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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1年第3期|湯成難:立春(節選)
    來源:《清明》2021年第3期 | 湯成難  2021年06月08日07:45

    1

    楊小竹感到氣泡是在前一天的傍晚破滅的,那時她正從601宿舍出來,左右手上各鉗著兩只暖水瓶。宿舍里的人在打牌,一種叫做“拖拉機”的玩法,隔壁宿舍的人也在,鬧哄哄的,擠擠挨挨分成兩桌。這樣的牌局每天都要進行,晚飯前和晚自習后的那一小段時間,得見縫插針地利用起來。牌桌靠近門口,不管是白天的日光還是晚上的燈光,都足夠明亮。有時牌興濃了,宿舍的燈已熄滅,還能借用走廊上的夜燈。燈光不太亮,又被擦不干凈的窗玻璃克扣掉幾分,光線就更暗了。打牌的人一致朝著微弱的燈光拉長脖子,將碼成扇形的牌舉至眼前,像在進行某種古怪又虔誠的儀式,那種認真勁兒讓人不免想起鑿壁偷光之類的勵志故事。

    宿舍里一共八個人,唯獨楊小竹不打牌。一開始她們也喊她,她說不會。不會沒關系,可以學,誰天生就會呢?但楊小竹又補充一句,不想打。這就讓另外七人有些不悅了,原本可以湊成兩桌的牌局只能請求外援。

    打牌時,宿舍門一般是不開的,一是空間小,牌桌緊挨著門,開一下得勞師動眾;二是門打開的瞬間,若是被路過的同學或老師瞧見,影響很不好。

    楊小竹要出去打水,站在門邊好一會兒了。她內向,膽小,開學至今只和班上的三五個人說過話。在宿舍里她只和王曉霞說過話,她們是上下床。王曉霞睡下床,常常冷不丁地從下面冒出腦袋來,嗨,在干嗎?楊小竹總是被王曉霞的突然發問嚇一跳。在班上楊小竹也是這樣,若是被老師提問,她的臉也會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好像那些答案在她體內立即變成熾烈的火苗。

    好在楊小竹有氣泡,氣泡包裹著她,即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有一層保護。氣泡是圓的,輕薄透明,像一個大玻璃罩,將她安安全全地罩在里面。她站在牌局之外,鬧哄哄的聲音被氣泡阻擋了。后來,是王曉霞發現了她,提議把門開一個縫,讓她去打水,因為四個水瓶里有兩個是王曉霞的。楊小竹側身從門縫擠出去——果真是“縫”,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橫向拉薄了幾分,還沒站穩,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楊小竹就是這時候感到自己的氣泡破滅的,她惶惶地站在門外,喧鬧和嘈雜如浪濤一般砸來。

    關于氣泡,楊小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包括她的下鋪王曉霞。她怕一說,氣泡就沒了。周末的時候,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她們大多是縣里的,轉幾趟公交就到家了。楊小竹不回去,她的家在小官莊,從縣里到小官莊要坐四個小時的車,票價三十五元,一來一回就是兩個月生活費。當然這不是不回去的主要原因。

    宿舍空蕩的日子,楊小竹就躺在床上看書。被子被她拱成兩堵墻,一頭用枕頭擋著,感覺就像一個家。她把腦袋縮在“家”里,看著從外面透進來的光亮,心里有絲絲的難過,又有絲絲的溫暖——她想起小官莊的家了。在赤練河的邊上,朝著大路的一面砌了豬圈,靠河岸的那邊,搭了雞窩。雞窩用網攔著,一直拉到河岸。河岸雖窄,照樣能擎住兩棵桃樹和一棵槐樹。春天的時候,花開瘋了,雞在樹下閑庭信步,煞有介事地啄著地上粉色或白色的花瓣。那個時候,她的爺爺或許正坐在矮板凳上,膝上擱著圓匾,在屋檐下揀豆子。

    傍晚,楊小竹開始給父親寫信,她在信里談了最近的學習情況。她告訴父親隔壁的財會班已經開始打算盤了,是那種瘦長的小算盤,同學們用一根繩子兩頭系著,斜掛在肩上,好像那不是算盤,而是絕世武器。有一次她經過,整齊的算盤聲把她嚇了一跳,覺得下一秒就會從那些緊湊綿密的撥珠聲中飛出暗器來。楊小竹還在信里談到了氣泡,說氣泡是她想象的,可是,盡管如此,破滅后她很久都不能想象出下一個來。

