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3期 | 張天翼:人魚之間
張天翼童話改寫系列的新作,以她獨特的語調聲腔對古老人魚童話進行了現代的編撰演繹:水族館里的一只名為約書亞的海豹愛上了人魚表演者,并幻想自己擁有人的形體。作者采用她一貫擅長的多層嵌套結構,使文本內部多重故事形態相互纏繞,彼此映射,形成互文,試圖探索闡釋了關于愛與愛欲關系的不同面向,以及愛的跨種族性與超越性。
——小編說
壹
1
新來的都要自我介紹,講講自己怎么進來的,怎么得了無期徒刑這個下場。
我說,你們先講,你們怎么進來的。
老獄友們亂紛紛說道:因為不小心;因為貪吃;因為命運……
輪到我了。
我說:我啊,我是因為愛。我愛上了我的同事人魚公主。
是的,殿下,你耀眼如燈塔,柔軟如馬尾藻,靈巧如寬吻海豚。穿著腳蹼和綢布魚尾,你是半截白、半截紫的大魚。換上褲子帆布鞋,你是雙腿細長、走路沒聲音的女人。月亮無從知曉它寂靜又明徹,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月亮。沙子不知自己是沙子。你不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公主。
海洋館行政部門的人干過無數蠢事,比如開除了最會照管企鵝的老員工,聘來了副館長的遠房侄子,那個腦容量比金魚還小的年輕人某天下班忘了蓋魚缸頂部的罩網,一條八歲的巨骨舌魚半夜從缸里跳出來。它不知道玻璃隔開的是兩種不同的透明,一種維生,一種致命,它也不知道,那伸懶腰式的舒暢一躍,要付出什么代價。以那兩米的體長、一百公斤的體重,它死前那番撲騰頗為駭人。遠近十幾座缸里,幾百尾同類,共同目睹了它漸漸安靜的過程?;璋禑艄庵?,巨大的它橫尸如一個死人,第二天早晨開門進來的女員工在昏暗光線中以為眼前是個兇案現場,慘叫一聲,四肢并用地爬出去。
行政的人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半年前把你招進來,做人魚表演。
人魚表演的薪水不高,標準挺高,得一米六五以上,身段苗條,尤其是腿要長,修長的下半截,套上魚尾,才能符合觀眾的心理預期。第一輪有四人入圍,那天我正在大辦公室里,行政的老鱔領著四個女孩,從門外走進來。他指指西側一個門說,那兒是更衣室,洗手臺子上有卸妝液,你們進去換上泳衣,把妝卸干凈。
四個女孩垂頭進去了,她們挎包里自帶了泳衣。辦公室中央是四個水池,兩個大池,兩個小池,我們在這兒訓練動物,給傷魚病魚做治療。老鱔提著一副表演用的單蹼,坐在水池邊的椅子上,掏出一枚哨子掛在頸上。我剛結束早泳,爬上岸,水淋淋跟幾個同事在一邊看。四個女孩走出來,第一個豐腴,第二個黃頭發,第三個寬肩膀,第四個瘦高。
第四個是你,公主,你穿湖水綠連體泳衣,黑眼珠像兩粒鱘魚卵,頭發在腦后扎個髻,豐滿的嘴唇噘著一點,像印度洋的鸚嘴魚。四個女孩把四副泳鏡推在額頭上,只有你把你那副銀色泳鏡戴得像白銀的冠冕。
你們四處張望,你的目光從我臉上身上掠過。我忽然覺得害羞,挪動身子,藏到掛水桶和膠皮管的架子后面,可我又有種強烈的沖動,想挪到你身邊去,讓你注意到我,再多看我幾眼。
老鱔把單蹼遞給第一個女孩,她在水池邊坐下,戴好泳鏡,雙腳伸進單蹼,手一撐,跳進水中。大家都涌到池邊看。她深吸一口氣,鉆進水里,兩腿并攏,鞭式打腿前進,翻身翻成仰面,再往下潛。一分鐘后她浮上來換氣,繼續入水轉圈,直到老鱔拿起哨子吹一聲,她游近岸邊,爬上來,脫下單蹼,拿給第二個黃發女孩。
幾個女孩輪流穿一條橡膠魚尾,只有你,只有你接過單蹼之后先不穿,而是拿它在池里洗了洗,舀一洼水,手伸進去搓搓,把水倒掉。
我在一邊暗笑。殿下,如果王子捧著那只沾過全國女孩腳汗的水晶鞋跪在你面前,你也會拎著它先洗洗再穿,對吧?比起你來,辛德瑞拉真不是個講究人。
你穿上單蹼,拉下泳鏡,戴好,撲入水中,順勢在水里游了一個大回環,然后雙手往前伸,手掌疊在一起,俯身,側身,仰身,一道道柔和的波動不斷從脊柱蕩下去,傳到臀部、大腿、小腿,最后達到魚尾一樣的腳蹼上。由于水的折射作用,從空氣里看去,你身體的邊緣稍有扭曲,你融成了一攤湖綠的色塊。公主,其他人游泳是在跟水肉搏,跟水交鋒,而你,波浪就在你體內,你一回到水中,它就醒過來,隔著你貼金箔的皮膚跟別的水呼喚、應和。我知道老鱔會選你,海里,陸地上,任何長眼睛的都會選你。
等你們走后,我偷偷跳入池子,潛入水底,俯身,側身,仰身,用腳打水讓自己前進,在剛與你肌膚相親的水中鉆來鉆去,就像小時我母親出去打魚了,我爬到她睡過的地方,在殘留的溫馨氣息里打滾。我養母曾說,有個神為了讓人信他,讓清水變成美酒。公主,我已經信了,你把整池子水變成了讓人醉醺醺的酒。
第二天,你就來上班了。然后你天天都來,除了周一。周二到周五,你每天表演四場,每場半小時。周六周日,來海洋館的游客最多,表演加到一天六場。周一是你的休息日,也是我為見不到你而憂傷的日子。有了人魚表演之后,海洋館給你錄了視頻,編進廣告片里。館內的墻上,每隔一段,掛著一個大方塊屏幕,循環播放那個片子。我們大辦公室墻上也掛著一個電視屏,每天播映十二小時。也就是說,我每天至少能看到你九十遍。
有一種海洋哺乳動物叫海牛,跟大家認為是“人魚”的儒艮同屬一目,都很丑,丑得也很像。海牛的聽力只能識別高頻聲,它們感知低頻聲的能力退化了。而船的發動機聲恰好是低頻,海牛常因聽不見馬達聲,跟船撞在一起。
對我來說,愛是一艘發動機嗡嗡作響的船,朝我沖過來,我跟它正面相撞,魂飛魄散。
頭場表演是九點半,我從九點開始盯著辦公室墻上羅馬數字的大鐘表。沒有你,世界跟馬里亞納海溝一樣黑暗無光。同事們坐在岸上的長凳上吃早飯,我吃完我那份,跳進水里來回游動,想象自己是個大熱水袋,以心頭的焦躁為熱源,替你把池水暖熱了0.0001度。你通常在九點零五分走進來,溜著墻邊走,低著頭,像一只若有所思的海馬。我把頭探出水面,讓光照在臉上,公主,你帶來光,海里所有的光。你臉上有護膚油的香味,頭發里有洗發水的香味,嘴唇上有一點唇膏的紅色,有你小聲跟同事們打招呼,朝我揮手、微笑——那個笑只給我,每次都讓我肚子里翻攪起一陣沙丁魚風暴。
九點十五,你從更衣室走出來,已經換上了比基尼泳衣,所有香味都洗掉了,嘴唇上的紅色也抹掉了。要下魚缸,身上不能有任何化學物質用品,但你每天還是會把嘴唇畫紅——為了給地鐵上那些人看嗎?我不明白。公主,那些涂料只能遮蓋你的美。
九點二十,你在池邊坐下,雙腳和半截小腿伸進水里,探身把綢布魚尾放進去浸濕,再把兩條鉛塊綁帶圍在腳踝上,好讓自己更易沉向水底。
九點二十五,你提著單蹼和魚尾,走向通往巨型水族箱的過道。海洋館響起歌曲《深海之下》,提示游客,人魚表演要開始了:
Under the sea在海底
The newt play the flute蠑螈在吹笛子
The carp play the harp鯉魚撥動豎琴
The plaice play the bass比目魚彈奏貝斯
And they soundin’sharp它們大聲尖叫
The bass play the brass低音歌唱家在演奏銅管樂
The chub play the tub白鮭吹起大號
Under the sea在海底
Each little snail here每只小小的蝸牛
Know how to wail here都知道怎樣高唱
That’s why it’s hotter這就是為什么這里更棒
Under the water在水下
Ya we in luck here我們很幸運……
這是電影《小美人魚》里,一只叫塞巴斯蒂安的寄居蟹唱的歌。最大的水族箱對面,有一爿階梯看臺,母親帶著孩子,孩子帶著爆米花、烤香腸、水母氣球、毛絨海龜,男人們帶著青春期曾對人魚發過的春夢和不那么純潔的熱望,他們擠擠擦擦地坐下來,等著,等你。
在他們看不到的后臺,有一條鋼管梯子,你像游泳的人從水里爬上岸一樣,從岸上爬到水缸邊緣,在那兒的一小塊平臺上坐下來,透過敞開的門,我遠遠看著你把雙腳伸進單蹼,像穿褲子似的用一套左右扭動的動作把綢布魚尾拽到腰間,最后你戴好泳鏡,理一理長發。
九點二十九分,你手攀著最后一根鐵桿,將下半截魚尾伸下去。魚尾一進水就還了魂,像奧菲利亞的長發似地飄蕩。你款款扭動腰肢,作為預告片。從外面觀眾的角度看去,銀幕上沿的邊緣處,一條尾巴入畫了,掌聲和歡呼響起。
九點三十分鐘,你松開手,慢慢下降,猛地往后彎身,頭下腳上地仰面亮相,在水中畫出一道S形弧線。人們反而安靜了,美是一種權威,它帶來的震懾讓人噤聲,只有一個小男孩大聲發表他的創見:媽,美人魚!真有美人魚!
