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2期|趙雨:奇術(節選)
我受新區時刊的委派,去采訪本地第一代企業家代表羅光堂先生。羅先生生于一九四五年,一九九五年五十歲之際創辦“羅紗公司”,二十年后將羅紗帶成一家年產值過十億的企業,成功上市。他是本地實干家的代表,他的大名在我心中有著沉甸甸的分量,從小我爸就教育我,做人要做羅光堂這樣的人,干事業要干羅光堂那樣的事業。我爸在羅光堂的公司打工,是一名車間小組長。能采訪到這么一位風云人物,我倍感榮幸,身為記者,我跑的是公安線,從沒碰過財經線,不知領導為什么把這任務交給我,領導說,羅總親自指定的你。這更讓我奇怪,我又不是名記,羅光堂怎會點我名呢。
背上我的相機,揣上我的硬皮采訪本,搭人力三輪車,前往羅光堂的住宅——羅廬?!傲_廬”是這一帶最具特色的建筑,坐落于巖河岸邊,獨門獨戶,藍色外體,多層樓宇,每層自帶陽臺。它建于二〇〇二年,要知道,那年頭,本地基本全是上個世紀平頂屋的天下,這么一棟西式風格的別墅出來,令人大開眼界。我小時候放學,背著書包,沿巖河回家,走過這里,都會停下來,觀摩矗立在對岸、籠罩在明麗晚霞中的羅廬,心想住在里面的人長什么樣呢,哪一天能進去看看。
三輪車在羅廬前停下,兩扇黑色鐵閘門自動向后打開。我給了車夫錢,走進庭院,迎面一口圓形噴水池,長著翅膀的白色天使站在水池中央,一柱水流從天使背部噴出,噴了四米多高。庭院東側辟出一個大花園,五顏六色的花高低錯落長著。西側一條長廊,配以假山和水潭,綠色植物環繞其間。主樓坐北朝南,一位男人站在門階上,五十來歲,身穿棕黃色西服,打領帶,白手套,黑皮鞋,頭發光滑整潔。他同我握了握手說,趙記者吧?我說是。男人說,羅總等你多時,進去吧。
大廳由下往上,無遮無攔,三層樓的高度,到第四層才有樓板,看起來像一座教堂的穹頂。那么長的白色帷幔垂下來,垂滿四面,遮得陽光呈現橘黃色彩,大塊地磚光可鑒人。一道樓梯繞著一根粗壯的柱子螺旋而上,男人領我一步步往上走,在平臺上往左拐,一排三個房間,進了最后一間,光線暗淡,窗簾只拉開一半,進門右手邊,立著一架書櫥。書櫥的對面,靠墻擺著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位老人,半靠在床頭,身上蓋著一張薄薄的毯,露出一雙穿襪的腳。
我不能相信眼前這就是羅光堂,他和新聞報道中那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完全不同,白發蓋頂,皺紋滿面,聽到響動轉過來的眼珠死氣沉沉,比奄奄一息好不到哪去。他一開口,聲音倒挺亮,中氣十足。他說,趙記者,躺在床上見你不好意思。我說,沒關系羅總。他說,我的身體不大好,人老了,躺在床上有小半年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接下來的談話將會這樣進行。我說,不介意。他說,小忠,給客人倒茶。
羅光堂說,你隨便找凳子坐吧。我在茶桌邊的一張圓木凳坐下,羅光堂說,你肯定奇怪我為什么叫你到這里來。我說,我們單位領導說,你想讓我寫一篇傳記文章。羅光堂說,但你跑的不是這方面的線。我說,沒錯。羅光堂指了指書櫥說,你看最上層那一排。我起身看了看,全是羅光堂的傳記,有厚的薄的,寫創業史和家族史的,不下二十本,其中幾位作者還是全國知名的財經記者。羅光堂說,那么多寫我的書,寫透了我的整個人生,我怎么還會叫人來寫傳記呢,那只是叫你來的幌子。我說,你的用意,是什么?
