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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李嘯洋:父親的宮殿(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 | 李嘯洋  2021年06月10日07:57

    李嘯洋,筆名從安,山西右玉人。小說、詩歌、劇本等見于《中國作家》《花城》《詩刊》《星星》,曾獲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第九屆“扶持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獎(2018)、《星星》詩刊年度大學生詩人獎(2017)等。

    1

    神在大年三十晚上回來。人間落了雪,山川蓋著銀色的夢睡著了。雪落進煙囪,帶來吉祥的時辰。上天撒下的祝福,給貧苦人家的屋頂鍍上一層耀眼的白。

    風撲著一孔孔窯洞,似野狼長嚎。風餓了,圍著窮人家的墻頭上的枯草打轉。寒冷中,火燒灘的鄉民們回窯洞里,圍著一簇豆大的煤油燈,男的剝豆,女的煮飯,一派溫馨的氣象。豆黃色的燭光映著紙窗,窗戶上貼了過年的窗花。

    掛鐘滴答作響,鍋里的土豆彌漫著香氣。灶臺擦得烏亮。爐臺上,茶壺沸了,發出嗚嗚的哨聲。堂屋后,墻上掛著“連年有余”年畫,肥鯉魚仿佛要從民俗畫里游下來。

    除夕了,彩鳳端來一盆清水擦拭菩薩像。供桌上放著兩個山藥蛋,幾顆紙包的水果糖。菩薩習慣了窮人家供的粗茶淡飯,默默坐在窯洞的角落,眼里散著慈祥安靜的光芒。鍋里燉著豆子,孩子們聞見香氣就醒了,彩鳳望著外面飄起的白,輕輕說道:

    “下雪了?!?/p>

    萬物隱在雪中,人間的一切變輕了。雪蓋住路,蓋住邊界,也蓋住窮苦人經歷過的滄桑。彩鳳在家準備年夜飯的時候,她的丈夫柳十九正在黑夜里走著。天冷得像口棺材,柳十九擦了根火柴,火星濺到蓬草上燒起來。紅皇的火苗竄起來,像渾身長滿眼睛的狐貍。柳十九喝醉了,看見腳底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迫近自己。

    “夜游神?!绷判睦矬@到,他忽然想起祖父給他說的話:夜游神會時不時游出來嗅這些氣味,被嗅的人活不了多久。

    ——每個農民的身上都帶有保護他的獸鳥氣味。艾草、廣藿香、苦菜能蓋住這些氣味,掩蓋行蹤,不被嗅覺靈敏的夜游神發現。有些農民散發著野山羊的氣味,艾草綠色的氣息就可以遮住它。得到牛神保護的農民身上有股苦味,他們身上不宜使用蒼術的味道。大麻葉能蓋過腳汗味,誰的鞋有鵪鶉的汗臭,可以用它。鋤草回家的農民受到貓頭鷹的保護,他們用地黃遮住衣衫的汗味。玫瑰香遮住散發著偷玉米的農民身上的鼠味。藍薊草把夜晚談戀愛的年輕豹子隱藏起來。帶狗味的人,竄進胡蘿卜籽的辛氣里。鐵匠帶著老虎的氣味,他們應該用苦菜來遮住汗息。汗里有燕子味的農民要使用蘆花和車前草。香苦豆適用于兔味的人。受烏鴉保護的農民應該用夜來香。

    “夜游神?!绷艔膲烆^睜開眼,發現四周是黑壓壓的荊棘林。雪越下越緊,鵝毛般的大雪墜到他脖子里,寒冷清涼。一個黑烏烏的東西朝他飛來,柳十九的額頭上的酒早就醒了九分。原來是只貓頭鷹,它落到土崖上促狹地叫起來。祖父的傳說不記得了,柳十九跌跌撞撞從墳地站起來,一扭頭撞上一塊碑,碑文寫的正是柳家宗室的名字。

    遠處響起零星的炮聲。循著聲音,柳十九摸索著方向,走出墳地。沒走多久,一個黑影“嗤”一下笑出聲來,把柳十九嚇了一跳。原來是愣喜喜。愣喜喜正在墳地里撿吃的,墳頭的祭品和果子,全讓愣喜喜兜走了,袖子和前襟油膩膩的。愣喜喜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遞給柳十九,他嫌棄,于是扭頭就走。