你的皮膚蒼白發藍,好像皮下流的是藍色的血,光線透過水,成為你身上的金色斑紋。你以束手就擒的姿勢伸直雙臂,鞭式打腿,緩緩前進。魚尾飄在水里,拖著兩條長長尖梢,像飛在天里的風箏被風吹出陣陣顫動。海底一塊大石頭旁坐著一架骷髏,你向它游過去,拉起一只白骨的手握一握,跟它打招呼,這動畫片般的一幕讓觀眾笑起來。你放下白骨,若有所憾地揮手道別,升到海面去換氣。綢布上的亮片閃爍,你潛下水游動一陣,再上去換一口氣,上上下下,回環翻轉。
以一場電影的長度比例換算,反派該登場了,果然,兩條烏翅真鯊一前一后到來,以其祖傳惡名讓全體觀眾心跳加速。你懸在空中,盯著鯊魚的身影,轉動身子,做周旋狀,做恐懼狀,身姿不失優美。當然,這是斗牛士和牛、吹笛人和蛇的那種周旋和恐懼,僅具表演意義。鯊魚兜個圈子,游弋而去。
已愛上你而不自知的小男孩松一口氣,問:鯊魚為什么不吃美人魚?他媽媽說,因為他們是好朋友。
不,女士,沒人是公主的朋友,公主只有臣仆。
九點四十分,你游向通往隧道的出口,開始皇室巡游。人們紛紛起身,像聽到花衣魔笛手的笛聲,不由自主,眼睛緊盯著你,跟著往前走,走進山洞一樣的隧道。你邊游邊向人招手,像午后的少女在花園漫步,悠悠篤篤,自得其樂。你從假珊瑚叢里游出來,好像穿過灌木間的小路,把手伸向成群游來的心斑刺尾魚、蝙蝠鯧、小丑魚,像伸手撲蝶。
而正如所有少女都近于死亡,死神一樣拖著長尾的蝠鲼悄然而來,揮動兩翼,飛過你頭頂,投下不祥的陰影。如果沒有你,蝠鲼只是塊會飛的桌布。公主,這一缸偽造的海沒有靈魂,是你暫時充當它的靈魂,讓它有了種童話式的真實。
最后音樂響起,告別曲目是《我心永恒》。你朝人們揮手,做戀戀不舍狀,雙手在面前畫弧,以水的波紋組成心形,再畫一次,畫出最大號的海龜那么大的心,隨后轉身,消失在一大塊礁巖后頭。
演出結束了。孩子在路過的第一個售賣亭買了人魚玩具,握著絨布尾巴,讓它在空氣中波浪式前進,母親一路說人魚不夠美,脖子上有頸紋,一顆牙齒不整齊,胳膊一揮還有蝴蝶肉,父親沉默不語,他心里的暗房正一張張沖洗眼睛攝下的底片,懸掛在他私人畫廊最顯眼的位置,今夜那個酣暢淋漓的時候,床上會有三個人:她、他和他腦中閃現的你。他帶著惡狠狠的快意,想象如何鎮壓那個會翻浪頭的半人半魚之身。與此同時,你回到那個小平臺上,惡狠狠地扯掉假魚皮,讓它翻出寒傖的白布里子。
用不著血和蟾蜍毒液制成的藥,時間一到,魚尾自然變成雙腿,你爬下梯子,拎著單蹼、魚尾和鉛塊綁帶,回到辦公室,在門后掛鉤上摘下浴巾,走進更衣室,在淋浴噴頭下沖沖身子,裹著毛巾走出來。辦公室角落里有張舊沙發,是副館長辦公室里淘汰下來的。你把單蹼、魚尾、鉛塊綁帶放在沙發旁的地板上,在沙發上坐下,長出一口氣,等,等下一場。
一折起雙腿,你的身子整個淹沒在白毛巾里,像只毛絨絨的豎琴海豹。兩場表演之間的時間,你不斷給自己喂零食,鱈魚干、魷魚絲、香酥小魚。你總在吃,一閑下來就吃,好像你體內有只胃口奇大的抹香鯨,一邊咀嚼,一邊舔手指尖上殘余的咸味。
男同事大鱸湊上去跟你聊天,他坐在沙發扶手上,把他的手機伸到你面前,歪著身子跟你一起看,你們發出二重唱似的笑聲。我遠遠看你,不敢靠近。視頻里有人在唱歌,你也跟著唱。在離你最遠的角落,我悄悄往池子里滑下去,溜進水中。我從絕望的空氣里逃走了,只有水永遠不會推開我,水讓我感到安全。我屏著氣,從水里仰頭看你,你是一團白茫茫的影子,像天邊的云。
2
地球上,海洋總面積約為3.6億平方公里,占地球表面積的71%。人身體里也有70%是水分,那么,類比一下,海洋就是地球的眼淚、血液、淋巴液、消化液。海上起大風暴,是聲淚俱下,河道里激流奔涌,是血脈賁張。
不過海洋館里養魚的水,不是真的海水。即使在臨海的城市,要把海水運進海洋館、消毒到能使用的程度,代價也太高了。因此人們把海水曬干,收集析出的結晶,運到海洋館,再像廚師做湯似的,兌水,嘗嘗,還咸,再兌水。調好一大鍋人造海水,把魚放進去,蓋上蓋,計時五十分鐘,上桌,您的玳瑁石斑魚赤魟烏翅真鯊混合湯好了,請慢用。這是我們海洋館的笑話,同事們穿上潛水服,下去清理缸壁上的藻和水底污泥,有時會說:我下去喝口魚湯。
人和魚都覺得夠逼真的,沒什么怨言。對我來說,人造海水和真海水的差別,就像機器人和人那么大。不過如果沒法生活在真海里,那海洋館也挺好。
你剛到海洋館,潛水員小鮑帶你到處逛,你在水母區停留最久。真巧,我也最喜歡這里的水母區。水母拖著觸手,像舞蹈演員渾身飄帶,逍遙地舞過去。每種水母的傘不一樣,巴布亞硝水母撐起一把斑點傘,猶如小孩簡筆畫里帶圓點的蘑菇。黑星海刺水母的傘上有一大朵雛菊。桃花水母傘上頂著四瓣花。黃金水母其實不像金子,像玻璃碗里掉出剝了皮的橘子。倒立水母觸角朝上,圓盤朝下,一群群漂浮,像一片被掀翻的水晶桌子。海月水母因為身子太透明,各個海洋館給它們的大缸里,都點著變色霓虹燈,一會兒藍,一會兒紫,一會兒紅。光穿透它們,給它們染色,讓它們一會兒藍,一會兒紫,一會兒紅。它們一輩子生活在迪斯科舞廳里。
在海月水母的那半面玻璃墻前,你讓小鮑給你拍了照。公主,如果帶你游覽的是我,我會好好給你講它們的故事,它們的秘密。比如:水母沒有眼睛、心臟和大腦,對它們來說整個世界的意義就是浮游生物和小蝦。桃花水母在5.5億年前就有了,它們把東西吃進去,殘渣由同一個口子排出來,也就是說,它們的嘴跟肛門是一回事。黑星海刺水母會吃其他水母。黃金水母是無毒的,你可以走到后面喂食區,偷偷把手伸進去摸它們。
而且,小鮑錯過了最了不起的東西:就在水母區東面那個方形水缸里,住著燈塔水母,透明體中間一塊紅彤彤的東西(那是它的胃),在一定條件下它能逆轉生命周期,從成年期回到幼年期,重新發育一遍,像銜尾蛇一樣成為一個無限循環的閉環。人們說,那就是永生。
像不像愛?愛,真正的愛,有無數次打亂再來的機會。愛能繁殖它自己,重獲它自己,其過程甚至不需要另一方參與。
我的故鄉在海邊。
我養母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她帶著我和姐姐在海灘上玩的時候,我們會撿到水母。她講水母的故事,講各種奇怪的海洋生物,也講這遼闊咸水中的秘密,講“從海洋到陸地”的故事:
3.7億年前,一群同類中最有進取心和勇氣的肉鰭魚從水里爬上陸地,爬得極吃力,在它們身后呆呆張望的是甲胄魚、盾皮魚、裂口鯊。那時地面上一只動物也沒有,只有植物,松葉蘭、石松、木賊,樹狀蕨類組成的早期森林遮天蔽日——這些樹將變成煤,為幾億年后肉鰭魚的后代提供火,提供溫暖。
等進化到可以水陸兩棲,它們中有一部分又后悔了,連肺和乳房都備好了,卻又轉頭鉆回海水中。這些懦夫的后代是海龜、海蛇、海獺、海獅、海豹、海豚、鯨、北極熊,每一代母獸哺乳時,那乳汁就是另一種可能性留下的遺產,是畏葸的印記。
后來,鰭進化成了恐龍粗壯的四肢,又一點點變成了鳥爪、馬蹄、熊掌。
后來,后來,再后來,變成了人的胳膊腿。令肉鰭有力氣攀爬的內骨骼,演化出了鉆木取火、搖紡車、制木乃伊、扣扳機、彈鋼琴、敲擊電腦鍵盤的十根手指。
而3.7億年前被它們拋在身后的魚,到今天還是魚。這么長時間,這么多年,肉鰭魚的后代都飛上月球了,它們只演變出一些彩色鱗片、頭頂吸盤、發光背鰭,還有放電、放毒、充氣、裝死、噴墨水、改變體色等雜耍似的小技能。
人類把這些親戚運到海洋館里,養起來,像觀賞小丑和魔術師一樣,看著那些千奇百怪、胸無大志的進化成果,慶幸自己站在玻璃缸的這一邊。
至于“人魚”,則是人對這些落后太遠的前同伴的一種善意揣測,揣測它們畢竟以另一種方式追上一段,在進化的岔路上也擁有了面目、腦子,有了語言,有了成規模的族群關系,能分開拉屎和做愛的口子,也能對繁殖伴侶產生感情,甚至能享受喜怒哀樂。
航海家哥倫布在1493年的航海日記中寫道:“人魚不像寓言中描寫的那么惹人喜愛。它有兩只深陷的小眼,沒有耳輪,偌大的鼻子連著上唇,隆然鼓起,兩只可以閉合的鼻孔位于頂端;下唇內斂,嘴邊生著稀疏的短髭。前身兩側各有手臂似的前肢一條,頂端外側尚有指甲,與大象相似。后肢退化,肥大的身軀向后漸漸收小,末端有一似魚尾鰭的扁平尾巴,外形呈紡錘形?!?/p>
他描寫的應該是海豹或海牛,太蠢了,這家伙!人魚不是任何丑東西的錯認,人魚就是人魚。如果它美,它就是真的。如果不美,就不是人魚。
所以公主,你那么美,你必定是人魚。
愛上你的第七天,早晨,我走進辦公室,同事們都還沒來,水平如鏡,我對著水面打量自己。我是個結結實實的雄性,甚至可能是整個海洋館最英俊的雄性,身高一米九五,體重一百公斤,皮膚黝黑,耳朵有點小,唇邊蓄了點胡子(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馬上刮掉)。
我還是個禿頭,但這不是缺點,大部分男人三十五歲之后都禿,我只是搶跑了幾年。何況,如果真存在人魚,他們很可能也是光頭,因為頭發的作用是保護頭顱,在海里,頭發只會礙事,跟珊瑚或海藻纏在一起,害他們喪命。所以我的腦袋算是禿得恰到好處。同事們偶爾摸著我的光頭說,鮫叔(這是我的名字),你的腦袋真光滑,真可愛。
還有,我游泳游得特別好,坦白說,公主,比你還好,畢竟我是海邊長大的。
我還有個優點:我善于沉默,我是最好的傾聽者,好多同事把我當做一個沒出口的郵筒,跟我小聲罵罵老板,講講心事。他們知道我不會傳話,不會泄露秘密,所以聊天也不避開我。比如獸醫鮮鮮給海豚測完體溫,坐在我身邊往表格上登記,跟馴養師阿魷說,我上周去競聘那個新崗了,我準備了一個月寫了好幾稿,面試也很順利,副主任都說我沒問題,最后你猜怎么樣?今天結果出來,他們選了前主任的侄女,哼,哼哼。
又有一次,阿魷跟鮮鮮說:每次我們小組四個人下缸刷藻,十次有五次,小魯都不下。每次她都跟組長撒嬌,今天我可不行,我身上不方便,一下去就給你們把鯊魚招來了哈哈哈哈哈……她一個月都不方便幾回了?她那里是不是長了個浴缸塞子,一拔塞子就能放血?
