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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種》2021年第6期|老藤:銅行里(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芒種》2021年第6期 | 老藤  2021年06月03日08:33

    楔子

    如今許多人不知沈陽城曾經有一處銅心,金銀銅鐵錫的銅,若在街上問行人,十人有十人會搖頭,這讓富發誠銅雕藝術有限公司的創辦人石國卿十分不悅,才多少年哪,一座城市就如此健忘。據說當年四貝勒皇太極登基后,下令把城內外制作銅器的店鋪均集中于內城中心,形成了一條銅行胡同,又將分散市井的鐵匠鋪置于城垣四周,由此賦予了盛京城所謂的“銅心”“鐵膽”。這么大的事能輕易忘記嗎?銅行胡同地處故宮北側,南北向,長約兩百步,寬六步,北端接四平街,南端連著供奉關帝的中心廟,猶如一條帶著金屬律響的動脈,讓周圍的青磚黑瓦建筑有了生命的節奏。市民大概覺得叫銅行胡同有些拗口,便習慣稱之為銅行里。

    時光到了清末民初,胡同里規模大一點的銅器店尚有十幾家,以石家的富發誠最有名氣。富發誠主要制作銷售響器,生產的奉鑼遠銷關內各地,銅行里老街坊都說,富發誠的奉鑼一響,整個盛京城都跟著晃,這個“晃”是指扭秧歌。

    不得不承認,歷史,有時如同攀爬的藤蘿生長在坊間墻角,這也是為什么說最早的歷史是方志的緣故。民間記憶往往更貼近真相,盡管墻上的藤蘿不免會添枝加葉,但根莖大都在原位,倒是那些寫進正史的東西容易有勾兌,如同一個臉上花費大把銀子的女人,改了本來的姿色。

    富發誠響器因精工細作而聞名,出品的奉鑼是奉天城最早的工業名牌之一。除了制作奉鑼,富發誠也制作鈸、镲等打擊樂器,還制作嗩吶、小號、銅欽等。因為店齡長,傳承未斷,富發誠無疑是銅行里規矩和標準的制訂者。

    銅行里與石家交往密切的是令狐家永昌號和唐家永和興。永昌號專營各種銅器,有銅行里出品的,也有從關內進的貨,自家少有加工,實際是個銅器批發和銷售商號。張作霖統治東北時,永昌號生意做得火炭一般,天天門前都有進貨出貨的挑夫。令狐掌柜一年四季總是一副青衣青褲道士打扮,中堂上掛著端木遺風的牌匾,讓人一看便知店主是個儒商。令狐掌柜與富發誠掌柜石嘉文被人稱為銅行里文武兩君子,石掌柜本身是銅匠,當屬武君子,而令狐掌柜不動錘鏨,是個文化人,故而成了文君子。

    唐家永和興也是很有口碑的商號,掌柜老唐是湖南益陽人,為人精明卻不失豪爽。永和興原本只加工和經營銅器,后來發現奉天城茶行少,而當地官紳富賈逐漸喜歡上了喝茶,便開始兼營茶葉。唐家做生意闊氣,新老主顧皆可記賬賒茶,有的茶錢欠了一年半載也不催討,遇有賴賬的也不計較,由此賺了個好人緣。唐家與石家交好,富發誠制作的黃銅六君子皆由永和興銷售,因為有永和興的營銷,奉天城誰家八仙桌上能擺一套富發誠的黃銅六君子,比中堂擺一對兒同治粉彩官帽筒還展耀。

    時光推進到一九四五年東北光復,銅行里尚余銅器店十二家,東側除了石家富發誠、令狐家永昌號和唐家永和興外,還有陶家富順昌、蘇家德義誠、周家雙義長和孟家永聚興。西側則有葛家雙興和、胡家利盛永、阮家恒發永、趙氏永泰誠和徐家德成順。十二家銅器店在經歷了偽滿至暗時期后能活下來實屬不易,但也都為此付出了無法補償的代價。其中,唐家永和興的命運最令人唏噓。用石嘉文的話說,唐家像一棵人人掰枝擗葉的香椿,活得傷痕累累,最后干折枝殘。永和興發生的一切都在銅匠們的眼里,先是唐掌柜的妻子因違反所謂經濟法出售銅器被偽滿惡警抓走不知所終,后來唐掌柜又因賒銷茶葉負債而破產身故,唐家成了光復后銅行里唯一關門易主的銅器店。據說妻子出事后,一籌莫展的唐掌柜找高人打卦,高人告誡說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要緊的是別再遭遇兇險,銅行胡同屬金,位列五行之首,茶行歸根結底屬木,木若逢金,必為砍折。唐掌柜不信,他覺得只要本分做生意遠離是非也許就能躲過災禍,但唐掌柜低估了運勢,永和興還是栽在了茶葉上。

    銅行里人有個共同去處,就是胡同最南端那個小中心廟。這是一座建于明洪武年間的微型關帝廟,此廟是盛京城的中心,它像一顆心臟,把大街小巷放射出去。如果說銅行里匠人有主心骨的話,那么這個主心骨非小廟中拈須端坐的關公莫屬。對于銅行里的人來說這座小廟頗有傳奇色彩,據說夜深人靜之時,小廟里的關公會笑、會哭、會說話,不少人說自己聽過關公說話,唐掌柜的女兒唐婉秋就說她親耳聽到過關公哭泣。

    盡管中心廟里這尊泥塑的關帝實際上沒有庇佑銅行里什么,該發生的不幸依然發生,但絲毫不影響銅匠對它的崇拜,虔誠本身是一種態度,而態度就是活著的樣子。

    第一章 軟銅冊

    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或幾個壓艙底的人,不會多,卻能讓你踏實,防止你行事腳踩棉花。

    給這樣重要的人準備生日禮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這個人已經進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境界,選擇生日禮物便成了大考,誰都知道,禮不合心不如不送。

    富發誠傳人石洪祥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父親。

    在石洪祥眼里,九十九歲高齡的父親是一個難以描述的奇跡,是銅行里那座中心廟一般的存在。很難相信,一個年近期頤的老人還能保持清晰的記憶,說話有板有眼。有人問起養生秘訣,父親總會這樣說:有銅心,人不老。聽者大都以為是童心,其實銅匠出身的父親說的是金屬銅。

    父親一年四季五點一刻起床,六點到小區遛金毛——金毛是一條狗,父親最好的伙伴。七點用過早餐,然后便坐在沙發里舉著放大鏡看報。父親每天上午國家、省、市三份日報要看上兩個鐘頭,連報縫里的廣告也不落,直至側欄最后一個豆腐塊看完,然后起身到陽臺上侍弄盆栽。父親的盆栽有虎皮蘭、文殊蘭、文竹和月季,大大小小十多盆,錯落有致地擺放在鐵架子上,讓陽臺變成了一個小花園。父親最喜愛虎皮蘭,說它有老銅的顏色,老銅是銅匠對青銅的俗稱。父親每周會用軟布將一片片虎皮蘭的葉子擦亮,軟布蘸的不是水,而是沈陽產的老雪啤酒,啤酒不貴,卻勁兒大,一般人兩瓶下去就會五馬長槍不服天朝管。侍弄過盆栽,父親有時會端坐寫字臺前,打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舊的黃絹封皮日記本仔細翻看,偶爾還寫上點什么。父親不僅是銅雕工藝師,還喜歡寫點文字,他都寫什么家人不曉得,自己也不說。父親那個黃本子封面上燙有“獻給最可愛的人”七個金字,家人猜測這應是老人參加抗美援朝的慰問品。父親十分珍愛這個本子,給它起了個奇怪的名字——軟銅冊。石洪祥問一個日記本為啥叫軟銅冊,父親說有典有冊,乃成歷史,我這是歷史,不是豆腐賬,叫銅冊是一種尊稱。石洪祥感覺父親在軟銅冊上寫字如同釀字,每一個字都要斟酌半天,落筆慎之又慎,好像一個字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一樣。父親說過:我雖非判官,這支英雄牌鋼筆卻是判官筆。石洪祥覺得父親這是開玩笑,判官筆是批生死的,父親的筆不過寫寫札記而已。放軟銅冊的抽屜總是鎖著,鑰匙被父親用一根黃色尼龍繩系在腰帶上。父親的寫字臺只有一個抽屜上鎖,石洪祥小時候就覺著這里面一定藏著神秘的東西,常常站在寫字臺邊撫摸那把小小的銅鎖。父親腰帶上那把亮閃閃的黃銅小鑰匙地位很不一般,甚至超越了家門的防盜鎖鑰匙和小區的電子門禁,因為父親出門從不帶這些,細心的保姆會做好這些瑣事。午飯后父親一般會午睡一個鐘頭,然后牽著金毛下樓去附近的大東公園遛彎兒。在大東公園,他會長時間坐在長椅上靜靜地看光景,跳廣場舞的婦女,賣烤地瓜的小販和露天理發的剃頭師傅,視野中每個人對他來說都是一道風景。乖巧的金毛安靜地趴在地上,下巴墊在兩只爪子上似睡非睡。父親下午五點前回家,晚飯后一定要看電視里的《新聞聯播》,八點鐘關掉電視,早早上床入睡,這便是老人一天的生活。

    父親叫石國卿,沈陽銅行里富發誠正宗傳人,從石家算起應該是第二代。

    正如父親自己所說,與銅鐵打交道多了,便會沾些銅筋鐵骨的硬朗,自己身體好,是借了銅的光。

    父親是大上個甲子辛酉年農歷五月二十二出生,已經九十九歲。清明那天,石洪祥依慣例開車拉他來位于西瓦窯的富發誠銅雕藝術公司廠區。父親每年清明都會來廠區,在占地四十畝的廠區轉了一圈后,父親便來到廠區西南角,這里一樹一冢一古井構成了景觀組團。樹是一棵大梓樹,冢是一盔并不高的青冢,古井則是北方鄉下常見的轆轤井。父親站在梓樹下,靜默一會兒,然后將一瓶開啟的即墨黃酒酹于青冢前。青冢沒有碑,這棵大梓樹就相當于一通活碑。父親在祭奠時沒誰敢去打擾,這是父親追念先祖的不變方式。

    富發誠銅雕藝術公司廠區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已經從國營銅器廠退休的父親不聲不響地創辦了這家公司,并正式注冊已經塵封三十年的富發誠堂號,自己做起了老板。經過多年打拼,富發誠銅雕藝術公司如同群鴨中的火烈鳥,脫穎而出成了國內知名的銅雕企業。父親在七十三歲時將企業管理權交給了兒子石洪祥,石洪祥便成了富化誠第三代掌門人。

    父親雖不再管經營之事,卻時常對石洪祥講富發誠的過去。石洪祥知道父親這樣做自有目的。家教第一課當然是家史教育,不知來處,去向就會迷茫。通過父親的講述,石洪祥知道了許多爺爺石嘉文的傳奇經歷。

    石嘉文是石家富發誠第一代掌門,銅行里手藝最精湛的銅匠。之所以叫石家富發誠,是因為富發誠創始人本姓富,經歷幾代已經無從查考,只知道發源地在西瓦窯,那里的菜地有一口古井尚可為證。富家最后一任掌柜因為沒有子嗣,看好了在店里學徒的石嘉文,便將店鋪傳給他,石嘉文一夜間從學徒變成了掌柜,從此翻開了富發誠新的一頁。

    爺爺石嘉文最得意的成就是改進了富發誠奉鑼工藝,讓富發誠響器遠銷京津滬。在公私合營之前,石嘉文一直是富發誠掌柜,屬于銅行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石嘉文生于一八八八年,一九六七年過世,享年七十九歲。在父親印象里爺爺有點迷信,父親說爺爺常常遵守一些很微妙的行規,比如說冶煉雜銅須仔細查驗,不得有損壞的銅佛在里面,從民間收來的雜銅五花八門,什么物件都有,而一旦其中有銅佛、銅觀音等,這鍋銅水就難以澆鑄成器物。

    父親說爺爺的一生就像一塊精銅,找不出絲毫砂眼。

    父親清晰地記得一九六六年那個春天某日的清晨,爺爺讓他去弄棵樹苗,最好是梓樹,說要在清明節去栽棵樹。栽樹并不難,爺爺想去哪里栽樹呢?父親沒有問,因為石家家教里有一條:父母命行勿懶。既然爺爺說了照辦就是。父親到北陵附近一個苗圃購了一棵碗口粗的梓樹,騎著人力車將樹拉回了位于八王寺附近的家。爺爺看到小樹面呈微笑,說明天是清明,咱們去趟西瓦窯。父親問為啥要去西瓦窯。爺爺說,還能做什么,栽樹。第二天,父親騎了一個多鐘頭人力車,拉著爺爺和樹來到西瓦窯,經爺爺一路指點,人力車在一片菜地地頭停下,走進菜地深處,爺爺說就這兒。來路雖平,卻不近,遠路無輕載,扛著樹的父親像剛從澡堂子里出來一樣,一個勁兒擦汗。爺爺拄著手杖走到地頭一處長滿荒草的古井旁,搖搖手杖轟走幾只覓食的烏鴉說,就這兒,沒錯。爺爺又指著井旁一處土堆說:這是青冢。父親看了看,就是一個不足一米高的小墳包,上面長滿了剛要返青的雜草。知道這里埋著誰嗎?爺爺問。父親搖搖頭,爺爺說:我師傅富掌柜。父親愣了一下,富掌柜是富家富發誠最后一任掌柜,是石家大恩人,他記得小時候富掌柜對他很是喜愛,得空便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撫摸他的頭,富掌柜下葬時他在學校上學,葬在何處只有爺爺和兩個徒弟知情。爺爺說富掌柜有些名氣,他的墓知道的人多了不好。父親問:富掌柜的墳為什么要起個和昭君墓相同的名字?爺爺說這是天意,富掌柜去世第二年清明我來掃墓,別的地方都是一片荒涼,唯有這盔墳上的草已經返青,從那天開始我就叫它青冢,我聽師傅說過,墳頭過早返青是墓主人有心事沒撂下,我想師傅如果有沒撂下的心事,一定是擔心富發誠能不能傳下去。父親看了看周邊,菜地種了菠菜,但打理不善,有幾株叫羊鐵葉子的植物脖子抻得老高,地里間或可見幾株薤白、薺菜,無法掩蓋菜地的荒涼。再看青冢,說是冢卻連塊碑也沒立,邊上有幾棵高低不等的楊樹,還沒掛上楊胡子,倒是離青冢幾步遠的老井有些生氣,木制轆轤、粗麻井繩、鐵皮水桶和銹跡斑斑的鐵支架都能用,看來澆菜還離不開這口井。爺爺說民國二十七年七月十五,富掌柜病逝,根據富掌柜遺愿,爺爺帶著兩徒弟將富掌柜悄悄葬于此處,距今已經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是一世,再不栽棵樹就隔世了。父親問為什么要葬在這里,這兒又不是公墓。爺爺說這里過去是窯地,西瓦窯嘛,土地不值錢,富發誠從關內來盛京時,將銅匠鋪安在這里。當年朝廷有規定,鐵匠銅匠不能在內城,都在城邊子做活,后來四貝勒登基后出臺新政,把銅匠鋪一股腦遷到了現在的銅行里,這里的店鋪也就廢棄了。