    楊小竹喜歡給父親寫信,有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有時卻有說不盡的話。她和父親很像,不管從長相還是興趣愛好上都極其相似。這是爺爺對她說的。楊小竹沒有見過父親,或者見過,但那時太小,沒記住。

    信寫好后,折起來,放在枕頭下。不用寄出去的,她并不知道父親的地址。楊小竹問過爺爺,爺爺也不知道,一會兒說在東北,一會兒又說在云南。楊小竹把地圖仔細琢磨了一下,發覺父親總是在她所在的蘇北平原之外轉著圈,就是不愿回到圓心來。

    父親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最大的伯父過繼給了他堂叔,來往較少。楊小竹只見過伯父兩次,很魁梧,留著濃密的絡腮胡子,不茍言笑。不知道是因為胡子太密而不方便說話,還是長期緘默不語才使胡子恣意葳蕤。

    對于父親,楊小竹只能從照片里去認識。相框里有三張父親的照片,一張是小時候,后腦勺留著一根細瘦的辮子,在小官莊這是慣寶寶的意思。照片里的男孩皺著眉頭,好像對這個世界極不滿意。后來,楊小竹也有了皺眉的習慣。還有一張是父親剛工作那會兒,那時的父親還沒有認識母親。正是早春,柳葉兒剛剛冒青,照片洋溢著春意。他站在草垛前,白襯衫,喇叭褲,劉海很長,風吹過,意氣風發。

    三兄弟中屬叔叔最矮,他和兩個哥哥有著相似的外貌,卷曲的頭發,長方形的臉,高挺的鼻梁,但身高體形比哥哥們略小幾分,好像模具復制時減小了尺寸。三兄弟有一張合影,都是十來歲的樣子。楊小竹小的時候不知道照片上哪個是父親,爺爺便指指照片中間那個——還是個青澀男孩,比現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楊小竹不好意思,嘟著嘴把視線挪開了。

    叔叔結婚前,楊小竹以為叔叔是她的父親。那時她和爺爺、叔叔三個人住一起,她隱約記得叔叔抱過她,還帶她到河里去滑過冰。有好幾次她想問爺爺,叔叔是不是她爸爸,卻沒敢開口。有一天傍晚,她和叔叔一起堆草垛。她站在下面,叔叔站在草垛上,她要把地上的草叉給叔叔。晚霞正濃,在叔叔身上鑲起一道金邊。楊小竹仰著腦袋,好像被什么鼓舞著,在和叔叔交接草料的剎那,她輕輕地喊了聲爸爸。

    叔叔愣了一下,很快便直起腰,迅速向村口看了眼,轉身對楊小竹說,你爸爸是不會回來的。叔叔有點結巴,每個字之間總是用力頓一下,像刀子從舌頭上一個字一個字剔出來,頓時有了凌厲的意思。那個瞬間,楊小竹無比傷心。她傷心的是叔叔不是她的爸爸,還傷心她的爸爸再也不回來了。她看著燒得通紅的天空,眼睛一陣酸痛。

    叔叔很快就結婚了。嬸嬸到來后,楊小竹徹底明白了叔叔不是爸爸的事實。她將房間騰出來,睡進了小廂房。爺爺給她收拾出空間,擱下一張床。床是竹子的,翻身時會發出細細的咯吱聲,像是竹片之間的私語。冬天,竹床上墊著厚厚的褥子;夏天可以直接睡在上面,很涼快,一覺醒來身上烙下幾條筆直的印子,像竹片向她訴說的秘密。她把耳朵緊貼床面,眼角就慢慢洇出淚來。楊小竹躺在601宿舍的床上,十分想念小官莊那張會發出聲音的竹床。她閉上眼睛,感覺身體浮了起來,身下是浩瀚的海水,小竹床載著她慢慢駛向夢里。

    2

    周六食堂是沒有飯菜供應的,楊小竹也不想出門,喝了點水,把剩下的半包方便面嚼著吃了。爬上床,時間尚早,沒有睡意,她把枕頭挪到床邊,伏在上面,第一次發現從這里看出去的視野是那么的好,似乎更開闊遼遠了些。

