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陶純:汪家的寶貝(節選)
北京奧運會前一年,也就是二〇〇七年,黃娟和丈夫汪希國商量來商量去,猶豫來猶豫去,終于咬咬牙“豁出去”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大房子,地點在緊靠北四環的亞運村一帶,有名的中達富麗小區,房價彼時已經噌噌噌竄到一萬出頭。之所以說他們“豁出去”,按黃娟的說法,當時她是抱著若投資失敗就要跳樓的心態去買這個房的,刷卡付款簽合同時就像簽生死狀一樣,頭皮直發麻,眼皮子亂跳,腿肚子直抖。這個小區的房子,兩年之前,只要五千多,她和老汪幾次到過這地方,每次來都心動一回,有一次都要挽袖子交訂金了,卻又忐忑地收了心。最好的機會就這么錯過了,現在花的錢擱兩年前可以買兩套,每次想起來都窩心得肉疼肝疼。
拿到新房鑰匙,辛苦裝修了一年,好歹趕在奧運會開幕之前,雞飛狗跳地搬了進去。這一住進來,立馬感覺就不一樣了。開幕式那晚,一家三口坐在后陽臺的藤椅上品著冷飲望風景,腳下邊不太遠處就是那個大鳥巢,大場面不用望遠鏡能瞅得一清二楚。這情形,真有點兒像是坐在天宮里遙看人間美景,那種美好的感覺難以形容,一輩子忘不掉!
奧運會結束不久,這一片的房價便翻了番。后來的價格,就更不必說了,呼呼往上躥,幾乎每個月都躥一大截。黃娟跟老汪天天像喝了興奮劑似的,走路都止不住地搖晃。相信那之前在北京買房趕上點的人都有這種感覺。
他們家原先住的是老汪單位的房改房,七十多平方,當初僅花不到十萬買下的,在東三環雙井橋附近,是一個老舊小區。老汪原打算買了新房,賣掉舊房,反正就一個姑娘,將來嫁個有房的男人,天經地義,不愁沒房住。多虧黃娟給攔住沒讓賣,房價都在漲啊,舊房也是房啊,漲得一點兒不差。他們索性把舊房租出去,房租也跟著漲啊,每年一個臺階,光靠房租,全家日常生活的開銷,都有了。家有兩套房,在北京城,可不是個小事。老汪家,不說別的,就憑這兩套房,就足以讓人羨慕嫉妒恨。
那一陣子,汪家的好事接二連三,女兒汪宇佳大學本科畢業,去了碩士研究生都未必能擠得進去的一家研究院,這個研究院是國家某部委直屬單位,待遇好,位置也好,離家只有三站地,汪宇佳在里面負責信息與資料工作,工作不累,基本不需要加班,她的直接領導是個好脾氣的中年大叔。這一點很重要,沒攤上那種嫉妒心忒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女人當頂頭上司,真是她的福氣!
這還沒完呢!汪希國在部里干了七年半處長之后,終于撬動了上頭的“鐵石心腸”,雖然沒提他當副司長,但是給了他個副巡視員的頭銜,好賴也享受個司局級干部待遇。汪家兩口子謝天謝地謝組織,很知足了。
有這么三件大喜事臨門,那些天黃娟和汪希國做夢都要笑醒。都說北京的霧霾越來越重,很少看到藍天白云,難免心情壓抑??墒屈S娟偏偏就沒這種感覺,她覺得天天都是好日子、好風景、好心情。區區一點兒霧霾算什么呢?只要你心里面明凈,霧霾就不是個事兒!那些天天跟空氣置氣鬧別扭的人,在黃娟眼里,都是沒怎么混好的人,心情不順,所以他才怨天、怨地、怨空氣。
其實,在黃娟汪希國兩口子眼里,汪家讓人羨慕嫉妒恨的,不是那兩套房,也不是汪希國的那個副司局級職務,這算什么???在北京,有多套房的人多的是,當大官的人更多的是!可是跟人相比,那些身外之物就都不算啥了,不是嗎?說白了,跟他們的寶貝女兒汪宇佳相比,那些都不算啥。汪宇佳小名佳佳,佳佳才是這個家里最寶貴的,是黃娟和汪希國的心頭肉,是他們的連心橋,是汪家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核心所在,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雖然這輩子還長著呢,這么下結論有點兒早,但是他們兩口子偏偏認準了,女兒佳佳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是他們的命根子。
這是毫無疑問的。
佳佳是個稀有的美麗而懂事的女孩子,在老師、同學、鄰居、同事眼里,但凡認識她的人沒有不夸她的?,F如今,美麗的女孩子大街上隨處可見,但是既美麗又懂事的女孩子,就不那么多見了。這里所說的懂事,在黃娟兩口子心目中,是指乖巧、聽話、勤快、細心、成熟、溫柔、孝順、善良等等一應優點。她一貫讓父母省心而不是頻頻給父母添堵,總是安安靜靜的,而不是瘋瘋癲癲的,她從來不惹事,不生事。往高了說,佳佳是新時代淑女的一個典范,既有大家閨秀的風采,又有小家碧玉的韻致;往近了說,她是父母眼里最好的孩子,幾乎無可挑剔;她宛若一個飄落人間的天使,偏巧摸進了汪家的門。
