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3期|姚鄂梅:十四天(節選)
劉玉成將近晚年終于迎來了人生的燦爛時刻。他在小城邊精心筑起了三層小樓,為了展示自己的殷實,他邀請在武漢的大兒子與親家全家、南京的大女兒及本地的小兒子都來新居過年。武漢客人一到即摘下車牌號,遮遮掩掩,女兒來后嚴厲警戒孩子們與武漢來客接觸。原來,新冠疫情爆發了,他們不得不一起度過與外界隔離的十四天。聘請的鄉廚卷走部分食材恐懼地離去,小兒子則悄悄開車陪掛念父母的親家的大女婿返回武漢,沒想到沿途路卡林立,他們在公路上越漂越遠。小樓內的氣氛日趨緊張,隔膜從物理上的“隔離墻”,蔓延到人與人之間,滿心內疚的劉玉成只好把飯桌搬到“墻”邊,頓頓陪著親家隔“墻”飲酒……失聯多日的那對“難兄難弟”終于出現了,他們拍攝的照片令人震驚,像銜回橄欖枝的鴿子一般喚醒了全家人:只有照顧過彼此、溫暖過彼此,才能真正成為一家人。
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飲,無有后艱。
——《詩·大雅·鳧鹥》
引子
已經沒人知道這一帶叫十里鋪了,城里人把這里叫作加油站那邊,穿城而過的復興大道在這里走向尾聲,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三一八國道。僅僅六年前,這里還有大片大片的農田,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莊稼地的痕跡,除了公路邊越來越小的南風堰,以及偶爾幾塊過家家似的小菜園,還能依稀喚起一些人的農業記憶之外,十里鋪正在演變為一片自建房區域。因為缺少規劃,一棟接一棟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小樓房,憑著粗淺的風水常識,整齊劃一地望向國道方向,近看才知道,其實每一棟的朝向都有著小小的差異,像操場上站著一大堆人,因為主席臺上還空著,人就站得松松垮垮,不夠端正。
劉玉成的房子落成于去年,已經不算最新,不遠處又有一棟已完成了主體結構,只待安裝門窗。每天早上,向這棟耗時九個月、搶在退休前蓋起來的三層小樓行注目禮,替代了劉玉成聽早間新聞的習慣。他已退休,養老的安樂窩已經造好,三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什么新聞都跟他不相干了。唯一的煩惱就是房子太大,打掃起來有點費事,加上兩邊的附屬屋,得有七八百平方米。并沒花太多錢,起碼沒有借貸,主要是地皮沒花錢,秀枝的戶口還在這里。幸虧當年沒有跟風給她辦“農轉非”,老老實實當他的“半邊戶”。想想看,農轉非三萬多(八十年代的三萬),如今的地皮費三十八九萬,就因為他一個正確的決定,竟然全都省了,一分錢都不用出!有一次,市政部門航拍了一張照片,他竟然在那張照片上找到了自己的家,白色的墻面,藍色琉璃瓦,清晰得如同特寫,激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他把這棟藍白小樓看成是生活頒給他的終身成就獎。
離過年還有四五十天,他已動手準備起來。酒肉飯食是重中之重。上周末,劉玉成就把他最喜歡的汾酒拖回來了,只要家里辦大事,桌上必有汾酒。清江大曲口感也不錯,差在名氣,只適合尋常家宴。肉是重頭戲,準備也更早,年初就在一個親戚家預定了一頭豬,親戚代他養,不吃配合飼料,只吃糧食和草料。殺豬那天,他去了現場,好家伙,毛重兩百多斤,這可是真正的有機豬肉。光有豬肉還不夠,又零零星星買了一只羊、小半頭牛、四只兔子、五只雞、五只鴨、十二條魚,光是腌肉的塑料大盆就買了一十八個,又從鋸木廠買回一百斤鋸末,十多天后,他把所有的腌肉從盆里撈起來,一塊一塊掛到吊鉤上,長長短短的肉條塞滿了整個熏肉間,一進門,就像闖入一片密不透風的肉的森林,屋頂上日夜冒著薄薄的白煙,那些肉條正在拼命吸收花椒鹽水和鋸末悶燃的樹脂香味。然后他坐下來,粗壯的手指飛快地點著手機。他剛剛學會了制作電子請柬,之前都是電話邀約。女兒一家,大兒子一家,小兒子雖然離家近,每周都可見面,也很正式地下了請柬。為了顯得隆重,也是擔心秀枝一個人忙不過來,又專門邀請了內侄女小馬一家。小馬是焗長,專門給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做家宴,年紀輕輕已是當地有名的馬師傅。本來只須請小馬一個,但小馬家在鄰縣,無法當天來回,索性請了小馬一家,不能讓人家大過年的沒法團圓。小馬的微信頭像是她們母女倆的藝術照,這頭像讓他心頭沉甸甸的。小馬去年離了婚,他還答應幫她找對象呢,做焗長把她的心也做硬了,非要離,不就是抓了一次包嗎?哪個男人一輩子就老婆一個女人。那家伙也是,干嗎非把人帶到家里來,外面哪里不能來那么幾下?