    路燈一盞盞亮起,世界又明亮了,仿佛經過黃昏的短暫昏睡又醒來了。楊小竹慢慢數著路燈,一絲不茍。忽然,她的視線被近處一盞剛剛亮起的燈吸引過去,爾后又是一盞,跟著,亮起了一排——它們在她的西北角,與女生宿舍隔了一道院墻。燈光下看出是一個偌大的院子,院子里很明亮,顯得院子周圍的建筑更加灰暗神秘了。楊小竹把身體向前探了探,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學校嗎?之前怎么沒聽說過?院子里有人走動,有條形的花圃,花圃一側是水泥砌的水池,一些人圍著水池洗東西。后來他們抬著兩只大桶進屋,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屋里有三五個人,正圍著一個大鍋攪動什么。鍋特別大,鍋鏟像鐵鍬似的——楊小竹覺得很好玩,想必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做大鍋飯了。

    整個傍晚的時間楊小竹都花在這上面,她看著大鍋里的東西被舀進桶里,抬走了。不知道剛剛做的是什么菜肴,畢竟有點遠。紅燒蘿卜?水煮白菜?油燜茄子?她越猜越餓?;锓坷镏皇O聝蓚€人了,一個在洗鍋,一個在舀水。洗鍋的人一只腳踩著鍋沿。后來,舀水的那個人走到院子里,點了一支煙。他將腦袋仰起來,看著黑暗的天空,又好像看著楊小竹。當然,一定看不見的,楊小竹在黑暗之中,那人在光明里,初中的物理知識使她明白光的反射原理。盡管如此,楊小竹還是被嚇了一跳,她把腦袋一點點縮進被子。

    新的一周到來,宿舍里又嘈雜了,回去的同學在周日下午陸續返校。她們把從家中帶來的裝著菜肉的飯盒從包里取出來,不急不忙地在床頭柜上碼得整整齊齊,然后談論各自的菜,談論路上趕車的事,以及在家中吃到的各種美食。也有人摸出一兩個袋子——無非是一些零嘴,茶葉蛋、蜜棗、蠶豆等等。她們交換,品嘗,贊美……整個下午,宿舍里彌漫著食物混雜的氣味。而那時候,楊小竹都會躺在床上,裝作還沒睡醒的樣子,因為她沒有東西和別人分享。王曉霞突然將手伸進她的被窩。楊小竹一驚,原來是一只橘子。楊小竹還沒來得及說謝謝,王曉霞就把腦袋縮回去了。

    天快黑了,宿舍里逐漸安靜下來,從喧鬧變成了竊竊私語。女生們擠坐在床邊,上半身隨著話題的親密程度或近或遠。楊小竹常?;秀?,覺得她們是一株株盆栽,有的是仙客來,有的是蘆薈,有的是闊葉草,有的則是仙人球。

    對面的伙房里又開始做飯了,還是五六個人,洗菜,切菜,用鐵鍬似的鍋鏟翻炒,做好的菜被裝進桶里抬走,留下的人仍然是洗鍋和舀水……那個人又站在院子里,他瘦瘦高高,站立時兩腿岔開,重心支在右側腿上。和昨天一樣,他將腦袋仰起來,點了支煙,看向601宿舍的方向。這一次,楊小竹沒有將腦袋縮回來,而是和那個人進行了對視。是的,對視,盡管夜幕已經降臨,但楊小竹執拗地認為,那個人一定是看向她這個窗口的。

    燈光將他籠罩著,燈光之外有薄薄的霧。這個畫面讓楊小竹一陣感動,仿佛在哪兒見過似的。她想起父親的照片,對,父親也站在花圃前,凝視著前方。她和那個人對視了很久,或者說,她注視了他很久,直到洗鍋的人從屋里走出來,那人才轉身走出院子。楊小竹把腦袋縮回來,又探出床沿,向幾株盆栽打聽道,你們知道對面那些房子是干什么的???盆栽們沒有理睬楊小竹,繼續交頭接耳,只有下鋪的王曉霞朝窗口瞟了一眼,搖搖頭說,曉不得。

    后來,楊小竹問過班上幾個同學,她們都不知道從女生宿舍望出去的灰色建筑是什么。這一周里,楊小竹幾乎每晚臨睡前都趴在枕頭上朝窗外看一陣。她想那里究竟是什么呢?學校嗎?還是工廠?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被關在一群建筑里嗎?

    直到另一個周末,她才從學校大門走出去,向著西北角的方向。一條水泥路筆直地伸展過來,路兩側有小塊的草坪。草坪后面是院墻,與在601 宿舍看到的一模一樣。站在院墻下面,還能看到院墻頂上閃著陽光的綠色玻璃。院墻里有梧桐樹,還有香樟,枝葉一直伸到外面。陽光被樹葉篩出許多細碎的亮斑,楊小竹踩著亮斑緩緩走著,心里不免有些激動。終于,看見大門了,門側的牌子被樹枝擋住,故意逗弄似的。楊小竹向前快走兩步,樹枝移開了,黑色的字像自己躍出來一樣,嚇了楊小竹一跳。她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想,怎么會呢,怎么會是看守所呢?