佳佳打小就討人喜歡,小時候她的長相非常的甜美,人們都說她像個洋娃娃,頭發天生的帶卷兒,深陷的眼窩,小巧玲瓏的渾圓的鼻尖,有點兒發藍的眼珠,尖尖的下巴頦,這副小模樣兒人見人愛,在洪山鎮——就是黃娟和汪希國的老家,太行山深處一個兔子不拉屎的窮地方——那個唯一的幼兒園里,她是最出名的,給父母掙了很大的面子。
汪希國、黃娟在老家也是鼎鼎有名的。他們二人是縣上高中的同學,兩人所在的村子相距三華里。一九八〇年,一同參加高考,汪希國榜上有名,他考上了省商業學院,是洪山鎮新中國成立后的頭一個大學生。黃娟名落孫山。
他們兩個在高中時就偷偷好上了,汪希國到省城上學后,兩個村子的人都以為他們的關系不會長久,黃娟也做好了吹燈的心理準備,畢竟考上大學,是農村孩子跳出農門的最好機會,還不趁這個機會找個端鐵飯碗的城里女子?以后子子孫孫都是城里人,多好!可是,可是人家汪希國并沒有提分手的事,二人靠書信聯系著,時斷時續,每次接到他的來信,黃娟總是心跳得怦怦響,偏偏這封薄薄的信是一把小錘子,在敲打她的心房,總以為這是最后一封,久久不敢撕開。汪希國在省城上了三年大專,分配到縣商業局坐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頭一件事居然是來黃娟家正式提親,讓人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他還煞有介事地請了個媒人一同過來。太行山人腦瓜子封建,即使是自由戀愛搞成了,也得由媒人出面提親,這個程序不能省略,否則就顯得不那么正規,兩人胡搞似的。
希國的這一舉動足以讓黃家人感動一輩子。黃娟更是把他視為大救星,想起來都要落眼淚?;楹?,希國想辦法把她弄到鎮上初中當代課老師,不久生下佳佳。每到周末,希國就坐長途客車或者是搭便車從縣城回到鎮上來住一兩個晚上。他們是一對讓鄰人同事羨慕的好夫妻。
希國上頭有個哥哥,雖然是農民,但是生了兒子,黃娟卻生下個丫頭,這讓公公婆婆很瞧不上她——本來汪家人就不怎么待見她,他們當然希望兒子在城里找一個吃公家糧的媳婦,最好女方家有點兒地位,可以幫幫兒子。他們也想了一些辦法阻止兒子和她來往。他娘到處說她像個狐貍精,只會勾搭男人,而且高顴骨,烏眼圈,是個克夫相。即便婚后,他娘還是不斷地說她這不好那不好。話傳到她耳朵里,她沒有一點兒辦法,不敢像別的媳婦那樣擼起袖子跟婆婆干架,她得忍著,盡量不去和婆婆碰面。懷孕的時候天天念叨,一定要生個兒子給自己爭口氣呀……可是偏偏生下個丫頭來,讓她在公婆眼里更是里外不是人!要命的是,那年頭計劃生育抓得賊緊,如果是農民身份,可以偷著多生一兩個,大不了罰點兒款,頂多讓人把老屋給掀了,但那些吃公家飯的人只能生一個,否則就要丟飯碗。黃娟曾經試著跟希國商量,能不能讓她再懷一個,偷偷生下來,抱給她妹妹撫養,將來尋機再抱回來。希國道:“你想過嗎?如果超生敗露了,上頭把我給開回鄉來種地,你生三個兒子,又有啥?還不是受窮的命!”又道,“我嫌棄過女孩嗎?沒有??!”男人的豁達再一次感動了黃家人,黃娟對丈夫無限的感激之余,全心全意培養女兒佳佳,發誓把她教育培養成一個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女神一樣的女孩,把她身邊的同類都比下去。
原以為會在小縣城生活一輩子,但你心腸良善,老天終歸開眼。希國在商業學院上學時的老師李慶書,因為是“文革”前清華大學的高才生,不知怎么突然就走了運,先是當副院長、院長,然后調到省商業廳當副廳長。希國是李慶書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不為別的,就為班上當年有十三個男生把老家的對象給蹬了,唯有希國堅決不當陳世美。李慶書老師發達之后,就把“忠誠厚道”的希國調到省廳工作,黃娟娘倆自然跟著沾光,搬到了省城。沒過兩年,李慶書上調到北京,又把希國帶到部里,這一下一家三口成了北京人,立馬感覺就不一樣了。要不是李慶書后來出了點兒事,因為經濟問題判了刑,希國的前途應該寬闊明亮得多。盡管如此,他們已經是相當的心滿意足,感覺這輩子老天爺對他們是開了眼的,待他們是不薄的,尤其對黃娟而言,最起碼老天爺給她安排了一個好丈夫,又給他們夫婦倆安排了一個好女兒。這可是不得了的!那些不幸福的人,往往不是因為沒錢沒勢,而是因為沒能碰上一個好配偶,或者沒能生養一個好孩子。想想是不是???生活的幸福就來自于你的身邊人是否讓你感到幸福,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離開洪山鎮,終于擺脫了婆家人對她精神上的打壓,黃娟猶如迎來了第二次解放。