小魯也有不滿,她跟潛水員大鱸說:我們幫鮮鮮拿橡膠管子給動物吸胃液,因為第一次是我做的,后來每回鮮鮮都把管子往我手里一塞。是,用嘴巴吸,有點惡心,可你才是獸醫啊,為什么好像順理成章該我干呢?
他們也聊你。從談話中,我東一句西一句搜羅關于你的信息,拼起來,拼出你的故事:你雖然是公主,但你父親不是海里的王,他是很遠很深的山里一個普通人,有兩條參差的腿。他四十五歲時成婚,娶了三座山之外的你母親,你母親是個聾啞人,比他小十五歲,不過身體健康。身為家中長女,你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從舞蹈學院畢業后,你在健身房當過教練,在藝術館當過伴舞,兩年前你在某個海洋公園看到人魚表演,仿佛聽到某種召喚,立即跑去應聘,從此一共有五個海洋館的觀眾和魚群擁有過你。
你還有個男朋友。有一次潛水員大鱸走進來,過去跟你說話。阿魷湊到小魯耳邊(雖然女人們對彼此不滿,但面對面的時候還是會摟著肩膀親密說話)說,瞧,以前大鱸總給你帶咖啡,現在他又找那位獻殷勤去了??扇思沂怯心信笥训陌?。小魯往你那邊看一眼,說,她有男朋友了?我就坐在她們身后,心里回響小魯那句話:有男朋友了?
幾周后我看到了你男朋友,應該說,我是先聽到他的,辦公室一墻之隔,是后院停車場,我聽到一陣輪胎摩擦聲,一輛車急速開過來,又急剎車,車門打開,一個年輕的雄性聲音清了清喉嚨,響亮地發出一個噴吐聲,車門重重甩上。兩分鐘后,辦公室的門推開——沒有敲,是直接推開的,一個人走進來。
他穿一身黑底白點襯衣像黃貂魚,雙眼嘴巴上短下凸像鮟鱇魚,頭發炸起來像獅子魚,就這么一個人,他自我介紹說是你男朋友!
我很希望他是個精神病患者,男朋友云云都是胡說八道,因為他連做公主的鞋匠都不配??赏聜兌紝λ芸蜌?,讓他坐在你常坐的沙發上等。鮮鮮說,她的表演剛到一半,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搖頭,朝墻上的屏幕一伸下巴,我看這個就行。
老鱔進來拿東西,我聽到他小聲跟大鱸說:……開的是藍鳥。
什么鳥?他能騎著鳥飛行?那我倒要對他肅然起敬(當然我猜得到那是一種汽車的名字)。大鱸的眉毛往腦門上蹦了一下,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段倚挠篮恪返母桧懫饋?,兩分鐘后,你從那扇門后面濕淋淋地走過來,一手抓著單蹼、魚尾和鉛塊綁帶,一手拿下毛巾,擦擦臉,怔住,笑道,哎呀,你怎么來了?
他朝你走過去。你轉頭跟房間里的人說,這是我男朋友巨猊。人們紛紛說,知道知道,他說過了。你男朋友好帥呀,還來接你下班,好體貼呀。巨猊走到你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抓起你手里的毛巾,把你身子兜住,皺眉道,趕緊裹上,這么多人。
地面的空氣讓我窒息,我從遠遠的角落滑進水池,吸一口氣,沉入水底。
你走進浴室,去沖掉身上的“魚湯”,關門之前回頭一笑。巨猊在浴室外等你,疊著手,腳尖不斷抖動,那道讓人心煩的震顫都傳到水里來了。幾分鐘后你濕著頭發走出來,嘴唇上抹了紅顏色,挽著你的提包。你們并肩離去,他個子比你高一頭,低頭跟你說話時,手從后面握著你后頸,像人要把一只貓拎起來的姿勢。
公主,如果你身邊的人是我,我會跟你說什么?
我會給你講故事,講人魚的故事,是我小時養母給我講的。
3
故事發生在海邊一個小國家。國王是個心地很好、缺乏才能的人,他有一位睿智的首相幫他治理國家。首相大人博聞強識,并且像《暴風雨》里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似的,懂得法術。記載法術的古書收藏在皇家圖書館的小閣樓上,妻子因生產而喪命后,首相就整夜待在那個小閣樓上,研讀那些書,排遣痛苦。
亡妻留下一個男孩,首相給他取名蕓香。蕓香是悲傷、哀嘆的意思。他給孩子的,差不多就只有這么個名字,做父親該付出的陪伴、親昵與慈愛,他統統賒欠,只登記在心里一個自知永不能清償的賬單上。
在祖母和其他家人的照料下,蕓香慢慢長大,很正常地長成一個寡言、憂郁的孩子。他最好的朋友是國王的獨生女玫瑰。兩人經常手拉手在海邊散步,海邊礁巖下一個山洞叫做“家”,搬了畫冊、蠟燭、玩具放在里面。
他們一同去偷國王酒窖里的酒喝,醉倒在桌子底下,睡成一堆。人們都認為他倆早晚會成為夫妻。變成少女的玫瑰,也感到愛意在心中萌發。在別人面前,她是個瓷娃娃一樣嫻靜的公主,陪伴她父親接見外國使節,她可以幾個小時端坐不動,嘴角帶著半溫不熱的笑。唯有跟蕓香在一起,她才顯得激情洋溢,完全不吝惜含情脈脈的眼光。她敢于劈手奪下他正在吃的蘋果、自己啃上一口,也敢于在游泳回來躺著曬太陽時,親昵地拂掉他額頭的沙礫。
然而,蕓香待她并不比普通朋友多點什么。玫瑰拋來那些蛛絲一樣細而發亮、難以忽視的訊息,他都接受,但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接受了。他常對著海浪出神。有時他仿佛坐在一個透明的繭里。玫瑰問,你在想什么?蕓香說,我在想在這海水下面,被埋葬的那些秘密……你知道么,我母親是海葬的。一提到母親,他就露出復雜難言的苦笑。那笑宛如鼓風機給她心頭愛火吹去一股強風。
他也像父親一樣,癡迷讀書。十五歲那年,他在某本書里發現一則記載:幾十年前遙遠的北方國家,有術士發明了一種神奇的鏡子,可以映出人心中最思念的人的臉,笑貌如生,本國有人斥巨資訂購,但載著鏡子的貨船在距離港口幾里的地方遭遇暴風雨,沉到海底去了。買鏡人想再重訂一面,得回的消息是術士已因心疾猝逝,制鏡的秘訣也未能傳下來。
蕓香跑到父親辦公室里,舉著書,把那段記載給父親看。首相抬起頭,顯得很冷淡。他說,哦,我知道。只是個傳聞,不一定是真的。
蕓香垂下手。如果是真的,那面鏡子肯定還在海底的船里……
他父親又低下頭,去看面前的文件,說,那又怎么樣?
蕓香說,只要我潛水去找到沉船,就能找到鏡子了。
找到鏡子又怎么樣?
蕓香大聲說,我就能在鏡子里看到母親!
首相仍然沒有抬頭。他不想告訴蕓香,十幾年前他在這本書讀到這一段,產生了一模一樣的想法,但他少時曾在海中溺水,此后一直有很嚴重的恐懼癥,他嘗試了很多次,最遠一次走到了水沒過膝蓋的深處,渾身顫抖、呼吸困難,最后四肢并用地逃回來,伏在沙上痛哭……他翻了一頁,平靜地說,兒子,你該把時間用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蕓香垂下頭,轉身出去,輕輕帶好門。首相盯著那扇門盯了一頁書的時間,仿佛兒子的背影還有個漸漸淡去的虛像留在空氣里,從前蕓香的母親也是這樣,輕手輕腳地送來一碟三明治,有點夸張地做出踮著腳尖、上半身一下一下往前探著走的樣子,嫣然一笑,又輕手輕腳地走開,帶好門。
第二天,蕓香又來了,他說,父親,你讀過的書里有沒有那種……人吃了能在水下呼吸的藥?他父親一聽,就明白他想干什么,猶豫一下說,有的。
蕓香喜動顏色。你能不能造一些給我?他父親沉下臉。不行。
為什么不行?
你要那種藥干什么用?
蕓香小聲說,在海里游泳時用。
你是想到海底找沉船,找沉船里的魔鏡,對不對?
蕓香低下頭。他父親說,太危險了。即使傳說是真,海那么大,找一艘沉船就像在一片沙漠里找一塊石頭。何況那只是個縹緲不實的傳說呢?你到底要在這件事上浪費多少時間?趕緊打消這個念頭!讀讀書,甚至練練網球,都對你有益。去吧。
此后幾天蕓香再沒提起沉船和魔藥,首相以為這事過去了。又過了幾天,他被請到玫瑰的書房里去。公主跟他面對面坐下,她拿起一本綠色皮革封面的書,聲稱要請教一些關于柏拉圖《對話錄》中的問題。問答進行十分鐘后,她漫不經心說,啊,忽然想起,我前幾天在另一本書里讀到一種魔藥,人吃了它能在水下呼吸,而且不怕海水的壓力,能像魚一樣游泳……我聽說您會制造這種藥?能不能幫我造一些?
首相微微一笑,轉動目光向四處看,房間西面有一扇繪著宮廷場景、鑲嵌著象牙和珍珠母的六折屏風,其后似乎有細微呼吸聲。玫瑰見他往屏風處看,慌忙催道,您幫不幫忙?我真的很想要!下下個月是圣誕節,這個就當是您提前送我的圣誕禮物,行不行?
首相知道,如果他再拒絕,玫瑰可能還會搬出她母親,甚至她父親。他帶著一絲苦笑點點頭,好的,殿下。
七天之后,仍在這間書房里,首相把一只玻璃瓶交給玫瑰,里面裝著紫色的液體,他緩緩說道,每次一小匙,不要貪多,不要使用超量,人的身體每次能承受的藥量就那么一匙。他朝六折屏風后面看一眼,又說,這藥能讓你在海中像魚一樣自如,但一次的藥效只能保持三個小時——我親自試驗出的藥效,是三個小時。
屏風后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音,像不安的屁股在凳子上扭出的聲音。首相繼續說,我是個老人了,我身體需要的能量比年輕人少,所以藥水在你們身上的有效時間只會更短。他望著玫瑰說,喝下藥水后,手指間會長出蛙一樣的蹼,脖子上也會裂開魚鰓,藥效一旦過半,透明的蹼開始變灰、萎縮,鰓也慢慢合攏,那時,一定要趕快返回,切記,切記!