    3

    冬至來臨的那個周末,楊小竹回了趟小官莊。王曉霞和她一起從學校步行去車站。王曉霞的家在車站附近,若在以往,她會乘坐公交回去,但那天她想和楊小竹一起走路,因為她告訴楊小竹,她有很多話要和她說。一路上王曉霞都在唱歌,她是個快樂的人。楊小竹不知道王曉霞要和自己說什么,但她很期待,因為只有好朋友才會“有很多話要說”。然而王曉霞一直沉浸在唱歌的喜悅里——她正在學一首新歌。有一瞬間,王曉霞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楊小竹激動地想,王曉霞是不是把那些要說的話都寫在紙條上了?然而,不是的,那只是寫著歌詞的紙。

    她們從蠶絲廠一直走到七閘橋,站在高高的橋面上看橋下來往的船只。太陽隱沒在云層里,偶爾一只不知名的小鳥貼著水面掠過。江水漣漣,一直涌向遠方,她們默默地注視著江面。楊小竹想,這個時候王曉霞該說那些“很多話”了吧。她們在江風里站了會兒,王曉霞便轉身離開了,繼續五音不全地唱著歌。楊小竹常常希望從王曉霞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脆弱、敏感、內向,但她越來越發現王曉霞幾乎是這幾個詞的對立面——王曉霞外向,大大咧咧,甚至有點兒沒心沒肺。

    離車站越來越近的時候,楊小竹有點兒著急了,有好幾次想拉住王曉霞,問她要和自己說什么,但王曉霞一直沉浸在學唱歌的熱情里。后來,楊小竹看見前面有個賣雜貨的攤子,一個矮矮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肥肥的毛大衣,大衣后面還掛著臟得發黑的兔耳朵帽子。女人正對著吆喝用的喇叭唱歌——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王曉霞突然飛奔過去,搶過喇叭,也大聲唱起歌來。楊小竹還在發愣,王曉霞和那個女人已經笑著鬧成一團,原來,女人正是王曉霞的媽媽。王曉霞對楊小竹說,我到了,拜拜。楊小竹向她揮了揮手,在手落下前還是忍不住支支吾吾地問王曉霞,你說……有很多話,要和我說的呢?王曉霞把喇叭放在嘴邊,大聲地回答,你聽錯了吧?我沒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啊。說完笑起來,笑聲被喇叭送出很遠。

    楊小竹有些失落,她慢慢走向車站,買票,坐車,直到下車時心情才調整過來。天已經黑了,下車后還要走一段土路,直到幾粒亮點在遠處閃耀,表示小官莊就在前方。她很久沒有回家了,想到人們常說的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她都不知道一會兒自己將怎樣推開家門,該是多么激動,又多么羞澀啊。此刻的她仿佛正站在高處俯瞰著即將發生的一切——她輕輕推開門,圍坐著吃飯的叔叔、嬸嬸、爺爺,驚訝地轉過身來,懸在頭頂的燈光不太亮,爺爺更消瘦了,人往凳子上又坍落了幾分,在燈光下像是在緩緩揮發。她常常感到小官莊的老人、樹、老井、河邊的石板凳,早已互為肢體,如果你不小心折斷一段枯枝或踩翻一塊石頭,就能聽到黑暗屋里的一聲咳嗽。楊小竹的眼睛濕潤了,她也說不上自己為什么這么難過。四周黑黑的,冬天的麥田空曠無比。她突然害怕起來,腳步不由得加快。起風了,風吹過電線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爺爺在喊她的名字。她豎起耳朵,確定那是爺爺的聲音,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小竹——爺爺在喊。楊小竹大聲應著,飛奔過去,眼淚頓時溢出來。

    爺爺是來接她的。她問爺爺怎么知道她這周回來?爺爺說他也不知道,但他每個周末都會到路口來,生怕她哪天回來時天黑了害怕。楊小竹一陣沉默,在黑暗里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他們并排向前走,楊小竹發現自己比爺爺高了許多。小時候她多么希望自己快點長高,能夠穿上爺爺給她買的過大的衣服。等她長得更高一點,新買的衣服還是很大。等到快要趕上衣服的時候,嬸嬸來了,她穿嬸嬸帶來的舊衣服。嬸嬸又高又結實,衣服掛在楊小竹身上顯得很空蕩。這讓楊小竹格外沮喪,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在追趕衣服。

