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1年第3期|楊天祥:電話風波(節選)
一
王非一抓起電話就聽到里面傳出急促的聲音:“劉玲的父親突然去世,麻煩你們快催她回家!”
王非一驚,問:“您是哪位?”對方說:“我是劉玲的愛人小丁呀!”王非說:“別急你別急,我馬上向領導匯報,盡快招呼劉玲回來。她現在在石家莊采訪,估計最快也得晚上到家?!毙《≌f:“好吧,麻煩你了!”王非說:“快別這么客氣,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們理應把劉玲盡快替換回來。對了,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們做的事情,盡管說,我們都沒有問題!”小丁說:“謝謝謝謝,暫時還沒有,需要的時候一定麻煩?!?/p>
放下電話,王非急匆匆到編輯部主任孫立新辦公室做了匯報。孫主任看了看表說:“這樣吧,三個多小時后就有一趟去石家莊的飛機,讓李民抓緊買票去石家莊換回劉玲,下午有從石家莊到咱這兒的飛機,6點多劉玲就回來了。到時候咱倆,我再叫上辦公室的小范去機場接她,再跟她一起去家里看看?!睂O主任向來有泰山崩于前而不驚的氣魄,處理問題也是干脆利索。
王非說:“好?!?/p>
6點48分,劉玲乘坐的飛機正點降落機場。劉玲一見孫主任、王非和辦公室小范,便問:“怎么回事?采訪一半就讓我回來,你們還來接我,出了什么事兒?”
孫主任說:“快上車快上車,一會兒就知道了?!?/p>
四個人上了車,連箭一樣向劉玲家駛去。
孫主任不愧是老油條,東拉西扯,分散劉玲的注意力。他拐彎抹角地問劉玲:“你父親身體可好?”劉玲說:“我父親呀,身體那叫一個棒,不瞞你幾位,我老公的身體都不如我老爹。別看他已經70多歲了,可頭不昏眼不花,就說吃榛子,扔進嘴里嘎嘣一聲,多硬的皮都能嗑開?!?/p>
孫主任扭頭瞅了瞅劉玲,又干咳了幾聲說:“有些事情很怪,平時渾身是病的人更禁折騰,越是平時沒啥大病的老年人越得多加小心?!?/p>
一聽這話,劉玲磨過眼睛盯住孫主任說:“哎哎哎,孫主任您這話啥意思?”小范趕緊給孫主任打圓場,急忙說:“孫主任的意思,就是說吧,凡事都別過于相信外表,而且世間萬事都有個辯證法是不是?”聽小范這樣說,劉玲更加不知所措。她板起面孔問孫主任:“主任您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孫主任覺得小范剛才說的話有些幫倒忙,瞪了他一眼,知道不能再繞了,對劉玲說:“你要有思想準備,今天上午你愛人小丁來電話打到你們辦公室,說你老父親——”
不等孫主任把話說完,劉玲從汽車后座探過身子,抓著坐在副駕駛上的孫主任的左肩膀問:“我父親?我父親怎么了?”孫主任肩膀肯定被劉玲抓疼了,他用力掰劉玲抓他肩膀的手,卻沒有掰開,艱難地轉過身子對王非說:“王非,你接的電話,你告訴她吧?!?/p>
從劉玲下飛機王非一句話都沒說。這會兒孫主任點到他,他才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劉玲說:“上午小丁來電話是我接的,他說你父親,他說,他說你父親——突然,突然去世了,讓報社趕快通知你回家?!?/p>
“哇”的一聲,劉玲哭將起來。汽車仿佛也隨之蹦了一下。
孫主任、王非和小范一個勁兒地勸,哪里勸得住,劉玲越哭越厲害。
王非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怪怪的念頭。這種念頭突兀而頑固,如突然而至的大雨一樣,兜頭向他澆下來。他忽然覺得上午的電話有點兒虛幻,那個打電話的人是不是小???是不是說的劉玲的老父親去世?王非再仔細地想了想,沒錯的,的確是小丁在電話里說過的事情,千真萬確。再想想,誰能開這種人命關天的玩笑呢?又想想,今天是4月8號,早過了愚人節,不會有人用這種話題愚人了。
劉玲與父母住同一棟樓,她住三樓,父母住一樓。汽車到劉玲父親家門口的時候,王非沒有看到任何家里出大事的跡象。他的心怦怦跳起來,又一想,現在城市里講究厚養薄葬,講文明樹新風,這種事情一般不大操大辦的。
孫主任、王非和小范攙扶劉玲下了車,剛走到樓門口,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四個人一見,登時目瞪口呆。來人正是劉玲的父親劉玉山。
劉玉山見劉玲哭得雙目通紅,走路都得用人攙扶,急忙上前問劉玲道:“玲玲,你怎么了?”