    父親走到古井邊撫摸著轆轤,探頭看看井下,井水依然清澈。爺爺說這口井是富家先人打的,當時還有配套建筑,現在看地基、爐灶、院墻,都變成了黃土,唯有這口井因為能用來澆菜才保留至今。爺爺讓父親在老井旁挖坑栽下那棵梓樹,搖上一桶水澆過,面朝青冢默默站了一會兒,忽然就屈膝跪下,附身拜了三拜,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昨夜夢到您了師傅,您老別急,徒弟不久就來陪您,咱師徒倆在陰曹地府開響器店,給閻王殿鬧出點動靜來。爺爺的話把父親嚇著了,趕緊將爺爺扶起來,他發現爺爺臉頰上垂著兩行老淚,如同蝸牛爬過的痕跡。爺爺說這些日子夜夜夢到師傅,師傅說等著他到那邊開響器店。

    轉過年來,西瓦窯菜地里婆婆丁開滿黃花的時候,爺爺去世了,依照爺爺生前囑托,父親悄悄將老人的骨灰盒也葬于青冢,知道此事的人僅限于唐婉秋,連唐婉秋的丈夫令狐平對此都毫不知情。

    就像爺爺當初下葬富掌柜沒有讓父親參與一樣,父親下葬爺爺也沒有讓石洪祥參加,父親這樣做實屬無奈,在那個動亂的年月做事不得不小心。一九七九年清明,父親才領石洪祥來西瓦窯認了青冢和老井,告訴他富發誠的根在這兒。石洪祥對這里的印象集中在那口古井上,對青冢印象卻比較模糊,因為沒有墓碑,封土又低,他覺得再過些年就會平成菜地。父親說清明時無論多忙都不要忘了祭祖,更不要找借口推托,對于先人來說這一天是與生者氣息相通的日子,酹一杯黃酒,燒幾張紙錢,等于向先人報個平安。

    父親退休后決定重新掛起富發誠的招牌,便貸款創辦了富發誠銅雕藝術有限公司。那時銀行鼓勵貸款,不用什么抵押,但很多人不敢貸,貸款就意味著負債生活,父親一咬牙就去貸了,據說貸款前父親到中心廟前閉上眼念叨了一回,睜眼一看,發現關公在朝他微笑,這才下定了貸款的決心。朋友都勸父親在城中心買地建廠,但父親卻將廠址選在了北陵附近的西瓦窯。和當地村干部簽協議那天,滿臉疑惑的村支書問他:石廠長,你怎么選了塊菜地辦廠,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父親說:我看好了那盔墳和那口井,還有那棵梓樹。村支書爽快地說,你看好的三樣東西我們都白送。父親租下這片菜地后,建起了廠房、廠區圍墻,將青冢、古井和梓樹一并圈了進來,成為廠區南端一組景觀。因為在廠區內,父親沒有給青冢立碑,只是將青冢做了綠化,鋪上了天堂草,人們走過這里不會以為這是一盔墳,而會誤認為是園藝師故意營造的起伏效果。廠里老工匠知道一點青冢和梓樹的故事,但沒人能把故事說囫圇。

    石洪祥從父親手里接過公司后,將那口老井做了修整,井臺砌了花崗巖,井口加上大理石口圈,加固了轆轤和支架。同時,還將南面那道長約六十米的院墻取直,用青磚改建為城墻狀,加了垛口,垛口上安裝了亮化燈,墻面用白漆寫了八個隸書大字:繼往開來,鍛造輝煌。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因為父親每年清明都會來青冢掃墓。

    清明這天,天空像揭掉了保鮮膜,澄碧如洗。石洪祥開車將父親拉到公司廠區。九十九歲高齡的父親站在那棵已經五十四歲的梓樹下,嘴唇緊抿,神色如銅,久久看著對面的磚墻。

    石洪祥問:看啥呢,爹?

    父親回了句:城墻。

    石洪祥想,父親由這道院墻聯想到了城墻。

    我確實是照奉天老城墻樣子砌的,石洪祥說,奉天城老城墻都拆了,這里算是留一點回憶吧。

    建和拆是歷史的兩只手,父親的話充滿哲理,有時候右手硬,有時候又是左撇子。

    石洪祥點點頭,父親說得在理。

    這些天石洪祥一直在用心琢磨,明年農歷五月二十二是父親百歲華誕,這是富發誠一件大事,該給父親一份什么樣的生日禮物他一時拿不定主意。父親不喜歡奢侈品,對煙酒也不感興趣,唯一喜愛的就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銅,每每見到好的銅制品,父親都會摩挲一會兒,神態里透出幾分欣喜??墒?,百年誕辰禮物總要有些新意才好,而且應該是能拿得出手的禮物。石洪祥想聽聽父親的意見,便利用這次父親來公司的機會試探著問:明年是您老百歲大壽,兒子該給您備一份什么禮物呢?

    不要啥禮物,按老規矩,在家里吃火鍋,涮酸菜五花肉,父親說。

    父親說的老規矩是他過生日多年不變的菜譜。家里有一口百年銅火鍋,是當年富掌柜親手打制的,上面還鏨著“富發誠”三個篆書小字。父親吃火鍋喜歡涮五花肉,對牛羊肉不太在意。

    火鍋要吃的,石洪祥說,禮物也要準備。

    父親說:你唐阿姨在世就好了,她會軟繡。

    您想要一件軟繡?石洪祥問。

    唐阿姨不在了,我還要軟繡做什么,說起軟繡,你唐阿姨是一頂一的軟繡大家,繡什么像什么,繡出來的鳥會叫,繡出來的花有香味,都是活的,父親凝視著對面的墻說。

    軟繡是女紅絕技,繡娘不用繃子在布上直接刺繡,父親說的唐阿姨叫唐婉秋,永和興唐掌柜的女兒,和父親從小一起長大,兩人比親姐弟還要親。

    臨走時,父親指著那面墻說:那八個字像白開水,咂不出啥味道。

    石洪祥感覺臉有點熱,似有蟲子在爬,心想,這八個字確實有點俗氣。

    我會換個標語,石洪祥說。

    要讓死墻活起來,像你唐阿姨的軟繡,父親說。

    第二章 葑菲

    有難事,找可可,這成了石洪祥的習慣,如同吃飯睡覺,不用問原因。

    生活中受困擾的事很多,有些他會自己解決,有些問題只能求助令狐可,令狐可像一臺超級計算機,沒有什么方程能難住她。父親提出讓那面死墻活起來的要求后,石洪祥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安上LED大屏幕,比如把那八個字換掉再鑲上霓虹燈,還比如找畫家畫上傳統的二十四孝圖,但總覺得不對頭,這些設想都做不到讓死墻活起來。

    他給令狐可打電話請她一起坐坐。

    令狐可是唐婉秋和令狐平的獨生女,現任渾河歌舞團團長,形象、聲音和舞姿都無可挑剔,有盛京烏蘭諾娃的美譽。令狐可和石洪祥同一年考到上海讀大學,一個在美院,一個在戲劇學院。在銅行里,石、令狐、唐三家乃世交,用令狐可的話說,當時三家關系就是一個三套環,像銅行里的LOGO。

    石洪祥天生帶著一種憂郁氣質,這種氣質非常適合藝術家,具有這種氣質的人如同帶有一種弱電,容易打動人心。令狐可說她從小就被這種弱電擊中過,中學時有次到石家做客,悄悄塞給石洪祥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句話:愛像發高燒,它的來去均不受意志制約。石洪祥當然明白這句話的用意,他回了一張字條:如果我讓您感冒了,那便是我欠下的一筆債。很多人看好石洪祥和令狐可的情感未來,因為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但后來兩人關系走向出現了問題,石洪祥的父親堅決反對兩人談戀愛。父親的態度斬釘截鐵:你們可以是好兄妹,但絕對不能做夫妻。不僅石國卿反對,令狐可的母親唐婉秋也不支持女兒的選擇,唐婉秋勸可可,洪祥是個好青年,如果不走向婚姻,你們會享有一生的友誼,一旦組合成家庭,你們的友誼就會隨之終結。父親是銅雕名家,唐婉秋是大學教師,都是有見識的人,按理說不應該干涉子女戀愛,既然干涉,肯定有干涉的道理。石洪祥和令狐可都非偏執之人,不會出走,更不會郁悒成疾,兩人知道長輩這樣做肯定是為了他們好,真心愛著兒女的父母沒有理由斷送他們的幸福。兩人沒有被青春熱血沖昏頭腦,理智地止步于婚姻的邊界。畢業前夕,一個周日傍晚,令狐可約石洪祥到外灘公園散步。兩人在江邊一直漫步到深夜,最后執手達成共識:聽雙方父母忠告,此生只當兄妹,不做夫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思想還不開放,兩人走了半夜甚至沒有相擁一下。夜已深,江風涼,晚班車也快停止行駛,兩人不得不返校。石洪祥將令狐可送回學校,在一個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一輛轎車快速駛過,帶起一陣風,令狐可忽然說,哎呀,我眼睛瞇了。石洪祥說不要緊,我給你吹吹,流點眼淚就好了。石洪祥小心翼翼捧著令狐可臉頰,他忽然聞到了一股奇妙的暗香,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香味,像無形的游蛇,一下子就鉆進肺腑里,讓他渾身的血液變得不安分起來。他遲遲沒有吹氣,夜光下令狐可的臉龐透出一種凝脂般的光澤,微微上翹的鼻子,蓓蕾一般的嘴唇,他感到自己呼吸出現了障礙,大腦像陀螺一樣在轉,不知不覺就閉上雙眼,將臉頰貼了過去。突然,令狐可一把推開了他。他傻了,觸電一般抖動不停,兩只手不知放到何處。事情發生在瞬間,結束也在瞬間,令狐可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說:記住,你一輩子都欠我的。他沒有回答,剛才這個動作太突然了,完全是下意識的。令狐可轉身走進校園,當時校園還沒有保安,收發室的老大爺問也沒問,就開門讓她進去了。

    人生有些舉動只能做一次,在后來幾十年的交往中兩人再沒有重復這一動作,盡管有無數次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次約令狐可,石洪祥還想搞清楚一件事,唐婉秋當年為什么要教會父親號譜,其中有沒有令狐平的因素。父親當年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學會了各種軍號號譜,后來成為志愿軍司號兵教官,這一點令人驚異。父親能這么快學會號譜,這對于一個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人來說并非易事,已經是藝術學院學生的唐婉秋從中發揮了獨特作用。唐婉秋當時在東北魯藝上學,專業是器樂。石洪祥本想直接問父親,但事關父親隱私不敢貿然開口。父親對不該分享的往事從來都是守口如瓶,人越老,秘密守得越嚴,這是個普遍現象,秘密對于老人來說,就像貼身口袋里的錢,想偷走都難。他想到了令狐可,母女之間無秘密,他相信唐婉秋生前會將一些秘密告訴獨生女兒令狐可。

    雖然同住一城,約令狐可出來見面的機會卻很少,兩人多是電話聯系。近些年,兩人各自有一大攤工作要忙,一年也就見一兩次面。石洪祥將約會地點選在廣州街歌德書店里的咖啡屋,那里24小時營業,可以不限時長談。電話打過去,令狐可說:我倆見面還用去那種地方嗎?就去你工作室吧,泡一壺陳年普洱,讓食堂準備點消夜,想談多久就談多久。

    本來高規格的浪漫約會讓令狐可一下子降低了標準。

    石洪祥想了想,兩個中年人確實沒必要搞那種小情調,在自己公司里談事情心里多踏實,也不用顧忌什么人。

    令狐可下班后自己開車趕到富發誠銅雕藝術公司,石洪祥早早站在門口等候。令狐可很長時間沒來公司了,作為渾河歌舞團團長,文藝界名人,石洪祥知道令狐可應酬不會少,也就很少約她出來。石洪祥上前一步打開車門,令狐可從車上款款下來,笑容像晚霞一樣燦爛:久違了,大藝術家。令狐可今天的裝束通體米色,米色套裝、米色皮質手袋和米色紗巾,給人的感覺像皮膚一般柔軟,尤其鼻梁上的品牌鈦金眼鏡亮可鑒人,將勻稱的五官襯托得像綻放的芍藥。令狐可繼承了母親唐婉秋的美貌,也繼承了父親令狐平的領導才干,在歌舞團工作頗有業績,深得上級賞識。舞蹈演員出身的令狐可口才極佳,帶有金屬質感的聲音和侃侃而談的優雅,讓她成為成熟女性中的翹楚。石洪祥的特長是設計和制作,他曾經幻想,如果當年兩人果真結合,應該是難得的優勢互補,一定會有個形象好、會講能干的好孩子。

    很久沒來你這兒了,挺想到大墻根看看,令狐可說。

    我們去看看就是,石洪祥也想陪令狐可在公司院里走走。

    兩人來到廠區西南角,這便是令狐可說的大墻根,這里有梓樹、青冢、古井和那面城墻般的院墻。令狐可走上井臺轉了轉,探頭往井下看,石洪祥上前牽住她的手,井大約三丈深,井水清澈,不見漣漪,映出兩人的身影,影子有點晃動,剛靠近又倏然分開。

    石洪祥在看井的剎那間,忽然想起上海夜晚的那一幕,耳邊仿佛又傳出令狐可清脆的聲音:記住,你一輩子都欠我的。這句話如同咒語,深深地錄制在他大腦神經上,不經意間就會啟動回放模式。

    令狐可站在井臺望著梓樹下的青冢道:媽媽在世的時候常常提起石爺爺,說她的命是石爺爺和石伯伯救的,讓我任何時候都不能辜負石家,我常常想,石爺爺當年背負巨債救了媽媽,為什么就不能成全媽媽和石伯伯的好事?石爺爺反對石伯伯和媽媽結合,到了我們這一代,石伯伯和媽媽又反對你我相戀,這件事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兒。盡管媽媽對此做過一些解釋,但我總感覺有點云山霧罩的意味。

    石洪祥說:有些問題不需要答案,再說世上很多事本身也沒有答案,這恰恰是生活的魅力所在。

    令狐可做了個雙臂伸展動作,環顧了一下四周道: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公園般的一隅,歷史與現實交匯,古人和今人對話,體現了時空的相融性。她停頓了一下搖搖頭說,但不得不說你在設計上還是有敗筆。

    石洪祥驚訝地問:哪里是敗筆?

