    劉紅勤說了一句:“麗晶廠變成這樣子,沒有想到,當時可是一千多人的工廠啊,也不知大家現在都到哪里去了?!彼@得有些感傷,一些往事與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浮現出來,他們像洪水一樣打開記憶的閥門。張紀愛沒有劉紅勤那樣傷感,她看著大門緊閉、衰敗了的麗晶制衣廠,說了一句:“這樣的廠早該關門?!丙惥е埔聫S留給張紀愛記憶最深刻的是:無休無止的加班,常年工作日要工作十三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一個月只放一天假,發放工資極不準時,有時三個月都不發工資,有時一個月連續發三次工資,工廠的廠規中有一百多條針對工人制定的罰款條例。

    轉過麗晶制衣廠,便是工業區大道,大道臨街鋪面的門頭上,風格不一的招牌分別是飛馬針織、誠達裝修、豐潤白鐵、創業車行、永豐織機等。道路兩邊的冬青樹依舊生機勃勃,園藝工人將它們剪裁得整齊而平整,來不及修剪的榕樹向下伸出黑色的根須,像一個充滿回憶的老人。在麗晶制衣廠的圍墻上,懸掛著一條條宣傳橫幅,寫著“推動產業轉型升級,促進產業集聚”“聚焦高質量發展,譜寫轉型升級新篇章”等。

    工業區十字路口,她們拐進了新建的興盛街。十幾年前,這里是一片荔枝林和村居,現在開發成為商務區,一座座高大的樓盤、商業寫字樓、大型購物中心矗立。八車道的柏油路,嶄新的交通標識,高大的LED燈向路面投下白泠泠的光;設計精致而各具匠心的樓盤,向路人展示著這個城市的繁華;四處可見的街心公園,黃色與淡紅相間的園林植物,長得繁茂。

    劉紅勤說了一句:“才十來年,這里的變化真大啊?!?/p>

    張紀愛說:“以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是十年一變。你看以前這里還是荔枝林,現在變成了商業中心,”然后說一句,“這里的房價漲到快三萬了,三年翻一番?!?/p>

    她們拐過一條交叉道,車進了一個交通環島,沿著“圓盤”換道進入園林路。在十字路左側,劉紅勤看見熊五爺的車停在路邊,他站在道旁樹下張望。

    張紀愛先看了看熊五爺的車,黑色豐田凱美瑞,再打量路邊的熊五爺,一個半禿頂的中年男人,身體矮小健壯,藍色T恤,腹部微挺……她興趣全無。她沒有想到劉紅勤跟這樣的男人見過一次,還會有第二次見面的欲望,心里暗自說了句,這女人,品位越來越奇葩了,真哭笑不得。

    熊五爺旁邊站著的男人倒入張紀愛的法眼,身材偏瘦,勻稱而結實,灰白短袖襯衫,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年齡三十五六歲,雖算不上“花樣美男”,卻收拾得干凈。

    熊五爺迎了上來,另一個男人朝她們微笑。

    “你們好,美女?!毙芪鍫斦f著,向張紀愛伸出手,“這位美女叫什么名字?”他脖子上的金鏈子露了出來。張紀愛并沒有伸手,他顯得有些尷尬,很快指了指他旁邊的男人說:“這位帥哥是王偉。隔壁老王的王,偉是偉岸的偉,不是陽痿的痿?!?/p>

    張紀愛向王偉伸出手,說:“我是張紀愛,很高興認識你。張是弓長張,紀錄的紀,愛情的愛?!?/p>

    四人驅熊五爺的車出了省道,轉入高速公路。熊五爺開車,劉紅勤坐在副駕駛,張紀愛與王偉坐在后排,車里放著吳雨霏的《人非草木》。吳雨霏是劉紅勤喜歡的一位香港女歌手,劉紅勤跟熊五爺聊天時說過她喜歡吳雨霏?;浾Z歌的旋律有一種浪漫的傷感,讓人沉湎,欲罷不能,劉紅勤被歌聲深深地吸引。

