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3期|尹學蕓:烏龍球(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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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世界杯那年,我第一次看足球。在這之前,我看球迷。球場上一陣高過一陣的熱浪、臉上貼的小國旗、偶爾爆出的桑巴舞和人們臉上的開心和愉悅都讓我著迷。他們有什么理由那么高興呢?我呆呆地想,像是天底下所有的開心都能據為己有。純粹是因為嫉妒,我也決心熬夜看球。我承認我是一個喜歡嫉妒的女人,別人有的,我想有。別人沒有的,我也想有。很多心思我都藏得好好的,連嚴先生都看不出來。我表面上心靜如水。我不允許世界人民都快樂而把我拋在一邊,我天生熱愛參與,特別是,那種快樂人人可以有份,前提只是——你付出點時間就可以獲得,為什么……不呢?
揭幕戰是巴西對蘇格蘭,就看那皮球在綠茵場上滾,許久都不能破門。我們只盯著球門看,其他技戰術在我們眼里一文不值。十幾個人拚命爭搶,怎么就不能進個球呢?要知道,對于我們來說進球才是看點。好了,桑帕約頭球先下一城。蘇格蘭隊科林斯點球罰進。我和嚴先生趴在被窩里,為什么是越位爭論不休。突然,一粒進球讓進球人痛不欲生。原來是卡福突圍,晃過伯利,直抵禁區低射。蘇格蘭隊長亨得利拚命將球從球門線上解圍,但回追心切的博伊德沒有判斷好方向,一下用胸膛把球撞進了自家的球門。
“烏龍!烏龍!烏龍!”解說員扯起嗓子高喊,震得屋頂上的灰塵噗噗直落。屏幕突然出現了一片雪花,嚴先生急得鑿床。
就聽“嘩”的一聲炸響,黑暗的客廳似乎躲藏著妖怪,竟在關鍵時刻來湊熱鬧。那時年輕,父母年壯,對深夜的電話鈴聲絲毫不過敏。我在床上本能地彈了下,隨之又讓身體復原。我蹬了嚴先生一腳,讓他去接電話,嚴先生讓我去接。我們還沒有遇見過烏龍球,都對它有種奇妙的期待——其實就是想知道它有多傷害。對于兩個沒有主場的偽球迷,沒心沒肺得就像兩根電線桿子。博伊德瞬間石化的表情,簡直難以形容,錯愕、惶恐、懊喪、絕望、痛不欲生。沒容鏡頭切換,電視機就是在這一刻出了故障。那種情感來得迅疾而又猛烈,像是電梯從高空墜落,真是眨眼天堂,眨眼地獄?!罢夷愕??!蔽艺f。
“找你的?!彼f。
當時我們結婚三年,正處于有鹽沒味的狀態。我們都想用這個辦法把對方騙下床。我說那就猜猜猜,我出其不意出了一張布,沒想到遇上嚴先生的剪刀?!翱隙ㄊ强戳宋页瞿悴懦龅??!蔽页钠ü膳牧艘徽?,那肉顫顛顛地抖動,和著不懷好意的笑聲。我赤腳跑到客廳,小方塊的青色瓷磚潮濕陰冷,離沙發還有三步遠,我一下子跳了上去。紅色的話機老貓一樣趴在茶幾上,我弓起膝蓋抱在懷里,把聽筒抄了起來。
“是大……張所長啊。這么晚有什么事?報紙那邊還沒消息,你告訴窯主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外號大老張,鄉政府的人都這么叫他。是因為他實在太高了,有兩米多。大老張卻說窯主等不了,火燒眉毛了都。案子很快就要開庭,小偷受人指使想當庭翻案,然后往死里報復。消息也才剛傳過來……你能不能讓報道快一點登出來?”我從沒見大老張這么著急過。
“我說了不算??!”