    南面那面灰墻添堵,為什么要設計為城墻呢?還有那句空洞的口號,換成鐵藝柵欄,再栽滿紅色的薔薇花,那將是一道絕妙的景觀。令狐可嘆了口氣說:沒辦法,國人觀念就是癡迷筑墻,好像墻筑得越高越有安全感,其實墻只能擋住自己的目光和腳步,擋不住強力的外侵,如果真有盜賊想進來,墻就是擺設。

    石洪祥心想,這是怎么了,父親說這面墻不好,令狐可也說這面墻是敗筆,自己花費很大精力改造的這面墻,成了批判的靶子。他點點頭說:過幾天我把墻拆了,你說得對,套上院墻產生的所謂安全感其實是自欺欺人。

    既然建了,就不要再拆了,畢竟有成本的,令狐可說,關鍵是怎么整改。

    石洪祥覺得令狐可像女巫,一下子就戳中了今天約會的要害。他指著那面墻說:今天約你來,很重要一個問題就是商量如何整改這面墻,你知道,明年是父親百歲大壽,我要備一份生日禮物,父親說他不要禮物,但提出要這面死墻活起來,我就想怎樣才能讓這面墻活起來呢。

    石伯伯有沒有提示?

    提示了,父親說你媽媽在世就好了,可以軟繡,父親對唐阿姨感情太深了,石洪祥說。

    軟繡一面墻?令狐可很驚訝。

    那倒不是,父親說唐阿姨繡什么都是活的,我一時也想不明白,墻不是布,也沒法繡,只好請你這個智多星來想辦法,石洪祥有點黔驢技窮的無奈。

    令狐可凝望著那面墻出神,蓬松的齊耳短發被傍晚的陽光照出了幾絲酒紅。這面墻很結實,青磚白縫,垛口敦實,墻上八個大字也十分規范。如果這是一幅巨大的幔布,母親將如何軟繡呢?繡花草蟲魚不合適,繡山川江河也不行,這些東西與墻的生命不相融,那么還能繡什么呢?令狐可一時也沒有想好。

    想不出來的時候不要硬想,還是去參觀一下你的銅雕展廳吧,看看有沒有新作,令狐可說。

    展室大都是老作品,還是到工作室里喝茶吧。石洪祥顯然想阻止參觀一樓展廳。

    為啥怕我參觀?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令狐可歪著頭問。

    哦,展廳事先沒做保潔,浮塵大,我記得你好像有潔癖。石洪祥一時不知怎樣說,理由有些勉強。

    我對你的管理能力特有信心,你怎么會讓公司展廳蒙塵存垢呢?那可是公司的臉面,你從小就是個愛整潔的人,記得在上海有次你看到我辮子上有頭皮屑,對我好一頓批評,說整潔是強身之本,我當時還挺生氣,心想你有什么資格挑剔女孩子,后來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講究內外整潔的人,這一點應該給你加分。

    別翻小腸,你想看就看吧。石洪祥最怕令狐可提往事。

    你的作品是我最好的精神大餐,來一回豈能放過。令狐可抬手攏了一下頭發。

    石洪祥心里卻有些忐忑,因為半年前剛剛完成一尊女性人體雕像,雕像完成后大家紛紛稱贊,都說這是人體銅雕的一個高峰,有大獎品相。有個見過令狐可的助手突然說:石老師,這銅雕太像令狐團長了,眼睛、鼻子、嘴,身體比例,肯定是以令狐可為模特兒創作的。石洪祥被說了個大紅臉,辯解說這怎能是令狐團長呢?你沒看見雕塑的名字叫葑菲嗎?助手問:葑菲是誰呀?石洪祥遲疑了一下說,是一個大學同學,你不認識的。

    石洪祥引令狐可來到位于辦公樓一層的展廳。展廳里陳列著上百件不同時期大大小小的銅雕作品,有長寬逾丈的浮雕,有小巧的奉鑼、銅號、紫銅火鍋、白銅水煙袋和大門上的輔首,創作者分別是石洪祥的祖父石嘉文、父親石國卿和石洪祥自己,館中還陳列著富掌柜的作品,都是清一色的響器,其中一對黏豆包大小的銅鈸很精致,令狐可駐足看了好一會兒。石洪祥道:你真有眼力,這對小鈸用銅最好,是少見的精品。展廳中最醒目的是擺放在大廳中央的銅制八角殿,也就是沈陽故宮中的大政殿,是按一比十比例純銅鍛制,六個工程師斷斷續續耗時近十年,獲得了國家金獎,是富發誠的鎮店之寶。

    令狐可伸出一根手指在八角殿的玻璃罩上摸了一下,然后將食指伸給石洪祥看:灰塵在哪里?

    石洪祥笑了笑,說衛生保潔沒有止境,讓展柜展品纖塵不染是公司要求,你能滿意我就放心了。

    走到在展廳正南方,那尊叫葑菲的女性人體銅雕吸引了令狐可的目光。這可是一件新作品,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石洪祥猶豫了一下,只好也跟過去,屏緊呼吸站在令狐可身后。

    你的作品?令狐可問。

    是的,不是很成熟,石洪祥額頭滲出汗珠來。

    這尊人體銅雕十分逼真,體態優雅,姿勢奔放,定格在一個旋轉舞蹈動作上,也許是觀眾格外喜愛的原因,人體的某個部位被人撫摸得很亮,已經出現包漿,這讓石洪祥感到很難為情。他相信令狐可一定會發現銅雕的秘密,因為銅雕的確是以令狐可為模特兒創作的。

    令狐可站在銅雕前端詳了許久,只是輕輕說了一句:蠻像的。她的聲音很小,石洪祥勉強聽得清。令狐可接著說,葑菲這名字取自《詩經》吧?看來這是你的一道菜了。

    隨便起的,沒多考慮,石洪祥緊張地說。他知道令狐可在大學時選修過古典文學,詩詞歌賦儲備不會少,在這尊作品取名上,他動了不少腦筋,葑菲這個名字盡管晦澀,但表達了寓意。

    雕塑女性人體是個很愉悅的過程吧?令狐可漫不經心地問。

    哪里有愉悅呀,格外費力倒不假,尤其是后期修正,絲毫馬虎不得。在回答提問的同時,他擔心令狐可轉過頭來看自己,那樣的話他會無地自容,如果令狐可較起真來,這尊雕塑就不是欠一輩子的事了,而是幾輩子也說不清的大問題,他后悔當初為什么要雕成裸體,自己并沒有欣賞過令狐可的胴體,創作中純粹是想象,大學期間他無數次臆想過令狐可的身體,那種青春期神秘的向往和沖動讓他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到了中年這種沖動變得沉寂下來,但在創作這尊雕塑時青春的沖動竟然死灰復燃,不知不覺就把銅雕做成了令狐可。

    令狐可沒有回頭看他,圍著雕塑轉了兩圈,便移步去參觀別的展品。

    石洪祥長舒一口氣,咚咚直跳的心頓時有種風浪中舢板靠岸的感覺。參觀完展廳,石洪祥引令狐可來到二樓工作室,這間工作室令狐可來過多次,熟知里面的擺設。進到工作室令狐可沒有左顧右盼,徑直走到靠窗的藤椅上坐下來,藤椅前是個藤編茶幾,上面鋪了白色鏤花臺布,擺著精致的骨瓷茶具。石洪祥提前做了布置,普洱茶已經泡好,香熏里燃了沉香。兩人相對而坐,品茶聞香,氣氛果然比去歌德書店輕松,歌德書店畢竟是營業場所,缺乏私密性。

    自從媽媽去世,你我聯系就少了,為什么?令狐可開口便問。

    公司合同多,大都是急活,你當領導應酬肯定不少,也怕你沒時間。石洪祥不善表達,在令狐可面前有些局促。

    這不是理由吧,令狐可裝作嗔怒的樣子說,是不是因為有了樓下的雕塑對真人就不感興趣了,銅雕不會老,真人會人老珠黃。

    你還是饒了我吧。石洪祥面對伶牙俐齒的令狐可只能告饒。那尊雕像不是你,石洪祥撒了一個不該撒的謊。

    我倒希望是我,那樣的話我的青春就被黃銅永遠留住了,令狐可毫不回避。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是你吧,石洪祥也說了實話。

    令狐可笑了,調侃說,你應該在銅雕下寫個禁止觸摸的提示牌,君子動口不動手,人體藝術品只許遠觀不可褻玩。

    有些參觀者可能是太喜愛了吧,世界上許多著名雕塑都難逃這種待遇,沒辦法,參觀者并無惡意,也許是表達一種期冀。

    我的人體會給人帶來期冀?令狐可嘴上不饒人。

    石洪祥臉紅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我注意到這尊雕塑成功的部位了,不是乳房,而是嘴唇,嘴唇飽滿而俏皮,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令人產生聯想,想必你創作時也會有這樣的體會。

    石洪祥又不知說什么了,令狐可的話每一句都埋著雷。他忙說:我們不談這尊作品了,還是說正事。

    令狐可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瞇瞇地看著石洪祥,剛才一番對話把石洪祥弄得滿頭冒汗,她從紙抽里抽出幾張紙遞過去:擦擦汗,都多大年齡了還這樣靦腆。

    我約你來除了商量如何讓那面死墻活起來,還有件事想問,唐阿姨為什么要教我父親學號譜,這里面是不是有令狐伯伯的安排?石洪祥提出了這個困惑很久的問題,他覺得這件事很重要,直接關系到父親和令狐平是否存在深層次的沖突。

    令狐可略作思考后說:學號譜是石伯伯主動找的我媽媽,與爸爸無關,媽媽說過,一九五〇年冬天石伯伯請媽媽利用假期教他學會各種號譜,當時富發誠正為入朝部隊加工軍號,每一把軍號出品前都需要校準,石伯伯不學號譜無法校準。

    父親可以派其他徒弟學呀,為什么要親自學?石洪祥還是想不通。

    無法證實的一個原因是,石伯伯想利用學號譜的機會和媽媽多接觸,他們畢竟是娃娃親,相互感情深不可探,但這一說法被媽媽否定了,媽媽說石伯伯是個只會把想法深藏起來的男人。

    石洪祥點點頭,這也許是個理由。

    令狐可說,雖然媽媽去東北魯迅文藝學院上學爸爸是引路人,但入學后學什么專業是媽媽自己的選擇,爸爸并沒有干涉。我也想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學管樂器,步號、馬號、軍號和青年號,這些都不是一個女孩子的長項,何況媽媽當時已經接近而立之年。后來我想出了原因,富發誠不是響器店嗎?根在這兒呢。

    石洪祥問:唐阿姨在世時是不是和你說過她和我父親的事,父親對此一直守口如瓶。

    當然說過,令狐可道,但這事說來話長,恐怕一個夜晚也說不完。

    石洪祥拿出速寫本,很認真地說,父親已經九十九歲了,為他百年壽辰準備禮物,我必須做足功課。

    我理解,銅行里唐、石、令狐三家,唯一健在的老一輩就是石伯伯,而且已是百歲老人,這一頁很快就要翻過去了,該留下的一定要留下,這話是媽媽對我說的。媽媽說是否有感恩之心是檢驗人品的試金石,石家對唐家有再造之恩,她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石伯伯。

    唐阿姨的話說重了,父親從來都沒有埋怨過唐阿姨,石洪祥說,造化弄人,有些事沒辦法。

    媽媽總覺得自己辜負了石伯伯,令狐可說,作為女兒,我了解媽媽,媽媽說欠石家的債下輩子也還不完,我心里不服,就總記著你欠我的債,讓債權人在下輩子發生逆轉。

    當年石家在救唐阿姨一事上是一份責任,無論從銅行里的互助傳統,還是從石唐兩家關系上而言,石家都必須這么做。石洪祥知道當年富發誠從火坑里拯救唐阿姨一事,具體情況爺爺和父親從來不提。他曾問過父親,父親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施恩莫圖報,以后甭提此事,他就不再敢多問。