羅光堂雙手撐床,身體往上挪了挪,讓他的背更正地靠在床頭,雙腳伸到毯子里去,上半身的絲綢睡衣透出天鵝絨的藍。他揮了揮手,對名叫小忠的男人說,把那份報紙拿來。小忠在書櫥的第二層兩本書之間抽出一張薄薄的報紙,走到床前,放在羅光堂手邊。羅光堂拿起來,攤開,兩只布滿老年斑的手微微抖動,是我就職的新區時刊,一看日期就知道是哪一期。那時我剛入職,第三版社會欄目登有我寫的一段文字,關于那年轟動一時的“橋下藏尸案”,篇幅不長,八百字不到。羅光堂的手指指著那里說,記得吧?我說,當然,我記者生涯寫的第一篇通訊稿。羅光堂說,我叫你來,就想了解這起案件的具體細節。我說,恐怕做不到。羅光堂說,為什么?我說,當時我只是實習記者,這個案子我所掌握的全部內容就是登在報上的這些,采訪專案組刑警后寫的。羅光堂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了,我說,這案子過去三年了,你想知道什么?羅光堂說,這不在我們的談話范圍內。我說,你的意思是,你想了解案情,又不想告訴我之所以想了解它的原因?羅光堂沒答話。我說,當年負責案件的專案組組長,或許還能聯系到。羅光堂說,希望能想想辦法。我說,人家沒有義務對一個陌生人重提一件陳年舊案。羅光堂說,他現在的身份是什么?我說,這是他辦的最后一個案,第二年,就退休了。羅光堂說,你找個時間把他叫來,他如果愿意,我會支付一筆豐厚的報酬,當然,也包括你。我說,多少?羅光堂說,可以是六位數,怎樣?我說,我有他的電話,現在就能問問。
我走出臥室,來到陽臺,在手機通訊錄里找到宋興的名字(果然沒刪除),一旁用括號備注“橋下藏尸案刑警”,撥了過去。響了四下,通了,宋興說,哪位?我說,宋警官,是我,時刊記者小趙,記得我嗎?前年采訪過你負責的橋下藏尸案。宋興想了想說,哦,趙記者,記得,你怎么給我打電話?我說,抱歉,是這樣,有人在打聽這個案子,想了解具體的細節。宋興說,我退休了。我說,我知道,一般人我不麻煩你,但這人是羅光堂,羅光堂你應該聽說過吧?宋興說,那什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我說,對,羅紗公司。宋興說,他為什么打聽這案子。我說,我不清楚,他沒告訴我。宋興說,那奇怪,我憑什么告訴他。我清了清嗓子,盡量壓低聲音,我說,是這樣,宋警官,他就問一問這案子的來龍去脈,開出了六位數的價格,你沒有興趣嗎?宋興說,有錢人,真是各種癖好。我說,我不認為這是他的癖好,憑你從警多年的經驗,不覺得這里頭大有文章嗎?宋興好一會兒沒回音,他說,你現在在哪里?我說,羅光堂的別墅。宋興說,要我就過來?我說,你知道地址?宋興說,沒人不知道巖河的藍色別墅。
二十分鐘后,宋興由小忠陪同,走進羅光堂的臥室。我已不記得宋興的長相,當年匆匆一面,采了份案子大綱,他也忙。一見面,想起來了,比記憶中老了不少,鬢角兩簇白發是之前沒有的,那對眼神印象最深,聚焦的,深邃,是一名刑警該有的眼神。他和我打了聲招呼,然后走到床邊,同羅光堂握了握手。羅光堂說,抱歉宋警官,百忙之中把你叫來。宋興說,退休了,不忙,閑著。小忠沏了杯茶給他,把我杯中的殘漬倒掉,重新沏一杯,宋興在茶桌另一旁的凳子坐下。羅光堂說,趙記者應該跟你講了,我想了解那個案子。宋興說,我們不拐彎抹角,是你提問,還是我陳述?羅光堂說,你先說,我再問。
宋興說,這案子不復雜,一對男女朋友,外省人,來本地打工,在老城區新安村租一戶本地人的老屋住。第二年開春,房東發現兩人的屋內好幾天沒動靜,湊到門口,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開門一看,地上一大攤血跡,血跡上,有一堆女人的頭發和一件紅色內衣。房東報了案,我們成立了專案組,經DNA檢測,血跡和頭發同屬租房女子,同住的男子下落不明。通緝令一出,有人舉報,男子這些天就住在單位的員工宿舍,正常上下班。我們找上門時,他正在睡覺,從床上爬起來說,你們再不來,我就要去投案了。承認女子是他所殺,問他,尸體拋在何處?他說,切碎了,都放在巖河的石橋下。我們帶他去現場指認,一個蛇皮袋,里面一堆人體尸骸。經審訊,他說犯罪動機是和女友感情不和,女子嫌他不會掙錢,要跟他分手,回老家跟別人結婚,一次吵架后,他氣憤難平,把她殺了。問他為什么不逃,他說,逃不掉的,清靜幾天,等你們來抓。
為什么分尸?