玫瑰大聲說,謝謝您,我會記住的!首相起身告辭,帶門出去,在門口走廊里靜靜地站了一陣,只聽門里爆發出兩個孩子的呼叫。玫瑰那鳥似的尖脆聲音里,夾著蕓香那變聲期的、沙沙的笑聲。父親從沒聽過兒子這樣的歡聲。他心頭一酸,卻也夾雜一點欣慰,搖著頭,帶著心頭新的擔憂的重壓離開了。
隔著一扇門,蕓香叫嚷著,原地蹦跳轉圈,宣泄了一通愿望滿足后的興奮,喘著氣倒下去,跟玫瑰并肩躺在窗前的地毯上,他舉起玻璃瓶對著陽光看,紫色的光在額頭臉頰上流動,他說,你知道么?我父親有恐懼海水的毛病,可他居然為了我,在海里泡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他把瓶子捂在胸口。玫瑰彎曲手臂,支起頭顱,半截身子抬著看他,一下一下眨眼,蕓香轉頭,朝她甜甜一笑,她感到整個人輕得要飄到窗外的藍天里去。
當天下午他就試了第一次。他赤裸上身,只穿短褲,手執一只酒杯走進海水,杯里有一匙藥水,等水沒到胸口,他一飲而盡,拋掉酒杯,低頭撲進海水。
身周一陣裂開似的疼痛,然后是癢,手指腳趾脖子都癢起來,咬牙忍過那一會兒,痛和癢消失了,他抬手,摸到脖子上裂開了三道鰓。他還一直小心翼翼地憋著氣,此時試著慢慢呼吸,只覺得清涼的海水從鰓那兒流進來,在舌根留下一片咸澀,又流出去,一點也沒有窒息的感覺。他看看手,手指間果然長出了透明的蹼,再看看腳,雙腳變得長而扁,腳趾間也有蹼,正如蛙的腳一般。他試著向前游,只覺身子從未如此輕盈,也從未能游得這么迅捷。海水細微的流動,皮膚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他懷著沉默的狂喜,往深處游去。
根據傳聞中的航線,蕓香在地圖上劃出沉船可能存在的區域,他為自己做好計劃,每次探索一小部分。玫瑰對潛水并無興趣,當蕓香潛入海中,她帶著書和糕點,坐在礁巖下的“家”里,等他回來。那三小時的藥效,蕓香嫌太短,他把一匙藥液裝進一只小瓶,以熱蠟封口,掛在脖子上,等前一份藥量的時效將至,他在水下把瓶放入口中,咬破封蠟,吞下藥液,這樣就可以在水下再待三個小時。
其實他還試過三個三小時,但藥力尚未盡,體力先一步耗盡。一旦感到困乏昏眩,他就明白自己太貪心了,趕快向海面浮上去。期間他想捉條小魚充饑,但遇到的魚太少,而且那些家伙一擺尾巴就逃出老遠。終于從水中探出頭,天已全黑,遠處一顆微弱的光,是玫瑰為他點的火把。
他劃動軟綿綿的四肢,朝那點光游去,一到淺灘就倒下了,潮水一次次撲在他身上,想把他推到更安全的地方。玫瑰蹚著水跑過來,連拖帶拽,把他弄回“家”里,給他擦干身子,拔開一只酒瓶塞子,倒一點酒在牛奶里,喂他喝下去。過了一會兒,蕓香才能說出話。他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玫瑰心中說:從等待你從海中回來的第一天。她嘴上說,你下次再這樣,我就把剩下的藥倒進大海,你也休想讓我再去跟你父親求藥。蕓香說,你放心……我只想見我母親一面,并不想死在海里。
孩子總要被火燙過手才知道那種花不能摘。此后蕓香的探索變得更小心,他在腰帶上系了銅哨和指南針,又拴了匕首。從灑著陽光的空氣里沉入水中,四周一點點暗下去,明朗的光線紛紛在他身后停住腳步,像被一項律令約束著,止步于異國的國界線。那些光的小箭頭仿佛在說,別去了,跟我們在一起吧,留在我們身邊吧,瞧那下面多黑,多可怕!你再往下走,我們就不能保護你,不能給你溫暖和活力了。
可蕓香從不回頭。他一直向下潛,猶如從早晨走回黎明,走回拂曉。再下去,人的眼睛就沒法看清東西,幸好父親的魔藥令他的雙眼也起了變化,能跟海洋生物一樣,在幽暗中視物。跟光一起消失的,還有聲。深海的世界,靜得所有聲音都融化了,那寂靜本身就像一種具有妖異力量的聲音。蕓香心里僅余的一點恐懼和雜念也消融了,靜下來了。他向更深處游去,一切徹底黑下來,有些發出熒光的海藻和水母漂浮著,像會飛的星星,又像提著燈走夜路的人。他向更深處游去,直到遠遠看到下面黃色的砂地,那就是海的底部。
海下跟陸地上一樣,有高山,有峽谷,有些谷地被繁茂的珊瑚覆蓋著,角珊瑚的枝杈像樹枝一樣,只是枝上沒有樹葉,長著???、水螅,柳珊瑚的觸須像柳條一樣柔軟,還有腦珊瑚,蕓香見到的最大一個腦珊瑚,足有他父親的辦公桌那么大,就像從一個巨人的頭骨里捧出來的。海底花園的色彩,比人間花園更艷麗,深紫、朱紅、橙黃、湖綠、淺粉。各色的魚像鳥兒似的在樹枝之間穿梭。但蕓香不能學魚那樣自在地鉆來鉆去,他的皮膚上沒長出滑溜溜的鱗片和黏液,容易受傷,只能非常小心地游過去。
在更深的海里,他曾遇到劍魚,它頂著一柄永不歸鞘的長劍,四處巡視,用桔子那么大的眼珠瞪了他一眼。他還見過一頭遍體通紅的巨型烏賊,一條年輕的灰鯨——說年輕是因為它表皮還很光滑,沒那么多被螺旋槳打傷、跟同類搏斗留下的傷疤。據說鯨的記憶力很好,蕓香很想問問它有沒有見過一艘沉船,可惜他不會講鯨的語言。
也有些時候,一整天六個小時他連一條大點的魚都見不到,海像一座藍得發黑的荒漠,這時他想起父親的話,“就像在一片沙漠里找一塊石頭”……不過他也不寂寞。母親的骨灰灑在海里,因此每滴海水中都有母親的氣息,想著這個,他就覺得跟整座海都很親。
他不是每天都有機會下海,父親安排的課業任務仍要完成,而他覺得父子間有種默契:得更好地完成學業,才有資格使用魔藥。一個月過去,第一瓶用盡了。玫瑰再次叫人去請首相來。這次首相沒來,只讓傳訊的人帶回同樣一瓶藥。此后這成了慣例。每次她并不送蕓香下海,只估量他快回來時,到海邊來,坐在巖洞里等著他,等一個影子從黃昏的海波中立起,一身金光,朝她走來,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分。天黑了,她點起火炬,插在沙地上,作為給他的指引。有一天她聽著海濤,心中浮起一個想法:她和蕓香的父親同樣在等,等蕓香死心,等他拋開那些念頭,回到正常生活的軌道上……
我想你也猜出來了,沉船肯定會找到,否則故事還有什么意思?那天蕓香的探索臨近結束,他打算“爬”到前面一道山脈的山頂看看,就轉身回去。這片海域有一道溫暖的洋流通過,海洋生物,魚群像彩色的云,在山腰飄過。山頂到了,望過去,山那邊一片御花園那么大的空地,遠遠一條大船歪躺在那兒,猶如一只睡著了的巨獸。
有一陣,蕓香懷疑是藥物造成的幻覺,他慢慢游過去,心里懷著恐懼:那船會驚醒,坐直身子,鼓足風帆朝他撞過來。越靠近,船顯得越大,能想象它迎著陽光遨游的威風。船身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藤壺,像是中了詛咒、起著毒皰的皮膚。桅桿斷了兩根,帆索都爛光了,舷側還掛著一條救生船,說明當時災難來得多么突然,人們甚至沒來得及放下所有小船。蕓香先繞船游了一圈。呼吸有點困難,他知道該走了,可還是忍不住游向船艙入口。
每個裝滿水的屋子都像一個魚缸,有些門關著,有些門開著,蕓香從傾斜的走廊里經過,從一個個房里看。在某個房間前,他伸手拽住走廊墻上的壁燈,固定住身子,瞪大眼睛。屋里的兩面墻之間,拴著一個吊床,有個人坐在上面,正拿吊床當秋千,雙手撥水,一下一下蕩。
床沿垂下的不是腿,是腿那么長的銀色魚尾。
一條人魚。蕓香張大嘴,一串水泡代替驚嘆,從嘴里咕嘟嘟冒出來。那人魚可能聽到了聲音,轉過頭來,它的頭光溜溜的,額頭下沒有眉脊,直接成了眼睛,下面一對石榴籽兒似的鼻孔,沒有鼻梁鼻翼。那對眼睛大得跟貓似的。有一瞬間蕓香想逃走,可那對目光平靜,坦率,充滿好奇,像幼鹿,或者兒童,怎么看也不具有傷害性。他又不想走了。它胸口有一對跟人類女性一模一樣的乳房。蕓香在心里說:是“她”,不是“他”。
他呆呆凝視,“她”也瞪著他,從頭看到腳,吊床的搖晃停下來。她伸手,點點自己的頭,又一指蕓香的頭,前者光滑得像個水母,后者頭上的短發像??挠|手漂拂。她在旁邊墻壁上撈一把海草,按在頭頂,蕓香搖頭,抬手揪住自己頭發,扯一扯,表示是真的。人魚咧開嘴,發出一個大笑,露出兩排尖尖牙齒。
那真是個笑,純粹,完整,光彩照人。蕓香愈發驚奇,以及不安。驚奇和不安其實是美的回聲。然而他呼吸的困難程度已經達到極危險的地步。他轉身離去,不敢揮手道別,因為他在書里讀到,面對陌生種族(人或動物)不要亂做手勢,它們可能會誤讀為攻擊的信號。
他急速游出船艙,向上升去。一回頭,只見人魚追出來,手抓著舷邊立柱,懸在那兒,銀灰色尾巴像一只手輕輕擺動。
蕓香把頭探出海面,魚鰓消失,鼻孔嘶嘶吸氣。夜空是一口大黑碗扣在頭頂,碗底沉著碎鉆。他用復原的手掌抹臉上的水,想起“她”奇異的笑,忍不住對著星座結出的圖案發出微笑。
玫瑰在火光下問他,今天怎么樣?他說,我找到沉船了。玫瑰一怔,跳起身,腿上的瓷盤和葡萄滾了一地。她尖叫著,拽著蕓香到沙灘上跳舞,蕓香數次張嘴,又數次閉上,把關于人魚的話吞回去。
兩個月后,他終于告訴她:玫瑰,我愛上她了。
過了一會兒,玫瑰說,誰?蕓香說,是我在海里認識的一位人魚。玫瑰說,人魚有名字嗎?蕓香說,有啊,他們人魚的名字是一句歌,她叫……他哼了四個音符的一句調子。玫瑰看著他的笑,面色慘淡。他從頭講:如何遇到,如何再去沉船里找、發現她也在等他,又怎么學人魚的語言,學騎上露脊鯨的背,去游覽她最喜歡的珊瑚花園。
玫瑰問,你愛她,那她愛你嗎?蕓香說,是的。玫瑰問,你們吻過?蕓香說,她給了我一個人魚的吻,她們的吻,幾乎等于咬……他快活地眨眨眼睛,不再說下去。玫瑰又問,魔鏡你不找了嗎?蕓香想了一陣,說,我覺得是我母親指引我,找到了她。玫瑰不再問問題。
蕓香抓住她的手。謝謝你,你一直支持我,幫我討藥,在夜里為我點起火炬,你是我的燈塔,沒有你,這些統統不可能發生,我愛你,親愛的。他低頭吻了她冰涼的手。又說,我要去求我父親,讓他為我制一種能永久待在海底的藥。以后你來找我,我帶你去人魚們的城市里玩。
他走后很久,玫瑰仍僵直地坐著,坐成一座石雕。
熱戀使人敏銳,也使人對戀愛之外的世界麻木、遲鈍,一切早有征兆,只是蕓香沒注意,每次他夜晚循著玫瑰的火光游回來,發現她總是醉醺醺,而且醉得越來越厲害。他說,是不是海風太冷?你多帶條毯子,不能靠喝酒。玫瑰一笑,我現在喝酒倒是越喝越冷,而且老也喝不醉,奇怪吧?