    風壓著視線,柳十九走到開闊的地方,望見火燒灘的零星的光亮。順著光,柳十九回到村里?;馃秊┑奈蓓斦爸鵁???吹綗焽?,柳十九心里踏實了許多。柳十九把皮子放進下房,順手往家里抱了捆柴火。窯洞的堂屋冷得要命,里屋倒是暖和,窗臺上一盆紅色天竺葵盛開著,碧綠的葉子靜靜舒展。孩子們在炕頭睡著了,雙腳伸至炕沿,露出開裂的鞋底。爐火燒得通紅,黃狗靠著爐子睡著了。柳十九脫下舊衣,換上了彩鳳新做的棉褲。棉花暖烘烘的,穿上新衣裳,柳十九感到自己渾身新了起來。

    2

    春風像狗子溫暖的舌頭,大地被春風舔醒了,生出一寸寸綠膚。溫熱的天氣里,睡眠是一頭飼捕的獸,捕獲睡熟的身體。谷雨時節,柳十九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鉆進一片谷子地里。谷子高得像樹,穗子像是銅鐵一樣重。柳十九渾身沾滿泥巴,在谷穗林里迷了路,怎么也邁不動步。他看到桑干河朝天上流,九匹馬在天上耕犁,一匹豹叼著祖母戴過的銀鐲子。吃草的黃牛停下,朝他開口說話:“莫回,莫回?!?/p>

    ?;梢坏腊坠庀Я?,柳十九正欲尋牛的身影,公雞就把天叫白了。彩鳳已經下地燒火去了,柳十九思忖著剛才的夢。穿衣裳的時候,柳十九看見窯洞頂開了一道大縫。這孔土窯是柳十九祖父手里留下來的,他從小就住在窯里,婚禮也是在這里辦下的。父親說,這孔窯洞早在光緒年間就建下了,修修補補歷經好幾代人了。窯洞看起來不起眼,但住起來還算舒服?,F在,窯舊得像一只龜殼,周身都是裂痕。

    柳十九回味剛才的夢,忽然聽見窯頂“咚咚”作響,敲鼓似的。柳十九出門一看,一頭驢跑到窯頂撒歡,蹄印到處都是。驢見窯頂鉆出一蓬青草,伸出脖子欲吃草。柳十九上了房頂,氣急敗壞地去趕驢,底下有人嗤嗤笑了兩聲。原來是愣喜喜。柳十九罵道:“再不管驢,給你放鍋里煮熟了!”愣喜喜裝作沒聽見,早就趕著驢跑了。

    柳十九和好黃泥,補了窯頂,又找來一根粗壯的木頭支住。旁邊的兩孔窯,有一孔屋檐中間塌了,一孔西墻塌了,屋頂搖搖欲墜。土墻有數十道裂縫,墻皮脫落。一下雨,墻上流下一道道溝壑,像老人臉上的褶子。補好窯頂,柳十九就提著干糧下田了。

    春天像神奇而偉大的母親,孕育著生的一切。山藥蛋、胡麻、蠶豆、瓜果就這樣種下去了。迎著太陽,柳十九揚起了鞭子,耕牛在大地上翻出道道犁溝。彩鳳跟在柳十九后頭,脖子上掛著筲箕,雙手取出山藥蛋種子,往翻好的土里播。夫妻倆一前一后,構成春天勞作的場景。

    農民們忙著春種的時候,愣喜喜在黃土里撲暖暖。愣喜喜赤身裸體躺進細面面土里,像母雞一樣往身上撲棱土。一面撲棱,一面舒服地咧嘴。路過的大人小孩停下來看笑話,大人們見他赤身裸體露出屁股,趕緊把小孩拽到一邊。大人們一面拽,一面罵:“愣喜喜,你將來靠啥活呀???喝西北風還得張開嘴,要飯也得多跑幾家門。你這么懶,不怕活活餓死?”愣喜喜不理那路人,慢悠悠地往大腿上撒了一把細土,斜著眼分辯道:

    “活著人吃,死了狗吃?!?/p>

    那人聽呆了,嘆了一口氣便走了。芒種過后,柳十九就上善無鎮賣皮子。春天的太陽烤著大地,鐵皮屋散發著耀眼而寒辛的味道。麻雀像一排排逗號,縮在電線桿上嘰喳。鼓樓地熱鬧起來了。善無鎮十字街四個角都是門市,西北角賣百貨,東北角賣煙酒,西南角是書店,東南角賣五金。東北角的飯店里,跑堂的對路人吼一嗓子:“過油肉、炒雞蛋,來——咯!”“來”字拖得又長又香,飄進食客饑餓的胃。集市上熱鬧極了,賣籮頭的,賣小蔥的,賣羊雜割的,齊齊排了一排。集市里散發著冬春交替的氣息:棉襖味、馬尿味、綠草毛茸茸的新氣。戲場里唱著道情,大人把小孩架到脖子上,只為眊一眼戲臺上的熱鬧。