    令狐可說,這些事母親到了晚年才對我說的,母親說了之后我還納悶兒,既然石家對唐家有恩,媽媽為什么要反對你我相戀,這不合邏輯呀,再后來我明白了,這是媽媽、爸爸、石伯伯和伯母四個大人間的事,長輩有長輩的邏輯,我們搞不懂。媽媽說了往事后,石伯伯在我心目中頓時像院子里那棵梓樹一般高大起來,我覺得石伯伯的人格就是黃銅六君子綜合體,神秘而包容,他對媽媽只有付出沒有索取,是一種真正的大愛。媽媽說在朝鮮前線兩人單獨談過一夜,那一夜,石伯伯連手都沒有碰媽媽一下,媽媽說石伯伯稱得上是精銅男人,精銅你懂的,沒有任何雜質,是特殊材料。

    令狐可用右手支著下頜,一側短發垂下來遮擋住半張臉,整個人沉浸在回憶里。她說,多可惜呀,英雄遲暮美人老去,自然規律不可逆轉,無法重溫往昔歲月的甜蜜,石伯伯和媽媽不能例外,你我更無法擺脫時光的拖曳,記得當年在上海外灘你還穿著喇叭褲呢,像蔥一樣青嫩,我也是個未諳世事的小丫頭,現在再看看,你長發花白,我花容不再,世界在無奈中老去。令狐可話里透出一種感慨,聽起來像一首傷感的小夜曲。

    石洪祥不想聯系自己,他聽出來令狐可在夸父親的同時,似乎對他有隱隱的指責,自己確實不如父親有精銅般的自制,僅僅半個夜晚就有些不能自持,而爸爸和唐阿姨在一起過了整個夜晚也沒有發生什么。

    他問:父親和唐阿姨怎么會在朝鮮見面呢?唐阿姨也不是軍人。

    令狐可道:石伯伯擔任司號教官去了朝鮮后,第二年媽媽隨慰問團出國赴前線慰問,就這樣他們見了面。

    石洪祥明白了,父親有個帶蓋的搪瓷茶缸和那個被稱為軟銅冊的黃緞封皮日記本應該是唐阿姨帶去的慰問品,兩樣東西上都印有“獻給最可愛的人”字樣。難怪父親特別珍愛這兩樣東西,原來意義非同尋常!七十年了,茶缸完好無損,黃皮本子也還在用,如果不是精心保護,兩樣東西早就不在了。

    石洪祥向令狐可說了這兩樣東西,他估計令狐可家里也應該有類似的紀念品。

    令狐可搖搖頭,說媽媽沒有這兩樣東西,石伯伯這兩樣東西是不是媽媽所贈她不知情,但媽媽和石伯伯在朝鮮見面是準確的。媽媽說當時她已經和爸爸結婚了,將這個消息告訴石伯伯后,石伯伯忘記了祝賀,說只要姐高興就好。石伯伯一直管媽媽叫姐,這個叫法是從少年時開始的。這句話把媽媽說哭了,媽媽自然是高興,但石伯伯怎么辦?石伯伯一臉胡子還沒有成家,媽媽知道石伯伯不娶的原因,也許媽媽匆匆嫁給爸爸,就是想讓石伯伯早日從舊情中走出來,當然這是我的猜測。

    他們相戀是因為爺爺反對才沒有結果,石洪祥說,爺爺反對有反對的道理。

    媽媽說,在司號員培訓基地,戰友們以為媽媽是石伯伯的親姐,就勸媽媽做做石伯伯工作,因為石伯伯整天面對著一堆號嘴掉淚。政治部的領導悄悄對媽媽說,石教官帶的學員都犧牲了,三十只號嘴就是三十個司號員,他無法走出來,你是他姐你勸勸他,打仗嘛,犧牲總是難免的。就這樣,媽媽在石伯伯宿舍坐了一夜,勸說和安慰石伯伯。

    據媽媽說,那次他們談了一個通宵,就像我倆今天這樣,沒有任何顧忌。兩人具體談了些什么媽媽沒有細說,估計是談生死、談戰爭,也可能談到了戀愛和婚姻。但媽媽說石伯伯反復問她一個問題,是不是真的喜歡令狐平,他甚至說哪一天令狐平不要你了,我會收留姐,像當年從銀紅書館把姐贖回來一樣,在弟的心里姐永遠是一朵永不凋謝的荷花。

    媽媽告訴石伯伯,令狐平人不錯,是個事業型領導,三十歲了還沒有考慮個人問題,可見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媽媽還說當年在胡同里兩人以令狐平為偶像這一點沒錯,令狐平在政治上非常成熟,未來一定會有很好的發展。石伯伯問:姐說的發展是做大官嗎?媽媽說是干大事,當然也包括職務上的晉升。石伯伯說銅匠只會實打實,大干部是天上飛的鷹、水里游的龍。媽媽說:這一點我心里清楚,如果再有落難那一天,弟一定不會讓姐流落街頭,有弟在姐心里踏實。

    媽媽勸石伯伯盡快從戰友犧牲的悲傷中走出來,把損壞的軍號修好才是對戰友最好的懷念,只要軍號能吹響,就證明戰友的精神在。

    這次談話把一層窗紙捅破了,兩人應該達成了某種觀點上的一致。石伯伯從部隊回來本來分配到大學任教,和媽媽一個單位,但他選擇了到銅器廠干老本行,不久被提拔為廠長并結婚成家,后來成為著名的銅雕工藝師和省級勞?!,F在看來,石伯伯的選擇非常明智,他在銅雕事業上取得了成功,退休后又創辦了富發誠銅雕藝術有限公司,不僅恢復了老字號,還留下了這么大的家業。

    石洪祥明白了,父親當初能從悲傷中走出來,唐阿姨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媽媽在世的時候說,石伯伯不同意我倆談戀愛是對的,說你的天賦和勤奮決定了你會成為一代銅雕大師,但不會是一個好丈夫,好丈夫永遠把女人放在心坎上,而大師充其量只能和女人相伴過日子,女人如果選擇大師,就要一輩子甘心居從屬地位,大師心中至高無上的只能是他迷戀的專業。

    唐阿姨這個說法我不敢茍同,難道我是個不會生活的人?

    媽媽不是否定你,我認為這是夸你,令狐可說。

    石洪祥松了口氣,唐阿姨這樣說確實毫無貶義,事實上那些有成就的大師真與常人不同,幾乎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專業上。

    媽媽對石家三代人都持贊賞態度,說你爺爺、你父親都是有追求、有夢想的人。石爺爺的夢想是打制一口奉天城最大的火鍋,起名奉天第一鍋,準備用不加錫的黃銅精心鍛造。按設計初衷,鍛造出來的奉天第一鍋夠銅行里所有銅匠一起涮羊肉,當時胡同里銅匠師徒有近百人,這口鍋有多大你就會猜出來。石爺爺為此花費了很大精力,可奉天第一鍋不但沒打成,還差點招來大禍,這個夢想最終成為遺憾。石伯伯的夢想是打制一座純銅大政殿,他和媽媽說過,奉天第一鍋已經沒有打制的意義,現在吃飽飯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鞏固吃飽飯的日子,所以要打制一座純銅大政殿,為此,石伯伯花費了很多精力,多次到實地考察,很可惜也沒能實現,后來可以搞了,年歲又大了,不能不說這是石伯伯的一大遺憾,你知道,是原銅器廠六個年輕工程師幫石伯伯圓了這個大政殿的夢。至于你,媽媽也說過,蔫孩子成大事,你不會比父輩差。你看媽媽對你多有信心。令狐可注視著石洪祥,能看出石洪祥心里在翻江倒海,不敢與她對視。

    其實我也有夢想,只是不同階段夢想不同而已,比如在多年前,我的夢想是為國家級紀念館鍛造大型銅雕,這個夢想已經實現,比如前一階段夢想是把你的青春鍛造成永恒,這個也做到了,展廳里那尊雕塑是你我不能與人分享的夢想,算是我倆共同擁有的一個秘密吧。比如當下,我的夢想是創作一幅不朽之作作為父親的百歲生日賀禮,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不僅是盡孝,更是一次藝術創作的提升。

    令狐可道:問題是你的生日禮物必須得到石伯伯認可。

    所以我要多聽父親講述,多了解一些他的思想和情感。石洪祥有些歉疚地說,以前總是忙,和父親交流不多,對父親的過往也興趣不大,這是應該檢討的錯誤。

    對頭,是應該多和石伯伯聊聊天,免得將來后悔不迭,我認為每個老者都是一本耐讀的人生巨著。

    石洪祥說:父親抽屜里有本軟銅冊,就是那個黃銅日記本,我特別想知道父親都在上面記了些什么。

    為何叫軟銅冊?令狐可第一次聽說這個奇怪的名字。

    銅金相通,大概是借金冊古義吧,因為是黃緞子皮,所以加了個軟字,父親說有典有冊,乃成歷史。

    問題迎刃而解了,軟銅冊里一定有你藝術創作的靈感和內容!令狐可有些激動地說。

    令狐可的判斷讓石洪祥心里變得亮堂起來,是啊,打開父親神秘的軟銅冊,就等于打開了阿里巴巴大門,藝術構思也許就會水到渠成。他深情地看著令狐可道:不得不承認,你確實厲害,總能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有難題找可可此言不虛。

    這是你的評價,我先生可不這么看,他說我是外精神。

    令狐可的丈夫是駐外文化參贊,石洪祥對這位外交官的了解并不多,從令狐可口中得知,這位大參贊對鑄銅鍛銅工藝十分看重,他說中國的工匠精神來源于銅匠,從商周青銅技術來看,有的工藝現在都很難做到。因為這些話,石洪祥對令狐可這位外交官丈夫印象不錯。

    思路通了,我們可以吃飯了。石洪祥打電話讓食堂送飯上來,特意囑咐要拿他收藏的好酒。

    一個戴近視鏡的小伙子端來晚餐、酒和兩只特大號的紅酒杯。石洪祥說:權當一次野餐,慢待了大團長。

    這句話讓令狐可找到了批評的話題:對了,我想起來你還欠我一頓野餐,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石洪祥歉意地笑笑道:當然記得,那年春天你當上團長,我說到棋盤山踏青,搞個野餐慶賀一下,這話說來有十年了。

    光說不練,這不是銅匠的做派,令狐可嗔怪道。

    所以我說今天權當一次野餐了。石洪祥斟上酒,酒色純正,酒香馥郁,工作室頓時彌漫起一種酒意中的纏綿,這纏綿是千萬條看不見的情絲,會把想依靠的人一點點裹在一起。這是紅酒的美妙所在,如果你想改變氣氛,就打開一瓶紅酒,如果你想營造情調,就打開一瓶紅酒,如果你想捕獲對方迷離的眼神,就打開一瓶紅酒,石洪祥忘記了這是誰說過的話,但酒足以改變環境,對此他深信不疑。

    令狐可笑了,端起酒杯優雅地搖著,曼妙的酒體像液體紅瑪瑙,在水晶杯里舞蹈。她擎杯對石洪祥說,你約我不是為我,而是想從我這里探聽消息,這樣吧,你今夜若能開懷暢飲,我就把媽媽對我說的話和盤托給你,怎么樣?令狐可明知石洪祥不飲酒,上紅酒完全是為了她,便主動將了對方一軍。

    一個好銅匠連銅水都不怕,還會害怕一瓶紅酒?石洪祥端起杯,心里有些小激動。

    別逞強了,我還不了解你,令狐可不再難為他。

    石洪祥沒聽勸告,很男人地來了個干杯。放下酒杯道,請打開話匣子吧。

    關于媽媽和石伯伯之間的事,現在可以解密了。令狐可輕輕搖動著酒杯說,我先說媽媽對你的看法,媽媽對你一直很看重,認為你絕非等閑之輩,媽媽說石家的男人都非同一般,遺傳基因像經過了十二煉,雜質已經被淬煉干凈,只保留了最優秀的成分。其實,媽媽不了解你的缺點,我覺得你雖是塊銅,但少了點鋼性,比如明明可以快意恩仇做件事,卻通過自戕式克制來捆綁自己,夠累的。

    石洪祥沒有在意令狐可后面的話,他還在回味唐阿姨對石家男人的評價,唐阿姨太好了,是真正懂石家男人的女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是個寬厚之人,從不虧欠任何人。像唐阿姨喜歡自己一樣,母親也特別喜歡令狐可,母親去世前還在病床上念叨可可的名字。石洪祥認為這是母親在為當年阻止自己和令狐可的戀愛而自責,因為母親一直將令狐可視為己出。令狐可話鋒一轉:媽媽知道石爺爺心里有奉天第一鍋,石伯伯心里有大政殿,你心里有什么媽媽不了解。媽媽說過,洪祥已經不年輕了,該有立身扛鼎之作了。當然,媽媽說這話的時候,你還沒有為國家級大型紀念館創作巨幅銅雕。

    石洪祥覺得那杯紅酒在體內變成了一條鲇魚,從腸胃直往腦門鉆。唐阿姨的話是一種愛和期待,一個銅雕藝術家唯有打造出扛鼎之作才能在業內立身,藝術家永遠靠作品說話,其他都是花拳繡腿。剛畢業的時候,自己想過鍛制八角殿一事,按照父親設想的比例,依榫卯建筑法式打制一座純銅八角殿并無技術難題,但特別費時費力,而且完成后也不會有任何經濟效益,社會效益怎樣也很難說,投入產出比實在不劃算,所以他一直沒有做。他問過父親為什么有鍛造八角殿的念頭,父親說是很樸素的一種情感而已,鐵打江山、銅鑄天下,打造大政殿是他擔任銅器廠廠長之初就產生的想法,這個想法一形成就種在了心坎上,八角殿是為了寄托對新社會的美好愿望。這件事后來被銅器廠的六個工程師利用業余時間完成了,這讓他每次站在展廳中央那座銅質八角殿前總有種訕訕的感覺。令狐可的話讓他再次思考關于夢想的問題,爺爺時代吃飯尚是問題還有夢想,父親歷經艱苦創業依然夢想不變,而自己的夢想在哪里呢?紀念館的大型浮雕雖然大,卻是一個概念,令狐可的人體雖然逼真,不過是自己的小愛,難怪令狐可對這尊人體沒有更多評價,她一定覺得把一個女性人體雕塑作為階段性人生夢想是多么淺薄,與她媽媽期待的立身扛鼎之作相去甚遠。

    我會給唐阿姨一個交代,我向你保證。說完,石洪祥抿緊了嘴唇,目光從令狐可耳邊穿過去,停留在墻上懸掛的一面奉鑼上。這是富發誠最早出品的奉鑼,是一次他到天津出差在古董市場上淘來的,把這面奉鑼掛在墻上,就是為了時時激勵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有一鳴驚人的志氣。

    那我就替天堂里的媽媽祝福你!