所以那天夜里她到底是不是喝醉了昏睡過去,永遠沒人知道。大雨只下了前半夜,但足以澆熄火炬,玫瑰沒有再點燃它。
翌日清晨,人們喊著名字,在浸透雨水的海灘上搜尋。
……有人高叫:找到了!
潮水把尸身送到一片淺灘上,那個石膏面具一樣白的臉上沒有痛苦。人們把他抬到空地,有人脫了件衣服,給他蓋上。平臥的蕓香顯得手長腳長,像個真正的青年了。海風吹拂,他頭頂心的幾根頭發動了動。人群沉默地分開,首相踉蹌而來,跪倒在地,抱起死者的上半身,臉貼著臉。緊挨著的兩張臉,一個多皺、蒼老,可畢竟是活的,那年輕的額頭平滑、光潔,但已沒有一絲生命氣息。
玫瑰慢慢走過來,站在一旁,臉上有還沒干的淚??蘼曧懫?,像動物被射中后的號叫。玫瑰呆看著,蕓香膝蓋上方的大腿上,有一圈橢圓牙印,血點已變成黑紫色。她想:那應該就是人魚的吻痕。
好,故事講完了。你喜歡嗎?這是我養母給我們講過的故事里,我最愛的一個。人們為了愛,會干出多少不可思議的事啊……
4
人會愛上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嗎?人會愛上人魚、人魚會愛上人?
你認為呢,公主?
我養母在我幾個月大時收養了我。家里還有個姐姐,比我大七歲。我最快樂的記憶,就是跟姐姐在浴缸里玩塑料鴨子。我少時以可愛著稱,養母的朋友們常來探望我,不管我干什么,吃蛋糕還是玩球,他們都會驚呼,天哪,太可愛了,簡直是小天使!
養母在我和姐姐身上花了大量精力,不過我們還是不滿足,有一年,她參與一項關于動物神經的什么什么研究項目,實驗室里運來一頭俊美的海豚。她為這個新工作頻繁地加班,我和姐姐都很不開心。貪婪不是成人獨有,只是大家容易原諒貪婪的兒童。
姐姐悄悄跟我說,她不會愛上那只海豚吧?
什么?人跟海豚能相愛?姐姐給我講:科學家們曾做過教海豚識字的試驗,在一個注滿水的房間里,負責教學的女孩跟一只叫彼得的雄性寬吻海豚同吃同住。一開始教學進行得很順利,但幾周后,彼得開始不認真學習,總想跟女馴養員親昵、嬉戲。他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愛上照鏡子,打量鏡中的自己(他沒發現自己跟心上人的體貌有多大差別嗎?)。女馴養員打電話的時候,他在一旁大喊大叫,表示嫉妒。
后來,女馴養員在日記里寫道:彼得對我硬了好幾次……他鉆進我兩腿之間,輕咬我身體的各個部分……他可能在對我求愛,他把肚子和生殖器對著我抖動……
這個逐漸滑向失控的實驗中斷于第十周,彼得被送走。他無法承受見不到戀人的痛苦,憤而自殺。自殺方式是沉到池底,不再浮上水面換氣,窒息而死。很可能這并不是單戀。直到幾十年后,那位女馴養員講起往事,仍只叫他“彼得”,對她來說,他不是海豚。
這故事給我帶來長久的震撼。幸好我養母參與的那個試驗也中途停止,那頭海豚在贏得她芳心之前離開,我和姐姐才放下心來。
麗達跟天鵝歡好,金球公主吻了青蛙冰冷的嘴,這些是故事?,F實中,倫敦有位女士跟兩頭公貓結婚,一個意大利青年跟他的牧羊犬宣誓成為伴侶。在我看來,很多愛人、夫婦之間的差別,比人和海豚、人和牧羊犬的差別還大。
有的夫妻互相說話都能聽懂,仍然語言不通,是那種靈魂的“語言”,他們的心也從未對彼此敞開。阿魷說:我爸媽正在辦離婚。
那你難過嗎?
我一點都不難過,從我記事起,他們就分房睡,他們根本受不了躺在一個床上。我媽媽連我爸爸喝水的杯子都嫌,說杯口有臭氣。他倆的杯子把手上纏著紅膠布和黃膠布,堅決杜絕混用的情況出現。所以到現在這個年紀才離婚,只能算是亡羊補牢。我一直不明白,他們這么討厭對方,干什么要結婚?
公主,你跟那位巨猊之間的差別,比人和海豚之間的差別還大。從第一次來過之后,他常來接你下班。你帶著他到售票處,跟鯉姨說了一下,他就每次不買票,從正門進來。他那個什么鳥的車子的聲音,我也聽得熟了。等你的時候,他占據你的沙發,腳腕橫擱在大腿上,一面抖動腳尖,一面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跟老鱔他們說這個海洋館的經營有多么失敗,人魚表演這么受歡迎,應該多雇幾個演員,在專屬大缸里表演,額外賣票收錢。有一次海豚米婭病了,被送到辦公室的淺池里養病,鮮鮮給她打針。米婭挨了一針,很不痛快,斜眼看著我們,像小孩子賭氣時歪著頭的樣子,鮮鮮為了安慰她,撫摸她的后背,摸了好一陣,又摟著她脖子,在她的尖吻上親了一下。剛好他在一邊看著,說,天哪,你們居然跟這東西嘴對嘴,好惡心!
還有一次,他笑著說,魚要是死了,你們會不會帶回家清蒸了嘗嘗?那么名貴的魚,不知道什么味兒?下次再有這種好事,你們給我一個電話,我馬上開車來拿,我爸做魚一絕。
這種蠢話,小魯居然還傻乎乎往下接:那你最想吃我們館的什么魚?他笑嘻嘻的。我想想啊——鯊魚,金龍魚,還有,美人魚!小魯立即發出一陣格格的笑,那種表達贊同、取悅而非愉悅的笑。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有時他給你帶來熱騰騰的紙杯咖啡,上面那個綠色美人魚標志旁邊,店員用黑筆寫著你的名字,他笑道:瞧你的名字跟這圖多配!
你就為這么一句平庸情話露出甘甜的笑,掀起睫毛望著他,仿佛眼前是世上最完美的情人,仿佛他不曾當眾批評你的衣服“這么短/這么花/這么低胸,多難看,多俗氣”,讓你難堪得垂下頭。
愛你的人,當愛你每種模樣。公主,我記得你每一套衣服。夏天,你穿黑白條紋的上衣,黑色短褲,像一條泗水玫瑰魚。你那件橙底孔雀藍花紋的連衣裙,穿起來像西太平洋的花斑連鰭魚。
而你穿低胸大擺裙的時候,就像暹羅斗魚,走起路來,魚尾——我是說,裙擺,在雙腿周圍飄動。
冬天,你用一件漆黑的長羽絨服裹住身子,下面露出金色長裙的邊緣,像黑鰓刺尾魚的魚尾。羽絨服的綢面光滑發亮,你是一條黑鰻,在潮濕空氣里游動。
我是不是忘了說,你哼起歌來像年輕的座頭鯨?
還有你的鼻子。我聽見你跟鮮鮮聊起“對自己哪個地方不滿意”,你摸著鼻梁說,我男朋友嫌我鼻子太高,不好看。他媽媽的說法是鼻梁高鼻頭尖,命苦不藏福。哦還有顴骨,他說我的顴骨也有點高。等以后攢夠錢,我想整一整。鮮鮮小聲說了一句什么,你們倆都笑起來。你說,當然啦,那玩意他們永遠嫌??!
最后這句我沒聽懂,人身上什么東西“永遠嫌小”?是不是手腳?或者眼睛?……我只想說:別信那些話。公主,你的鼻子像逆戟鯨高揚出水的鰭,你的顴骨是皮膚下拱起的柔和波浪。如果可以,我想跟著那只鰭游到最遠的海域,我想把嘴唇埋在那波浪里。
月亮無從知曉它寂靜又明徹,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月亮。你不知道你像月亮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有一個早晨,你比往常早來了二十二分鐘,平時你九點五分到,那天才八點四十六,你就推門進來。我正跟大鱸他們一起吃早飯,一口食物差點卡在喉管里。你反常地戴著一只黑口罩,大半臉遮沒了,口罩上沿是一對網著紅絲、睡眠不足的眼睛。你坐進沙發,深深陷進去,雙手環抱在胸口。沒多久,老鱔來了,他走到你面前說,讓我看看。你摘下口罩。這時大家才看到,你的半邊臉發青,嘴角紅腫。
鮮鮮的嗓子第一個炸起來:怎么回事!誰打你了?他還敢跟你動手?她跳到你面前,朝你的臉伸出手,輕柔地握著下巴,把你的臉轉一轉,仔細打量。
不是不是!你啞聲說。他沒打我,我們倆吵架,他一轉頭要走,一摔門,我剛好跑過去追他,那么巧門就拍在臉上了。阿魷說,疼嗎?你說,還能忍,就是不能笑,笑的時候臉疼得像要掉下來。說完你就笑了一下作為演示,演示得呻吟了一下。鮮鮮緊起眼眉,替你“嘶”地吸了口氣,說,別笑了,這幾天你就擺著撲克臉吧,不怪你。
她們搖著頭,口中發出嘖嘖聲。我不相信打你的是門。我難過得說不出話,甚至不敢看你的臉。那座我所愛慕的神殿,他以暴力在上面涂鴉。
你向老鱔仰起臉,怎么辦?今天我怎么演?游泳鏡倒是能擋住那塊青,可是擋不住嘴角。
小鮑說,要是有個全臉潛水面罩就好了。小魯說,用半臉的面鏡、再咬一個呼吸管就行!一個呼吸管立在嘴邊,正好擋住嘴角。老鱔說,好法子,就這么辦吧。小魯脖子一扭,朝老鱔拋去得意的一眼。大鱸搶著說,用我的面鏡吧。鮮鮮說,占人家便宜是不是?那是叼在嘴里的東西,你是想間接親吻?大家都笑了,你沒笑,我也沒笑。阿魷說,用我的,我給你多洗幾遍,弄得干干凈凈,保證沒有煙味,沒有口臭味。大鱸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呼吸管有味?你用過?