    集市上,柳十九碰見了收皮子的二狐子。二狐子雙眼細長,耳尖嘴闊,一臉狐相。南元、大坡、暖泉、七里鋪、八里莊、二道梁、盆兒洼、曹家山、沙家寺、馬營河、白頭里、烏林村、火燒灘、馬官屯、算賬堡、殺虎口……善無鎮十里八鄉的牛皮羊皮狗皮兔皮,都逃不過二狐子狡黠的狐眼。柳十九把黑油油的皮子攤開,閑客們就圍上前來。皮子散發著陳冬殘留的獸味,摸上去柔軟順滑,像江南出產的絲綢。有人說是熊皮,有人說豹皮,還有人說是貂皮。到底什么皮,柳十九也不認得。但他裝作認得。他把大手一攤,向眾人夸耀道:“這是張好皮子!”閑客們一面猜測,一面哄價。二狐子眼珠骨碌一轉,就轉了主意。他把柳十九拉到一邊,把手放在皮子底下猜價。柳十九比了個手勢,二狐子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不變了!不變了!就這個價!”柳十九的皮子只賣了三十塊錢。眾人搖頭嘆氣,替他惋惜——價格出低了,虧啦。閑客們把手往前一攤,義憤填膺地說要是請他們幫忙,這皮子能賣上八十塊錢。柳十九什么也沒說,把錢揣進屁股后兜里。他老實地笑笑,露出一嘴黃牙。

    二狐子干起皮毛行當,得從他祖爺爺說起。麻太爺是清末武舉,從太原府來善無鎮當了軍事守備,就在這兒扎了根。麻太爺一輩子勤儉,到兒子麻天仁就家道破敗。麻天仁抽洋煙,賭博,嫖女人。沒過幾年,就把家產踢蕩干盡,田地賣盡了,牲口輸光了,最后把老爹丟在破胡堡里的一孔爛窯里。麻太爺來右衛的第一天就住在破胡堡的這口窯里,他日后絕沒想到,老了還住在這孔窯里,真真一場夢幻。麻太爺見兒子輸耍不成器,遂分了家,跟兒子各過各的。麻太爺死前從羊圈挖出一包銀元,那是他買棺材的錢。麻太爺把麻天仁叫到冷炕前,把帶著新鮮羊糞兒的銀元鄭重地交給兒子,囑咐他娶個媳婦別斷了后,交代完后事,麻太爺才死不瞑目地咽了氣。

    麻太爺死后,麻天仁娶了王氏,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叫麻貴貴,小的叫麻喜喜。麻太爺的兩個孫子遺傳了他性格中的兩面:一面豪,一面愚。麻貴貴從小就偷釘子換剪子,東倒騰西賣,有了錢就花天酒地,不是賭就是抽。麻天仁打折了三根拐杖,但狗改不了吃屎,打沒用。麻貴貴該抽還是抽,該賭還是賭。眼看父親手里的錢踢蕩干凈了,麻貴貴跟一個外地人合伙做起了收羊皮的營生,因為偷奸?;?,人們習慣性地叫麻貴貴“二狐子”。麻喜喜倒是讓麻天仁省心,但生下來就是個愣子,長大后成天跟著羊倌,用羊棒捅著羊屁股攆羊。上梁不正下梁歪。兩個兒子沒一個成器的,成了麻天仁的一塊心病。十里八鄉都知道了麻家出了敗家子,人們把他家的丑事從村口搬到大街,從炕頭搬到酒桌。麻天仁對這兩個兒子索性撒手不管,對鄉民的議論也充耳不聞,佯裝耳根清靜。

    柳十九拿著賣皮子的錢進了藥店。藥店里彌漫著黃連的苦味,藥罐里熬著一拃長的蜈蚣,“嗞嗞”冒著黑氣。不知什么時候,愣喜喜坐到了藥店窗根底,從衣裳里捉虱子。霜打白了麻天仁眉毛,麻天仁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拎著紅棗,直起腰,進了藥鋪。他沒理愣喜喜,拿拐棍敲敲石板,怒氣沖沖叫他騰路。麻天仁把紅棗放到窗臺上,摘下白口罩,長咳了兩聲——他咳得不屑一顧,咳得意味深長。他一咳,人們就意識到了一個人物曾經的輝煌。但是,麻老頭畢竟老了,他咳了兩聲便舉起喉頭嘶氣。