    令狐可品了一口紅酒,今夜要向石洪祥講媽媽的故事,她相信這也是媽媽的想法,媽媽一直拿石洪祥當兒子待,這一點她心里清楚。

    工作室里燈光柔和,幾個冷碟兩杯紅酒,香熏里的沉香已經不知點燃幾次,弱弱的煙絲呈線形上升,一幅沒完工的紫銅浮雕鋪在工作臺上,橘色的燈光打上去,發出金子般的光芒,構成了這次約會的金屬色調。屋內氛圍如同一幅工業題材的油畫,是剛與柔的完美結合,尤其室內配置的藤椅太對了,藤椅與銅雕在色彩上是最佳搭配。穿咖啡色夾克的石洪祥與穿米色套裝的令狐可坐在藤椅上,有種銅雕復活的運動感,讓人聯想到街頭行為藝術的小銅人。

    令狐可說:大藝術家,不能有點音樂嗎?

    當然有,還是你送我的光盤呢,石洪祥道,我還記著你在光盤包裝盒上寫的那句話:音樂是夜的靈魂。

    石洪祥起身過去打開音響,這套音響極具金屬特色,音箱外形是個碩大的銅質齒輪,控制器如同車床,播放出的音樂似乎能劃開人的皮膚。播放的是一首名叫《難以忘懷》的英文歌曲,這是電影《羅馬假日》主題曲,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中音深情地唱著,纏綿低回。令狐可合上雙眼,捧著酒杯身體在微微搖動,她已經隨著音樂進入一種飄逸的神態,沉浸在美妙的歌聲里。

    歌曲能助酒興,令狐可舉起搖過的酒杯兀自徐飲細品,歌聲結束,她放下酒杯說,開始講述吧,這些故事在我心里儲存了好多年,剛才我說了,今天正式解密。

    令狐可開始用她動聽的聲音講述屬于媽媽唐婉秋的原創故事。

    第三章 軟繡

    令狐可的講述如同神奇的老照片修復,在石洪祥腦海里將積攢的記憶碎片粘貼回放,再現了很久以前發生在銅行里的往事。

    農歷十月初一凌晨三時,身穿藏青色長袍的石國卿背著褡褳走過空曠的街道,直奔八卦街而去。他步子很快,幾乎是一路小跑,千層底布鞋因天冷變得很硬,踩在石板路上像牛皮底一般篤篤篤作響。

    這一年是鼠年,沈陽城脫了一層皮的年份。

    他看見一只老鼠從面前馬路旁水箅子里鉆出,大概受不了天寒之苦,旋即又鉆了回去。他愣了一下,抬頭看到墻根有一個人,兜頭裹著一條綠毯子躬著背在撒尿,忙不迭提著褲子跑進一個麻袋垛成的環形掩體里。鼠年之人,活得怎么都像耗子?石國卿嘟噥了一句,他知道出來撒尿的是國民黨軍士兵,這么冷的天,工事里又不能烤火,怕是槍栓都會凍住,這仗還能打嗎?他不敢左顧右盼,加快了腳步趕路。沈陽城是一座餓脫了相的古城,全城一半以上的人在吃糠咽菜,守城的國民黨軍士兵也吃不飽,墻角旮旯隨處都有凍僵的“死倒”。

    城外有零星的槍炮聲傳來,以往曾經人頭攢動的四平街墓道一般死寂。因為少有燈光,街巷陰森森的,好在地上的雪有些亮色,讓他不至于栽跟頭。半個鐘頭后,他來到了八卦街。八卦街的標志性建筑是個回形樓,石國卿對這一帶十分陌生。天色深沉,回形樓如同一個碩大的表盤,而他是一個細小的秒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沒有找到銀紅書館的牌子。出發前父親說銀紅書館門口應該掛著紅燈籠,燈籠上有字。他便四處找燈籠,回形樓的每個門窗都黑黢黢一絲燭光不見。他雖然沒到過這里,但聽說過不少八卦街的奇聞逸事,比如這里有個叫姻紅的女孩兒曲兒唱得好,唱一支曲子值五塊大洋,五塊大洋能買兩面奉鑼,可見姻紅的曲子有多貴。還比如有個叫月仙的女孩兒一頓能喝兩斤高粱燒,酒后推牌九還總能贏,這些街談巷議讓他明白了八卦街是沈陽城出名的銷金窩。

    圍著回形樓轉到第三圈時,他又發現了一只老鼠,一只褐色的大個頭老鼠。今早真是奇怪,怎么總能見到老鼠。因為婉秋害怕老鼠,石國卿對老鼠也十分討厭。記得有年夏天他和婉秋到小河沿玩耍,正玩耍得開心,突然蒲草叢里鉆出一只灰老鼠,老鼠在離婉秋兩步遠的地方跑過,婉秋嚇得驚呼一聲,猛地撲到他懷里,臉上血色頓失,一句話也不說?;氐姐~行里婉秋的手還在發涼。當時他攥著拳頭對婉秋說:姐別怕,有我呢!老鼠再出來我就滅了它。眼前這只老鼠從一堆劈柴中鉆出來,在雪地里嗅來嗅去,絲毫沒有怕人的跡象。他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這只旁若無人的小家伙,回形樓一扇窗戶恰好有燈光亮起,似乎在給這只雪地里的老鼠照明,他心里奇怪,連人都不放在眼里的老鼠,憑啥呢?入冬后的沈陽城大多數人過得不如老鼠,這個原本東北最大的城市人口變稀了,商鋪大都關閉,乞丐和營養不良的國民黨軍士兵成了街面上的風景。很難想象,連銀紅書館這樣的銷金窩都會沒有生意可做。令狐掌柜說過,世道越亂,骯臟的地方越臟,看來令狐掌柜的話今年不靈了,八卦街十幾家有名的書館一入冬都變得門庭冷落,給人一種變干凈的錯覺。

    人總不該輸給老鼠。他按住肩上的褡褳,碎步向前,飛起一腳將積雪踢過去,飛濺的積雪將老鼠嚇跑了,跑得不緊不慢,動作上充滿了對攻擊者的輕視。他胸口憋著一股氣,索性快步追上去,他要讓這只老鼠知道,在人面前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大牲口。老鼠跑跑停停,在一處大門門檻下不見了身影。他舒了口氣,抬頭便發現這處門樓飛檐上懸著兩只燈籠,因為沒有點燈,燈籠暗淡,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燈籠上有“銀紅書館”四個黑字。他心想,這老鼠怕不是來領路的吧,果真如此,該謝謝這只老鼠。

    石國卿不知道黎明之后這座城市將改天換地,他只記得半年前自己在北市一家春餅店和銀紅書館老鴇顧大珍那次談判。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談判,他知道父親派自己來的目的,一則是已經不年輕的自己應該獨立處理復雜問題,二則自己和婉秋關系特殊,別人出面不合適。

    那次與顧大珍談判,石國卿知道了什么叫臉上橫肉,橫肉若是長在男人臉上,多的是匪氣和彪悍,長在女人臉上就是蠻橫和無理。顧大珍一臉橫肉似乎要繃破臉皮,像條條肋骨從鼻翼兩旁鼓出來,與兩只金魚眼形成絕配。他感覺顧大珍的目光像兩條暗紅的蜈蚣,在自己對襟褂子上尋找漏洞,談話中他下意識地一次次整理衣領,生怕這蜈蚣從衣領處鉆進來。顧大珍看出了眼前這小伙子的窘迫,越發變得蠻橫,用沙啞的煙酒嗓說:半天都不能拖,日子到了銀子不到,立馬就送給主顧破瓜。他上牙咬緊下唇,一聲不出。還有,顧大珍停頓了一下說,要交三十塊袁大頭做定金。當然,定金也可以免,你到書館來端三個月的茶水。他發現顧大珍眼里的兩條蜈蚣變成了兩條麻繩,似乎要探出來綁人。他壓住心跳道:富發誠賣鑼不賣人,三十塊袁大頭給你就是。

    和顧大珍簽過協議后,石國卿每天都在掐算日子,床頭那副月份牌每撕下一張,他的心就會抽動半天。他知道父親正在想法兒籌錢,為了籌錢,父親把銅行里都發動起來了。兵荒馬亂之年最難辦的就是籌錢籌糧,銅行里做生意的都是匠人,攢下的都是手藝,三百塊袁大頭不是個小數目,想籌齊簡直如登天梯。顧大珍這只母狐貍特聰明,協議上寫只收袁大頭,其他一概不要,也難怪,金圓券正當柴燒,除了金條外只有袁大頭是硬通貨。

    農歷十月初一是最后期限,還有五十塊袁大頭沒有著落,石國卿感到仿佛一座黑壓壓的大山要倒過來。下午,他來到中心廟,獨自向關老爺祈禱,希望籌款能有轉機。云后太陽如同冷月,沒有絲毫暖意,太陽如果不像太陽那真的沒轍了,老百姓不就是靠天活著嗎。他跪下去給關老爺磕了三個響頭,地面鐵板一般,他是真用力了,咚咚咚,震得兩耳轟鳴,希望自己的真誠能感動小廟里端坐的關老爺。母親在胡同里喊他回家,母親為籌錢原本想回一趟黑山縣的娘家,娘家有一點地產和一個果園,不算富裕,但日子過得去。都是因為打仗,黑山那個地方還打了一場惡戰,母親有家難回。他從中心廟回來,朝母親點點頭,母親道:著急也沒用,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再次點點頭,今天可是最后期限啊,路在哪里呢?

    母親的話顯然有根據,半夜時分,最后一筆錢籌到了,父親石嘉文和永昌號令狐掌柜一起回來,帶回了五十塊袁大頭,看到炕上攤開的大洋,石國卿眼圈紅了,他知道每一塊大洋的珍貴。

    令狐掌柜掏出懷表看了看說:瞅著點時間,別過了子夜。

    父親用毛筆寫了一張字據雙手遞給令狐掌柜,一再感謝他鼎力相助,令狐掌柜用文明棍戳了戳磚地說:銅行里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送走了令狐掌柜,父親回來拍了拍石國卿肩膀說:婉秋有救了,快去贖人吧。

    出門前他問父親,后半夜了,顧大珍會不會睡覺。父親說銀紅書館是個黑白顛倒的地方,老鴇子現在不是在牌桌就是在酒桌,你去吧。

    他敲開銀紅書館大門,一個老頭出來開門,老頭極瘦,像只皮包骨的細狗,兩只眼睛卻像燈泡一樣亮。老頭兒把他引進顧大珍房間,顧大珍正一個人斜躺在炕上哼哼什么,枕邊是臺大喇叭留聲機。見了凌晨造訪的石國卿,顧大珍起身把唱針從唱片上拿開,抬頭瞄一眼墻上的掛鐘,臉上的橫肉像焯過一般有些縮水。沒等石國卿站穩,顧大珍便下炕來幫著卸褡褳,邊動手邊問:夠數了?

    他點點頭問:婉秋呢?

    顧大珍并不正面回答,說:先數錢。

    他伸手捂住褡褳道:不見人,半個子也不給。

    顧大珍這才朝瘦老頭使了個眼色,瘦老頭扭頭去了后屋。過了好一會兒,穿著藍花襖、黑棉褲的婉秋出現在門口。婉秋抄著袖,頭發有些亂,見到石國卿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叫了聲弟,然后兩手捂臉抽泣起來。他過去掰開婉秋的手,盯著婉秋一雙淚眼問:沒受欺負吧姐?婉秋點點頭,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狀,婉秋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已經待了六個月!

    他提著的心這才放下,回身將褡褳里一卷卷用牛皮紙包好的袁大頭擺到炕上,讓顧大珍數。顧大珍擰開牛皮紙,先是拿出一塊袁大頭咬了咬,又吹了一口放在耳邊聽,確認無誤后很麻利地開始數錢,三百塊,一塊不少。顧大珍收好錢,斜著眼道:遲了一天,押金不能退。

    他問:怎么就遲了一天?不是十月初一嗎?

    顧大珍指指掛鐘:看看現在是幾時?

    他看看掛鐘,時辰已進寅時,按此計算已經是十月初二。他顧不得三十塊大洋的押金,心里只想抓緊帶婉秋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沒好氣地說:不退就不退,快拿文書來吧!顧大珍慢騰騰地從柜子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先是掃了一眼婉秋,然后斜視著石國卿道:看不出你小子是個憐香惜玉的情種,這事兒能唱出好戲。石國卿沒有搭腔,他心里討厭這個一臉橫肉的女人。

    他帶著婉秋轉身離開的時候,顧大珍又補了一句:你倆沒夫妻相,有情分沒緣分。

    這是一句惡毒的詛咒,石國卿被氣火了,回頭狠狠瞪了顧大珍一眼道:你胡咧咧啥,這是我姐!