大家又笑。你嘴角往上一推,露出一個忍痛的、扭曲的微笑。九點半到了,這天的人魚公主咬著一根呼吸管,像草原上的牧羊兒拔了條草桿銜在嘴里。觀眾沒覺察到異樣,照樣在你出場時鼓掌,照樣“哇”。同事們議論,嘆氣:長得帥有什么用?打女人……
一個星期過去,女同事紛紛給你帶來散淤的藥和偏方,你那半邊臉逐漸變色,青黑轉成深紫,嘴角邊緣一圈黃綠??吹贸瞿阈r沒那么疼了,但還有別的痛苦攔住你的笑容,不讓它浮到臉上來。
幾天后我們接待了三十名自閉癥兒童。小鮑和志愿者帶他們把海洋館游覽一遍,在隧道里看人魚表演,在劇場看魔術,看大鱸在水中騎著海豚米婭前進,看海豹西蒙滑滑梯。等孩子們排隊撫摸過了莉莉和米婭,小鮑又把他們領進大辦公室,讓他們看獸醫鮮鮮怎么給生病的企鵝抽血。
你換上海洋館制服,走進來,小鮑說,瞧,她就是剛才的人魚阿姨。人魚阿姨美不美?有幾個小人低著頭,眼神漠然,剩下的小人和大人們說,美!
你向他們揮手。我在小人的叢林里朝你望去。即使在這個時候,你的笑也只是淡淡的一點,還沒有平時十分之一的熱量。有個孩子的母親盯著你的臉頰,盯得呆住,你摸摸臉說,哦,這個,您別怕,這不是被動物打的,我們館的動物都非常溫順,非常善解人意。
又過兩個星期,你才能不用呼吸管遮住臉。第二十七天,他到辦公室里來了。
當時其他同事都去外面飯館吃午飯,你盤腿坐在沙發上吃飯盒,你自己做的金槍魚沙拉,鹵雞蛋。為了減一點體重,練好倒立,我跟你一樣在節食。不過你從飯盒里夾一枚蛋給我,我當然不會拒絕。你笑著說,鮫叔,接??!一揚手,褐色圓卵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我準確地預判出弧線軌跡,一側身子接住它,吃下去。你說,好吃吧?我點頭。就在氣氛最好的時候,門一開,巨猊走進來。
你把飯盒放到沙發扶手上,站起身。他根本不看我,上來抓住你的手腕一拖,拉著你到墻邊,他不是想躲開我,他只是想讓你不舒服,讓你感到威脅。他低頭湊在你耳邊說了兩句話,我聽不見,只看到你臉上變換委屈、恐懼等表情。我用我最嚴厲的聲音,在他身后叫了幾聲,他不理我。
我往前走了兩步,對他吼道,你滾出去。
他轉過頭,以輕蔑厭惡的眼神盯著我。我瞪視他,他終于有點忌憚的意思,轉頭對你說,他是有病吧?讓你們那獸醫,趕緊給他打兩針。
你向我不斷搖頭、擺手,輕聲說,鮫叔,別激動,沒事,我沒事。門外傳來笑聲,有人吃完飯回來了。他頓一頓,氣焰稍減。門打開,鮮鮮和小魯一人舉著一根售賣亭的烤香腸走進來,看到你們一怔,朝你點點頭,走開。你說,你還是先走吧,晚上再說。
巨猊走了。你靠在墻上愣了一段振作起來的時間,鮮鮮湊過來,你沒跟他分手?你閉緊嘴唇微笑一下,沒點頭也沒搖頭。阿魷也過來,一手拿著零食小袋子,一手捏著個東西往你嘴里送,說,嘗嘗,魚豆腐!你柔順地張口吃了。小魯在后面說,想吃魚豆腐還用買?直接摸莉莉和米婭的胸脯子不就完了。大家哈哈笑,阿魷說,你個沒文化的!海豚是魚嗎?人家是哺乳動物!
跟著笑了一陣,你的愁容稍解,長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走過來拍拍我后背,柔聲說,謝謝你,鮫叔,我知道你擔心我。
我轉頭走向水池。我需要冰冷的假海水平息怒火。我背上你的手碰過的地方,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從出生到現在,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那個后背的存在,它在身體各個部分和器官里忽然變得至關重要。
直至怒火熄滅,那種感覺還燃燒著。
不一會兒,水里傳來噗通一聲,我沉在水里看著,換了泳衣的你跳進來,激起一身水晶珠,頭發像??|手似地揚起,一對鱘魚卵似的黑眼睛,透過游泳鏡望著我。
5
巨猊消失了半個月。我聽到大鱸悄悄問阿魷:我是不是可以趁虛而入了?……公主,我一直盼望你跟我傾訴心事,但我沒想到,即使是從你那兩片可愛的嘴唇里說出的話,我也有不想聽的時候。
又一個同事們都不在的中午,你走過來,在水池邊的塑料凳子上坐下,坐在我身邊。我心里想:摸摸我的后背吧,跟上次一樣,撫摸我吧。你真的伸出手,擱在我背上。我在喜悅中,全心全意去感受那片手掌形的溫暖,聽到你說:鮫叔,你最好了,你永遠不生氣,永遠不會笑話人……你說我該怎么辦?他一直給我打電話,買了玫瑰花放在門外,晚上還給我買晚飯,粥和點心,一盒盒送上來……其實,后來我冷靜下來想想,上次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當時急了,說話句句都揭他的短,男人都愛面子,也不怪他受不了……再說,我爸我媽是那個樣子,換個人真的接受不了,可他就沒嫌過我這個。我們剛確定關系,他就說要為我媽去學手語。你說,這是不是說明他特別愛我、特別在意我?
我不知該說什么,該說什么才不暴露我的私心,只能答以沉默。你低頭伸手玩了一會兒水,雙手捧起水來,拋到遠處去,看那水花落下的樣子。
你低聲說,鮫叔,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要告訴別人……有時候他管我叫小媽媽,我管他叫寶寶,他跟我撒嬌說,小媽媽永遠不許丟下寶寶……他跟他親媽關系不大好,他媽媽是個特別強勢的人,直到他上中學,還會拿皮帶、拿晾衣架劈頭蓋臉地抽他。唉,所以他也不是故意的。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就在那種環境里長大,怎么可能不耳濡目染?……
公主,我不想聽,又不忍心走??諘绲拇蠓块g里,你的聲音像隔著霧氣,有種不真實感。你把膝蓋抵在一起,手肘支在一邊大腿上,剛褪盡淤痕的半邊臉歪過來,擱在手掌窩里,一個可以讓遐想跑得很遠的舒服姿態。
你說,鮫叔,我還沒見過真的大海呢,可笑吧?演人魚的,沒下過海。真是啥世面都沒見過!我跟他說,如果度蜜月,我想去海邊,可是他說他不喜歡海,嫌海太乏味,太無聊,不就是水、沙子、魚嗎?……他喜歡爬山,喜歡把一個龐然大物踩在腳下的征服感。你聽,這簡直是小孩子話,風把一朵花吹上山頂,難道花就征服了山?哈……你發出一聲輕笑,激起輕微的回音,像水中擴散的漣漪。你開啟的嘴角在手掌邊緣移動,笑的末端鉆進了手心。寂靜把屋子變大,大得真像一套天空、海水和沙灘,沙上兩個影子并著肩。
后來,你走了。
我還在那兒。我是一本被忘在海灘上的書。誰都知道,人們拿書到海邊,是為了讓手不孤單、有事做,通常是不讀的。
6
愛如何自證?
如果一種動物吃肉,它就是肉食動物。
如果一種幼崽吃它母親的奶,它就是哺乳動物。
如果一種東西吃你的心,你卻摸著它的牙印,在無人時默默發笑,它就是愛。
如果重逢時狂喜,分離時牽掛,如果彼此的撫觸能帶來獨一無二的愉悅,如果再也不盼望世上任何其他生物的陪伴,它就是愛。
你覺得呢,公主?
甚至用不著任何證明。如果愛說自己是愛,那它就是愛。
那么多年過去,在愛的泥沼里,肉鰭魚的后代們徒勞地記錄故事、失敗者的教訓、肺腑之言,徒勞地摸索真相,但沒人能學乖。
最精明、最勢利的進化之手,對“愛”這個比體毛更無用、比尾巴、第三眼瞼和耳動筋更該淘汰的玩意兒,兩手一攤,無計可施。
7
巨猊和他的美人魚咖啡又出現了,他居然毫無愧色,且頗有收復失地的得意。
我本來寄望于幾位背地里為你憤憤不平的女同事會責罵他,然而她們都平靜接受了他的回歸,還跟以前一樣跟他開玩笑,好像是,既然你已做出正確決定,大家就要盡心盡力維護。
所有人都既往不咎,都心平氣和。只有我,你臉上帶傷的慘狀只給我這一顆心留下散不掉的淤青。
冬深了,進入水中越來越成為一種苦差,館里幾位獸醫下水給動物測體溫、抽血、抽糞便,抱怨得更大聲。每次你結束表演回來,濕淋淋地佝著背,揪緊大白毛巾的邊緣,我想:我會說出來的,我早晚會告訴你,我愛你。
有一天,他在你的表演時間走進來,手提著七八個裝紙杯飲料的袋子,在場的人都圍上去,都喜滋滋地分到一杯,他說,都不是外人啦,兄弟有點事,想拜托你們幫忙。
老鱔笑道,想吃魚肉就算了!