這么多年過去,公公婆婆先后離世,希國的那位哥哥雖然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并不如意,兩個兒子一個在南方打工,一個在老家種地,生活質量可想而知。當初他們可是瞧不起黃娟和佳佳的,佳佳用她出色的表現給了婆家人一個響亮的耳光?,F在希國和他哥哥一家基本上沒什么來往,當然這是黃娟多年來不斷“控訴”他們、為希國洗腦的結果。他們已經有六七年沒回太行山老家了。黃娟的父母也已過世,唯一的妹妹住在省城兒子家里。父母不在,線就斷了,回去干什么呢?
沒有了老家人的牽絆之后,汪家的日子感覺更滋潤了。住在城里的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鄉下老家有事,不是來借錢就是想來城里看病找工作,你幫他,他認為那是應該的;你不幫他,他馬上就翻臉,說你忘本,到處糟蹋你的名聲。他找你辦十件事,你有一件沒辦好,就會得罪他,那九件等于白辦了。汪家跟老家斷了聯系,這才過上屬于他們三個人的好日子。不是說非要吃多好,穿多好,用多好,主要是氣氛,歡樂而輕松的家庭氣氛。黃娟是母親,是妻子,是家庭主婦,話多一些,嘴碎一些,性子急一些;老汪說話語速偏慢,在機關里培養鍛煉出的一種沉穩干練氣質;女兒則寧靜柔順,時常莞爾一笑,表情恬淡。有那么好的丈夫,有那么好的女兒,黃娟從不懷疑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常常有兩句話掛在嘴上的,一句是:“我愛人哪,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不像別人那樣叫男人老公,她對外一直稱呼汪希國“愛人”。老公、老婆這樣的稱謂似乎是從港臺電影里學來的,是舶來品,聽上去黏黏糊糊的、酸唧唧的。改革開放之前,內地有誰這么說?還不都是張嘴愛人、愛人的!稱呼配偶為愛人,這才是純正的中國特色。
她常掛在嘴邊的另一句話是:“我家閨女,真是太優秀了!”
在家里,茶余飯后,或者是飯間,一家三口經常玩笑打趣,相互逗樂。以前黃娟老愛說:“希國呀,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后來年紀漸大,便改口為:“老汪呀,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老汪總是嘿嘿一笑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行不行?”黃娟又道:“你瞧咱閨女,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優秀的女孩!”老汪笑道:“這倒不假。咱家閨女,就是好!”宇佳抿小嘴莞爾一笑,道:“我爸嘛,當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帥的老爸啦?!秉S娟故做不高興狀,伸指頭一點她,嗔道:“你這沒良心的,你媽呢?怎么不說?”宇佳低頭又一笑:“我媽呀,當然也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老媽?!秉S娟便做了謙虛狀,筷子一放:“得得,我閨女才是天下最美!”老汪道:“在我眼里嘛,閨女是天下最美的女孩,老婆是天下最美的老娘們兒!行不行?”一家三口笑成一團。老汪平時在單位,工作忙不說,那種環境主要是心情壓抑,精神緊張,這么一說一笑,不良情緒就釋放了。
……
陶純,男,1964年生,山東人?,F為解放軍駐京某部創作室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浪漫滄?!返攘?,中篇小說三十余篇,短篇小說七十余篇。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大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中國圖書獎,以及《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刊物獎;長篇小說《一座營盤》入選2015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9年出版九卷本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