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1年第5期|李葦子:兩次遭遇(節選)
收拾車廂的時候,你發現了那頁報紙,你從沒有買報讀報的習慣,是某位乘客丟到你車廂里的。你撿起來,漫不經心地掃一眼,就這樣,你看到了那個女孩,大約二十來歲,瓜子臉,五官俊秀,烏黑的大眼睛盯著你,凝視里有勾魂攝魄的能量。是張黑白小照,像素不高,在一則啟事里當配圖,配圖一共三張,她占了核心位置。
你長時間盯著她,目光像深陷泥沼無法自拔的腳?;秀遍g,你發現那雙眼快速而飄忽地眨一下。你心中一凜,有些恐慌,隱隱感到照片里藏著可怕的事。你開始去讀那則啟事,總共只有百來字,你很快就讀完了,又去查看另外兩張配圖,盡管像素很糟,內容卻是直白的。
透過稀疏的法桐葉片,你見天際堆著一團團絮狀云朵,肥肥胖胖,很柔軟的樣子,恍惚剛收獲的棉花,但你知道它們翻臉的速度比翻報紙還快,前一秒笑臉相迎,下一秒會把你澆成落湯雞,雨季總是這樣,每天會不定時下幾場雨。
車友們坐在商場前的樹蔭下打牌,你和他們關系談不上壞,實際上,他們都挺照顧你。你不會打牌,也沒有別的娛樂,跟他們去過幾次臺球廳,有一回,有人不小心用球桿撞破了你的鼻子,從此你再也沒去過,他們都是已婚人士,獨你單身。只是,明天你就要去領證了,你突然覺得,這其實是件極平常的事,遠沒有曾經想象的高不可攀。
你開始感到心神不寧,懷疑是受了報紙影響,又瞥一眼照片,沒錯,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相比之下,未婚妻賈薇便愈發普通,盡管她的外貌本就乏善可陳,你還是為這個想法感到難過,似是背叛了她。
報紙右上角,你看到了出版日期,是半個月前的舊報,啟事里說的最后限期就在明天。你并沒想好接下去要做的事,但決定留著這份報紙,打開工具箱的時候,你瞥見了那只印有“XX金店”字樣的絳紅色手提袋,是你給賈薇買的婚戒,明天上午八點,你們會去民政局扯證,你會在現場將戒指戴到她右手無名指上,因為,按照她的意思,你們不辦婚禮,當天晚上她會搬過來和你同居。
“小師傅,走嗎?”是個男人的聲音。
你先看到的是一雙锃亮的皮鞋,褲腳與皮鞋之間露出一截雪白的棉襪,你抬起頭,對面是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個頭一米八的樣子,穿42碼的皮鞋、黑西裝褲、白短袖衫,棕色皮帶捆著一只圓滾滾的大肚腩,讓你聯想到秋天的白菜。從男人的氣質和穿戴來看,應該是個鄉村干部,他身后立著個銀灰色大號拉桿箱,世上竟有這么大的箱子?你感到不可思議。
“您要去哪?”你開口問。他說了目的地。你知道那個地方,感到非常吃驚。你說你常年只在城區跑,從不走那么遠的路,建議他坐出租車。他解釋說他有嚴重的暈車病,假如打不到三輪,他寧愿走路回去,這話讓你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靶煾?,你就不能行行好發個善心嗎?”你告訴他下午六點你得去接媳婦下班,你大概是想用“媳婦”來回擊他的那個“小師傅”?!拔抑烙袟l近路,五點前保證你能回得來?!?/p>
你仍搖頭拒絕。他苦著臉,肩膀迅疾且猛烈地抽搐一下,無助感讓他顯出虛脫。你意識到他不過是個普通民工,盡管他有干凈的指甲,體面的衣褲和嶄新的皮鞋。因身高限制,對你來說研究人的表情是費力的,你因此養成了觀察鞋子的習慣,就像視覺被聽覺代償的盲人。久而久之,進化出了一種特殊本領,你能從各色鞋子上看到主人的性格,是的,鞋子就像被人類馴服的狗,烙印著人們千差萬別的秉性。但是這雙皮鞋太新,你懷疑是十分鐘前剛從商場里買的,你沒法從上面獲取什么有效信息,唯一確定的是,這是雙42碼的鞋,它們令你想起了另外一雙鞋子。
二十歲那年秋天夜里,一束車燈光突然出現在你家果園對面,你看到光中有幾個人影晃動,是在搬運什么,大約忙活了十來分鐘,車子緩緩駛離,車燈在莊稼地里搖晃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縷月光。你等了很久才捏著手電筒走過去,看到了一床素色棉被,裹著什么東西,你悄悄掀開被角,見是個小伙子,他閉著眼,呼吸均勻,是睡著了。
男人又磨蹭了一會,見你仍是無動于衷,便拖著箱子朝你的車友們走去。你盯著他的背影,再次想到了暈車的母親。你看到他開始和車友們交談,還掏出煙,沒人接受他的煙,你感到心底里有個堅硬的東西在融化,你討厭這種感覺,打算趕緊走掉,這個時候,男人再次朝你走來。
“小師傅,一百塊錢走不走?”