    車到海邊,他們把車停在沙灘邊,熊五爺從車里取出折疊塑膠凳與塑膠布,他們在海邊的沙灘上鋪開塑膠布,將礦泉水、啤酒與熟食擺在塑膠布上。這些東西是他們下了高速路后,在一個超市里買的,王偉還買了兩盒煙。這時王偉點了根煙,他遞煙給他們三個,都沒有接。大家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海邊,聽海水拍打著沙灘,天空幽藍而深邃,幾顆星星在高處閃耀。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碰了碰杯,然后一飲而盡。

    王偉是湖南株洲人,在這邊開了一個小注塑廠,生意不好不壞,妻子在湖南老家帶小孩,他獨自在這邊。幾杯酒過后,大家開始猜拳,劉紅勤不會,張紀愛與王偉的聲音漸漸高起來了。幾瓶啤酒過后,他們都有點興奮。劉紅勤頭有點昏,她不知自己怎么會有醉意。熊五爺不斷地與她碰杯,她朝他微微一笑,顯得有些冷場。

    “你顯得好孤獨?!毙芪鍫斦f,“孤獨中又有些特別?!?/p>

    “什么特別?”

    “說不上,只是一種感覺?!毙芪鍫斚騽⒓t勤靠了靠,她沒有躲避,也沒有拒絕。

    她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緩慢地向她涌來,她拿起啤酒說:“再喝一杯?!?/p>

    他停住了靠近,舉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時張紀愛對王偉說:“我想去那邊,聽聽海浪的聲音?!彼玖似饋?,脫下鞋,赤著腳,將褲腿挽起,拎著酒瓶向海邊走去。王偉緊跟在她的身后。她與他之間仿佛有了某種默契。

    張紀愛很好地把握四個人的節奏,二男二女深夜到海邊,她明白什么時候該進入哪一步,她看到熊五爺朝劉紅勤靠了靠時,劉紅勤沒有拒絕,她覺得該留一點空間給他們。

    張紀愛朝海邊東側的樹林走去,月光穿過樹林照著大地,溫柔而安靜。月光像一片片輕盈的羽毛在天地間飄浮,有風,吹著海浪,浪聲陣陣,此起彼伏。她赤腳走著,王偉跟在后面,他們在一片礁石邊停了下來,她靜靜地站在那里,面對大海,朝大海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張紀愛和王偉走后,熊五爺又向劉紅勤靠了靠,他像一頭緩緩進攻的野獸,她是他的獵物,她顯得順從,但有些冷淡。他在她的心里依舊只有一個模糊的形象。她也知道,他要進攻了,她不想拒絕,但總覺得又少些什么。她沒有迎合他,只是給自己倒了杯酒,獨自端起酒杯,像在自飲,也像在跟熊五爺干杯,她拿著酒杯跟熊五爺碰了碰,然后對著大海舉杯,直至熊五爺的身體碰到她的身體,她把手中的酒喝完。深夜的海水拍打著沙灘,陣陣喧嘩自海上涌起,又歸于平靜,月光照耀海面,碎裂的月光不斷地涌動、跳躍。

    “夜真安靜,真美?!彼蝗徽f道。

    “是的,在海邊可以讓人徹底地安靜下來?!彼纤?。

    她沒有再吭聲。

    “海上生明月?!彼盍艘痪湓?。

    “天涯共此時?!彼恿讼戮?。

    “可惜不知今年是何夕?!彼悬c小浪漫。

    他頓住了,沒有再接話。他暗自罵了一句,這是哪兒跟哪兒。他剛想進一步,想把她摟住。她莫名其妙的話讓他停住了,他只好端起酒,朝她示意,繼續喝酒。

    在另一邊,張紀愛坐在礁石上,望著大海,樹影投在她的身上,斑駁而雜亂。她的身體散發出一股熱情與活力。王偉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沒有拒絕。他的力更大一些,將她摟住,她靠在他的身體上,溫馴的、曖昧的……充滿小挑逗的味道。王偉的手沿她的肩緩緩下移,緩慢而有力地挪動。月光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她像一個孩子一樣緩緩朝向他,任憑他的手放肆。他沒有出聲,他讓她更靠近他一些,緩緩地,要將她融化在他的臂彎里。

