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1年第5期|嚴孜銘:遲鈍的身體(節選)
描述自己的軀體癥狀時,我用了一個很專業的詞,腸鳴。我說,每當情緒低落,就會開始腸鳴。坐在對面的心理咨詢師問,什么是腸鳴?我解釋道,就是總感覺腸子攪來攪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正常情況下,人不應該總能感覺到自己的腸子,對吧?她點點頭。我沒有引用那句常盤桓在腦海里的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我想她大約沒聽過。這般想法流過的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太傲慢了,不像是一個誠懇求助的人。我應該多說點什么。于是我繼續陳述,已很長時間不能寫作,這讓我感覺很糟,您能明白嗎——不是不寫作,而是不能、沒辦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把“能”這個字咬得很重。
2020年初之際,受疫情影響,我和同學不得返校,全都過上晝夜顛倒的日子。深夜三點入睡,中午十一點半起床,洗漱飯畢坐在書桌前,發愣一陣,看手機一陣,晃蕩到陽臺一陣,不知不覺又到飯點,飯后只想躺倒,看手機,或者只是躺著不動,日復一日。一個寫小說的朋友敲打我,你不能這樣啊,人家普希金1930年碰到霍亂疫情被困三個月,期間寫出抒情詩27首、童話詩 2篇、詩體小悲劇4 部、中篇小說6部、書信18封、以及評論和短文11篇!我在微信上回復一個呲牙笑的表情符號,說,而我這個寫作界的“拖拉機”,只能和大家比拼誰是“熬夜冠軍”。
我沒有說其實自己并非熬夜。
熬夜是一個自主選擇,“熬”是個動詞,意味著一個人可以睡覺而選擇不睡,去干點別的ta認為更有意思的事情。嚴格意義來看,我不屬于這個范疇之內。我失眠了——科學術語講,我面臨嚴重的“睡眠障礙”。重點落在“失”上。在我情緒持久性低落的日子里,失去了很多東西,大多數的“失去”無跡可尋、無法估量,反倒使我痛苦之余疑心自己的矯情以及靈魂脆弱,少數“失去”則顯得切實可觀,比如失眠、失去創作力,甚至失去絕大多數行為動力。起初我以為這只是短暫的,也許是季節替換帶來的情緒低落,只會持續一小段日子,過去我也曾有過一陣子好睡一陣子失眠的經驗。只是夜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感到煩悶,阮籍《詠懷詩?其一》寫“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可惜我沒有古人的特長,只能漆黑中伸手摩挲并排放在靠墻一側的玩偶,有時觸碰到柔軟多毛的四肢和腹部,有時觸碰到的則是冰涼堅硬的塑料眼珠。偶爾聽到宿舍外忽然響起一陣玩笑聲,是夜游的青年人回來了,他們應該度過了一個熱鬧的晚上,興盡而返。我猛然睜開眼。夜里三點一刻,離早晨還有很遠,努努力也許還是能夠睡好,翻過身來,我抓住一個大象玩偶,將它摟緊,臉頰貼近它,感受其質地。后來我聽到清晨了,群鳥啁啾,室內泛起微微的白。我仍舊安慰自己,只是今天睡不好。只是幾天睡不好。只是一周睡不好。后來我終于哭泣起來,心想人何以要成為人呢,徒有一副脆弱而無法自控的血肉之軀。假使我是一個鋼鐵鑄造的機器人,就可以充電、放電、開機、關機,關掉那些反復思索實則于事無補的念頭。
一次心理咨詢時長并不久,我的無數話語柳絮般飄浮在這間小小的咨詢室內,四處游蕩,落在淡藍色布藝沙發上,落進茶杯里,落到我們的肩膀上。我想是時候該停頓一下了,等待她說點什么,否則我把一切說完,她將無話可說。她問,你之前有來咨詢過嗎?我說去冬來過一次。2019年11月的某個下午,我騎共享單車跨越半個校園從北區學生宿舍到達葉耀珍樓下,心理健康中心就在六層。我不曾提及那時向上仰望如孤島般的第六層,看到四周墻壁上關愛心理健康的宣傳欄時,心底猛然躥起的折返沖動。她重復一遍,就來過一次嗎?我點頭。后來中心曾電聯我詢問是否需要二次咨詢,手機在枕邊嗡嗡振動,把我從白日夢境的混沌中捉出來,睜開眼,一骨碌翻坐起身,我答復道,不用了,謝謝。那邊頓了頓,說,那很好呀,恭喜你啊同學。宿舍里空調轟轟運作,那是個冬日昏沉的下午,陽光照進屋內被窗戶擋了幾擋,拐彎抹角落進來不免暗了幾度,視線被合攏起來的床簾遮住部分,屋內更顯暮色沉沉,不辨何時。我低頭看時間,下午四點一刻,一個本不該在睡覺的時刻。但我在錯誤的時間段沉睡不醒,已非一日兩日。恭喜你啊同學。去過心理健康中心,才知道原來此地如此熱門,需要提前預約、排隊。勇于展現傷痛者竟如此之多。想必老師們已記不清多少次對上門來的同學說,你好,請填寫問卷和調查卡;你好,請稍等片刻;以及,恭喜你啊同學。我又躺在床上不動了。其實去年那位心理咨詢老師很好,我喜歡聽她那口臺灣腔。臺灣人講話的節奏和發音的拐點和大陸地區截然不同,陌生的語言形式使我感到放松。但對談結束,從六樓邁出腳步的瞬間開始,我感到身陷冰窟,兩腿發顫,右手扶住欄桿,一時間不能下行,感覺把無數個巨大的秘密交托出去,即將置身于無法掌控的漩渦之中。我勸告自己,放松點,言語一經口述落入空中,便將消失無形,闡述不留痕跡。