    遠處的狗叫了兩聲后,便知趣地止住。叔叔嬸嬸已經睡了,小院里極其安靜。楊小竹把包放進自己的小廂房,這才發現床的位置空空蕩蕩,床板靠墻而立,凳子也推到一邊去了。將楊小竹的床重新支起來,爺爺連忙解釋,床是嬸嬸收起來的,她是個勤快的人,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兒。嬸嬸干活時動作幅度很大,好像不這樣,那些力氣藏在身體里就會爆炸。

    夜里,楊小竹聽到一些異響。聲音是從叔叔嬸嬸臥室里傳出的。先是那種壓抑得如同在水底一樣的聲音,沉悶,克制,小心翼翼。然后,頻率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聲音跳出水面,如同夏天的暴雨,砸在河面上,砸在瓦片上,砸在鐵皮屋頂上。小時候楊小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常常聽得心驚肉跳,進了工校后明白了,她聽宿舍里的女生談過。明白后的楊小竹再聽這聲音時心情就很復雜了,羞澀,生氣,還有點開心。她甚至想為嬸嬸鼓鼓勁,把白天沒使完的力氣統統給用起來。嬸嬸嫁來十年了,還沒有孩子。倒不是她身體有什么毛病,她曾經也懷過一個,掉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嬸嬸一直不肯抱養,她覺得一定是勁沒使足。所以,在夜里,楊小竹常常聽到這種力挽狂瀾的聲音。

    在夜里,楊小竹常常聽到自己的名字,那幾個熟悉的音節讓她極其敏感。嬸嬸和叔叔在竊竊私語吧,但嬸嬸的嗓門慣常很大,在夜的寂靜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嬸嬸說,這么多年懷不上,會不會跟小竹住在家里有關呢?嬸嬸說的是疑問句,卻比肯定句還斬釘截鐵。

    次日早上,爺爺帶楊小竹去給母親上墳。她的母親埋在小官莊的墳崗上,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墳墓,像另一個村莊。

    墳崗上衰草枯楊, 盡是荒涼,鮮活的色彩都被大地收走,留下黯淡無光的枯黃。楊小竹看爺爺在一個隆起的土堆前燃起紙錢,騰起的煙鉆進草里,像被吸進去,一會兒又吐了出來。這個時候她便覺得母親還活著,就躺在她的腳邊,只要刨開這層土就能抱著母親。楊小竹沒有見過母親,聽叔叔說,母親長得瘦瘦小小,但很勤勞,正因為這點爺爺才自作主張給父親定下這門親。而父親崇尚自由戀愛,迫于爺爺的威嚴才勉強和母親結婚。母親死于難產后,父親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走了,好像要跟這里的一切斷絕關系似的。楊小竹有時想象母親的樣子,像小一號的嬸嬸?或者像她以前的一位英語老師?當她想到母親像嬸嬸時,就不那么喜歡母親了。

    我的名字是誰取的?回來的路上,楊小竹問爺爺。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她還想再問一遍。

    楊改平取的。爺爺說。楊改平是她的父親。不過,父親后來給自己改了名。

    楊小竹又問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爺爺說能有什么意思,名字唄,生你的時候你爸正在竹林里砍竹子。楊小竹很失望,每次問到這里她都希望能聽到一點別的解釋。

    返校的前一晚,楊小竹睡不著覺,便把父親的信展開來讀。這是白天她從爺爺的柜子里翻出來的。父親一共給家里寫過四封信,前兩封是在結婚前寫的,寫的都是對包辦婚姻的不滿。最后一封信的信戳停留在一年前的冬天,那時楊小竹快要高中畢業了,父親在信末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提議讓楊小竹去考大專,這樣既能有個城市戶口,還能盡快就業。至于選擇什么樣的專業,父親希望是財會,但又說,這得尊重她的意見。楊小竹把這段話來回讀了很多遍,尤其是父親寫到“竹”的時候,筆尖似乎刻意停頓了一下,豎鉤拉得很長,像父親拖著長長的音在喊她的名字。