一閃念,就分了。
宋興說,就這樣,沒了。我說,我去采訪你時,你跟我說的也差不多就這些。宋興說,這案子可以說簡單,除了分尸這環節,就一普通的兇殺案,兇手很配合我們的刑偵工作,破案迅速。他說,對不住,這兒能抽煙嗎?我煙癮大,不抽,再過一會兒就瞌睡了。羅光堂說,可以,小忠,給客人拿煙灰缸。宋興說,一次性杯子就行。羅光堂說,講這些就夠了,不用再多,對我也沒用,現在我要提問。宋興點了支煙,小忠開了后窗。羅光堂說,你們去拋尸現場,橋下究竟是怎樣擱置尸體的?宋興說,你的意思是,尸體擱在哪里?羅光堂說,對。
宋興說,我們向巖河居民租了條馬達船,我和另外一名刑警,押上兇手,去石橋。那座橋你們應該都知道,本地最古老的拼合式石拱橋,五百多年了。橋面有些陡,兩邊沒有防護欄,石階比較窄,老人和孩子走上去真有點兒危險。橋下有個大拱頂,我們的船到那里,駛進一片陰影,太陽照不到,水汽多,陰森森的。拱頂上部,就是橋面底下,不像別的橋那么平整,是進過多次補修的,什么石料都有。最內層的原石是毛石,一塊塊正正方方,碼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縫隙;中間層是麻石,只鋪了三分之一,沒遮住毛石;剩下的部位,錯開鋪砌,就復雜了,有石板、片石、料石……還有墓碑石,那種直接從山上老墳拉來的墓碑,上面刻著某某之墓,公元幾幾年。經兇手指認,裝碎尸的蛇皮袋就擱在其中一塊橫插著的墓碑后頭,我們問兇手,怎么發現這地方的?他說,一次夜釣,船到這里,發現的。我們問,為什么把尸體拋在這里?這是例行審問,有套路的,拋尸案兇手一般都會回答,便于藏匿,為逃跑拖延時間。但這兇手殺了人,分了尸,逃都沒逃,等我們來抓,不會利用尸體來賺取時間差。他的回答有意思,說老家有個習俗,出門在外,客死他鄉,來不及尸回故鄉的人,把她放在離河最近的地方,她的魂魄就會隨著河水,飄回到家。
羅光堂似乎沒注意聽后面幾句話,他重又攤開那張報紙,指著我寫的報道,第二段的一行文字:辦案刑警發現尸體就藏在大橋下一塊刻有“××人刁×光之墓”的墓碑后面……羅光堂說,現在請你們仔細聽,這是我最關鍵的問題,那墓碑上到底是哪幾個字?
我和宋興相對看了一眼,老人似乎對案件本身并不感興趣,所謂的了解案情,引向的只是墓碑上的幾個字。宋興說,破損了,或者是人為刮花的,能看清的就是我告訴小趙、小趙寫的。羅光堂放下報紙,掀開毯子,意欲下床。小忠及時上前制止,羅光堂說,宋警官,請你好好回憶下,非常重要。宋興站起身,點了一支煙,走到窗前,抽了一氣,走回來,向天花板看了十秒,走到門前,停留五秒,轉回來,坐下,說,“人”前面是個“獨”字,因為“獨”的反犬旁還在,“蟲”是我根據缺失的字體結構猜的,再前面一個,完全看不清,還有刁什么光。羅光堂說,刁念光——孤獨人刁念光之墓。宋興說,你知道?羅光堂說,你說出獨字,我就肯定了。
羅光堂說,找你們來之前,我已經讓小忠去橋下看過,墓碑的正面,連同字體,全部被敲掉了。也就是說,有人看到了這篇報道,可能是三年前一刊登就看到了,盯上了墓碑上的字,和我一樣,知道這些字意味著什么,先我一步,拿到了里面的東西。宋興說,墓碑里面的東西?羅光堂說,對,這個墓碑是空心的。宋興說,里面有什么?羅光堂說,你別問,你是干刑偵的行家,我想請你查到這個人,我必定厚謝。
宋興的神態變了,眼神像狼一樣聚焦在羅光堂臉上,一字一句說,至今為止,你只是聽你想聽的事,從沒對我,包括小趙,講過其中的原因。如果我們之間已經達成一種合作的關系,你當然可以用錢來讓我們閉嘴只干事,但我這人有個死規矩,不干莫名其妙的事。羅光堂說,這事和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宋興站起來說,抱歉,那我沒必要在這里了,小趙你可以接下這筆買賣,對,一筆大買賣。我說,我沒辦法干這種事。
羅光堂像個漏氣的皮球,背脊靠上床頭,萎了一截。他揉了把臉說,小忠,給我換杯新茶,這可能要講一會兒。