“……”
“再加五十,一百五!”
“……”
“兩百!”
“算了算了,我就跑一趟吧?!蹦阏f,又讓他保證五點前一定能回得來。他說他敢用自己的人頭起誓。
他的箱子很重,你幫他抬進車廂,問里面裝了啥。他說就是些生活用品,鍋碗瓢盆什么的。你知道他在撒謊。
圖片
那件事情之后,你離開老家來到城市投奔親戚,先在工廠看了幾年大門,后來工廠倒閉,你去街邊賣小吃,油炸臭豆腐、涼皮和肉夾饃什么的。兩年前,你置辦了這輛摩托三輪,并不是跑“摩的”比賣小吃賺錢,吸引你的是車,你喜歡掛擋、加速、踩油門的感覺。每當車子在寬闊的柏油路上疾馳,你都幻想你是只老鷹,正在凌空翱翔,準備飛越阿爾卑斯山(動物世界里的情景)。你當然不會滿足于摩托三輪,渴望一輛真正的車。是的,你正計劃學開車,你看過駕校的報名要求,大中型汽車對身高有限制,小型汽車沒有。你想,假如實在不行你還可以穿內增高。
路況不錯,車子很快就出了城。男人透過車棚上的小窗告訴你,走XX路下正北。其實,你老家也在那個方向,但比男人要去的地方更遠。自從你離開老家后再也沒回去過,不知道那片果園還在不在,你總是夢到它,還有幾回,你甚至夢到了那個小伙子。
那天晚上,你給小伙子送去了一只蘋果。第二天,周邊村里的人們都聽聞了這件事,紛紛來看熱鬧,他們圍著小伙子七嘴八舌,如同研究一具外星人的尸體。小伙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被人吵醒,也只是睜開眼皮,迷茫地盯著人群,很快他們便意識到他既不會講話,也不會走路,腦子還不靈光。
有個搗蛋鬼掀開了小伙子身上的棉被,一股渾濁的尿騷味迅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人們紛紛捂住鼻子退后幾步,讓人吃驚的是,他身上居然穿著一套嶄新的西裝,像個新郎官那樣。有人說在電視廣告里見過這個牌子,是個名牌??墒?,他為什么光著腳?應該有雙皮鞋才對,鞋呢?
誰也想不到報警之類的事(當時村里還不通電話),村子距派出所十八里遠,沒人會為不相干的人白跑一遭,何況還是個遭人遺棄的廢人。
晚上,你又摘了蘋果送去,手電筒光里,你看到他身邊放著一些食物,有包子也有饅頭還有兩瓶清水,不知是誰在他腦袋上方用四根木棍和樹葉搭了個棚,幫他遮擋夜露和日光。次日晚你發現包子和饅頭不見了,塑料袋里放著兩塊蔥花餅,兩只水瓶仍是滿的。你懷疑他根本沒有吃喝的能力。第三天晚上你撞見了那幾條野狗,它們正瘋狂爭搶那些食物。你將野狗攆走,見小伙子的一條腿戳在外面就幫他掖了被子,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對,掀開被角一瞧。你差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伙子全身赤裸,僅剩一條被尿液浸濕的紅內褲。
一小時后,車子下了國道,路況變得很糟糕,你聽見輪胎被坑坑洼洼的爛水泥路咬著,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心里感到十分難過,這可是一輛剛開了兩年的新車,你對它的態度就像對一頭?;蛞黄ヱR,這是說,你把它視作有生命的東西,而不是一輛會跑的鐵疙瘩。
過了那段糟糕的路,前方突然出現一道既長且陡的坡,你擔心車子上不去,男人跳下來要幫你推,盡管并沒幫上忙,你仍在心里感激他。爬上坡頂后,你倆坐在路邊休息,掏出煙請男人抽,問他是做啥的。他反問你覺得他像做啥的。你說了你的感覺。他笑起來。說他在上海某大學承包食堂。上海?你的眼睛瞬間睜大了,說,你只在電視上看過上海,馮程程、許文強和丁力。你問他去沒去過上海灘。他糾正你那不叫上海灘叫外灘,說他每天晚上都去那邊散步,從他住的地方到外灘很近,還告訴你電視上那座帶鐘表的大樓叫“海關大樓”,再朝前走幾步便是“和平飯店”,明星來上海開演唱會都在這里下榻,他甚至還見過張國榮和周潤發。
你問他上海有沒有跑“摩的”的。他笑了說上海這種大城市怎么會有“摩的”呢。你對他表示了同情。他問為什么。你說他有嚴重的暈車病呀。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暈車的?!吧虾S械罔F呀,坐地鐵怎么會暈呢,你肯定沒坐過地鐵吧?!边@話有些傲慢,你感到很不舒服,當他問跑一天車賺多少時,你夸張了一個數字。他表示質疑?!罢娴?!”你說,“逢年過節還不止這些?!蹦憧吹剿樕系年幱粢婚W而過。男人沉默起來,似是在暗暗算一筆賬,臉上的表情告訴你他的確沒料到“摩的”這么賺錢。他的氣焰矮了很多。你知道他不可能承包什么食堂,許是在老鄉承包的食堂里打工,沒準只是個小雜勤。想到這里,你感到有點開心。
坡頂上的風很涼,黃澄澄的日光落在樹蔭之外,溝渠里的野梔子飄散著甜膩的香,像蜜蜂的嗡鳴一樣慰藉靈魂,天邊的云朵正以極快的速度舒展,也許今天沒雨。