    “麻爺爺,來抓藥?”柳十九進來恭敬問了一聲,麻大爺便應了一聲?!袄侠?,喘不上氣。十九,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六了,封九的了。您了?”“八十四啦——還是年輕好哇,麻袋說扛就扛,石頭說搬就搬?;畹轿疫@么老就沒用啦,老得像枯井,全身病填滿了?!薄奥闋敔?,您身子硬著呢,能活到一百歲?!绷趴蜌獾??!盎钌读嘶盍?,黃土淹到脖根了,不頂啦……人生下來不知道自己啥命,我的命是苦命。兩個兒子沒一個成氣候的。窗根底那個東西,要有你一半勤快就好了……”麻老頭說話時,胡子一翹一翹的,他對世界的不滿,通過他的喉頭、語言、嘴唇、音調,最后經過布滿皺紋的臉,經胡子一把把抖落出來。

    這時,二狐子走進來和黃掌柜討水喝。黃掌柜鉆進里屋舀水,屋里的空氣瞬間冰凍起來。麻大爺坐著沒動,父子倆誰也沒理誰,沒說一句話。黃掌柜遞給二狐子一茶缸水,二狐子仰著脖子咕咕喝了個干凈,喝完就大搖大擺走出門外。這些都被黃掌柜看在眼里。麻天仁離開后,黃掌柜指著日頭嘆氣:

    “敗家子兒?!?/p>

    眾人正閑聊,一條狗穿門而入,狗后面追進一個人來,原來是柳十九的老婆彩鳳。彩鳳氣喘吁吁地進來:“十九,窯歪了!趕快回家!”

    3

    雨,提前來了。雨點像豌豆一樣敲打窮人的屋頂,叮當作響。柳十九的黃泥窯流成了黃泥瀑布。雖然屋頂苫了塊塑料布,但雨水依然如注。雨順著瓦流下來,仰塵上裱的報紙給雨水泡爛了。彩鳳打開木柜,碗、盆、罐都配上了用場。木柜是彩鳳新婚時的彩禮,發出暗啞的黑光芒。彩鳳赤著雙膝跪在炕上,把被子從東挪到西?!鞍舌币宦?,一股雨把綠孔雀粉牡丹的褥子給弄濕了。

    窯洞發潮,屋里彌漫著一股土腥。輕輕用手一掰,墻皮就掉下來一塊。窯的后墻被一根齊腰粗的木樁斜支著。放晴后,柳十九就出門巡視窯洞四周。他住的這孔窯,變形嚴重。窗欞框子從正方形變成了歪斜的四邊形,指頭寬的縫隙遍布外墻。

    夜晚萌動,雨注疏了夜晚的夢。是夜,柳十九身上遺傳根也勃發了。彩鳳枕著柳十九青筋暴起的胳膊,聽他雄壯的脈搏。夜晚的陽氣像一只行走的猛虎,迫使太陽炙出汗來。彩鳳被擁進寬闊的胸脯。瞬間,蛇和粉紅色閃電擊中了她。窯洞里刮起颶風,風從粉色變成濃烈的紅色。菩薩端在堂屋不言語。一群春蝴追風翩躚。風繞過滿是黃泥補過的院墻,一直吹到了月亮上。青草和河水開始攪動,一股火卷來,要燒焦兩具赤裸的身體。他感受到了波濤的召喚,她感受到了山的威聳。最后,他聞到了花枝的殘敗香味,她聞到了五谷發出的清香。布谷鳥叫了。天清靈靈地藍,水清凌凌地碧——真是個無盡而美好的夜晚。

    柳十九的呼吸漸漸平緩,后炕被壓出一道深深的痕。彩鳳說:“炕塌了咋辦?”正說著,只聽得炕頭“咔嚓”一聲。柳十九正像頭公牛一樣弓著脊梁頂,手支著胳膊。聽到“咔嚓”聲便從軟塌下來,尷尬停下。窗戶底又傳來“咔嚓”一聲,有人折斷一根樹枝。彩鳳驚叫:“誰?”那人沒出聲,“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院子里狗汪汪地吠起來。狗的叫聲越來越渙散,那聲音越來越遠,在離窯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個嘲笑的聲音:“炕塌了,炕塌了!”彩鳳隔著窗戶罵了句“挨刀不死的”,那人趁著黑暗就跳出院墻,狗吠了兩聲便沒了聲音。

    等呼吸漸漸平靜了,柳十九說:“要是炕塌了咋辦?”彩鳳聽得一陣耳紅,嗔罵了句:“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這炕沒塌,窯就先塌了?!笔怕牫隽讼彝庵?,回應了一句“睡吧”,就將身子側轉過去。彩鳳還陶醉在殘余的喜悅里。剛有睡意,窯洞就“咯咯”地響起來。那聲音從窯洞的各個角落響起,像骨頭散架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彩鳳再也睡不著了,遂搖醒了丈夫。

    “十九,醒醒,我越睡越怕。窯歪成這樣,塌了可咋辦?”