秀枝負責內務,樓上樓下的床上用品已經退過兩次貨了,第一次她覺得東西含棉度不高,第二次,她說織得不夠緊實,質量差。最終她決定還是去實體店,親手摸過的才靠譜。這方面子夏要求高,她從小皮膚就容易過敏,尼龍化纖類的東西不能沾身。子夏這孩子,生就一副折騰的命,不折騰不舒服,明明她運氣好,考到了南京的大學,畢業后又在南京找到了工作,蠻好安安生生過日子,偏偏沒過幾年要去支援非洲,這一去不是把家庭荒了么?說是一切都交給了婆家,但你畢竟是個女人,歷來只有男人才會把家小放在一邊。
大兒子子建拖到今年夏天才結婚。這個只會讀書的老實坨,一直都是劉玉成兩口子的心病,不是操心他讀書,恰恰相反,他讀書從來不讓人操心,只要是讀書以外的事,沒有一件不讓人操心的。他初中的時候,老師想讓他當班干部,爭取年終寫評語時給他寫得好看點,無奈在投票環節出了個大洋相,除了他的同桌,礙于面子投了他一票之外,其他同學沒一個人投他。老師說,那你就當小組長吧。小組長可以由老師任命。結果他不是收不齊作業,就是把同學的作業本弄丟了。高中三年是他過得最愉快的三年,那里自始至終籠罩著備戰高考的緊張氛圍,每個人都無暇他顧,原來這才是適合他的小環境,他不由分說愛上了這種被忽略的狀態。輕松進入大學后,他也意氣風發過一陣,他喜歡上了一個比他高一屆的女同學,認識當天就開始寫情書。除了第一封,女同學給了個禮貌的回復之外,再沒收到過只言片語,但他一點都不氣餒,從此專注于寫信,一寫就是六年,從大學到研究生,從這所大學到那所大學(女同學考上了另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他則是本校讀研),直到研三的時候,有一天,他在一家小餐館偶遇了女同學,興奮地跑過去打招呼,發現旁邊一個男人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并對女同學說:他就是劉子建?他還以為自己小有名氣,問他:你也是我們一個學校的?男人聳聳肩,女同學低聲對他說:這是我未婚夫。他有點尷尬,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止他馬上離開,他硬著頭皮在女同學旁邊坐下來,結果那兩個人飯都沒吃完,掃興而去。
那個女同學后來成了劉家的知名人物,雖然他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見過她,甚至連她的照片都沒見過,但他們都知道,女同學就是子建的初戀,也是子建的災難,因為她,子建把自己與整個世界隔絕了。
直到后來圓圓出現,才神奇地將他帶了出來。據他自己說,圓圓跟她天差地別,但她終究只是個夢。圓圓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武漢本地人,在一家二十幾人的小公司上班。這姑娘長得就像她的名字似的,圓頭圓臉,普普通通,但待人親切,還很有上進心,每對新婚夫婦家里都有梳妝臺,他們家就沒有,卻有一個超大的書桌,那是專門為子建準備的。劉玉成因此對她格外有好感,喜歡知識,喜歡讀書人,這樣的小姑娘總不會有錯。
圓圓的爸爸卻讓劉玉成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首先外形上就很不一般,可以稱得上魁梧,也可以算得上胖,頭發是后梳式,因為發油太多,頭發整天保持著梳齒的形狀,像剛犁過的地,金項鏈,大方戒,初見之下,劉玉成覺得這人有點像黑社會,偏偏圓圓的媽媽又是那種蒼白瘦弱的身型,而且不愛說話,越發給人一種黑社會仗勢欺人強搶了民女的感覺。但另一個細節又讓劉玉成目瞪口呆。他們專門去吃小龍蝦,圓圓媽媽少女一樣矜持地坐著不動,圓圓爸爸戴上手套,將小龍蝦一只一只剝好,放進小盤里,差不多攢滿一小盤,才挪到圓圓媽媽面前,又把蘸料給她弄好,這才開始吃自己那一份。秀枝后來數落過他好幾次:你看人家圓圓爸爸,對老婆多好,連蝦都舍不得讓她自己剝。
兩親家婚前就見過這一次,第二次見面就是在婚禮上了。圓圓爸爸一改上次黑社會的裝扮,穿了身藏青西裝,肚子顯小了,頭發上也沒留梳齒印,站在身著白婚紗的新娘旁邊,沉穩厚重,出乎意料的端莊。圓圓媽媽穿了件雪青色旗袍,戴著珍珠項鏈,溫婉如玉。不用照鏡子,劉玉成就知道他們兩口子輸了。他們就穿著普通出客的衣服,坐在一眾嘉賓中,猶如沙子坐在塵土之中。那一刻劉玉成認識到,這場跟親家的無聲較量,他不是輸在金錢上,也不是輸在地位上,他是輸在見識上。也可以這么說,表面上,是他輸給了親家,實際上,是宜都輸給了武漢。他服氣,又不服氣。當時他就在想,一定要找個機會扳回這一局,讓親家知道他并非一無是處。
把武漢那邊的親家弄到宜都來過春節,看看他還算殷實的小家,就是他扳回計劃的第一步。
……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西門坡》《1958·陳情書》《貼地飛行》《衣物語》,中篇小說集《摘豆記》《一辣解千愁》《紅顏》《老鷹》《兩棵花椒樹》《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兒童文學作品《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說曾入選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優秀作品獎,湖北省屈原文學獎,汪曾棋文學獎,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