劉玲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喊了聲“爸爸”,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了劉玉山的懷抱。
孫主任的鼻子都氣歪了。他怒視著王非,心里說,王非呀王非,你膽子也太大了,這樣的玩笑也敢開,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嘛!王非也不知所措,他想,上午我的的確確接到過小丁的電話,小丁在電話里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劉玲的父親突然去世。我們還在電話里相互客氣地說了一會兒話,如此天大的事情我怎么會開玩笑呢?
第二天一上班,王非給劉玲的愛人小丁打電話,小丁矢口否認昨天上午打過這樣的電話。小丁在市稅務局工作,是他們局長非常信任的秘書。他說:“昨天一整個上午我都和局長在下面檢查分局稅收工作,然后開座談會、找人談話、看材料,就連上廁所我們都是一起去的,不信你們可以問我們局長?!?/p>
王非打電話時開了免提,孫主任瞪著眼睛在旁邊聽了個一清二楚。
放下電話,孫主任說:“王非啊王非,你怎么可以開這樣的玩笑呢?這種玩笑是隨便可以開的嗎?你是不是寫小說寫昏了頭,到處都虛構想象?”
王非覺得自己很委屈,想替自己辯解又感到現在說什么都蒼白無力。孫主任看出他想辯解,就說:“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人家小丁一整個上午都和他們局長在一起,你還想去給人家局長打電話調查調查不成?”言罷,拂袖而去。剩王非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王非又一次回憶昨天上午接電話的情形,真是一丁點都不差,他根本沒有昏頭,更沒有虛構。事情明明白白擺在那里,可自己卻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對待。他神情恍惚呆若木雞,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王非在一家市級報紙做編輯和記者工作,同屋三個人,除了他還有劉玲和李民。三個人都是新聞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平時關系處得挺好,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王非還有一個業余愛好,寫小說。劉玲和李民沒少給王非講非常怪異的故事,對王非的小說提供了不少幫助。王非的小說雖然不是很有影響,可也發表了十幾個中短篇,有的還被國家級期刊選載過。
電話鈴聲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王非嚇得一哆嗦,卻沒有去接。那是一臺紅色電話機。一看電話機,王非有些后悔,當初接電話時按下錄音鍵就好了,如果不信可以重新放出來聽聽,不是我王非瞎編的,有錄音為證??涩F在一切都沒用了,事情已經成為現實。他擔心的是,以后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出了這樣的事情,自己將以何面目見劉玲、見報社同仁?這消息風一樣很快傳遍報社,本來報社的編輯記者每天就不乏新聞傳播,可像這等以同事父親去世來搞惡作劇的事情,還是破天荒第一例。
二
王非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了。在后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王非不敢同任何人的眼睛對視,更不敢隨意接聽電話。電話鈴聲一響,他就像突然患病了一樣,立馬渾身顫抖,心跳加快,無所適從,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再新的新聞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一文不值。一個多月后,關于王非搞惡作劇的事情在報社平息。人們包括劉玲和孫主任也不像剛開始那樣對待他了,王非的精神狀態也逐漸調整過來。過去的事情,好也罷,不好也罷,畢竟已經過去了。盡管劉玲看他的目光還是怪怪的。