    “塌不了,等明兒個醒了找根木頭頂著?!绷艂攘藗€身,又去睡了。

    “頂著?頂著不是辦法,遲早得蓋房?!辈束P口氣里充滿抱怨。

    柳十九睡不著了,索性披了件衣服,盤腿坐在炕上,點了鍋水煙,用力嗞了一口。正抽著,院里忽然“轟”的一聲,緊接著是一陣驢的嘶鳴。柳十九他放下煙鍋,在鞋幫子上敲了敲。他披著衣裳出門一看,一孔窯塌了,在月光底下騰起一陣灰塵。

    第二天早上,柳十九就在窯的后墻斜支了一根木頭。彩鳳在屋里把柳木柜里的東西全搬出來。木柜是十九的爺爺用來盛放糧食的,上面貼著“五谷豐登”四個字。柳十九問彩鳳弄啥了。彩鳳沒理他,一個人把木柜挪到窯后,對柳十九說:“今年雨多,窯說塌就塌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怕窯塌到炕上把我砸死。你不怕死就在炕上睡吧,反正我睡柜里?!泵糠暧晏?,彩鳳就鉆進柳木柜睡。想鉆進一米長的木柜,真是件難事。彩鳳需要從開口處鉆進去,像海馬一樣蜷起身體,用胳膊肘撐住柜底,一點點把自己縮進木柜,最后側著身子慢慢臥下。箱底一股木頭的霉味,想要在箱里翻個身,更是不可能的事。柳十九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放著炕不睡,偏給自己找口活棺材?!?/p>

    是夜,彩鳳在柜子里躺下。外面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似用盆傾倒一般,紙窗被雨涮得稀爛。隔著窗,彩鳳聽見冰雹咆哮的聲音。柳十九鼾聲四起,睡得像只死豬。忽然頭頂“嘩”一聲,似放了一聲悶炮。窯洞正對炕頭的地方塌了一大片,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彩鳳平時睡覺的地方。柳十九“噌”一下驚醒,醒來時倒抽一口涼氣,所幸沒傷人。家里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就是后墻彩鳳睡覺的這口木柜。彩鳳說:“窯塌了,我還能多活一會兒。你要是給壓死了,村里人還能把我挖出來?!辈束P窩在箱子里說話,聲音有點甕聲甕氣。

    柳十九見彩鳳安然無恙,懸著的心暫時放平了。這時,泥漿順著后墻灌進屋里,把墻上的“?!弊峙轄€了。彩鳳去堂屋取掃帚,把炕上的土收進簸箕。她端來洗臉盆,換了四盆清水,才把炕頭的黃泥擦凈。擦完炕,彩鳳就把盆碗都端出來接雨,連柳十九爺爺用過的夜壺也拿來接雨了。彩鳳從缸里揪出一塊塑料布,把鋪蓋苫住。

    是夜,燈昏暗地亮著。每隔一會兒,柳十九就抬頭看看。黃泥窯里到處都是裂,屋頂,墻壁,草席,到處都布著一道道虬曲的裂縫。一道道裂縫,是割在窮人心窩上的傷疤?!罢l叫咱沒本事?!辈束P盯著墻壁,輕輕嘆了一口氣。柳十九沒說話,一股悲涼從他心底升起。他窮得家徒四壁,雨滴進盆盆罐罐,叮當作響。

    第二天天明,柳十九就在院里搭了個草棚,又在外面披了塊塑料布。他把水桶、鋪蓋和油鹽缽子都搬進草棚,把棚子變成臨時的家。彩鳳在草棚里做飯,剛抹的泥灶臺沒干透,加上樹枝受了雨,燒火時煙往外倒,嗆得人睜不開眼。彩鳳一面咳嗽,一面往鍋里添水做飯。

    算命人說,柳十九手指短粗,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好在這條命是火命,火燒在柳上,旺。這場雨就把柳十九的“旺命”給澆冷了。柳十九從小就住在火燒灘,對生活沒啥期待,更不曉得理想。他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一個明亮的愿望:蓋房。蓋五間敞亮的瓦房,氣氣派派的瓦房,玻璃干凈明亮,屋頂泛著紅光,遠遠望去像一座宮殿。