“這都多久了,他們會不會不給發表?”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日歷,寄稿子的確切日期忘了,但確實已經很久了?!皯摬粫??”我有些含糊。
“你給準話?!?/p>
“準話就是……”我想說根本沒有準話。報紙是大報,我只是個通訊員,平時上稿率高些,可離百分百肯定有距離。不過這個稿子我有幾分把握,寄稿時還附了封信,告訴編輯這稿子重要,讓他務必重點對待。
大老張有些不耐煩,說我們明天一早去報館,看來不送禮是不行了。這年頭,不送禮就辦不成事,你越著急他就越不給你辦……稿子務必在下周見報,再晚就來不及了。你想想,給人家送點啥好?”
“沒必要吧?”我有些追不上大老張的思路,“報紙需要稿子,我給報紙供稿,這是相得益彰的事呀?!?/p>
“你還是太嫩?!贝罄蠌堈f,“求人辦事哪有白張嘴的……那就到那兒再說,現在想準備也來不及了?!?/p>
“幾點走?”
“八點四十的火車,我六點半從鄉政府出發,開吉普去接你?!?/p>
大老張是派出所所長,他這輛開起來地動山搖的綠吉普,是從公安局新淘汰下來的。就像相聲里說的,除了鈴不響剩下哪都響。但開起來依然有氣勢,轟隆轟隆,所到之處,人們的眼神都追著往上貼。我還在為買一輛大鏈套自行車奮斗呢!這奮斗的內容,就包括幾塊微薄的稿費,所以我寫稿很勤奮。中午我把午覺睡瓷實了,夢中驚醒,我爬起來就往外跑。櫥窗里果然新換了報紙,看門的老楊沒讓我失望,他總是第一時間更換櫥窗內容。我瞪著眼睛看二版和三版。一版是要聞版,可以不看。四版是文藝版,雖然想看,但不舍得看,得留著晚上有大塊時間慢慢欣賞。我標題都還沒瀏覽完,大老張晃悠著身體走了過來。
“又有你的新聞稿?”他問。
我說又有我的新聞稿。
“寫的啥?”他問得漫不經心。
我說寫的啥啥。短不了與農業農村生產生活有關,我是鄉里的通訊員,寫這些是本分。寫到誰誰才會關心一下。
我等他問下一句:十棵樹的新聞咋還沒出來?他沒問,打我身邊晃悠了過去。我提著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其實我就是在找那個稿子,可發出來的是一家農戶養蝎子致富的。我怕他著急。他不提,證明稿子早發晚發沒那么重要。稿子有時會壓很長時間,我有心理準備。走出三五步遠,大老張突然轉回來了,神秘地問:“你想不想玩槍?”我疑心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我知道他有配槍,平時在屁股后頭的槍套里吊著,有人想摸一下,他會虎起臉。大老張是一張方臉孔,腮幫子一邊一塊疙瘩肉。臉蛋子耷拉下來,大眼珠子一瞪,特別嚇人。我曾經見過他在派出所捆犯人,三下兩下就把人捆成了粽子,除了眼珠,哪里都不會動。他平時是個嚴肅的人,我都沒咋看他笑過。他雖在公安系統,但跟書記鄉長差不多,都屬于領導階級,跟我這樣說話,我有些受寵若驚。槍那玩意是隨便能玩的?大老張看出了我的緊張,輕松地說,玩槍容易,找到能打槍的地方就行。這事得隱秘,隱蔽。避人還只是一方面,你得讓子彈有處去飛。即使是在荒郊野外,也不能隨便開槍,萬一打飛了容易傷著人。我趕忙插嘴說:“也容易傷著鳥?!蔽覀兡瞧吧献罱霈F了一種鳥,老百姓叫它天鵝地捕十八斤,也叫長脖老等,也叫老鴇,身大肉厚,展開翅膀能遮半畝地,若是碰巧它從天上過,隨便打一槍就能命中??次艺f得認真,大老張寬容地笑笑,說云丫是個慈悲的人?!叭ツ睦锬??”他皺著眉頭站在那里想。我那時年輕,腦子活,提醒說:“找片水塘可以么……魚塘不行,養魚的人不依?!?/p>
“還真有一塊野池塘?!彼牧讼履X門,“打魚的想法好?!?/p>
……
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