得從我二十三歲那年講起,一九六八年,趙記者還沒出生,宋警官你不到十歲。趕上破四舊,我們激情高漲,碰到古物,砸、撕、碎,碰到頑固腦袋舊思想的人,打倒踩上一萬只腳。鎮上有個搞封建迷信的頭號人物,叫葉曉渡,我們計劃就要打倒他,把他滿腦子的迷信思想全都丟到茅坑去。他在解放前就大名鼎鼎,拿手好戲是走陰,能施展招魂術,和死人通靈。解放后不知怎么讓他逃過整頓,藏身在人民群眾中,當上了農民,暗地從沒停止過他的迷信勾當。有人信他那套,用現在的話說,他有市場,上門求助的人得向他保證對外絕口不提那間屋里的事,否則將惡鬼纏身。我奶奶也上過他的門,我小叔掉進河淹死那年,趁著天黑,偷偷讓他走了一次陰,聽說把小叔的魂叫出來,哭著談了幾句話。后來敗露了,被人算計的,葉曉渡成了專政對象,眾矢之的。我們一行十人沖向他家的那個晚上,天黑得讓人罩了布似的,有人拿棍子有人拿釘耙有人拿筆墨。拿筆墨干什么?讓他寫下自己的罪狀。我們踢開他的門,他正打算從后窗翻出去,被我們揪住,拖了回來。他倒在地上,爬起來,摸了一把他的山羊胡,胡子全白,二十公分長,有農民留二十公分長的山羊胡嗎?我們看著就來氣,太囂張了,像個教書臭老九。誰背書似的宣判了一通他的罪狀,讓他自己寫下來,他說自己沒有罪,我們沒有審判他的權力。什么叫權力?這人太不老實,有人踢了他一腳,他又倒地,陸續上去幾個人打他。他說,你們的爸媽都來我這里算過命,你們這幫沒良心的小混蛋。我沒有動手,因為我奶奶的確求他幫過忙,我去的時候,奶奶拉住我的手悄悄說,你們去抄葉曉渡的家,別對他動粗,他是個好人。我想起這句話,對同伴們說,走,我們抄東西去。大家便停手,哄入內房。我把葉曉渡拉起來說,你逃吧。葉曉渡說,你跟他們不一樣。我說,什么一樣不一樣,趕緊滾。葉曉渡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說,誰稀罕你的秘密。葉曉渡說,聽我說,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把我的絕學招魂術秘訣抄于一冊,藏在一處隱秘角落。我說,什么地方?葉曉渡說,我在育王公墓建了座空墳包,立了一座墓碑,墓碑是空心的,碑文寫著:孤獨人刁念光之墓。刁念光是我想出來的名字,孤獨人是我自己,冊子藏在墓碑里面,墓在進公墓牌坊左手第二條墓道右手邊第三的位置。有一天,你有需要,就去取出來,它能讓你揚名立萬。我說,你懂招魂術,看看自己的下場吧,還揚名立萬。葉曉渡說,這一切終會過去的。
羅光堂說,這次抄家后,沒過幾天,葉曉渡就吞農藥自殺了。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對什么狗屁招魂術不感興趣,幾十年來,沒想起過一次,直到半個月前……我現在要跟你們談到我的家事,我有個女兒,五十歲才有的她,本想讓她接手公司,她性格和我不一樣,對企業不感興趣,喜歡云游四海周游世界,一個人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就這么個女兒,逼她做她不喜歡的事不忍心,就順了她的心,另找接班人。不料她一走走了兩年,毫無音信,我動用了所有人脈關系,任憑什么方式都聯系不上。上個月,我被查出腦癌晚期,沒幾個月活頭了,唯一牽掛的就是她究竟在哪里。一個人跑到外面,長期失聯,只有兩種可能:一,她故意避著;二,死了。不管哪種可能,能給個明確的說法,我就死而無憾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一堆待處理的舊報紙上,看到了趙記者你的報道,距離案件過去已整三年。你寫的墓碑上那幾個殘缺字讓我一下想起了許多年前那次抄家經歷以及葉曉渡說的招魂術,我的腦袋像被什么利器撞了一下,記得奶奶告訴過我,葉曉渡向她提過,招魂術只能招來死者的亡魂,只能和死者通靈,對活人不管用。所以掌握了這門奇術,能招來女兒的魂,說明她已經死了,招不來,說明還活著。這對我很重要,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女兒到底是死是活。我讓小忠去橋下查看之前,他打聽到,橋下鋪砌的那些墓碑正是來自育王公墓。
宋興說,我有個疑問。羅光堂說,請說。宋興說,一,通過墓碑上的殘字,你對剩下的內容已有七八分把握;二,墓碑來自于目標物最初所在的確定地點;三,去橋下看到墓碑已被人敲毀,里面是空心的。這一切線索都對得上,你為什么還找我們來講述發現那塊墓碑的過程?羅光堂說,刑警的思維果然縝密,實不相瞞,最初,我不能肯定墓碑是不是你們中的哪一位在辦案取尸袋或跟蹤報道時敲的,進一步講,保不定你們也是招魂術藏匿秘密的知情者,是有意為之。宋興說,你多慮了。羅光堂說,在剛才的交流中這個疑慮打消了,那就只剩一種可能,有另外一個人,做了這件事。所以我請你們來的目的變了,想讓你們幫忙找到這個人——我說了原因,我們的交易可以成立嗎?