    兩人從八卦街出來,天已經有些微亮,空氣中彌漫著硝石味,鐵西方向仍然有零星的槍響。走進四平街時,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從天后宮方向跑步過來,天很冷,戰士棉帽子卻沒有放下帽耳,大概是怕放下后聽不清口令。在跑過去的隊伍后面,他看到一個戰士后腰上別著一把亮閃閃的銅號,銅號上系著紅布條,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富發誠打制的軍號。隊伍很快就過去了,他對婉秋說:看見了嗎,當兵的帶著富發誠的銅號呢?婉秋說:帶一面富發誠的奉鑼豈不更好?他笑了笑,這是見到婉秋后第一次笑,婉秋話少,卻幽默,常常能給人帶來笑聲。他說:這你就不懂了姐,打仗吹號是進攻,敲鑼是后撤,是打了敗仗。

    街上當兵的越來越多,還有押著俘虜的隊伍,俘虜舉著雙手,眼睛卻賊溜溜轉。兩人不敢多看光景,趕緊往家趕,家里人一定整夜未眠,在等著他們回去。石國卿領著唐婉秋避開大路,走街穿巷回到銅行里,說來也怪,外面亂糟糟,銅行里卻出奇地安靜。家人見到婉秋,一個個淚眼婆娑,自有說不完的話,一切安頓下,四平街上傳來敲鑼打鼓慶祝沈陽解放的游行聲。

    這一年,石國卿和唐婉秋都二十七歲。

    戰火過后沈陽這座東北最大城市人口銳減一半,市民不死即逃,留下的多是無處投靠者。令人意外的是銅行里卻沒有一家出城逃難,用石嘉文的話說,逃到哪里也不如銅行里,銅行里有關老爺護著。當然,沈陽解放沒有經歷四平、長春那樣的惡戰,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歷史同石國卿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為了贖回婉秋,富發誠幾乎傾其所有,欠下了外債,而這些錢原本是可以省下的,如果當時春餅店里的協議簽在農歷十月初二,三百塊大洋就不用出了,可惜石嘉文不會有先見之明,不會想到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娼妓作為一種職業從管仲時代就開始出現,綿延兩千多年,誰能料想被解放軍的民主政權給連根拔起。顧大珍不敢再囂張,八卦街數十家書館的女人也都去了該去的地方。當然,石家并不后悔,拿錢贖人,天經地義,婉秋能囫圇歸來,起作用的是錢,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石國卿很清楚地記著父親說的話,人不能把錢看得比命重,錢是靠手藝賺的,攢錢不如攢手藝。

    有一個問題很早就引起了石國卿的注意,八卦街青樓雖多,卻沒一個起艷俗的名字,高檔妓院都叫某某書館,比如金紅書館、桃園書館、目華書館、長樂書館、花鈴書館、瀟湘書館、名勝書館等,有模有樣的書館多達二十八家。這個能氣死孔夫子的叫法最初出自何人已無從查考,但這種叫法著實大有“好處”,極大地遮掩了那些有身份嫖客的嘴臉,到書館總比去窯子體面。當然,這些以書館命名的青樓絕非低收入者能進的,光顧者都是富賈顯胄,至于那些苦力只能去小南崗周圍的大炕消遣。

    其實,身居銀紅書館達半年的唐婉秋能守住清白,不是她的性格有多剛烈,也不是顧大珍發了什么善心,真正起作用的是書館生意慘淡。唐婉秋被債主賣到銀紅書館后,石國卿奉父親之命去見顧大珍,明確告訴她若能保住唐婉秋清白,半年后富發誠會用三倍大洋來贖人。兵荒馬亂之年,書館生意難做,只要是腰里有槍的便可來吃白食、敲竹杠,顧大珍擔心出水芙蓉般的唐婉秋一旦被推到前臺會招來兵燹匪禍,也就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正式簽協議時,石嘉文不讓兒子去銀紅書館,而是把顧大珍約到北市一家春餅店。石國卿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面對一臉橫肉的顧大珍,臉漲得通紅,只是重復父親交代的幾句話。老油條一樣的顧大珍十分狡猾,知道在這個小伙子身后是大名鼎鼎的富發誠以及銅行里十幾家銅器店,便故意裝出很為難的樣子,說泰豐洋行胡老板已經過話來看上了婉秋,還說國民黨軍一個師長有意納婉秋為妾,等等,一串名字說出來,讓石國卿差點昏厥過去。石國卿說:只要能保住婉秋,三百大洋就三百,不還價。顧大珍裝出一副誠實的樣子道:富發誠名聲不賴,我就折本做一回好事,不過要先拿三十塊大洋做定金。石國卿沒有談判的籌碼,只能接受。在收了三十塊大洋后,兩人簽字畫押。顧大珍不白來,吃了十張春餅卷肉絲豆芽,賬自然由石國卿來付。石國卿沒有吃,望著窗外沉默不語,顧大珍吃春餅卷肉絲豆芽的聲音像老鼠啃苞米,令他心生厭惡。飯后,顧大珍用手帕擦擦嘴起身離開,同時撂下話:日子到了錢不到,別怪我無情。

    半年里,石家動用所有的關系籌錢,一直到協議規定的最后一天夜里才湊齊了三百贖金,這便有了石國卿凌晨去八卦街贖人的舉動。

    唐婉秋是個名副其實的才女,擅長作畫和軟繡。一般女孩子作畫多喜工筆花鳥,但婉秋不是,她喜歡畫各種小昆蟲,什么知了、蟈蟈、蚱蜢、螳螂、瓢蟲等,畫也不大,多扇面、斗方,在四平街一帶有些聲譽。離銅行里不遠處泰豐洋行老板的公子胡德林常來買婉秋畫的扇面,而且出手闊綽。永昌號令狐掌柜的公子令狐平則十分贊賞婉秋的軟繡,夸她有江南繡娘的靈秀。令狐平是銅行里最有文化的青年,石國卿和婉秋都視他為偶像。如果說畫畫是必要的女紅,那么軟繡則是唐婉秋的拿手絕活。軟繡是極難掌握的繡法,不用繃子,就在軟布上走針,繡娘只有成竹于胸才能信手拈來,唐婉秋掌握這一繡技更多在于天分。

    唐婉秋是銅行里永和興唐掌柜的獨生女,唐掌柜夫婦都是湖南益陽人,很早就來到奉天做生意。永和興商號經營多年,經營之路屢遭磨難。偽康德九年(1942),唐掌柜去南方進茶,妻子在店里打理生意,警察上門檢查,發現店鋪里擺著一套黃銅茶具,便以觸犯偽滿《金屬獻納強調要領》和《金屬類回收法》的罪名將其抓走,一去便不知所終。其實,永和興出售的不過是銅制六君子,是小玩意,惡警抓人明顯是訛詐。唐老板回來怎么打聽也找不到妻子消息,一個道上的人告訴他別找了,那批經濟犯都送通化去了,再找,你也會被抓去。

    偽滿垮臺當年,唐掌柜派人去通化打聽妻子下落,因為通化發生了一起關東軍俘虜暴動事件,檔案全毀,妻子成了失蹤人員。也該唐家走背運,偽滿垮臺前夕,偽奉天省政府從永和興訂了大批茶葉,貨已交訖,結算之時偽政權土崩瓦解,貨款便無人兌付,永和興頓遭滅頂之災。這筆茶葉生意唐家不僅血本無歸,而且欠下大筆貨款無力償還。時隔幾年,債主帶人上門討債,唐掌柜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石嘉文去看他,他拉著石嘉文的手似乎有話要說,一直指著站在床前的婉秋,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石嘉文明白唐掌柜的心思,說婉秋就是石家的人,出再大的事他也會管。

    唐掌柜死后,永和興被債主變賣還債,婉秋被頂債賣到八卦街銀紅書館。石嘉文和債主有過談判,債主說自己也是欠別人債,唐掌柜這筆茶葉生意毀了三家,他也沒辦法。債主說想解決這件事唯一的辦法就是錢,有了錢,這閨女就會脫離火坑。石嘉文有心無力,在屋內急得團團轉。唐婉秋臨走時央求債主說想到富發誠道別,債主同意了。婉秋見到石嘉文,從懷里掏出一幅疊起來的軟繡雙手遞上,然后跪下磕了三個頭,才起身跟債主走了。當時石國卿正在永昌號求令狐掌柜幫忙想辦法,令狐掌柜翻遍了箱底也不過十幾塊大洋和幾張尚未到兌付期的欠據,偽滿垮臺才恢復元氣的永昌號主要銷售小銅件,有玲瓏剔透的香爐,造型別致的燭臺,精巧古樸的銅鎖、門把手、幔帳鉤、小銅環、銅盆、銅勺等,欠據數目不大,這點錢對于唐家利滾利的債務來說是杯水車薪。婉秋走到街口中心廟時,石國卿大步攆了上來,拉著婉秋的手哽咽著說:姐,弟不會不管你。債主是兩個面無表情的黑衣大漢,其中一個戴圓墨鏡的漢子對石國卿說:認命吧兄弟,自古紅顏多薄命,誰叫這閨女長得俊呢。婉秋說:弟你別哭,眼淚救不了姐,反正我一無所有,逼急了大不了一死。石國卿說:我爹說了石家不會不管你,正在想辦法,咱還沒到山窮水盡那一步。那個戴圓墨鏡的漢子點點頭說:你小子行,有點骨氣,你是干啥的?石國卿道:銅匠。

    唐婉秋被賣到銀紅書館當夜,石嘉文召集全家商議,說唐家之事無論如何不能袖手旁觀,婉秋這閨女我們一定要管。家人都表示贊同,說只要富發誠尚能維持,頭拱地也要把婉秋從火坑里贖出來。石嘉文把婉秋給他的軟繡給了石國卿,說這應該是婉秋給你的。石國卿接過軟繡,上面是一只青蛙,看到青蛙石國卿就哭了,只有他知道這只青蛙的含意,墜河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當時因為一只青蛙,兩人雙雙落水。在這次家庭會議上,石嘉文做出一個及時而正確的決定,馬上與銀紅書館顧大珍談判,不惜代價先保住婉秋。他決定,只要能談得通,哪怕出三倍的錢贖人也認。石國卿的母親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婉秋這孩子命苦,本來和國卿就要談婚論嫁了,媽媽遭了大禍,緩了幾年再張羅婚事,結果唐掌柜又攤上大事,把個閨女耽誤了不說,還掉進了火坑,老天爺為啥趕著一家人禍禍。

    談判的事落在石國卿頭上,石嘉文說出場子的事你來辦吧,我一個老頭子不合適。石國卿憤憤地說:我去,實在談不成我就給老鴇子腦瓜開瓢!

    石國卿抱定了不成功不回來的狠心,去談判時除了帶錢,腰里還帶了一把錘子,那是他做銅活的家什,后來他對婉秋說,那天顧大珍要是不答應,他就用錘子敲碎顧大珍的天靈蓋。鑼成音啞,須用偏錘,抱定一死,事有轉機。奉鑼打制成了如果音響不好,這個時候不能按常規返工,必須在要緊處偏打幾錘打通音道;遇到性命攸關的難事如果抱定一死之心去做,事情或許就會出現轉機。談判時石國卿給顧大珍撂出的一句狠話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見顧大珍眼珠滴溜溜亂轉,就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九佬十八匠的事聽說過吧,兵荒馬亂之年,銅匠從來不惜命,咱們好說好商量。見過世面的顧大珍聽出了此話潛臺詞,銅行里九佬十八匠的事沈陽城無人不曉,當時沈陽城里流行一句話:銅匠多壯士,義薄沖云天。顧大珍很清楚談不攏的后果,銀紅書館在明處,銅行里的銅匠在暗處,從銀紅書館出來被掄一悶錘那可是要命的,當年警署里一個姓曹的副署長就不明不白地暴尸街頭。

    協議達成,籌錢卻不易,三百塊袁大頭到哪里去弄?石嘉文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只乾隆年間的香爐變賣,但因為戰亂所致,古董行情不好,珍貴的香爐也賣不上好價錢。石嘉文的母親當了銀手鐲,胡同里十一家銅器店你家出一點,他家湊一些,而且家家都不寫字據,都說為救婉秋盡一點心意。石嘉文通過一個老主顧聯系到一個煙具行,對方同意先預付一百只白銅水煙袋定金。石嘉文用先支后償的方法解決了九成贖金。加工白銅水煙袋是一個很難接的活兒,全沈陽城能加工白銅水煙袋的只有兩家。白銅俗稱德銀,需要用銅、鎳和鋅按比例合成,工藝復雜,難度極大,石嘉文咬牙接下了這一單,使籌集贖金一事乍現曙光。

    石家與唐家隔壁,走動自然就多。石嘉文喜歡黑茶,唐掌柜每次去江南進貨,都會帶幾坨黑茶送來,石嘉文要付錢,唐掌柜說您喝我的茶是給我面子,付錢就見外了。唐家永和興以銷售為主業,是十二家店鋪中生產銅器最少的店。在經營銅器的同時永和興還經營茶行,偽滿實行禁銅禁鐵政策時,銅行里別的店都關掉了,只有永和興因為經營茶葉尚有收入,唐掌柜便經常接濟關門歇業的街坊。

    從火坑里出來的唐婉秋就住在富發誠,石國卿的母親特意給她收拾了一間屋子,當兒媳一樣對待。石母早就看好了婉秋,兩家口頭上達成了娃娃親,只差換盅寫帖,因唐家連續遭難,這一婚事才被耽擱。住在石家的婉秋每天除了繡花就是望著窗外發呆。石國卿理解她,一個姑娘經過如此變故,若是脆弱一點的恐怕早就出了大事,婉秋能這樣已經夠堅強了。婉秋說過,書館的日子不是人過的,那么多惡心之事像只踩不死的百足蟲,時不時就會爬出來咬你。有時,晚飯后婉秋會悄悄出門到胡同北端自家店門前張望,永和興易主后變成了一個小酒館,生意也不是很好,鋪面格局沒有大的變化,只是屋檐下掛了兩個紅色的酒幌,酒幌上的流蘇已經由紅變黑,看上去很臟。石國卿不放心婉秋,每次婉秋出來他都遠遠地看著,婉秋這種狀態讓石國卿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問母親該怎么辦,母親說心里的傷只能靠時間來養。酒館內昏黃的燈光照出來,不時有猜拳聲傳出,卻并不吵鬧,解放后城內街面上安靜了許多,那些往日囂張的五馬六混如秋后的蟲子都蟄伏了起來。