    柳十九屬虎,魁梧像牛犢,手壯胳膊粗,干活不怕苦。手底挖著土,心底畫藍圖:忙時修路,閑來打墓,心里敲鼓,從不說不;腳底有路,不當貧困戶,一邊養豬,一邊致富,有葷不素,勞動耀祖。

    柳十九的爺爺常對他說,甜果結在苦根上。他比別人勤,黎明時雞沒醒他就醒了,晚上牛睡了他還沒睡。冬閑時節,別人在家里睡大覺,柳十九就去縣城大院的廁所掏糞積肥。柳十九逢人就宣揚他的種地哲學:人不勤,地不肥。糞是莊戶人的液體黃金。別人種的蘿卜拇指粗,柳十九種的蘿卜有小腿粗。別人種的白菜缺水少肥,柳十九種的白菜像吃過奶,長得有洗臉盆那么大。農閑時節,火燒灘的人坐在村口嗑瓜子閑聊,柳十九開著三輪車去南面拉黃土。柳十九干起活來不要命。別人一天拉兩車土,柳十九一天拉三車。中午彩鳳喊他吃飯,他嘴里應承著,手里的鐵鍬卸完土又開著三輪車走了。

    柳十九一個人拉土坷垃,農活幾乎都交給彩鳳。柳十九拉黃土的時候,二狐子正趕著牛蹚過一條小河。碧綠的河灘上,牛像幾尊移動的笨重塑像。二狐子朝柳十九打了個招呼:

    “十九,拉土蓋豬窩了?”

    “不蓋豬窩——蓋新房,人住的?!绷殴室獍研路績蓚€字拖得響亮,生怕二狐子聽不到似的。

    “哦!”二狐子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

    “這么著急蓋房干啥?能湊合住就行了,你的孩子還小的了?!?/p>

    “著急的時候就遲啦!咱們莊戶人家,沒本事,一輩子就會修地球??偟媒o子輩兒孫們留點遺產?!?/p>

    “你那點遺產能值幾個錢?”二狐子的口氣里帶著嘲諷。

    “貴貴,這么想就錯啦!再不值錢,也是我自己的房。金窩銀窩不如我自己的草窩。我蓋房,將來打算給孩子們住??偛荒茏尯⒆觽冮L大竄房檐吧?誰都有老的時候。孩子們要是成器了,當然好了;要是不成器,走不出黃沙洼火燒灘,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哪怕要飯也有個歸處?!?/p>

    “蓋幾間?”

    “要蓋就蓋他五六間!我有的是力氣,我要給兒子建一座宮殿?!绷琵b牙笑了,他的心里已勾勒出“宮殿”的模樣。日頭和月亮照著它,彩鳳在瓦房前種喇叭花,清晨喜鵲叫,晚上蛐蛐叫,可熱鬧啦。瓦房里只住他們一家,他們家的瓦房是火燒灘最漂亮的。他還要學著舊時的有錢人家,氣氣派派修一座門樓。

    “我先拉土?;仡^砌墻你過來幫忙?!绷乓幻嬲f,一面把根煙扔給了二狐子,二狐子接住。二狐子心想,一只腳的蛤蟆,蹦不遠。到了嘴邊卻變成:“行。你蓋吧,等你的瓦房蓋好了,我站在村口,給你敞亮地響炮?!倍右贿呎f,一邊用鞭子把牛用力往前趕。柳十九三輪車嘟嘟嘟開走了,留下一股意味深長的柴油味。

    春天是一個巨大的子宮,萬物氤氳在溫暖的羊水里,因母愛而重鑄肉身。剛入夏,人間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藏藍衣裳,被雨水淘洗了一遍。吸飽雨水的種子開始發芽。土中的籽粒長出了眼睛。紅柳冒出嫩芽,蜉蝣放縱翅膀,河流鉚足勁兒往前流,像奔跑的少年。

    三輪車沿著大河蜿蜒而行,一大排楊樹高高地遮起綠蔭。正午的陽光罩在樹上,樹葉仿佛鍍了層白光。楊樹昂起巨大的腦袋,慵懶地搖頭。風吹著黍子地,高柳深處藏著鳥雀,發出清脆的聲響,野兔在風中放縱耳朵,馬在荒山上悠閑掃著尾巴。

    柳十九遠遠就看見,馬肚底下有個影子,走近一看是愣喜喜。已經夏天了,愣喜喜還穿著條棉褲,破敗的棉絮掛在半腿,柴油里浸過一般。愣喜喜像馬駒一樣跪在地上,咬住馬的奶頭“嗞嗞”地吸奶,乳白色的奶汁順嘴流到褲襠。

    柳十九看見,問道:“喜喜,咋吃起馬奶了?”