    楊小竹向爺爺要了父親的信,準確地說,是寫著她名字的這封信。她把信折疊好,鄭重地放在書包最里層。

    4

    父親的信,給了楊小竹許多撫慰。幾乎每個周六下午,她都會拿出信來讀一遍,再給父親回信。她學著父親的字體,刻意將豎鉤拖得很長。那些寫好的信被投放到不同角落——枕頭下、鞋盒里、學校東院墻的磚縫、食堂后面老槐樹的樹洞、七閘橋第二段扶手鋼管里,還有幾封寄到一些不知道從哪兒抄來的地址去了……她想象父親又給她回信了,信里關心她的學習,問她想不想家,和同學相處如何。楊小竹便繼續回信,說自己和宿舍里女生的相處情況,其實她們也是熱過一段時間的,那是她幫她們打水的日子,后來熱水瓶碎過兩個,關系就冷了。她在信里說自己很想家,想念爺爺和那張和她說話的竹床。

    這一年春天,一首叫做《十七歲的雨季》的歌傳遍了大街小巷。這個季節的雨水真多啊,即使多年后回憶起來都有種濕漉漉的感覺——走廊里四處積水,經過時得像青蛙一樣連跳幾下;宿舍里整日掛著滴水的衣服,幾根繩子從一側床沿拉到另一側床沿,將不大的宿舍分割成更多的小空間。盆栽們在小空間里竊竊私語,交流著彼此的小秘密。有人戀愛了,把有限的時間用在無限的偉大愛情上。她們在宿舍的時間少之又少,有時突然出現,讓人十分詫異;也有一些內心澎湃的,正暗戀著某個男生,或者被某個男生暗戀著,常?;瓴皇厣???傊?,用她們的話說,那顆心變得不再完整了。還有一些像王曉霞這樣的,春天的風一吹,就開始蠢蠢欲動,似乎應該發生點什么。在這些雨季綿長的日子里,她們哼唱著《十七歲的雨季》,腦海里滿是那個歌手的模樣——蘑菇一樣的發型,潔白的襯衫,似有似無的酒窩,還有一雙彎彎的眼睛,眼睛里正充滿著和她們一樣的蠢蠢欲動的東西。那雙眼睛從海報上看過來……她們羞澀了,把臉埋在書里。很久,待平靜了,才把頭抬起來,繼續看書。

    王曉霞的那本《女友》看了一個多月,沒有一點進展。她把目光停留在頁腳的征友欄——李明明:女,十九歲,誠交二十歲至二十五歲異性;鄭藝:女,十六歲,愿結識天下異性朋友;錢兵:男,二十一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曉霞把最后一條信息又仔細看了一遍,將雜志舉上去,對楊小竹說,這個最好,我想跟錢兵交朋友——

    楊小竹看了一眼,嗯嗯兩聲,然后躺下來,眼睛瞟著窗外。那個位置還沒有出現人影,幾盞路燈孤獨地矗立著。她知道,一會兒那個人就會出現,但那時,她得上晚自習去,等到晚自習放學,他早已不知所終。

    只有在周末,她才能看到他。因為那樣的“注視”,楊小竹便覺得周末時光不那么孤獨難挨了。她在靠近北窗的地方吃飯,喝水,寫作業,像盆栽一樣坐在床沿。當她感到害怕或孤單的時候,伸一下頭就能看見他。正因為此,楊小竹對北窗都有了好感,覺得它親切,溫暖,包容。她總是在下午把所有的事干完,早早地坐在窗口,等待著食堂里的人出現。她已經能夠迅速地從那幾個人當中一眼就找到他。他瘦高,手臂很長,做起事來顯得漫不經心。飯菜運走后,他留下來洗鍋,打掃,然后走到院子里抽煙。

    楊小竹就是在那個周末,決定給那個人寫信的。同學都回去了,宿舍又變得空空蕩蕩。潮濕的衣服仍在滴水,楊小竹出神地看著,看久了便覺得是衣服在流淚。她把腦袋埋在被子里,等眼淚干了才抬起來,拿出一疊信紙與一支筆,伏在書上寫著。

    她在信里寫到了小官莊,寫到窄窄的河岸,河岸盡頭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她寫到自己出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竹林里砍竹子,她的名字就是父親取的,父親一定是希望她像竹子一樣堅韌剛勁,凌云有意吧。她還在信里寫到了父親。在此之前,她從沒有向任何人描述過父親。她說父親喜歡穿白襯衫,頭發很長,寫的字很有意思,像被風吹倒向一邊。她說自己和父親格外像,尤其是字,簡直一模一樣——寫到這里的時候,楊小竹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會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直到窗外的黑暗裹挾而來,她才把厚厚的信紙折疊好,鄭重地放進信封。

    原載《清明》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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