    雪地很滑,胡同里風也冷硬,每次石國卿都會走過去輕輕地道:回吧姐。

    婉秋也不說話,轉過身來一步一滑跟著石國卿往回走。

    小雪那天,銅行里歇業多年的恒發永重新開業,阮掌柜噼里啪啦放了一掛鞭,鞭炮聲崩走了銅行里淤積多日的沉悶,變得有了些生氣。軍管會下發了通知,要求市面上的店鋪能開業的一律開業,解放軍保護合法生意,銅行里變得活躍起來,叮叮當當的捶打聲開始響起,富發誠響器店不時會響起幾聲校音的鑼聲。石嘉文對家人道:自己頭天晚上去中心廟,見關公脖子上被人系了紅布條,香案上還擺了三碟點心,這可是多年沒有的事,看來關公顯靈了。石國卿說沈陽城的仗沒打起來,國民黨兵排著隊投降,槍堆得像柴垛,街面上都說這是關公顯靈,看來中心廟的關老爺不是擺設。令狐掌柜說國民黨軍要打也打不贏,時和運都在解放軍一方,人心向著解放軍,解放軍看市民是笑臉,國民黨兵個個哭喪著臉,像死了爹娘似的。

    一天,永昌號令狐掌柜踱著方步走過來。令狐掌柜頭頂瓜皮氈帽,手拄文明棍,面頰飛著兩撇酒紅,走路時脖子和后背始終保持在一條直線上。銅行里的銅匠大都喜歡喝幾口,令狐掌柜也不例外,他不喝小燒,只喝自己泡的藥酒。石家籌集贖金時令狐掌柜出了大力,這讓石嘉文心存感激。令狐掌柜比石嘉文大十三歲,是銅行里年紀最大的店主。兩人坐定,石嘉文特意泡了黑茶,他知道令狐掌柜平時也喝唐老板送的黑茶。

    老弟呀,聽老哥一句實話,趕緊把兩個孩子的事給辦了吧,二十七八了,再等黃花菜都涼了!令狐掌柜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拄著文明棍壓低了聲音道:夜長夢多,好茶怕涼呢。

    石嘉文當然知道這是指國卿和婉秋,便搖搖頭道:此事有變,現在辦了好說不好聽。

    胡同里誰都知道石唐兩家已有婚約,唐掌柜夫婦若不出事,恐怕你都當上爺爺了。

    石嘉文搖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石國卿過來續茶,他隱約聽到了父親和令狐掌柜的談話,覺得令狐掌柜這人挺善解人意,替自己說出了想說又沒法開口的話。續完茶轉身欲走,令狐掌柜叫住他道:大侄子留步。他轉身停下來,等令狐掌柜問話。令狐掌柜道:你該去八卦街把贖金要回來,新政府開始禁娼,顧大珍收你那么多贖金違法。

    石國卿將信將疑地看著令狐掌柜,這種說法他也聽說了,但沒見到告示,四平街有塊偽滿時的告示墻,官府有什么文告都會貼在那里,現在那里貼的都是花花綠綠慶祝沈陽解放的標語。

    石嘉文卻搖搖頭道:雖說三百大洋不是小數目,能要回來的話富發誠一年的原料不用愁了,但事兒不能這么做,畢竟雙方簽字畫押有文書在,怎么能反悔呢?富發誠自立號以來,還從沒毀約禿???,咱不能為三百大洋就把聲譽毀了。

    令狐掌柜解釋說:新政府新政策,這不算毀約。

    石嘉文還是搖搖頭道:顧大珍雖不是個好餅,在婉秋這事兒上還是守信的,也沒難為婉秋,再說當初她也付了債主錢。

    石國卿插話道:是的,顧大珍沒傷害婉秋,只扣了三十塊大洋押金。

    令狐掌柜道:你們爺倆太迂,現在天都變了,沒看見城墻上刷的標語嗎,人民當家做主了,顧大珍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石嘉文說:人家落難,咱更要講究一點兒。

    令狐掌柜見勸不動,就擺擺手說,錢不去要就算了,兩個孩子的事還是早些操辦,需要永昌號出力的盡管吱聲。

    令掌柜告辭,石國卿將他送到門外,令狐掌柜小聲道:婚姻之事皆是機緣,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要上心點兒。

    令狐大爺您老這話是啥意思?石國卿沒聽懂對方的意思,便愣愣地問了一句。

    有人惦記婉秋哇!令掌柜說。

    石國卿一下子傻在那里。他想到了能惦記婉秋的人,一個是令狐掌柜家的令狐平,一個是正陽街的胡德林。

    令狐平是令狐掌柜的次子,在北平一所大學讀書,要畢業了又轉入東北大學繼續讀,據說還換了專業。令狐平長得像棵白楊樹,時尚的大分頭,一年四季喜歡穿黑色學生裝,冬天圍一條長長的灰圍脖,走路時圍脖會隨風揚起來,像銀狐的尾巴。東北大學從北陵遷往北平后令狐平沒有去,但長年累月不在家里住,為婉秋籌贖金時石國卿去找過他卻沒能找到,有人說他在城外部隊里,還有人說他和沈陽“抗日九君子”在一起,“抗日九君子”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將關東軍侵略野心公之于世,被人視為英雄,令狐平和英雄在一起,肯定在做大事。令狐掌柜對兒子行蹤毫不知情,因為令狐平對家里交代,若有人問起他就說他早和家里斷絕了來往。沈陽解放后人們才恍然大悟,令狐平原來是個地下黨,他這樣做是怕連累家人。令狐平比石國卿大一歲,也沒有成家,他曾很有風度地對銅行里的年輕人講,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大家知道這里說的匈奴是指小日本,對他這種愛國大志很是欽佩,認為他是個有大抱負的人?,F在,小日本打走了,國民黨也敗了,令狐平的真實身份浮出水面,原來他早就是組織的人,沈陽解放前他一直在部隊做統戰工作,沈陽解放后他一身軍裝榮歸銅行里,讓眾街坊很羨慕。令狐平壯志得酬,是不是該解決終身大事了呢?石國卿知道令狐平喜歡婉秋,更何況婉秋也是令狐平的崇拜者。

    胡德林是正陽街泰豐洋行胡老板的公子,此人男人女相,嗓子細如柳笛,會唱不少折子戲。胡德林喜歡婉秋是公開的秘密,他早就在坊間撂下話:沈陽城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婉秋。婉秋出事后他卻不見了,沒看出他哪里著急。胡德林來找婉秋,婉秋不見,他就在銅行里胡同口哼哼呀呀唱歌。石嘉文勸婉秋好歹見他一面,給他個囫圇話,婉秋這才出去見了他一面。石國卿當時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倆。石國卿沒聽到胡德林說什么,卻很清楚地聽到了婉秋的話:我求救無門時你在哪里?我身無分文時你在哪里?我身陷火坑受難時你又在哪里?幾句話把胡德林攆走了。

    令狐掌柜拄著文明棍往回走,從富發誠到永昌號不到四十步,石板路上的雪被踩得白銅板一樣光滑,石國卿一直攙扶著令掌柜回到永昌號。令狐掌柜的話讓石國卿心里不安,他心里清楚,胡德林不足為患,婉秋對胡德林沒有好感,雖說好女也怕賴漢纏,一個膩歪歪的男人整天圍著你打轉轉,夠煩人的。倒是令狐平值得警惕,令狐平是自己和婉秋的偶像,偶像若是出手局面將無法控制,這一點他心里十分清楚。

    石國卿送客回來,石嘉文叫他到作坊干活。富發誠是前店后廠格局,父親這幾天接了軍管會布置的一件大活——鍛造一塊不大不小的人物浮雕,準備鑲嵌在一座烈士墓基座上。派活的是一個穿黃色棉軍裝的中年干部,姓韓,石嘉文叫他韓干部。韓干部拿一張卷起來的圖紙來到富發誠,進門四處打量了一番,問迎上來的石嘉文: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富發誠???石嘉文沒有盲目附和,小心翼翼地問他有何貴干,韓干部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說要鍛造一塊浮雕,錢一文不少,但質量要絕對保證,不能過幾年就銹蝕。韓干部特意說:糊弄誰也不能糊弄烈士,浮雕上這些人都是為解放事業獻出寶貴生命的英雄。石嘉文從沒有鍛造過這種浮雕,聽了韓干部的話覺得應該接下這個活。他問韓干部:銅行里有十多家銅器店,為何選擇了富發誠?韓干部微笑著說:我們首長說了,做銅活最講究的要數富發誠,首長所帶部隊各連配發的沖鋒號就出自富發誠。韓干部這樣說,石家上下都愣了,兩年前富發誠確實加工過一批軍號,卻不知這是解放軍定制的,石嘉文依慣例在每把軍號都鏨上了“富發誠”三字。解放軍按圖索驥,很容易就找過來。

    正是鍛制這面浮雕讓富發誠與軍管會的韓干部有了交集。

    父子倆一邊在膠床上有節奏地敲打鏨子一邊嘮嗑。

    爹知道你早就過了該成家的年齡,找人說媒,你連看都不看,石嘉文說。

    我的心思爹不會不知道,石國卿的聲音很小。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咱石家不能做乘人之危的事。

    我懂。

    若真像令掌柜說的那么辦,好說不好聽。

    石國卿咬緊了下唇。

    爹知道你喜歡她。

    石國卿沒有說話,一錘一錘在膠床上鏨著銅板。

    石嘉文放下錘和鏨,卷了一根煙點燃,蹲在地上用力吸了幾口道:人哪,要懂得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時候要什么時候不要。

    石國卿敲鏨子的聲音小了些,放慢了錘子頻率,他知道父親有話要說。

    果然,石嘉文講了他繼承富發誠的來歷。這是石國卿第一次完整地聽父親述說家史,此前,他知道的只是一些片段。

    父親的話平靜舒緩,像一條流淌的小河。

    我本來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是富掌柜收留了我,當時我十二歲,那是九佬遇害的庚子年,我成了富掌柜唯一的徒弟。富掌柜說他看好了我身上兩個長處:一個是銅活上手快,一個是不貪財不貪色。富掌柜說他把富發誠交給我,死后放心。富掌柜沒有兒子,這么大的生意能傳給徒弟,這是將我視如己出。富掌柜告訴我,當初富家祖上從河北易縣來奉天城討生活,在城北西瓦窯開了個銅匠鋪,承攬一些銅器雜活。一天,一個老居士來銅匠鋪說有座寺廟開光急需幾只香爐,他來得匆忙,沒帶夠銀子,想先賒欠一下。富掌柜見他眉目和善,舉止端莊,又是制作寺廟所用香爐,就相信他并給他鑄了三只香爐。老居士一走便杳無音信,伙計都說被騙了,富掌柜說騙了就騙了吧,反正香爐是上香所用,權當我們供養佛祖了。一年后,老居士帶著三輛牛車來到西瓦窯,不僅付了香爐錢,還拉來許多舊銅板,說寺中一座銅殿毀棄不用,拆卸下的銅板被他拉來送給銅匠鋪做材料,這些廢舊銅板如同銅匠鋪的口糧一樣解決了大問題。后來郊外銅匠鋪奉朝廷之命搬至銅行里時,富家就是靠這些銅板做起了響器店,打造了有名的奉鑼。富掌柜雖無子嗣,卻有一女兒在外地,出兌了響器店到閨女家養老也是一種選擇,可富掌柜沒這么做,為了富發誠這塊牌子能傳下去,他把店轉給了我。

    石國卿明白,對于銅匠來說手藝是安身立命的本錢,招牌是手藝的體現,沒有哪個銅匠愿意把辛辛苦苦打造的招牌和手藝帶到墳墓里,銅匠秉持傳兒不傳女的古訓,就是擔心斷了傳承,銅行里十幾家店主都特別看重這一點,有的店主如果兒子不成器,寧可把店傳給靠譜的徒弟。

    蹲著說話更容易讓聽者彎腰,石嘉文選擇蹲著說話就是為了讓兒子能聽進去。

    說實話,當年富掌柜對我有過考驗。富掌柜的閨女長相俊俏,和我年紀相仿,富掌柜表露出想把閨女許給我的意思,對于別人來說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但我卻謝絕了。富掌柜問我為啥,我說我來店里跟師傅學徒,為的是學一門手藝,不敢想再賺個老婆,人一貪,兩下空,何況我若是娶了您的閨女街坊們會怎么看?會說我拜您為師是另有所圖,再說小姐天資聰穎,又有文化,我一個學徒也配不上。其實,富掌柜是以招婿試探我,我婉拒了這門親事后他對我更親了,這才有了后來的接班一事。我就想,當時若真的答應下來,富掌柜也許會找個理由把話收回去,接班的事自然也就黃了。

    石嘉文接著說:人不能貪心太盛,得了響器店再得人家閨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讓你占了這肯定不成,上天給了老虎四條腿,就讓它不長翅膀,給了老鷹一雙翅膀,就讓它少生兩條腿,啥事都有個平衡,盡管富掌柜的閨女長得特好看,像泰豐洋行雪花膏廣告上那個摩登女郎,可我不能動心,我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

    石國卿聽出了父親的弦外之音,小聲說:我沒有繼承唐家的店鋪,和您當時的情況不一樣。

    可是你知不知道有這樣一句話:施恩不圖報,與人不追悔,你若娶了婉秋,為贖婉秋集資的街坊會怎么看富發誠?