宋興說,我已經退休,組織的關系動用不了,單槍匹馬,這事不好辦。我說,羅總、宋警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這篇通訊稿見報沒多久,有個人來單位找過我,羅總剛才提起墓碑,我總覺得在哪里聽說過,原來那人打聽的也是這事。我跟那人說,我沒去現場,不知詳情,他就作罷了。宋興說,是一條重要線索。羅光堂說,怎樣一個人?我說,年紀大概六十來歲,長相忘記了。羅光堂說,那也不好找。我說,我是新聞系的,讀書時老師教我們養成一個習慣,撰寫的報道出去后,要把讀者的反饋意見記在本子上,這個本子就是我手上這本,入職以來沒換過。宋興說,更有意思了,快翻翻。
我往前翻起來,硬皮本足夠厚,每頁都稀稀疏疏記了一些信息,越往前記得越仔細,橋下藏尸案是我第一個新聞,第二頁找到了它的標題、撰寫日期,以及六條讀者意見。我要找的那位在第三條,來訪者名字叫葉華春,還有個座機號跟在后頭。我給宋興看,宋興對羅光堂說,有人給你打開了一扇希望之窗。羅光堂笑了,他說,趕緊打過去問問。
我輸入座機號,打開免提,通了。我說,請問,是葉華春先生嗎?對方說,你誰???我說,你是葉華春嗎?對方說,不是,打錯了。前后不過五秒,聽著忙音,我抬頭看宋興,宋興說,這里有個點,非常重要,我可以梳理出來,但要好好想想。他垂下頭,兩根手指不斷揉搓著下巴上幾根細碎的胡茬。羅光堂和我互看了一眼,他似乎想說什么,我搖搖頭,過了五分鐘,宋興的眼中射出光芒,我說,理出來了?宋興說,把手機給我,我來打。他重撥過去,仍是免提。對方接了,你什么事啊,跟你說打錯了。
宋興說,我是新鎮派出所民警,宋興,經人舉報,葉華春涉及一起民事案,現傳喚當事人來所里進行調解。對方說,騙誰呢,警察抓人用電話通知?宋興說,民事案我們一般不會開著警車來抓人。對方說,什么案?宋興說,惡意破壞小鎮石橋拱頂。對方遲疑了,在他不說話的時候,宋興突然拋出一句話,葉華春,你是葉曉渡的兒子?我大吃一驚,相信羅光堂也一樣,這警察如此出牌!對方屏住了呼吸,通過電話能聽到他的聲音變了個調,他說,你到底是誰?宋興說,我們對你的行為了如指掌,你不僅破壞石橋,還盜竊了一件文物。對方說,本來就是我家的東西,何來盜竊,還有,葉曉渡是我爺爺不是我爸,我不是葉華春是葉華春他兒子。宋興說,那理順了。
宋興說,你知道你爸拿了招魂術。對方說,我當然知道,我爺爺的東西,我爸拿了,有問題嗎?宋興說,你爺爺什么時候告訴你爸有關招魂術的事?對方說,笑話,我爺爺當年施法我爸幾乎都在身邊,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只是他對學這鬼玩意兒完全不感興趣,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
(節選,原刊于《作家》2021年2月號)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文字見《十月》《作家》《天涯》《江南》《小說月報·原創版》《小說界》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青年文摘》等轉載,浙江省2017年度新荷十佳、寧波市第四屆青年文藝之星,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