    “你很有意思?!彼麑λf,卻有點言不由衷。

    王偉的手順著張紀愛的頭發往下滑,然后是頸部,背脊,直到腰部,停頓在那里。

    王偉的眼睛漸漸迷離起來,像孤獨的月光從樹林間投過來,張紀愛感覺到他身體帶給她的興奮與快感,那種雄性的結實與堅硬,他的氣息越來越重,像洶涌的大海。

    劉紅勤永遠是那樣冷淡,連同她的身體與內心,淡如月光里平靜的海灣,沒有浪,只有月光靜靜地移動。月光是蒼白的,莊重的,像她,也像她的生活。

    熊五爺覺得遇到了阻礙,卻讓他更加有征服的欲望。他喜歡緩緩地追擊,不停地朝獵物奔跑,感受獵物與狩獵者之間那種緩慢的磨合、追逐,這個過程讓他著迷。他不像王偉,可以那樣準確地一擊致命,他充分地享受進攻的過程。他把手停頓了下來,慢慢移開身體,好像生氣,他刻意地跟劉紅勤保持一定距離。她的情緒正被他挑逗起,她有些失望,她原以為他會繼續進攻。

    “你們現在活多不?”熊五爺突然問起劉紅勤公司的事情。

    “還行,沒有以前多,少了些加班?!彼瓤谄【?,感覺喉間有絲絲苦味,酒液突然在胃里洶涌起,像風吹過海面,她感覺風越來越大。

    “那還不錯,有訂單就好。我們廠的訂單很少了?!毙芪鍫斣谕耸?。

    “我們認識有一個多月了?!眲⒓t勤說。

    “你們什么時候分開的?”熊五爺問。

    “有一年多了?!眲⒓t勤說。

    “前年底?”熊五爺問。

    “對,過年回去辦的離婚證?!?/p>

    “在一起多久?”

    “十幾年?!彼行┦?,他退得太多了。她希望他繼續主動些。

    “你跟她認識多久?”他指了指已經看不見人影的張紀愛。

    “有十幾年了,以前是同事,現在是閨密?!彼卮?,“你們呢?”

    “才兩三年?!?/p>

    “了解不?”

    “還行,我們有業務往來?!?/p>

    “你在這邊同事還多不?”

    “很少了,要么回老家了,要么去了別的地方?!彼卮?。

    “都一樣?!?/p>

    他舉起了酒杯:“為我們的相識再干一杯?!?/p>

    她舉起杯,盯著他說:“喝多了,有點頭昏?!?/p>

    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用手揉了揉頭,她在暗示他。

    “是不是吹了海風?”他故意避開她的暗示。

    她等著他將手伸過去,撫著她的額頭,然后可以開始下一步的進攻。他沒有動,他望著遠方,大海的深處,沒有船只,沒有橋,沒有島嶼,只有一片茫茫大海在月光下沉睡。遠方的海水與天空重疊在一起,連一只鳥都沒有,四周只有孤獨的大海與寂寞的沙灘,還有不遠處草叢里的螢火蟲。張紀愛與王偉不知隱入哪片樹林中了。他看著遠處的城市,昏暗的燈火,夜在變濃,越來越濃,變成濕重,在空中凝結,披在他的身上。

    她半躺在塑膠布上,仰望天空,幽藍的天空猶若天鵝絨般光滑,明月宛如天空鑲著水晶,星星很少,像點綴的珠寶。她喝多了,露出無憂無慮的興奮。

    深夜的海邊,躺在沙灘上,旁邊是一個不那么熟悉的男人,一切如此地不可思議。這是一個空氣中充滿美好與曖昧的夜晚,像遠處的大海與天空相接處那樣曖昧,你分不清是大海在靠近天空,還是天空在靠近大海。

    他看見她躺著,順勢躺在她的身邊,靜靜地看著天空,沒有星星可數,只有海浪聲聲,從不遠處飄了過來。她有意無意地將手挨近他的軀體,她感受到了他身體的溫度,很燙。

    “這樣真好?!彼袊@了一句。

    “嗯?!?/p>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月亮被云層遮住,光線漸漸變淡,他慢慢地將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們一言不發,默默地感受深夜海邊的寂靜,聽風吹過樹林,花在風中,慢慢綻開。