    “餓了就吃,渴了就喝?!?/p>

    愣喜喜笑瞇瞇地說。柳十九從早晨的干糧包里取出兩個饅頭,丟給喜喜。喜喜接過來啃了一口,沖著柳十九笑。柳十九沒理他,開著三輪車就走了。大晌午,柳十九去南河灣拉土回來,黃狗追在后面。黃狗追累了,停在院子里樹蔭底吐舌頭。

    一進門,柳十九就揭開缸,拿起水瓢,牛馬一般飲了一通。彩鳳告訴他午飯餾在鍋里。彩鳳說完就端著盆喂豬去了。柳十九扒拉了一碗飯,抿了幾口酒。吃過飯,柳十九困極了,頭挨著枕頭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天太熱了,黃土虛無地靜著,草被巨大的太陽曬疲了,垂下腦袋耷拉著皮。天太熱了,一條龍在河底蟄伏翻騰。遠處的龍王廟里,嗩吶和鼓匠吹出震耳的聲音。河底下埋著死過的人,水鬼,春秋時期凍死的將軍,淹死的戰馬,投水自盡的地主和失身的小妾……死亡一直埋在河底,河一直在哭泣,最后只剩下傷痕與干涸的河床。迷迷糊糊中,柳十九看見一群紙扎做的小人在午間過河,紙人面帶微笑,白衣黑帶浩浩蕩蕩,有的騎驢,有的拉?!鼥V中柳十九聽見有人喊他名字,就應了一聲。他以為是喜喜,可回頭一看沒人。

    “奇怪?!绷判南?,大晌午誰喊他?墻上掛鐘咣啷一聲撞響了,時針指向下午三點,柳十九醒了。小時候,祖母常告訴十九,中午有人叫名的時候,連叫三聲才安全。叫一聲不能應,叫一聲是閻王派小鬼跑到陽間來勾魂。

    柳十九沒多想,準備出門。柳十九想,今天多拉一車,明天多拉一車,一個禮拜就能多趕出一天的活。這么想著,柳十九就開著三輪車走出門外。

    三輪車像將軍驕傲的坦克,在黃昏踏上了新的征途。電線桿,像一個個感嘆號一樣整齊地立在地上朝他致敬?;囊吧虾隰q魆的石丘和樹影,朝著坦克行注目禮。螢火蟲已為他點起燈籠。雌螢火蟲像戀愛中的姑娘,尾部炫耀著郁金香色的鉆石。黃狗追著螢火蟲玩耍。無數螢火蟲爬上柳樹,夜的靜脈淌著晶亮的血流。

    月亮的清輝漫過河水,空氣中溢著植物的氣息。柳十九聞到了甜菜葉墨綠清涼的氣息。柳十九的鼻腔像開過光一樣。他張開肺,呼吸夜晚涼爽的空氣,肺泡里盈滿玉米葉翠綠的清香。玉米苗長勢喜人,像裹著袈裟的僧人,隱在夜里打坐。莊稼正悄悄喝著大地里的水分。柳十九俯下身,看到葉上盛著碧圓的露珠。祖母告訴他,露水是玉米做夢時留下的汗珠子。螢火蟲退去,仿佛一場熄滅的夢境。柳十九便朝手心唾了口唾沫,舉起鎬頭刨土。懸崖邊,幾株瘦楊樹緊緊抓住懸崖,虬曲的樹根向懸崖下延展。柳十九邁開弓步,彎下身體,汗水浸透了紅背心,他感覺頭頂的月亮要累化了。

    柳十九放下鎬頭,拿起水壺喝了幾口水。他一邊歇息,一邊抽了鍋水煙。抽過煙,柳十九覺得渾身輕松了一些。柳十九重新開始刨,鎬頭剛下去,就死死地嵌在硬物里。他俯身去抽,鎬頭插進一塊木板子里,哪里還抽得動。懸崖底怎么會有木板子?柳十九把周圍的土松開,一使勁,鎬頭便把一整塊木板都刨了出來。借著月光,柳十九看到木板上殘留了些許朱紅。一個圓骨碌碌的東西朝下滾去,他著實嚇了一跳——原來,鎬頭刨到一具腐朽的棺木,漆黑的棺木上有字,年代久遠字早已渙散不清。

    這棺木不知哪朝哪代埋在這懸崖上。柳十九不敢刨了。他停了手,思忖著怎么辦。骷髏隨骨殖一起滾了下去,黃狗朝懸崖追了下去。土崖上有洞,一只狐貍從土洞里面跳出來。貓頭鷹正在樹頂巡視一切,翅膀掛著月亮的銀色鑲邊。柳十九看到樹枝間閃著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