事實上我喜歡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只知道其來自臺灣。彼時我感覺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我正在準備前往臺灣交換的各類材料,程序已將至尾聲,2020年春天2月16日早上9點,航班起飛,目的地臺北桃園機場,到達后會有東吳大學中文系志愿者接我和其他交換生至住宿區。一切都計劃妥當了。我反復向曾經去過臺灣的同學、朋友確證,那里的確是個值得一去的好地方,他們說是的,亞熱帶氣候,男孩女孩都曬得皮膚黑亮,透出健康的底色,在大陸還處于萬物凋敝的季節,你已經可以穿著短裙或泳裝,大曬臺灣海灘砂礫滾燙,熱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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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還能夠寫作小說和日記。小說寫得零零散散時斷時續,日記倒長篇大論,一個半月時間內日記約莫寫出3萬多字,進度、速率遠超小說寫作。直到去臺灣交換一學期的計劃,終于在2020年3月底確定無疑在新冠疫情的沖擊下遭到破壞,我都尚且能夠寫點日記——這是件很古怪的事情,被困在家,見不到同學朋友,沒有聚會、活動,研二下學期也無網課要學,生活停滯不前,能夠記錄的生活痕跡乏味至極。我甚至去觀察對面鄰居養在陽臺上的雞,研究它每天吃些什么,如何被一根細細的繩子拴住腳踝不能掙脫,夜幕降臨何處休憩,又如何在某一天消失蹤跡,使我疑心它已葬身人腹。我將這一階段的日記命名為“疫情期間日記”,哪怕我關心的只是失眠、早醒、多夢、暗自垂淚和鄰居家待宰的雞。
唯一高度吸引我注意力的事件是我患上了口周皮炎。唇部四周不斷生出小小的紅色疹子,連成一片。早在去年冬天,我就發現了其不斷蔓延的征兆。起初我以為它會自動痊愈,不值得為其多費心思,然而那些小疹子此消彼起,既不痊愈也不惡化。這是令人尷尬的病癥,并不十分作癢,只偶爾有些刺痛,疹子雖然發紅影響美觀,卻不至于真的丑陋,所以不值得他者密切的關心和慰問。在堅持擦拭皮膚科醫生開出的藥膏數月后,病癥依舊反復發作,于是我自行在網絡上搜索“口周皮炎”關鍵詞,結果發現無數更為嚴重的病例,經年不愈,皮炎瘢痕一般鎖死在患者面部,這使我感到恐怖。我或許會從此喪失皮膚的光潔平滑,再也無法痊愈,繼續飽受這種“不值一提”的折磨。漸漸地,我發現病情惡化的某種不可靠依據——每當情緒格外糟糕,次日起床攬鏡自照,往往疹子便多出幾粒??谥芷ぱ缀驮l性頭痛一樣,醫學研究尚且無法確定發病緣由,這使得對它的闡釋有了更大的隱喻空間。我擅自將情緒和此病癥聯系在一起,意外的是,相似主張在患者交流帖里時有發現。我還是對這個過于主觀的推測保持懷疑。
我漸漸不再常寫日記,因為口周皮炎在我殷勤涂抹新醫生開出的錯誤藥膏后,徹底爆發了。一夜之間,紅疹盡數發了出來,遍布在口唇四周脆弱的肌膚上,刺痛感伴著嘴巴開合的動作如影隨形。面皮仿佛成了一張繃得緊緊的鼓面,稍用力說話、進食便牽扯得生疼,接著不斷蛻皮。我立即停用藥膏,然而已覆水難收。我幾乎開始慶幸如今人人要戴口罩,感激臺灣之行遭到腰斬,在家足不出戶總好過向外界展露斑駁的面孔?;蛟S我再也不會痊愈——就是這么一個不值一提的微小疾病,不斷占用著我的注意力。我沒有因此停止照鏡子,相反,我比過去更加密集地對鏡自觀,反復窺察患處皮膚細節的種種變化,期待奇跡發生,能夠一夜之間恢復平滑,創痕消失。四處求醫問藥,在那個嚴酷的冬天,每時每刻人們都被各類新聞追蹤公布的新冠疫情病例、生命凋亡的訊息裹挾,我戴著口罩,在那個當地知名老中醫辦公室門外排隊等候。他桌前圍上一群患者及家屬,他們并不理睬外邊墻壁上提示“人人保持距離”的標語,擠成一團,自陳病癥,順帶聽取他者的身體秘聞,彼此之間誰也不曾主動避諱。我遠遠地站著,摘下一邊耳機,聽到醫生拉下口罩,對患者輕言軟語,你要放寬心……這個世界其實都是空,萬物都是空,我和你都是空,有什么好計較、好在意的呢。媽媽掛掉電話,看我還立在原地,挎住我臂膀,撥開那些錯序排隊、擁擁擠擠的人,將我摁到凳子上,向他們公開我面上的紅棕瘢痕。醫生說了一堆話,我單記住他說“膽氣不足”。我不肯服氣,問,什么是膽氣不足呢?我膽子挺大的。
我的確覺得自己很是不賴,去年不慎割傷手腕,縫針時沒打麻藥,醫生叫我忍忍,我含住一汪眼淚說不怕,因為我是真的猛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急診科醫生都笑起來,說現在小孩講話怎么都一套一套。但不管怎么樣,我沒有因為劇烈的疼痛縮回手腕分毫,這無疑是某種勇敢的證據吧。老中醫搖頭,不是說膽小,這么說吧,就好像這個人心里想做很多的事情,但又做不到,結果呢,他只好整天躺在床上長吁短嘆。我暗道這聽上去很“葉甫蓋尼?奧涅金”。
嚴孜銘,1997年生,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在讀,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各文學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