那天中午,王非用傳呼機約了一個通訊員老李的電話,沒有按時去食堂吃飯。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燃起一支煙,愜意地吸了一口。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王非抓起來就說:“老李,你的電話很準時呀!”可對方卻說:“我不是老李,我是李民的愛人。李民在嗎?”王非一聽是個女的,馬上解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約了個電話,以為是他打來的呢?!鳖D了頓又說:“李民吃飯去了?!毕肓讼?,覺得不妥,王非立馬緊張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請稍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叫,我去給你叫?!崩蠲竦膼廴寺牫隽送醴堑幕艔埡驼Z無倫次,笑了笑說:“沒關系,沒關系。不勞煩找了,一會兒李民回來,麻煩告訴他回家一趟,就說家里的水管子壞了,請來兩個水暖工修理,我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讓他回家照顧一下。就這事,你轉告他一聲好不?”王非本想拒絕,又一想,這回不是什么大事,一會兒李民回來告訴他回家一趟就是了。正猶豫間,電話那邊又說:“王編輯,那真是太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闭f完掛了電話。
一整個中午,該來的電話沒來,卻接到這樣一個傳話內容的電話。王非挺懊惱,覺得自己倒霉。不轉告吧,萬一出現什么事情怎么辦?轉告吧,要是再出現上次那樣的事情又怎么辦?王非晃了晃腦袋,再看看窗外風景,覺得面前的一切真真實實,沒有半點虛幻。李民夫人甜甜軟軟的聲音猶在耳畔,王非又把剛才的電話回想一遍,也是清清楚楚,心想,這樣的事情即便是假的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正在琢磨著,李民和劉玲吃完飯推門進來。王非指著電話對李民說:“李民,剛才你愛人來電話說你家水管子壞了,她找了兩個水暖工維修,說她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讓你馬上回家一趟?!?/p>
李民說:“好的,我馬上回去,一會兒孫主任回來替我請個假?!蓖醴钦f:“放心吧,沒問題?!?/p>
一整個下午王非不知為什么總是坐立不安,時不時冒出一種似乎要發生什么事情的感覺,有些心煩意亂,有些心神不定,外加心情郁悶。一直熬到4點50分,王非松了一口氣,覺得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了,他甚至都可以想到李民笑呵呵地向修好他家水管子的工人倒茶點煙的姿態。到了這個時候,說不定大方的李民正熱情地邀請兩個水暖工到飯店吃飯喝酒呢!
王非的夢想被李民的踢門聲驚醒。
走進來的李民滿臉怒容,用顫抖的手指著王非的鼻子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王非覺得李民的樣子很兇,心一沉,心說壞了,一定又出事了。見李民還是哆嗦著說不出話,王非怯怯地叫了一聲:“李民?!苯K于,李民的聲音出來了,發瘋般怒吼道:“王非,你、你……你、你算是個什么東西!”王非的腦袋嗡的一下,知道肯定又出事了。李民的手指要觸到他的鼻尖了,說:“上次你騙劉玲,這一回又騙我,你存心不良,我們究竟怎么你了,你這么惡毒地對待我們?”這時候,劉玲也進來了??吹絻蓚€人的樣子,想說什么,終于沒說。但她知道,肯定是王非又惹出事端了。
正是快下班的時候,聽到李民的怒吼,屋門口早圍了一圈兒人。孫主任過來把李民拉到他的辦公室。孫主任聽李民說:“王非說中午我愛人來電話,說我家水管子壞了,讓我馬上回家。結果,我一回家——”李民說不下去了。孫主任說:“李民你別著急,慢慢說,是不是王非他又搞惡作劇了?”李民說:“惡作???比惡作劇更歹毒一萬倍!”孫主任說:“怎么回事?”李民說:“我家水管子好好的,根本就沒壞,可我撞到的是我愛人和她過去的戀人鎖著門在家里……”
“這個王非,他怎么這樣?”不過,老道的孫主任皺著眉,又說,“李民你得好好想想,王非怎么知道你愛人和那個人在家里呢?”李民說:“我也奇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王非一定知道我愛人和那個人在我家里,所以特意讓我馬上回去撞上?!薄耙膊灰欢??!睂O主任說,“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有人打了電話,王非沒搞清楚那個打電話的人是不是你愛人就轉告了你?”李民未置可否,反正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