    我還是想不通。石國卿眼圈有些變紅。

    石嘉文嘆了口氣,把錘子、鏨子規矩地擺放在膠床邊的案子上,用抹布將鍛過的銅雕仔細擦拭了一遍,然后緩慢地離開了作坊。

    石國卿覺得身體有些綿軟,背靠著膠床坐下,呆呆地望著后窗上的窗簾出神,窗簾上繡著一枝荷花。這是婉秋幾天前剛繡的。婉秋回來后繡了很多花,都是清一水的荷花。她說在銀紅書館給那些不幸的姑娘繡了許多荷花。說來奇怪,那里的姑娘只喜歡荷花,雖然她們抽煙打牌,相互說著臟話,卻偏偏喜歡荷花??粗昂熒系暮苫?,石國卿眼前浮現一個難忘的情景。

    從老故宮再往南走,是有些淤堵的河,河水斷斷續續,河道里長著一片片蘆葦叢。銅行里的孩子們小時候在令狐平的帶領下常到河邊玩耍,捉青蛙、捕蜻蜓,用竹竿釣小魚。令狐平是孩子王,主意也多,孩子們都愿意跟他玩。有一天石國卿問婉秋,想不想到河里捉青蛙,婉秋說好哇,捉到青蛙用銅盆養起來,好照著軟繡。兩人結伴來到河邊,沿著河邊走了一會兒,婉秋忽然發現淺水處有一只綠色的青蛙,就拉住石國卿的手說,弟呀,你看那兒有只綠青蛙。石國卿也看到了那只青蛙,說我現在就下去給你捉,說完就從陡峭的河堤跳下去,伸手去捉時,青蛙倏地蹦走了,他卻因為失去重心一頭栽進河里。因為是大頭朝下栽到水里,人一下子就嗆蒙了,他在水中四肢并用撲騰個不停,婉秋喊了一聲弟,想都沒想跟著就跳進河里,把他扶正站起。好在河水剛齊腰,兩人站在河水里緊緊抱在一起大哭。小孩子常聽大人說這條河里有淹死鬼,淹死鬼只有抓到墊背的才會托生,他們不知道淹死鬼為何物,只覺得兩人墜河一定是被淹死鬼纏上了,心里充滿恐懼。兩人哭了一會兒才稍稍平靜下來,好在淹死鬼沒有把他們往深水中拉,他倆便手牽手爬上岸。因為衣裳已經濕透,怕大人呵斥,兩人決定等衣服曬干了再回家,并約定保守這個秘密。他們找到一塊大石頭,把上衣脫下鋪到石頭上曬,脫去上衣的婉秋穿著一件紅布背心,而他卻光著脊梁。婉秋看著他的肩膀說,弟呀,你咋這么瘦?他忘了當時怎么回答的,只記得傻傻地說:大難臨頭該是郎救女,今個卻成了女救郎,弟好沒面子。婉秋說誰讓你是我弟了。

    遇險之后,兩人有過一次關于未來的交談。

    富掌柜過生日,在家里擺了桌席,把銅行里各家掌柜都請來了,其中也有婉秋的父親唐掌柜。唐掌柜是個仗義疏財之人,來赴宴前讓婉秋去買兩只溝幫子燒雞。婉秋出門時在胡同口遇到了石國卿,就讓他陪自己去北市。路上婉秋說:富掌柜真了不起,人見人敬,過生日大伙爭著祝壽。石國卿說,富掌柜的銅匠活地道,出神入化,無人能敵。婉秋就問:弟呀,你將來想當個有絕活的銅匠嗎?他想都沒想就說,當然,我不敢做富掌柜那樣的大人物,至少要做爹那樣的銅匠,有一手絕活帶一群徒弟。婉秋說你爹算是功成名就的銅匠了,還教出了那么多徒弟。石國卿搖搖頭道:我爹名就沒問題,功成卻算不上,我爹說富掌柜想打制一口奉天第一鍋,把這火鍋打出來才算得上功成。

    石國卿問婉秋將來打算做啥,婉秋仰望著天上的云彩說,她想有一處帶玻璃窗的大房子,像八角殿那么大,然后安靜地坐在窗前繡花,把見過的花都繡出來。石國卿問:繡那么多花做什么?婉秋道:把花繡出來,花就不會謝了。

    石國卿覺得婉秋太喜歡繡花了,婉秋十歲時跟一個南方來的繡娘學了半個月刺繡,便迷上了這門被稱作女紅的技藝,那位繡娘擅長軟繡,教婉秋時不用繃子,很快,婉秋就入門上道表現出少有的軟繡天賦。銅行里很多人家的窗簾和門簾都是婉秋的軟繡。

    石國卿從回憶中站起來,他覺得該去聽聽婉秋的想法。

    從作坊來到前院,韓干部和令狐平兩人不知何時來到家里,正和父親石嘉文說話。令狐平穿一套嶄新黃軍裝,顯得精神威武。見到他,令狐平起身與他握手并把他介紹給韓干部。韓干部正和石嘉文談事,兩人嘮得很熱乎,令狐平向韓干部介紹了石國卿,韓干部招招手問:小伙子,想不想參加革命???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話應該由父親給出答案才對,父母在不遠游,自己怎能想走就走。果然石嘉文接上了話:韓干部,我就國卿這么一個兒子,要是再有一個,二話不說就送到您那里報到,可是一根獨苗不成,國卿若參軍走了,我這銅匠手藝就沒人往下傳了。

    韓干部擺擺手:我是隨便說說,解放軍參軍自愿,不搞國民黨抓壯丁那一套,像你家這個情況,想參軍我們也不一定收,再說了,婉秋姑娘也算你家人,有她參加革命就夠了。

    韓干部的話如同耳邊一聲鑼響,石國卿的頭頓時就大了,怎么回事?婉秋要去當兵?一個女孩子怎么能當兵呢?他顧不得禮貌,馬上問韓干部:你把婉秋弄到部隊去,是打仗還是繡花?

    韓干部先是愣了一下,扭頭看看石嘉文撲哧一聲笑了。令狐平拍了拍他肩膀說:婉秋是去上學,不是打仗。石嘉文也說:婉秋去的大學就在沈陽,叫東北魯迅文藝學院,是你令狐大哥推薦的,能進去不容易,還要經過考試呢。

    二十七歲的大閨女去上學,天下有這么大的學生?石國卿問。

    令狐平道:二十七歲算什么?三十大幾的還有呢。

    石國卿明白了,婉秋將離開銅行里,走向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對那個陌生的世界一無所知,從幾個人的話里他明白,婉秋遠離自己已成定局。他腦子里像塞進一團鐵蒺藜,僵直地站著不動,嘴上卻下意識嘟噥了一句:二十七去上學,稀罕。

    學習不分老幼,孔夫子的學生有的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韓干部解釋說,二十七歲不是學員中最大的,令狐平告訴我,有的都結婚成家了還去上學。

    石國卿沒再說什么,忍著頭疼轉身走出家門,他不想在韓干部和令狐平面前失態,銅的長處是遇冷愈堅,遇熱則彎,今天這場面是冷熱混雜,容易暴雷。他從家門出來,獨自向胡同南端中心廟走去。他已經預感到一切將發生改變,只是沒想到會改變得如此之快。路過令狐家門口時,他看到令狐掌柜正在撒谷喂一群麻雀,令狐掌柜真神,好像早已預料到婉秋的今天。他放慢了腳步,故宮的紅墻有幾處剝落,露出大塊的青磚和白灰勾的磚縫,這圖景讓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這城墻若是銅鑄鐵打的就不會剝落了。青磚小廟靜靜地臥在宮墻下,像只蜷成一團的貍貓,廟門前的石案上有殘留的香火,還擺著幾只黑黢黢的凍梨。一般來說饅頭、肉類的祭品都要回收,但有些小點心、凍梨之類的便會留下來,倒不是留給關老爺用,中心廟前經常會有些乞丐來撿吃的,權當一種施舍。他想自己也該點三支香才對,可是周邊無處買香,一摸,兜里也沒揣錢,只好呆呆地站在廟門前望著里面的關公出神。

    關公的臉涂著紅彩,看上去一副怒容,關公為何生氣?難道他心儀的女人也走了?關公如果遇到這種事情會怎么辦?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晚上顧大珍說的話:你們兩個有情分無緣分。顧大珍為什么會這樣說,她看出了什么?他想,這件事還是請關老爺做個公斷好。他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對自己說把石子拋向空中,如果能接住石子,就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婉秋去上學,如果接不住,就任由婉秋自己選擇。他站在小廟前閉上眼默念幾句,然后把石子高高拋起來,石子拋向空中有兩丈高,落下來掉到了中心廟的廟頂上。他想,石子沒有落地這次不算,便找了塊石子又拋了一次,這一次,因為拋歪了,石子竟然落入了宮墻內。他不死心,再試一次,石子落下來已經被他接在掌心,誰知腳下一滑,石子又脫手掉到了地上。他傻傻地站在中心廟前喃喃地說:這難道是天意嗎?

    婉秋去讀書了,石國卿將她送到大學門口。

    婉秋在走進校門時回頭說:弟呀別恨姐。說完,眼圈就紅了。

    兩年后,富發誠響器店接到部隊加工一批軍號的任務,石國卿領著幾個徒弟開始緊張生產。生產響器需要調音,與奉鑼調音只需敲打不同,軍號調音必須吹,各種號譜都要吹一遍。因為調試軍號需要,石國卿開始學習各種號譜,婉秋在東北魯藝恰好學的是管樂器專業,他便去找婉秋,希望她找時間回來教他號譜。婉秋當然樂意教,很快,石國卿學會了各種號譜,成了號譜專家。

    石國卿覺得自己重要的人生問題總是與韓干部和令狐平有關。

    上次韓干部和令狐平登門造訪改變了婉秋的生活,這一次,兩人再次登門,又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

    當時,抗美援朝戰爭已經爆發,銅行里各家店鋪都在加緊生產軍品,主要生產軍號、皮帶扣、馬具、徽章等,少數幾家店為兵工廠加工尖端的大炮撞針。軍號生產全部集中在富發誠,石國卿帶人加班加點生產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清晨,韓干部和令狐平急匆匆趕來,先和石嘉文說了來意,然后把石國卿叫來,韓干部很嚴肅地說:國卿,現在國家需要你。

    石國卿愣了一下,以為有了新的生產任務,便說,我雖是一銅匠,但國家大事我沒二話。

    石嘉文說:銅心鐵膽,報效國家,當年九佬十八匠就是這么做的。

    令狐平道:我們考慮再三,準備招你到志愿軍,去朝鮮前線。

    參軍?石國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快三十歲的銅匠上前線能干什么?

    話被韓干部接過去,不是讓你參軍打仗,是讓你到部隊幫助培訓司號兵,打仗離不開司號兵,一個連至少要配一個,現在缺口很大急需培訓,令狐科長了解你的情況就推薦了你。令狐平補充道:部隊按教官確定你的職級,雖是軍工,但享受連級待遇,就是說你和我一樣也是軍官了。

    石國卿還能說什么,父親剛才的話已經很到位,他從脖子上扯下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問:啥時動身?

    三天后我派人來接你,直接入朝。韓干部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說:兩年前你鍛制的銅雕我還記著呢,那上面有個挺胸吹號的戰士,那模樣很像你。

    韓干部和令狐平走后,石國卿有些擔心地看著父親石嘉文,父親要受累了,店里生產任務重,幾個徒弟手藝又不是很精,父親至少要親自給軍號校音。他說:我去部隊不怕,怕的是您生產太累了。父親點點頭說:沒事,再多的銅活也壓不倒富發誠。

    入朝參戰,心情多少有些悲壯。前幾天有個叫雪飛豹的年輕人穿著嶄新的軍裝匆匆來店里給母親買頂針,他來自蘇家屯,馬上要出國參戰,說母親眼花,縫補衣裳總會扎到手,他想給母親買個好用的頂針。石國卿領他到永昌號買了一個,這是永昌號在富發誠定制的精銅頂針,用料經過了十二煉,放多久也不會銹蝕。這枚頂針很厚,像一只黃玉扳指。雪飛豹買了頂針后對他說,一上戰場生死就不歸自己了,要是犧牲了,這頂針就算給老母親留個念想了。由此石國卿也想,幾天后自己也要入朝,該給父母留個什么念想呢?他思來想去,覺得應該請婉秋繡一幅軟繡,上面就繡一把軍號。

    當天,他去找婉秋,婉秋好像才知道他要去前線,眼睛有些紅腫。他說了自己的想法,婉秋說我抓緊繡,繡好直接送到家里,你就不用管了。

    石國卿說:聽說美國人的飛機轟炸不分前后方,如果我挨了炸彈,你想著讓韓干部把我的骨灰要回來,你知道弟是聞著銅氣長大的,聞不到那種熟悉的味道我無法長眠。

    婉秋雙手捂著臉跑開了。

    就這樣,石國卿投身部隊擔任了司號教官,由此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

    戰爭結束,當石國卿從朝鮮回來時,富發誠響器店已經不再屬于私有,合并成立了市銅器廠,婉秋也已經結婚,成了令狐平的妻子,這是他在朝鮮已經知道的事情。

    婉秋來看石國卿,說組織上要分配你到我們學校教書,我倆這回成了同事,真好。他說要想想再說,一個肚子只有半桶水的銅匠去教書,怕是會誤人子弟。在和父親商量之后石國卿向組織提出請求,去銅器廠工作,仍然干老本行。已經是工業局局長的韓干部沒有忘記他,在確認了他的想法后,分配他去銅器廠擔任技術副廠長,后來又提拔他當了廠長。

    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現任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黨組書記。出版和發表長篇小說《戰國紅》《刀兵過》等。小說集《黑畫眉》《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等。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探古求今說儒學》《孔子另說》。曾獲多種獎項,作品被英德阿拉伯等六種語言譯介到國外。長篇小說《戰國紅》榮獲第十五屆全國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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