有個早晨,你被一股濃濃的腥臭熏醒,是從小伙子那邊飄來的,奇怪的是,那里明明在下風處,這天偏巧刮西南風。你知道一定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穿好衣服過去瞧。你看到那群野狗正圍成一圈,瘋狂撕咬著什么,嘴巴子都紅紅的。你看到有條狗正在對付一大坨腸子,嚇得你大叫一聲。狗群突然受到侵擾,全都抬起頭來盯著你,眼里射著兇光。你拔腿就跑掉了。
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年后,你開始感到寂寞,并不是之前不寂寞,是越來越無法忍受這種寂寞。對你來說,城市生活的最大便利在于,你可以盡情使用“書面語”,比如“寂寞”,沒人覺得這很奇怪。
那天上午,你蘸著摩絲梳了頭發,換上你最好的衣褲,去婚介所給自己找一個老婆。為了表達誠意,你付掉一筆高出市價許多倍的服務費。從此之后,你每隔幾天就去婚介所催問一回。斷斷續續見過幾個女人,你不知道她們全是婚托。第二年春,他們把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交給你,讓你下午六點后打,至于你的情況,他們說女方表示能夠接受。
你攥著那個號碼如同攥著一只晃動的藍色火苗。你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平復下去。五點半你來到一座IC卡電話亭,感到自己像正要沸騰的水,隨著六點鐘的臨近,你簡直就要瘋了,全身篩糠一般抖著。前前后后撥錯了三次號碼,你抽了自己一嘴巴,罵自己是“沒用的東西”。你深呼一口氣,告訴自己別慌,為了遏制激動,你強迫自己想一些悲慘的事:一直悄悄虐待你的繼父、喊你“矬子”的兄弟(同母異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母親、還有那個被野狗吃掉的人……
這一次號碼沒再撥錯。
“喂?你好?!?/p>
聲音非常甜美,你想到了那些春天夜晚,粉色的微風刮過桃林,淡淡香氣撲鼻,如同煙嵐的形狀。
“你……你好,我,我是……是婚介所給我的電話號碼?!?/p>
“……”
你們約了見面,在一家生意冷清的茶館,最偏僻的角落里你倆分坐兩端僵持良久。你鼓起勇氣打破沉默,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冷冷地瞥你兩眼,拒人千里的樣子,仿佛她應邀赴約,唯一的目的只是漫不經心地羞辱你。你正不知所措,便見她把右手食指往茶水里蘸了蘸,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賈—薇?”你念出來,又說:“這個名字真好聽?!?/p>
她看著你,努力擠出一絲笑意,非常干枯的樣子,似乎被榨過的甘蔗里壓出的最后一滴汁液。
你知道她不漂亮,只能算是不丑,但你認為男人有義務讓女人開心,何況對你來說凡是正常身高的人都算漂亮;另外她身上的味道也怪好聞,一種生氣蓬勃的清新感,像是忍冬的芬芳。你告訴她,她和她的名字一樣漂亮。你期待她問你的名字,但她始終沒開口,你只好自我介紹:“我叫臧小六,臧克家的臧?!?/p>
通常情況下,別人聽完后會問你是不是排行老六。你會搖搖頭說你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你的名字是父親取的,至于為什么叫“小六”,你不知道,父親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她只是無動于衷地盯著你,讓你疑心自己剛才放了個屁。你坐在對面,尷尬得像中秋節過后的月餅。你避免和她目光接觸,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佯裝一切正常,你告訴了她很多小時候的事,你家的果園、菜地,還有一群綠頭鴨,你每天早晨都去鴨棚撿蛋,有一天你發現蛋少了,懷疑有人偷竊。次日你很早就起了床,躲在窗后觀望,天快亮的時候,你聽到鴨棚里有聲響,是噗噗噗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吐舌頭。你悄悄湊過去,借著幽微的月光看到木柵上盤著一條碧青的蛇,小臂一般粗細。那時,周邊村子的惡童特別多,他們常常跑到你家果園偷桃、李子和蘋果,你曾在一天之內拿魚叉趕走了二十來個孩子……是的,你家的日子不算差,所以你一直上到初中,然后母親嫁給了繼父,繼父讓你看管果園,從此之后,果園就成了你的家……
……
(全文見《特區文學》2021年第5期)
李葦子,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見于各純文學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載。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著有小說集《歸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