王非又成了報社新聞人物、議論中心。一方面是王非的惡作劇搞得太過,另一方面是這兩件事情一件比一件狗血,更撩撥起人們的好奇心。報社本來就是傳播新聞的地方,人們一天到晚四處抓新鮮事情,唯恐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從眼前漏掉。不過,人們還是從劉玲和李民這兩件事中覺得王非這個人的確挺損,一個個都慶幸自己沒和王非一個辦公室。
當然,報社中也有善于推理的人對李民說:“其實,這兩件事也不能全怪王非,王非在辦公室怎么知道你們家中的事情?一定是有人佯裝你愛人打來電話,這個人不是和你愛人有矛盾,就是和你愛人過去的戀人有過節?!?/p>
李民覺得有道理,逐漸轉變了對王非的態度。但是,無論如何,王非傳的這兩個電話,讓他在報社斯文掃地。
王非的好朋友聽說這兩件事后,找到王非說:“你不能這樣硬挨著呀,你們報社的電話有來電顯示,你可以通過兩個顯示的號碼去查查呀,查清楚了,你不就可以擺脫干系了嗎?”王非說:“對呀,我一定好好查一下,澄清我自己?!蓖醴呛貌蝗菀撞榈搅四莾蓚€電話號碼,才發現那兩個電話都是從公用電話上打進來的。畢竟是記者,王非雖然很費了一番周折,卻還是在朋友幫助下,找到了那兩家公用電話的主人,電話主人說:“我們這里一天到晚有許多人來打電話,我怎么可能記住打電話人的模樣?”
這以后,不管什么時候,只要王非一個人在辦公室,一來電話,王非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按下錄音鍵,以免再發生不愉快的事情。
可世界上有些事情就那么巧,陰差陽錯,千般設計萬般操作都無濟于事,想躲也躲不過去。王非這一陣子總是和電話糾纏不清,倒霉極了。
三
這一天,王非在編輯部修改一篇稿子,電話鈴聲響了半天,王非抬頭看看,整個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他只好拿起電話,一聽是個女的要找李民,王非說:“李民現在沒有在辦公室,有什么事情你盡管說,一會兒李民回來聽錄音就好了?!睂Ψ秸f:“不用不用,就兩句話,你轉告他一下就成了?!蓖醴钦f:“別別別,還是你說吧,我已經準備好了,你開始吧!”說完,有些手忙腳亂地按下了電話錄音鍵。李民回來后,王非示意李民聽電話錄音。事情就是這樣巧,就在李民按下電話錄音鍵準備聽電話內容時,孫主任拿著一篇稿子進來對李民說:“這個稿子有些地方交待得不是很清楚,你放放那個來電錄音我聽一下?!崩蠲穸挷徽f,倒帶、重放。的確是一條非常好的新聞素材,孫主任、李民、王非,包括剛剛進來的劉玲都在聽。聽著聽著,突然,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里面出現的竟是剛剛那個女人給李民打電話的內容。孫主任、李民、劉鈴和王非一下子都明白了,一定是剛才王非錄音時按錯了鍵,把那條重要新聞消了一半,錄上了李民的電話。孫主任怒不可遏,指著王非說:“王非啊王非,你可讓我怎么說你才好呢?說你是有意的吧,屈了你;說你是無意的吧,作為一個工作了多年的編輯和記者,你還是個作家,竟擺弄不明白一個電話錄音,又有誰相信?”王非滿面通紅地站在那里,想辯解又無話可說,面對孫主任和李民兩雙怒視他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狼狽不堪,又無地自容,真想找個老鼠洞鉆進去。孫主任怒氣未消,盯著王非又說:“王非,這回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我認為,你這樣做不是技術問題,純粹就是思想問題,你就是故意的!大家究竟怎么得罪你了?退一萬步說,就算大家真得罪你了,你也不能用工作進行報復!”王非啞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孫主任走出他們辦公室。而李民和劉玲釘子一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體,將他牢牢地釘在了那里。
王非沒有想到自己會因電話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感覺自己是“犯”了電話,決心遠離電話,遠離是非,遠離矛盾,獨守清凈。
然而,王非這個階段真的就“犯”電話,他與電話的糾葛并沒有因此停止,還在繼續,而且還從單位發展到了家里。
王非愛人是一家銀行客服人員,人長得漂亮,工作出色,對王非百依百順。這是王非近段時間唯一覺得欣慰的事??墒?,也出事了,而且還是栽在了電話上面。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