他說,不是那個,是——我想在你們館里求婚。
8
公主,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還是我養母給我講過的,還是人魚的故事。
某個城市里有位富翁,他平生只愛做兩件事,一是賺錢,二是討他女兒歡心。他跟女兒住在一幢巨大的雪白房子里,房間里到處鋪著象牙色地毯,家具也大半是白的,因為白色最嬌貴,最難保養。在這間房子里服務的人都叫她“公主”。上個月公主參加了女同學的生日會——公主的朋友自然也都非富即貴——那女孩的爸爸弄來了兩只海豹,馴獸員指揮它們在泳池邊表演,孩子們輪流把帽子和花環拋向泳池上空,海豹從水中躍起,每次都準確地把東西頂在頭上,贏得驚呼與掌聲。
因此公主對自己九歲生日派對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得有比海豹表演更酷的玩意兒,不能被同學比下去。
富翁把這句話作為命令,發給他的四十個助理。離生日還有十天,人們紛紛去找“更酷的玩意兒”。小丑、魔術師太普通了,請演藝明星?孩子們還沒到懂得“名氣”的價值的年紀,對他們來說,十個影帝影后不如一匹粉色獨角獸。后來,第三十九個助理的助理的實習生,找來了一條人魚。
我忘說了,在這個故事里的世界,人們知道人魚真實存在,但人魚族機警、狡黠,海洋又是如此廣闊,它們把自己藏得很好,躲過了絕大部分捕獵者,全世界只有三個國家的水族館擁有活的人魚。
這條人魚是一艘遠洋貨船帶回的。一個夜里,那條“唐·卡洛斯號”的兩個水手偷偷到后舷幽會,聽到夜風里傳來歌聲。他們叫來大副,大副又報告船長。船長指揮船朝那個方向駛去,在英仙座的星光下,一條人魚仰躺在水面,歌聲就是從它嘴里發出的。人們放下小船,慢慢劃近,它也并不閃避。只見它摟著一個嬰兒,銀色小尾巴像塊手帕似的,軟綿綿搭在它胸口。船還剩幾米遠的時候,那母親松開手,沉入水中。
他們把漂在波浪上的嬰兒抱回船上,放在一個裝滿海水的鐵皮桶里。沒人養過人魚,他們按養金魚的法子養,倒也把小家伙養得肥壯起來。一開始它用奶瓶吃牛奶,兩個月后它吃小魚,吃螯蝦,吃罐頭牛肉,吃腌黃瓜,也吃廚子煎的雞蛋。每隔一段時間,桶就要換更大號的。大家管它叫“美人”。
可別誤解,從人類角度來看,腦袋光禿禿、沒有睫毛眼皮只有瞬膜、也沒有鼻子只有鼻孔,哪樣都跟美不沾邊。下一次停在碼頭時,輪機長下船買了塑料黃鴨,給它放在水里玩。
六個月的時候,人喊“美人”,它知道從水里鉆出來,雙臂搭在桶邊上,一對蛙式大圓眼四處張望。一歲,它長到一百四十厘米,人們有時把它抱出來,放在甲板上,讓它用尾巴顛球。一歲半,美人被人從桶里撈起來,放進一個訂做的玻璃缸。一個小輪車把大缸推下船,水顛簸得直起小浪頭,塑料黃鴨在浪里掙扎。
它回頭看,船員們在唐·卡洛斯號的甲板上站成一排,揮手道別,那些越來越小的臉上,有傷感也有愉悅。換算下來,美人每塊鱗片都值一個月薪水,他們已經在憧憬妻子看到匯款數字時的快樂尖叫。
它又體驗了飛機,然后是卡車。運輸期間有人往缸里丟了幾條魚,它沒有碰??ㄜ囬_進一家研究所,一個專家給它做了全身檢查,宣布它為雄性,健康無虞,只是尾部有幾塊寄生蟲造成的掉鱗,在水質良好的環境里養兩天就好了,根據人魚的壽命推算,它還在童年期。
富翁親自來查看,他繞缸走了兩圈,皺眉道,不是說會唱歌嗎?母獸會唱,幼獸肯定也會。到時讓它給我女兒唱歌。
于是第三十九個助理請來一支樂隊和歌唱家,在玻璃缸邊奏樂、演唱。他們不斷朝美人打手勢,以口型和眼神示意,讓它開口唱歌。美人趴在缸邊看著,帶蹼的手指里捏著塑料黃鴨。它長久地一聲不出,最后尾巴一掀,嘩啦一聲,一朵大水花濺出來,把演奏者和歌唱家淋個精濕。
慍怒的助理用實習生遞來的紙抹臉,說,把那個破黃鴨拿走!
到了公主生日那天,三米高的玻璃缸早早運到花園中心,蒙著紅天鵝絨布。等貴賓大致到齊,公主領著隊伍走過去,等在缸邊的人伸手一拉,幕布滑落地上。從夢中驚醒的美人轉過頭,看到外面十幾張小號人類面孔,每個面孔上都有個張得老大的黑窟窿。
它以前沒見過這么小的人,原來,小號的比大號的精致、好看。那些小人原地跳躍,拍手,尖叫,朝大缸沖過來,幾十只小手捂在玻璃面上,像一群雪白海星密密麻麻巴在礁石上。
每個女孩都披掛得像圣誕樹,可美人只看著公主。她是唯一沒湊過來的孩子,站在幾步外,兩只白手矜持地在身前互攥,金發里戴著一頂小小的銀冠,無袖藍裙的肩頭垂下一對白手臂,裙下露出一對光溜溜的小白腿。美人以前見過的人腿,都是黑的,肌肉膨起的,毛森森的。像這么細的下肢,肯定爬不上桅桿,暴風雨來時都沒法在甲板上站住超過兩分鐘。那兩條小細胳膊,美人咬斷過的魚椎骨都更粗一點??伤X得這種脆弱很……順眼。
每張小臉盤上,都有差不多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就像一條魚和另一條魚??伤幌肟粗縻y冠的女孩的臉,心里涌起奇異的感覺。
小人們大聲說:她沒有鼻子!不,她有,那不是有鼻孔嘛;她上身也有小鱗片;她為什么沒有紅頭發?愛麗兒的頭發是紅的。
公主傲然道,是“他”,不是“她”,他是個男孩。其實她也很想沖過去,把鼻子貼在玻璃缸上看,可她更想表現一種女主人的鎮定。有人回頭朝她感嘆道,太酷了!……公主得意得臉蛋泛紅。
第三十九個助理領著一支四人樂隊走過來。演奏者在玻璃缸側后方坐下,奏響音樂。他們根本沒指望人魚對音樂做出反應,只想從闊佬手里拿筆演出費就收工回家??墒敲廊嗽诟桌飫恿?。
它搖晃魚尾,兩手一伸,一個猛子朝缸底潛下去,快觸底時身子一團,團成個C字,倏地轉了方向,慢慢向上升,肩膀腰肢和長尾一起扭動,那柔美幾乎達到脊椎動物能表現出的極限。小人們叫道:跳舞了!人魚跳舞了!歡呼聲差點淹沒音樂聲。
那個黑衣服白高領衫、像白肚皮虎鯨的助理盯著美人,一臉詫異。其實美人也詫異,它也不知道這舞蹈哪來的。猝不及防,那舞自己就在它身上跳起來了。一種夢似的狂熱,灌飽了每塊鱗片,富氧血都變了缺氧血,尾巴尖兒和蹼激動得發脹。
如果它有幸跟隨母親在族群中長大,它會在一次次旁觀中懂得這些動作的適用場合——那是求偶之舞。雄性生物彈涂魚能扇動魚鰭、從泥潭中立起來,跳到半米高的空中。雄天堂鳥能把羽毛奓成一個渾圓的碗,像陀螺似的,在事先精心清理過的林間舞場滴溜溜旋轉。
而雄人魚的舞蹈就是這樣,上上下下,回環翻轉,展現敏捷、健康與韌性。如果雌人魚中意,就會游過去跟它共舞。
這些美人都不知道。它眼里只有一張臉,從水里看,那精巧五官的線條被折射過,略有扭曲。它全身用力,躍出水面,帶起一身水珠,在最高點那一瞬,它偏過頭,看清了小王冠下的面目——比水里看到的更美——那雙眼正為它閃閃發光。
它落回水中,砰然巨響,一個水花四濺的大場面,孩子們瘋了似的拍掌……音樂結束了。人群散去,生日聚會的各種節目和游戲將從下午持續到晚上,罕見如人魚,也不能長久牽住他們的注意力。
幾個小時后公主再次光臨,帶著三個遲到的小貴賓,來做二次參觀。第一個震驚得說不出話的階段和第二個提問階段過去之后,一個女孩兩眼發亮地說,嗨,要是他吃了有魔法的藥,魚尾巴會不會變成腿呢?她們互相看,那點亮光像烽火臺上的火光,在眼里傳遞。那是童話和動畫片強大魔力的余暉,她們正處在對奇幻事物半信半疑的最后的年頭。公主果斷地說,去找!
她們想找到帶毒液的蟾蜍,但只找到一條蛞蝓,一只蝸牛;又拔了歐白英、蒲公英、牛蒡,替代海底巫婆的魔藥。公主御駕親征,到花圃里摘了一朵紅玫瑰。童話里沒提玫瑰,但她始終相信玫瑰有神圣的力量,否則為什么爸爸每次拿一束玫瑰給人,那些女人就會笑?
湊趣的大人搬來梯子,孩子們依次登上去,揚手把心目中的魔藥扔進大缸。美人躲在另一側,后背貼著缸壁,看著這些小人的奇怪舉動。牛蒡、蒲公英、歐白英,然后是蝸牛和蛞蝓,最后公主爬上梯子頂端,肅穆地拋入一朵玫瑰。
花草飄飄浮浮,蝸牛和蛞蝓沉了底。美人從水中慢慢升上來,半身露出水面,伸手拿起那朵玫瑰。它在唐·卡洛斯號上見過這種花,不過是平面的,也沒有這么紅,那是二副胸口上的文身:花底下連著一個骷髏頭,旁邊還有個女人嘟唇獻吻的圖像(女人是二副的美艷太太,全船人都傳觀過她的比基尼玉照)。
美人拿著這朵花,顛來倒去地看,在斷莖處找了一陣,沒找到骷髏頭,捏一捏花瓣,揪掉兩片,放進嘴里嚼嚼,吐掉。想起那個女人獻吻的圖像,它大致明白這朵花代表什么意義,胸口震動,忍不住朝親手贈花的公主微微一笑。
可惜公主正緊盯著美人的尾巴,沒收到那個笑。盯了一陣,她們失望地說,沒變嘛。
一個大點的男孩說(他父親是著名外科醫生):把一整條肢體分成兩半,是很大的外科手術,怎么可能吃點藥草就成了?我看過我爸給連體嬰分離下肢的手術錄像,可復雜了!
孩子們沒趣地走開,又振奮地奔向下一項娛樂,全城最貴的魔術師到了,不斷從袖子里掏出蝴蝶,他們四處跑著追蝴蝶。整個下午,美人獨自跟玫瑰待在一起。
夜幕降臨,草坪上立起投影屏,播放動畫片《小美人魚》,以加強這個人魚主題派對的主題感。孩子們排隊拿了爆米花,坐下來看。動畫片的好處是,聽不懂對話、光看畫面也能明白劇情,幾米之外,隔著玻璃和水,美人看得極認真,眼珠瞪得從眶子里脹出來,它全看懂了。
電影結束時,公主的富翁父親終于趕回來,他拿著話筒走上前,為愛女致辭。掌聲,掌聲,掌聲。等他走下來,公主拽著他的手,要跟他一起去看人魚。美景要跟親愛的人同看,才算真看過。她說,爸爸,它還是不會唱歌,可是它跳舞了!……明天你要把它送走嗎?
富翁笑道,不。我把它殺了給你做刺身?
公主說,你敢!我要養著它,我要給它取名叫公爵。
然而缸空了。草地上一道寬寬的壓痕,像拖拽一件重物留下的,草葉上還有沒干的濕漬。人們循跡追過去,忽然有人說,聽!