    她的思緒仿佛像一株藤蔓,在他的身體蔓延,她想象一株薔薇,一株爬山虎,一根黃瓜藤蔓,一株牽?;ā切堥_的藤蔓伸出嫩黃的觸須,攀住他。

    他伸出手,側身將她摟在懷里,他不停地吻著她,他的動作是溫暖的,像海水輕輕拍打著她。對她來說,親吻是那樣自然,沒有預謀,也沒有猶豫,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她曾想過這樣的深夜到海邊是不是有些倉促,最后會變成一種曖昧不清的失望。他們無法控制住曖昧的夜晚流淌出來的欲望,那是肉體的、心靈的欲望,也是她離婚后被壓抑的欲望——她時時與它搏斗,但她很快便落敗下去,她喪失了與它搏斗的力量與勇氣,她任憑它驅使,在這樣的海邊的夜晚。

    當欲望像潮水一樣退去,她穿好自己的裙子,他赤裸著上半身,她看見他有些臃腫的身體,特別是隆起的腹部,哪怕在深夜,都會顯露出一個中年男人衰敗的氣息。她突然覺得有些倦怠與失望。她拍落沾在衣服與裙子上的沙子,她想起在激情時那些沙子硌得她的身體有一股柔軟的疼痛。他起身,坐在海邊,點燃一根煙。他記得自從他離婚之后,已經很久沒有抽過煙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抽煙,但是每次做完愛,他都會抽煙,他分不清這是一種習慣,還是一種儀式。每次,他都有一種被抽空的感覺,唯有輕盈而飄逸的香煙能把他身體里與心靈上的空塞滿,這是一種寂寞與孤獨,是一對不相愛的人做愛后無邊的困倦與失落。

    不過,他們不清楚這種失落來自哪里。

    張紀愛與王偉從樹林里走了出來,他們有說有笑牽著手,朝他們走來,夜已經很深了。

    他們決定這就回去,王偉開車,熊五爺坐副駕駛,張紀愛與劉紅勤坐在后排。她們顯得有些疲憊,張紀愛閉著眼睛,劉紅勤睡意全無,很疲憊的樣子,半躺在座位上。

    熊五爺與王偉沒有作聲,大家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沉默中。

    一種無言的失落在車里彌漫,這是獵手捕捉到獵物后的失落,所有快感與希望被突然抽走,剩下的只有傷感與失落,這種傷感與失落來得那樣自然。

    劉紅勤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這個深夜跟熊五爺來海邊,她在努力地回憶此行的過程和目的,只是為了和一個男人尋找身體的放縱?或者是孤獨讓自己要尋找暫時的安慰?一切沒有頭緒,也毫無關聯,她對這樣深夜的海邊行談不上欣喜,也談不上失望,只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升起。她想起與日益疏遠的前夫十幾年的婚姻,想起與自己日益疏遠的工廠,哪怕十幾年了,她與這座城市依然有著一種難以表達的距離。她想了很多,想起前夫說的要跟得上時代變化的步伐,想起麗晶制衣廠圍墻掛著“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的標語,這一切離她那么近,但是,與她之間又有一種莫名的距離。而她與這個叫熊五爺的男人之間,則更為疏遠,她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她也沒有想知道的欲望,她只知道熊五爺是他的網名,他說他是江西人。她沒想知道他到底是江西哪里的,也不想打聽關于他的一切。她沒有想過,是與熊五爺繼續交往,還是從此相忘于江湖。

    她也沒有覺得這趟深夜海邊之行有多么突兀,人生沒有那么多的計劃與安排。人生隨興而起的事情,其結果往往是敗興而歸,至少這次深夜海邊行她沒有敗興而歸。酒在她胃里還沒有散去,啤酒在胃中有些涼,不像白酒那樣燙著胃,那么,就把這次海邊之行看作一次醉后的旅行吧,她這樣安慰自己。

    車子開得越來越快,大海越來越遠,只有明亮的車燈像兩朵盛開的花一樣,照亮黑夜。

    鄭小瓊:生于一九八〇年,四川南充人。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出版有詩集《女工記》《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等。多次受邀參加柏林詩歌節、法國“詩歌之春”等國際詩歌節。其詩歌被譯成德、英、法、日、韓、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爾等語種出版,并被國外藝術家譜成不同形式的音樂、戲劇,在美國、德國等國家上演?,F居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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