    柳十九一步步挨下懸崖,撿了尸骸,尋了塊長艾草的地方,用鐵鍬深挖了個坑把尸骨埋起來??莨侨睏l腿,柳十九想回頭尋,看看天色已晚就變了念頭。時間不早了,他不再打算往車上填土了,琢磨著抽鍋煙再走。沒抽兩口,懸崖“嘩”一聲塌了,土咆哮著往下沖。柳十九和三輪車被埋進土里,土坷垃砸到了腦袋,柳十九昏了過去。

    夜把濃稠的黑暗倒在大地上。樹葉染黑了,蟋蟀的聲音也染黑了。黃狗汪汪亂叫。柳十九恍恍惚惚走到一個長滿白茅草的路口,看見幾個穿白衣裳的人抬著一頂紫色轎子,轎中人古代衣冠打扮,頭頂打著華蓋。轎前一只豹子在引路。柳十九一路追隨,轎子走到一座宮殿門口方才停下。

    宮內一片漆黑。殿內出現了一座墳,白衣人鉆進了墓穴。柳十九害怕了,正欲尋找出口,門就封死了。沮喪之際,那豹子不見了,眼前忽然飄出祖母和祖父。他們通身發著白光。小的時候柳十九的祖父告訴他,地底下黑,死去的人怕找不見回家的路,于是發出白光,給自己的魂照明。他們笑盈盈請柳十九在一張八仙桌前坐定,桌上放著白玉酒壺并十八個碟子,里面盛著煙筍燒雞、醬牛肉、燒排骨、蒸鱸魚、黃豆豬蹄凍、蒜香豬耳朵、紅燒獅子頭、烤全兔、丸子粉蒸肉、喜慶花饃饃和團圓八寶飯。

    柳十九沒見過這么多好吃的,全是肉菜。正要問菜名,他的祖父捻著雪白的胡子,和祖母坐定。祖母吃驚地問道:“十九,你咋跑到這兒了?”柳十九遂將懸崖刨土被埋一事詳說了一番。祖父抿了口酒,一面夾菜一面說:“你過得太苦了。這兒有吃有喝,留下來別走了,反正活著也是受苦?!笔艊L了一口,酒有腥味,飯有土氣。柳十九面露難色,那十八碟子菜都不見了,這時丫鬟端上一大盤菜,盤子里是半條白森森的人腿。祖父詭異地笑了,柳十九看見他露出半截豹尾,衣冠蛻盡,露出豹的本相,尖銳的牙齒朝腿骨一口撲了過去。

    火燒灘村的屋頂已升起炊煙。彩鳳從院里拔了一根蔥,準備往鍋里下面條。她正從水缸舀水,這時一只蛤蟆跳進門來。彩鳳一邊罵,一邊用笤帚把蛤蟆掃出門。黃狗沖進院子,看見彩鳳就朝她跑了過來。黃狗嘴里叼著柳十九的一只鞋,彩鳳猜出情況不妙,于是東呼西叫,喊來二狐子和羊倌。

    月亮像一塊鉛餅墜下來,星星像淚滴一樣垂在天空。三個人的腳步把夜晚打成匆亂的碎片。一個絆了葛蔓,一個打草驚蛇;一個扛著鐵鍬,一個夾著鐵箍;一個打著手電,一個提著馬燈;一個踏過蟋蟀,一個驚起鵪鶉。山崖的塌方底,彩鳳找到一只爛底鞋,眾人七手八腳開始找人。萬幸的是三輪車一側擋住了塌方,有了遮擋,柳十九才沒有傷太重。羊倌掐住柳十九的人中,柳十九緩緩醒了。尋著了人,彩鳳才放聲大哭起來。

    羊倌說懸崖塌方是驚動了神。神怒了,是因為他動了神的住處;神沒罰他,是因為重新埋了尸骸。所以神半怒半謝,讓他虛驚一場。柳十九聽得脖后梗發涼,頭發和衣褲灌滿黃土。不管怎樣,柳十九從黃土里撿回一條命。那個夜晚過后,柳十九就聞不到任何的氣味。玉米葉翠綠的香氣,馬齒莧的酸澀的氣息,露水明亮的味道,臭甲蟲的辛氣,蓖麻葉酥酥的麻味——火燒灘上一切動植物的氣味,柳十九的鼻子統統都聞不到了。直到很久以后,柳十九才想起祖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死亡有股土腥氣?!?/p>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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