是歌聲,一陣歌聲隨風飄來。歌里好像有詞,又像沒詞,只是無意義的呢喃,語音的變換只為順應旋律的流轉。人們怔著,聽著,聽得胸口里浮起靈魂,靈魂沐浴著溫熱的海水,啜飲糖漿。
歌聲是從白布搭建的宴會長棚里傳來的。長桌下,美人躺在那兒唱歌,身子底下鋪著好大一塊紅布,其弧形邊緣仍在向外蔓延,如止不住的火勢。
它把魚尾切開了,用切蛋糕的長刀。尾巴還是尾巴,沒變成腿,只弄碎了美人最引以為傲的一些鱗片,血肉模糊。
趕來的人都因驚懼而呆立,公主跑進來,瞪眼尖叫,立即有人捂住她眼睛,拎起她兩腋,把她抱走。美人轉頭目送,兩條尾巴也沒法讓它站起來去追她,這實在比死亡更心碎。血紅而稠,像融化的紅寶石,像它捏在手里那朵玫瑰。美人知道生命正節節敗退,撤離身體。它剛當了幾個小時人類童話的信徒,就要獻祭生命了。
它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母親會在那個月夜里唱著歌,躺在海水上,引人過來:它想把嬰兒托付出去,它快死了。
人魚只有臨死時才會唱歌。
裊裊歌聲漸弱,猶如一杯冷下去的熱水的煙霧。外頭夜空里,一餅圓月高掛,整個世界被月光裹了一層銀灰色糖霜,美人想起某個月夜它被抱到甲板上看海豚成群跳躍,輪機長蹲下給它喂了一口細頸玻璃瓶里又苦又澀、味道像眼淚的液體,大家看著它嗆咳,哈哈大笑,風搖著頭頂的帆吱吱作響……
它還想吃唐·卡洛斯號上廚子做的煎蛋,那是它腦中最后一個念頭。
公主,我的故事完了。
9
他要向你求婚的周三早晨,我從六點開始盯著辦公室墻上的大鐘表。同事們坐在岸上的長凳上吃早飯,我沒吃我那份。
窗戶慢慢亮起來,天光掀開世界的蓋子。你在九點零五分走進來,溜著墻邊走,低著頭,像一只若有所思的海馬。你的漆黑羽絨服裹住身子,綢面光滑發亮。你穿了一雙邊緣帶毛的、厚厚的新棉鞋,像那種在冰蓋上捕魚的因紐特人的靴子,它讓你走路時發出橐橐聲。
我把頭探出水面,讓光照在臉上,公主,你帶來光,所有的光。你臉上有護膚油的香味,頭發里有洗發水的香味,嘴唇上有一點唇膏的紅色,你跟同事們打招呼,朝我揮手、微笑,讓我肚子里翻起一陣沙丁魚風暴。
九點十五,你從更衣室走出來,已經換上了比基尼泳衣,嘴里很小聲地發出“嘶”的吸氣聲。
九點二十,你在池邊坐下,雙腳和半截小腿伸進水里,探身把綢布魚尾放進去浸濕,再把兩條鉛塊綁帶圍在腳踝上,好讓自己更易沉向水底。
九點二十五,你提著單蹼和魚尾,走向通往巨型水族箱的過道。海洋館響起歌曲《深海之下》,提示游客,人魚表演將要開始。
一切如常,你那越走越遠的是個一無所知的平靜背影。人們互使眼色,偷笑,空氣中洋溢著過節似的歡快和期盼。他們已經分好工了,有人負責放音樂,有人負責布置玫瑰花,有人負責點蠟燭?;ê拖灎T都會擺在海底隧道里,等你在九點四十分游進隧道,《深海之下》就會變成《無法停止對你的愛》,巨猊選的歌。上周閉館后,他們試播了好幾次:
They said that we couldn’t, but we did make it work他們說過我們不可能,可是我們的確做到了
And nothing could stop us, not even two different worlds沒什么能阻止我們,即使我們來自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Whoever said that we could never hold on,有人曾說我們不能長久
And don’t know I found my star因為他不知道我找到了我的那顆星
Baby, you are my star寶貝,你就是我的星星
I can’t stop, can’t stop this love我無法停止,我無法停止對你的愛
……
所有人都快樂得像要去喝喜酒,除了我。
沒時間了,公主,我得告訴你,我愛你——這些話無數次沖鋒到我嘴邊,又無數次回到我心里幽深的海底。我想說,你跟他不一樣,你跟他的差別,就像海豚和人的差別。能跟你心意相通的是我,我也有一個陷入永恒沉默的母親,我也不想征服山,不想征服任何東西。你想見識海?跟我回我家鄉去,我知道哪兒的海下有像大教堂拱頂一樣的巖洞,我帶你潛水去那兒約會,燭光魚在四周游蕩,就像餐館里的燭光晚餐。不要答應那個人的求婚,否則那扇打在你臉上的門還會一次次落下來,讓你的笑越來越冰冷……然而在你的表演開場時,我的工作——我要參與的表演也開始了。
砰砰咚咚的音樂聲中,我們完成了第一個節目,人們鼓掌,我慢悠悠地往舞臺邊緣走了兩步。我早就看好了,表演池和觀眾席之間有個平臺,只要跳過去,就可以繞過觀眾席,沖出大門。
同事說:下面我要跟鮫叔一起為大家表演一個……哎?鮫叔!
我全身用力把自己像一顆炮彈似地發射出去,躍過護欄。身體懸在空中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那條因跳出魚缸而死的、八歲的巨骨舌魚。
一聲悶響,我成功地落在平臺上,雙手一撐爬起身,驚呼聲如水花四濺,我沖出了劇場大門。
從劇場出來左拐,抄一條水母區的近路,就是海底隧道。一路上,人群像摩西面前的海水,分開兩邊,涌動尖嘯和喧嘩。時間到,空中響起《無法停止對你的愛》,前面隧道入口處,地上蠟燭熒光閃閃,一大片猩紅玫瑰花瓣,像一灘血。
雙眼嘴巴像鮟鱇魚、頭發像獅子魚的男人,抱著一束花跪在那兒,眼望隧道里的魚群。我以最大音量吼著,朝他跑過去,他轉頭看到我,驚叫一聲,拋下花束就跑。
我走到他剛才跪著的地方,攪亂了地上的血和光。頭頂的音樂唱道:“沒什么能阻止我們,即使我們來自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我無法停止,我無法停止對你的愛……”
隧道入口,你擺動雙腿,從假珊瑚叢里游出來,像午后的少女在花園漫步。成群的心斑刺尾魚、蝙蝠鯧、小丑魚從你身邊游過。
我仰頭看著你,也看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身影。你在水中停下,瞪視著我,睜大雙眼。我吼了又吼,所有該說的話我都說了,雖然我知道你聽不懂。公主,多遺憾啊,如果三億年前我的祖先能勇敢點,沒有轉頭回到海里,現在玻璃上映出的就會是一個跟你一樣的人,一個用兩條腿站立的男人。
而不是一頭海獅。
貳
海洋館明星海獅落戶動物園 憨態可掬大受歡迎
早報訊(記者李由 攝影池永)本市海洋館一只表演明星海獅因上周從劇場跑出,驚嚇游客,被專家判定不適宜再做表演,今日送抵動物園,住進了新家。
據悉,這只海獅原名約書亞(Joshua),雄性,今年六歲半,體長195厘米,體重100公斤,正處于青壯年。約書亞來自英國格羅斯特郡,身世頗為曲折,被人發現時,它的母親躺在海灘上,因頸部被人類漁網纏繞,奄奄一息,小海獅依偎在母親身邊,發出哀傷的呼叫。與其他鰭腳亞目動物不同的是,雌海獅不會收養失去母親的孤兒,因此當地野生生物救護組織的工作人員與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在搶救母海獅失敗后,把小海獅抱回研究所,取名約書亞。
研究員朵麗絲·庫馬爾博士把小海獅帶回家,當上了它的養母。她無微不至地照料約書亞,給它喂奶,為它制作魚肉大餐,讓她跟自己七歲的女兒麥琪一起在浴缸里玩耍。閑暇時,她喜歡帶兩個小家伙到海灘散步,“母子三人”在海浪中嬉戲,這成為當地居民十分熟悉的溫馨畫面。
根據當時的新聞報道稱,朵麗絲博士教女兒麥琪識字、讀書時,也讓約書亞在場旁聽。約書亞非常聰明,后來它能識別簡單的字母、單詞,甚至能辨認養母手中海洋生物的圖片,以叫聲指示正確的名稱。朵麗絲表示,等約書亞成年后,會訓練它回到海中生活。
約書亞的幸福生活終止于三歲,那年朵麗絲在一次潛水采集標本時遭遇事故,雖有同事對她施行緊急救援,但減壓病留下的后遺癥仍嚴重傷害了她的神經,導致她雙下肢喪失70%行走能力。輾轉各地求醫的朵麗絲無法再照顧約書亞,不得不為它尋找新家。英國康沃爾郡一家野生動物園表示愿接收約書亞,他們來到格羅斯特郡接它,在機場,坐著輪椅的朵麗絲含淚吻別了“海獅兒子”。
約書亞再一次失去了母愛。在康沃爾郡的動物園,它學會了表演節目,頂球、倒立、打滾。半年后,這家動物園因經營不善而倒閉,本市海洋館斥巨資買下了約書亞和兩只雌性海豚“莉莉”“米婭”。
到達館中,在獸醫黃玉仙等人的照料下,約書亞適應了新生活,并很快成為館里的明星,它以聰明溫順的性格贏得了大家的喜愛,工作人員都親切地叫它“焦叔”。海獅表演和人魚表演,一直是海洋館最受游客歡迎的項目。今年十一月,三十名自閉癥患兒與他們的父母在志愿者的帶領下來到海洋館,與可愛的動物互動?;純簜兣c焦叔一起玩球時,露出難得的笑容。
然而正如動物學家所說,獸永遠有其獸性,不管它表現得多么溫順。事后,海洋館的潛水員盧飛和魯倩倩回憶說,那天早晨他們就覺得焦叔有些反常,喂給它的魚,它一條也沒吃。上午九點半,觀眾們涌入“歡樂劇場”,坐下來準備觀看海獅焦叔和海豹西蒙的表演。表演開始后,焦叔明顯不在狀態,對馴養員尤蘭給出的信號反應遲緩。第一個節目結束,焦叔突然跳過表演池和觀眾席之間的平臺,沖出大門,一路狂奔,發出吼叫,受到驚嚇的游客們四散逃跑,不巧當時海底隧道里還有一位男性游客正準備向女友求婚,遭此意外,求婚也不得不暫停。工作人員盧飛、單勇波等人迅速趕到,以麻醉槍和網兜制服了這頭失控的海獅。
整個事件中無一游客受傷。據悉,那位男性游客的求婚對象,原來是海洋館負責人魚表演的女職員,雖然男友準備的求婚道具被破壞,但她還是欣然應允了求婚。
事發后,海洋館領導相當重視,召開緊急會議,并請來海洋生物專家為肇事海獅做檢查,專家們的會診結論是,由于生存環境等問題,海獅焦叔很可能罹患了抑郁癥,這在被圈養的表演動物中十分常見。
由于焦叔不適合再為觀眾做表演,本市動物園表示愿意接走焦叔,讓它從演藝界“退役”,住進新家。動物園海洋部主任佟智說:“我們會讓焦叔在新家過得舒心,改善它的精神問題,也會盡快替它相親,找到一只適齡雌海獅,讓它早日收獲愛情,繁育后代?!?/p>
(小說首發于《鐘山》2021年第3期)
作者簡介:張天翼,1984年生,天津人,現居北京,自由職業者,以寫小說為生,曾用筆名“納蘭妙殊”。出版有小說集《黑糖匣》《性盲癥患者的愛情》《撲火》、散文集《粉墨》等,歷獲朱自清文學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等,有作品改編成電影已上映。曾參加第五屆鐘山全國青年作家筆會,2019年獲首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佳作獎,曾在本刊發表小說《辛德瑞拉之舞》《珍珠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